周尚義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文史學(xué)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先秦“云”與“夢”地望略考
——宋玉辭賦所云“夢”與“云夢”地望論考之一
周尚義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文史學(xué)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在先秦尤其是春秋時期,表地點或地區(qū)的“云”,在長江以北大洪山以南的漢水中下游地區(qū)。地理學(xué)意義上的“夢”,通常主要表地形地貌而不直接單獨表具體地名?!皦簟钡囟嗨疂?,多植被,陰晦暗淡,是君王貴族較為理想的田獵場所。楚國被稱為“夢”的地方較多,且江南江北都有“夢”?!霸啤薄皦簟薄霸茐簟币约啊霸茐魸伞钡牡赝麊栴},歷來眾說紛紜,仍有待我們繼續(xù)深入探討。
云;夢,云夢;地望;宋玉
“云夢”一詞,用作地名,宋玉辭賦中曾多次出現(xiàn)。如宋玉《高唐賦》開篇云:“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1]264宋玉《神女賦》云:“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1]267“云夢”究竟在哪里?前人時賢多有高論,筆者擬在前輩時賢論述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略作考查,以就教于方家。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作為表地名的語詞,“云”“云阝”“鄖”以及“云中”究竟指的是哪里?這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
我們先看《左傳》中的一段話。《左傳·宣公四年》載:“初,若敖娶于云阝,生斗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云阝子田,見之,懼而歸,以告,遂使收之?!盵2]1870晉杜預(yù)注:“云阝,國名?!薄霸期獗居肿鬣y,音‘云’。”這段話及杜注,我覺得以下信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第一,對于“云阝”的解釋?!霸期狻笔堑孛覟楣艊?,在字的寫法上,其又可寫作“鄖”。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阝“本亦作鄖”。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鄖,字亦作云阝,今湖北德安府安陸縣。”看來,“云阝”與“鄖”應(yīng)表同一意思,只是作為形聲字,其聲符不同而已。為什么偏旁不同而表義大致相同呢?因為“云”“員”因音同音近而通用?!墩f文解字》“云”字下段玉裁注曰:“古多假‘云’為‘曰’,如‘詩云’即‘詩曰’是也。亦假‘員’為‘云’,如‘景員維河’,箋云:‘員,古文作云’,‘昏姻孔云’本又作員,‘聊樂我員’,本亦作云?!渡袝贰苼硇l(wèi)包’,以前作‘員來’?!薄墩f文解字》“員”字下段玉裁亦注曰:“又假借為‘云’字。如《秦誓》‘若弗員來’、《鄭風(fēng)》‘聊樂我員’、《商頌》‘景員維河’,箋云:‘員,古文云’?!钡诙霸期狻迸c“夢“出現(xiàn)在同一段話語中。這段話里陳述云阝夫人將文焉“棄諸夢中”?!皦簟痹谀睦??它與“云阝”屬于什么關(guān)系?它有些什么特征?杜注云:“夢,澤名,江夏安陸縣城東南有云夢城?!倍抛⒔忉尶此戚^具體,但給我們留下的疑問也不少。關(guān)于“夢”,下文將談到,此暫不詳論。
從上段話及前人時賢的注釋與考證中,我們可以知道:“云阝”與“鄖”相通,為古地名,那里有“夢”。但是,“云阝”“鄖”與“云”又是怎么勾連起來的呢?我們再看《左傳·定公四年》中一段話:“庚辰,吳入郢……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孫由于以背受之,中肩,王奔鄖。鐘建負季羋以從,由于徐蘇而從。鄖公辛之弟懷將弒王,……王奔隨?!盵2]2136《左傳·定公五年》又載:(王孫由于)對曰:“……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盜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猶在?!盵2]2140杜預(yù)注:“入云夢澤中,所謂江南之夢?!笨追f達正義:“云,南郡枝江縣西有云夢城,江夏安陸縣東南亦有夢城。或曰南郡華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夢也。郢都在江北雎東,王走西涉雎又南濟江,乃入于云中,知此在江南?!墩讶辍罚和跖c鄭伯田于江南之夢謂此也,言江南之夢,則江北亦有夢矣。”
這段話中涉及到的地名有雎、江、云中、鄖、隨。雎水,即沮水,發(fā)源于荊山,流經(jīng)今湖北遠安、當(dāng)陽等地,在枝江東入長江。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二“沮水”條有詳論。鄖,其如上述所言,約在今安陸一帶。隨,地望在今隨州市。
“云中”在哪里?是在長江以南還是長江以北?這里的“江”是指哪一條江?
