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玉芹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430073)
參禪與濟世
——以晚明士紳居士梅之煥為例
賴玉芹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430073)
本文以明末湖北黃州麻城縣士紳居士梅之煥為個案,探討士紳的宗教信仰與儒家思想、社會生活的關系,窺探具有濃重儒家思想的士紳如何參禪,及其在佛教影響下如何參與地方社會、具有怎樣的精神生活。文章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述,包括講述梅之煥與僧人的交往以及建寺修廟等事佛活動;分析他參禪事佛的出發(fā)點——“濟人利物”,即他找到了儒釋的這一契合點;并論述在佛教觀念的影響下,梅之煥積極參與地方的社會活動,同時又構建獨特的心靈空間。作為士紳和佛教居士的雙重身份,梅之煥既葆有士紳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又流露出其參禪的特性,提高了其精神境界。
晚明士紳;梅之煥;居士佛教;參禪;濟世
中國的居士佛教是指那些僧尼佛教之外志于佛道者,晚明佛教居士較多,他們與包括四大高僧在內(nèi)的眾多僧人一起共同促成了晚明佛教的短暫復興。清人彭際清的《居士傳》對晚明的居士有所記載,釋圣嚴《明末的佛教研究》亦對晚明佛教做了總體研究;另有一些論文涉及到部分文人居士如“公安三袁”等研究,展示了文人的放縱行為和頻繁的事佛活動。然而,當明末之時,社會風氣奢靡,道德松弛,國家危亡,卻也有一些士紳居士并非沉迷于宗教以求自己的解脫,而是積極地建功立業(yè),且以居士的身份來救世濟人。關于這一點,目前尚少有人做具體研究,本文將通過湖北麻城梅之煥的個案,來窺探一個具有濃重儒家思想的士紳如何參禪,又如何在佛教影響下開展地方社會活動的。
梅之煥(1575-1641),字彬父,號長公,湖北黃州麻城人,是兵部侍郎梅國楨的侄子,二者被并稱為“二梅”。梅之煥萬歷三十二年(1604)進士,改庶吉士,后授吏科給事中。崇禎初,為甘肅巡撫,撫寇有術,屢建奇功?;剜l(xiāng)之后,協(xié)助地方官吏,捕寇緝盜,析訟解紛,維護地方社會秩序,賑濟災民?!睹魇贰贩Q:“之煥雖文士,負材武,善射,既廢,無所見。所居縣,阻山多盜。之煥無事,輒率健兒助吏捕,無脫者?!雹?/p>
梅之煥系復社成員,且名聲較大,交往十分廣泛。其“性率真,不為世俗禮,即貴交亦汝爾稱。與張公鼐、楊公鶴、李公邦華、胡公應臺及同里之李公長庚、陳公以聞皆道義交。而范公景文、何公謙皆未謀面,雅稱神交。好面折人過,遇偽士輒謾罵,若曲技一得之善,贊不容口。振賑窮急難,不俟請托,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至老弗之倦焉”②。除了俗世的交往,梅之煥還自號 “信天居士”,參禪事佛,并與當時的僧人及居士交往:“于禪宗徹心抉髓,單刀直入。早歲李龍湖(按:李贄)深器之,與無念、道一、愚菴諸僧游,各有相入而究無一字”。
1.與僧人及居士的交往