杜注孔疏認為這里的“江”是長江,“云中”,即“云夢澤中”,這個“云中”在江南,這個說法近人楊守敬、今人石泉先生等不贊同。楊守敬認為“江”是“沔“之誤,“濟江”就是“濟沔”,即指在漢水的下游渡過漢江。他在《沮漳水考》中說:
《左傳》定四年,吳入郢?!俺由骣?,濟江,入于云中?!薄皾币酀嬷`,何以言之?杜注:……云中,謂“入云夢澤中”,不言在江南北,蓋已知其難言。而后來說《左傳》者,因“濟江”之文,不得不謂云中在江南。不知楚昭于云中遇盜,王即奔鄖,鄖在漢東,若是江南之云中,去鄖幾二千里,非還濟江,溯漢,不能至鄖。鐘建安能“負季羋以從”?由于又安能“徐蘇而從”?則知此“云中”斷不在江南,而在漢東。然則楚昭欲入漢東云中,無濟江之理。[3]17
石泉先生在多篇文章中對上述例子中所談到的“江”有所論述。他認為“所濟之‘江’,顯然也只能是漢水中游、古竟陵縣境的某個渡口……即今鐘祥縣北境的豐樂鎮(zhèn)附近?!盵4]82
筆者以為,楚國何時遷都至長江之陽的“紀(jì)南城“,眾說不一。如果此時楚昭王就在紀(jì)南城,那么在逃難時,惶惶然中用一個障眼法,渡過今枝江東面的沮河,然后渡江到長江以南,而后再北上,最后到“隨”,也不是沒有可能性。至于鐘建背負著季羋(昭王之妹)以從,王孫由于慢慢蘇醒之后跟著跑,只能說曾有此事,而不能說整個從云中到“鄖”都是如此。因為,即使如石泉先生所言,在豐樂鎮(zhèn)涉江,其距離鄖也遠得很,如他所言,要翻過大洪山,走八十公里才到隨,背著一個人也是不行的。此其一。其二,盡管如此,筆者仍不認為這里所說的“云中”就鐵定在江南,其兩種可能性都有,但在江北且靠近鄖的可能性大得多。那么,“云”究竟指哪里?石泉先生在《先秦至漢初“云夢”地望探源》一文中對此有所論述,他認為“云”為地名,“云阝”與“云”相通,“云阝”亦作“鄖”,而據(jù)杜注,“鄖國在江夏云杜縣的東南”,石泉認為“漢晉云杜縣當(dāng)在今湖北京山縣西北”[3]13。
說到這里,我們就要講講“云”“云阝”“鄖”作為地名的源流了?!霸啤北颈砩酱ㄖ畾狻!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云:“(黃帝)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wèi)。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迸狍S《集解》云:“應(yīng)劭曰:‘黃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紀(jì)事也。春官為青云,夏官為縉云,秋官為白云,冬官為黑云,中官為黃云。’”這些話有些費解,而翦伯贊在《中國史綱》中對此講得比較通俗,他認為黃帝之族恐怕是由幾個胞族組成的一個部族,所以其中有屬于一個胞族的五個氏族,是以云為圖騰……。云阝部族是黃帝之族的后裔,應(yīng)該是以云為圖騰的。進入氏族社會后,以云為圖騰的部族就在云旁邊加女旁而成“妘”,并以妘作為姓氏。“妘”是著名的“祝融八姓”之一。《國語·鄭語》(卷十六)云:祝融“其后八姓……妘姓鄔、鄶、路、偪陽”[5]511,①,進入到父系社會,部族由游牧走向定居,便以姓為地名或封國名。妘姓部族的一支因不愿臣服商朝,便從鄶?shù)啬媳贾两窈卑碴懚ň樱瑢⒆约旱膴u姓去女旁而加邑旁,便是“云阝”[6]。“云”“云阝”“妘”“鄖”這幾個字是相通的②,宋代鄭樵在《通志·氏族略》中說得好:“云阝氏,亦作妘,亦作鄖,又去邑(‘邑’作偏旁簡為‘阝’)作云?!笨傊?,“云阝”“鄖”通假,“云阝”去“邑”而為“云”,后來,人們不大用“云阝”而大多用“鄖”,這樣,“云阝”便只保留在先秦古籍中了。鄖國后來被楚國所滅。其時間大約在春秋中期(約公元前700~公元前583年)。“鄖”去“邑”加“水”為“涢”。涢水本為漢江支流,發(fā)源于大洪山,流經(jīng)隨州、安陸而匯入漢水,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一有詳論,今不具引。附帶說明一點,“云”本義表“山川氣”,古文上面沒有“雨”字頭,所以,“云阝”字左邊的“云”旁上頭沒有“雨”字頭?!墩f文解字》:“云,山川氣也。從雨,云象回轉(zhuǎn)之形。凡云之屬皆從云。云,古文省雨。”段玉裁注:“古文上無雨,非省也。”
關(guān)于“鄖”國的地望,目前人們還有些爭論。人們多認為在今湖北省安陸市,但也有人認為地望或在竟陵(今天門市),或在云杜(今京山縣),或在鄖鄉(xiāng)(今湖北省十堰市鄖縣)。上述四說,最后一說肯定不確,而前三說則各有所據(jù)。許慎《說文解字》:“鄖,漢南之國,從邑員聲,漢中有鄖關(guān)。”段玉裁注:“《左傳·桓十一年》:‘鄖人軍于蒲騷?!缎哪辍罚骸舭饺⒂卩y’,字或作云阝。杜注曰:‘鄖國在江夏云杜縣東南,有鄖城?!瓭h水自西北而東南,德安在漢水北而云漢水南者,漢之下游地勢處南也。春秋時楚滅鄖?!薄蹲髠鳌せ腹荒辍吩疲骸班y人軍于蒲騷?!盵2]1755楊伯峻注:“據(jù)《括地志》《元和郡縣志》則當(dāng)在今安陸縣?!薄端?jīng)注·涢水》(卷三一)云:“涢水又南,至安陸縣故城西,故鄖城也?!薄稘h書·地理志》卷二八上“云杜”下顏師古注曰:“應(yīng)劭曰:《左傳》‘若敖娶于云阝’,今云阝亭是也。師古曰:云阝音云?!盵7]1568古鄖國什么時候被楚國所滅?史書未載,據(jù)《左傳·桓公十一年》記載:“鄖人軍于蒲騷,將與隨、絞、州、蓼伐楚。”[2]1755魯桓公十一年為公元前701年,看來,那時它還很有力量,但因伐楚而與楚結(jié)怨,或在這之后不久被楚滅國。
上面是從地名的角度介紹“云”所表達的意義。比較籠統(tǒng)地指地名,而主要從地貌的角度介紹“云”的,有這樣一個較為奇特的例子,亦即楚人將“藪”與“云”連在一起:《國語·楚語下》(卷十八)“王孫圉聘于晉”條中,王孫圉云:“又有藪曰‘云’,連徒洲,金木竹劍之所生也。龜、珠、角、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以戒不虞者也?!睂@“云連徒洲”韋昭注曰:“楚有云夢,藪澤名也。連,屬也。水中可居者曰洲,徒,其名也?!庇械膶W(xué)者人認為韋昭注釋令人費解,所以近人徐元浩《國語集解》以及上世紀(jì)上海師范學(xué)院古籍整理組校點的《國語》等,“又有藪曰云連徒洲”皆不斷,即直接以“云連徒洲”為藪名[5]。筆者這里所引以此為藍本,但據(jù)己意而將“云連徒洲”斷開了。實際上,如果照韋昭注,理解并翻譯為“又有大澤名叫‘云’,它接連著徒洲”,這樣也許更符合原意?!墩f文解字》:“藪,大澤也,從草數(shù)聲。九州之藪:揚州具區(qū),荊州云夢,豫州甫田,青州孟諸。兗州大野,雝州弦圃,幽州奚養(yǎng),冀州楊紆,并州昭余祁是也?!倍斡癫靡喾N古籍注曰:“《地官·澤虞》曰:‘每大澤大藪,中澤中藪,小澤小藪’(鄭)注:‘澤,水所鐘也,水希曰藪。’此析言則澤藪殊也;《職方氏》云:‘其澤藪曰某?!睹姟穫髟唬骸挘瑵??!私y(tǒng)言則不別也。《職方氏》注曰:‘大澤曰藪?!c《說文》合,蓋藪實兼水鐘、水希而言。”又:《周禮·大宰》曰:“四曰藪牧,養(yǎng)畜鳥獸,……”鄭玄注:“澤無水曰藪。”[8]按照前人的解釋,我們得出的結(jié)論是:“藪”是大澤,這種大澤又有兩種情狀:一是澤中有大水鐘集,水大水深,一是澤中有水但較少(希,即?。蛘哒f在藪中,水所占面積比例較小。那么,王孫圉這里所講的“云”藪,究竟是“水鐘”還是“水?!蹦兀匡@然是“水?!?。因為其如譚其驤先生所言:“王孫圉所引舉的云連徒洲的十二字產(chǎn)品中,只有龜、珠是生于澤藪中的,其他十字都是山野林薄中的產(chǎn)品,可見這個云連徒洲雖然被稱為藪,實際上是一個以山林原野為主,澤藪只占其一小部分的區(qū)域?!盵9]王孫圉出使晉國論寶是一個很有名的歷史故事。王孫圉是楚昭王(公元前515~公元前489年在位)的大臣,出使晉國時,晉定公(公元前511~公元前475年在位)接見了他,可見故事發(fā)生在春秋晚期(公元前500年前后)。由此可見,在春秋時期,就有將“云”稱為“澤”“藪”的情形出現(xiàn)。
那么,對“云中”又該怎么理解呢?石泉先生認為:“‘云中’當(dāng)是泛指云阝(鄖)人曾分布的地區(qū),范圍較大,包括今鐘祥平原上的楚鄖公邑、云夢,以及京山縣西北境的云阝國故城,這同后來的‘漢中’、‘黔中’、‘巴中’、‘湘中’等之泛指范圍較大的一定地區(qū),是差不多的?!盵3]18石泉先生的解說,誠如他自己所說,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且結(jié)合前人時賢的看法,筆者以為:第一,“云阝”、“鄖”作為專有的地名,亦即受封國名,早在西周至春秋初期便已有之。就字面來看,“云阝”的形成來源于姓氏“妘”。就用法及其時期而言,“云阝”在前,“鄖”在后,“云阝”“鄖”相通,后來,“云阝”就不見用了,其只保留在以《左傳》為代表的先秦古籍中,而“鄖”直到現(xiàn)在仍用。作為地名的“云”,是“云阝”去掉形符“邑”之后的一種簡化形態(tài),在古籍中,作為地名,單獨的“云”似乎較少用,通常用在復(fù)合詞“云中”之中。第二,在先秦,“云阝”“鄖”的地望主要在大洪山東南麓至涢水流域下游的這一地區(qū),西至今京山、南至天門(竟陵)、東面至安陸、云夢,其中心為安陸。這里說的只是一個大致的范圍,實際上,最初的“云阝”即“鄖”轄區(qū)并不大。鄖國作為一個小國,大約在春秋中期為楚所滅。第三,先秦偶爾有從地貌的角度將“云”視為“藪”的情形,其運用的意義在于:一方面指出了“云”之地的地貌特征,另一方面也為“云夢澤”語詞的出現(xiàn)作了先導(dǎo)。第四,“云中”表地名,并不確指某一具體地點,在先秦,它主要指“鄖”(云阝)及靠近“鄖”的地區(qū),或是鄖人分布的地區(qū)(但與部分鄖人后來的遷徙地如湖南茶陵、湖北鄖縣、江蘇如皋等無涉),大致的范圍在今鐘祥、京山、天門、安陸、云夢等,隨著時間的推移,其泛指的地區(qū)還有所擴大,但它猶如今日人們所說的“巴中”“湘中”一樣,仍不確指某一地點。正因為其所指寬泛,所以并不排斥偶有將長江以南且靠近長江的一些地區(qū)泛稱為“云中”的可能性。“云阝”“鄖”并沒有擴展為“云阝中”“鄖中”,其亦與長江以南地區(qū)無涉。第五,在春秋時期及其以前,“云阝”“鄖”“云”所指地點或地區(qū),全在長江以北,與長江以南地區(qū)無涉。
在現(xiàn)存先秦古籍中,作為表地點、地貌的“夢”,常常與“云”組成復(fù)合詞,其單獨使用的次數(shù)不多,例如《左傳·宣公四年》載:“初,若敖娶于云阝,生斗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云阝子田,見之,懼而歸,以告,遂使收之?!盵2]1870杜注:“夢,澤名,江夏安陸縣城東南有云夢城?!庇秩纭蹲髠鳌ふ压辍份d:“十月,鄭伯如楚,子產(chǎn)相。楚子享之,賦《吉日》。既享,子產(chǎn)乃具田備,王以田江南之夢?!盵2]2032杜預(yù)注:“楚之云夢,跨江南北。”杜預(yù)《春秋釋例·土地名》“昭三年,江南之夢,云中”條云:“或曰:南郡華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夢也?!痹偃纭冻o·招魂》載:“與王趨夢兮課后先,君王親發(fā)兮殫青兕……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蓖跻葑⒃唬骸皦?,澤中也。楚人名澤中為夢中?!蹲笫蟼鳌吩唬撼蠓蚨凡扰c云阝公之女淫而生子,棄諸夢中。言己與懷王俱獵于夢澤之中課第群臣,先至后至也。一注云:夢,草中也。”洪興祖補注曰:“夢,音蒙,又去聲。楚謂草澤曰夢。《爾雅》曰:楚有云夢。先儒云:《左傳》楚子與鄭伯田于江南之夢?!兜乩碇尽纺峡とA容縣南有云夢澤。杜預(yù)云:南郡枝江縣西有云夢城。江夏安陸縣亦有云夢。或曰:南郡華容縣東南有巴丘湖。江南之夢,云夢一澤,而每處有名者。司馬相如《子虛賦》云:云夢者方八九百里。則此澤跨江南北,每處名存焉。《左傳》:楚昭王寢于云中,則此澤亦得單稱云,單稱夢也。沈存中云:《書》曰:云土夢作乂??装矅ⅰ稌吩疲涸茐粼诮稀2蝗灰?。據(jù)《左傳》,吳人入郢,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奔鄖。楚子自郢西走涉雎,則當(dāng)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鄖,鄖則今之安州。涉江今之公安、石首、建寧等縣,江北則玉沙、監(jiān)利、景陵等縣也。”[10]
對“夢”究竟怎樣理解?譚其驤先生認為“夢”主要表地貌,“是一些基本上保持著原始地貌形態(tài)的山林和原野。”[9]筆者以為,譚先生的說法是十分切合當(dāng)時的情形的。
為什么用“夢”來表示地貌呢?宋煥文先生曾在《試談云夢澤的由來及其變遷》一文中做過這樣的推測:“至于‘云夢’,很可能是當(dāng)時人們生活在這種沼澤地區(qū),經(jīng)常遇到云霧,好像迷失在夢幻里,于是就把發(fā)生同一現(xiàn)象的相鄰地區(qū)統(tǒng)稱為‘云’或‘夢’?!盵11]
關(guān)于用“夢”表地貌,筆者以為可以從音義兩方面去進行分析。
其一是字音。用“夢”稱呼澤藪,與方言有關(guān)。王逸《楚辭章句·招魂》注:“楚人名澤中為夢中?!贝俗⒈磺宕际莉E《續(xù)方言》(卷下)全引云:“楚人名澤中為夢中。王逸《招魂章句》。”[12]
其二是從語義的角度來考察。先秦和漢代,人們往往將“云夢”寫作“云瞢”。例如《周禮·夏官·職方氏》:“正南曰荊州,其山鎮(zhèn)曰衡山,其澤藪曰云瞢。”[8]862又,班固《漢書·敘傳》云:“班固之先,與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棄于瞢中?!盵7]4197顏師古注:“瞢,云瞢澤也?!洞呵镒笫蟼鳌吩唬骸舭饺⒂谠期?,生斗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棄諸瞢中,獸乳之。云阝子田,見之,懼而歸,夫人以告,遂使收之?!c夢同?!碧拼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卷二九《爾雅音義上·釋地》云:“夢,本或作蒙?!薄督?jīng)典釋文》卷十六《左傳·定公四年》云:“夢中,音蒙?!笨磥恚懙旅髡J為這里的“夢”“蒙”音義是相通的。“瞢”,《說文解字》云:“目不明也?!币隇椤盎薨禑o光”?!皦簟保墩f文解字》:“不明也,從夕瞢省。”段玉裁注:“夢之本義為不明,今字假為夢寐字?!蓖醴蛑墩f文廣義》:“目既瞢矣,夢然益無所見矣?!薄懊伞?,《說文解字》:“王女也?!北局概}一類的草,亦有表陰暗之意?!渡袝ず榉丁罚骸澳嗣敷撸挥?,曰霽,曰蒙?!笨讉髟疲骸懊?,陰暗?!薄皦簟币才c草有關(guān)。洪興祖《楚辭補注》在《招魂》篇中注曰:“楚謂草澤曰夢?!睋?jù)以上分析,筆者以為,楚人用“夢”表具有原始狀貌的很大的植被覆蓋的山林原野或草叢(這些山林原野地形復(fù)雜難以看清真實面目),是很有道理的。此外,我們也許還可以從很多看似聯(lián)系不太緊密的字詞中找到它們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例如,揚雄《方言》卷二:“朦,豐也,自關(guān)而西,秦晉之間凡大貌謂之朦?!本硎骸懊?,草也……南楚曰莽。”“楚”,康殷《文字源流淺說》云:“從林從足,正:征。有開發(fā)山林,征服草莽之意,楚因用以為國名。靈王也說:‘昔我先王……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都有這種征服自然之意(見《左傳》)。”[13]又如:“蒙蒙”、“萌萌”(《方言》:“蒙,萌也”)、“朦朦”、“夢夢”(《詩經(jīng)·小雅·正月》:“視天夢夢”)等,在這些看似缺乏聯(lián)系的語詞中,從文字文化學(xué)的角度可以找出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
由于“夢”只是表地貌的通稱,就像我們通常稱大澤為“湖”一樣,如果我們籠統(tǒng)地問“湖”在哪里,那是很難回答的,基于此,所以我們很難說先秦時期的“夢”在哪個具體的地方而不會改變?!蹲髠鳌ば哪辍匪泚G棄子文的“夢中”在鄖地或靠近鄖,《左傳·昭公三年》所寫的“夢”在江南,《招魂》中所談到的“夢”尚待考,古籍中所記的安陸、華容等多處有夢就證明了這一點。
“江南之夢”,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提法。先秦古籍中,人們不提“江北之夢”,是因為江北“夢”太多而難以準(zhǔn)確地用“江北”一詞加以限定?還是不知從哪里提起或不屑于一提?我們不得而知。講江南之夢,就是為了特意標(biāo)出,以示突出。這里的江南,肯定是在長江以南,譚其驤先生《云夢與云夢澤》之文中認為江南之夢“應(yīng)在郢都的大江南岸今松滋公安一帶”[9]。其實“江南”,也是一個表地域范疇比較廣闊的詞語,在先秦,江南至少包括長江之荊江段以南的長江中游平原地區(qū),如澧水、沅水的下游地區(qū)等。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春秋時期表地形地貌的“夢”具有以下特點:第一,用“夢”表地貌,稱引澤藪,源于楚人的方言。另外,由于“夢”在語義上與“蒙”“瞢”“莽”有緊密聯(lián)系或相通,所以用“夢”表示的地形地貌或具有以下特征:多水澤,多植被,陰晦暗淡,地域廣闊。第二,“夢”在先秦并不表具體的地名,通常也不直接單獨稱引某一具體地方。第三,楚國的“夢”地,常常是君王貴族較為理想的田獵場所。第四,楚國江南江北都有“夢”。長江以南君王貴族田獵的“夢”地,主要在長江之荊江段以南的平原地區(qū),如澧水、沅水的下游地區(qū)等。
春秋時期,“夢”還似乎沒有與“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即還沒有“云夢”一說,“云夢”最初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的史傳文和宋玉的辭賦中。“云夢”應(yīng)該怎樣理解?關(guān)于“云夢”以及“云夢澤”的地望問題,筆者將另撰文試?yán)m(xù)作考論。
注釋:
①李學(xué)勤先生《談祝融八姓》(《江漢論壇》1980年第2期)一文有詳細論述。
②參見杜佑《通典》卷一八三州郡13安州安陸郡“春秋云子國序文”下原注和《晉書·地理志》下荊州江夏郡云杜縣下注。
[1] (梁)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刻李善注本,1977.
[2] (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
[3] 轉(zhuǎn)引自石泉,蔡述明.古云夢澤研究[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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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清)杭世駿.續(xù)方言[M].臺北: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13] 康殷.文字源流淺說[M].北京:榮寶齋,1979:282.
(責(zé)任編輯:田皓)
I207.223;K207
A
1674-9014(2012)03-0075-05
2012-03-20
周尚義,男,湖南常德人,湖南文理學(xué)院文史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古典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