晚明黃州陽明后學講學風氣濃厚,以耿定向為首的心學家均屬王門左派,他與弟耿定理講學論道,于是,對這種氛圍頗為向往的李贄,“遣妻女反溫陵,獨攜一仆,祝發(fā)于敝縣石潭芝佛寺,收徒百余人,以僧深有謂為首座”③。除李贄外,當時儒而雜釋的管志道、焦竑、何心隱等都曾來到黃安、麻城,講學論道,“公安三袁”亦受李贄吸引前來麻城,他們都是當時著名的佛教居士。麻城梅氏家族中梅國楨及其女兒梅澹然等眾多人士深受李贄的影響而信佛,在家門熏陶下的梅之煥亦然。他與李贄、公安三袁、楊鶴等居士以及無念、道一、覺浪、出谷、愚菴、古梅、死心等僧人俱有交往,關系密切,成為心靈相契的朋友。正如研究晚明士紳佛教的卜正民所稱:“愿意進一步研究佛教的士紳,可以從佛教導師尋求個人的或團體的指導,晚明士紳作者一再提到這樣的開示,尤其是和他們享有大致相當?shù)纳鐣匚坏淖〕值拈_示”④。
梅之煥交往的緇流中,往來頻繁、互為知己的要數(shù)麻城的無念和道一,他曾言:“余閱緇流多,止得念公、道一前后兩人耳”⑤。
無念(名深有),系麻城本地僧人,是李贄在麻城談道論佛座中首席。他在佛教界很有影響,亦結(jié)交了一批佛教居士如焦竑、陶周望、黃平倩、袁宏道等,晚年入黃柏山建大禪林。梅之煥親聆無念的教誨,共同談道事佛,可謂情深意篤,連他自己亦認為不可思議:“念老孤蹤,亦不復強,但意中戀戀亦不能堪,誰知方外交游亦脈脈關情若此?”⑥其文集中,與無念的書信最多,達23封,而信中之語如“自別念公,無日不念念公”足見他對無念的崇敬和依戀。無念成為他人生的導師和無話不談的知己,他欲與之訂為生死之交:“我歸是必與念公定個生死,好歹有一場結(jié)煞”⑦。在無念去世后,梅之煥深感失去了一個可依靠者,在《恭薦無念禪師》中稱:“煥親承鞭影,歷奉塵談,無由再見紫磨金色之身,但自低回翠竹黃花而語”⑧。梅之煥對于無念是以弟子身份相處的,無念的任何事務和困難,梅之煥都急其所難,鼎力支持,提供資助;不僅聽從其教誨,親臨法事道場,并在其死后在黃柏山法眼寺為之修建息影塔,以作紀念。
道一(名周之首)是梅之煥的另一名方外交。棄巾衫,學仙道,歸后隨李贄住龍湖,削發(fā)為僧,于縣東雁臺山創(chuàng)建道場。雖然梅之煥的文集沒有與道一的書信,但他們聚處往來吟詠,十分投緣。道一倡導三教合一,梅之煥為三教像募資,并幫助宣揚闡釋三教的合理性,募集藏經(jīng),關注藏經(jīng)閣的修建,在其死后又為其著作寫序梓刻。
與梅之煥交往的居士,除了李贄外,主要有袁宏道、袁中道、楊鶴、楊嗣昌父子,還有同鄉(xiāng)好友李長庚和陳楚產(chǎn)等。李贄稱贊梅家兄弟是“弟兄昆玉”,十分欣賞梅之煥,寫信勸告他“功名榮華公分內(nèi)物,惟有讀圣賢書以增益其所未能為?!?,并表示樂意與他們一道講論⑨;梅之煥對李贄亦非常崇敬,在其死后為之作紀念文字甚多。梅之煥對袁宏道十分神往,早年參與其在京師的友朋聚會,袁氏回鄉(xiāng)后曾寫信表達問候之意。梅之煥羨慕無念與袁宏道一道參禪,“然和尚得共中郎話,言視兀坐寒山卻有佳處。我自兒時愛慕中郎如天上人……諒必有真切話不似他人捏作活頭語也?!雹庠谂c無念的信中,他還贊嘆袁宏道的行為;梅之煥曾稱贊袁中道所作的李贄傳“可謂傳神”;另外,像楊嗣昌父子,本身也是佛教居士,與公安三袁亦有往來,梅之煥與其交往密切,相互看重的程度亦恐與信仰有關。
梅之煥眾多的堂伯兄弟姊妹及同鄉(xiāng)好友李長庚、陳楚產(chǎn),也都參禪事佛,捐建廟宇。李長庚是梅之煥自幼一同讀書的好友,深受袁宏道賞識,并互通書信。梅之煥曾談及李長庚參禪的心得:“孟白卻在平地,每次書來,愁生愁死,可見聰明不如愚癡多矣”,還特地作《代闔邑為李孟白延生建醮》。堂姊梅澹然,長齋繡佛寺,得到李贄的指點。姐弟一同念佛,水月禪心,相依為命,后來亦能互相理解,志趣相投,而澹然早逝,讓梅之煥無限惋惜和傷感。
從一個人所交之友可以看出其品味、好尚和層次,梅之煥的方外交,雖然沒有眾多的詩會、講經(jīng)和聚會的場景,我們?nèi)钥梢钥吹狡浞鸾躺顮顩r,也感受到他與這類人士的真摯情感,體味其心靈的渴望及向往所在。
2.建寺修廟
晚明佛教界興起了改革的浪潮,不少地方興起建廟的熱潮,僧人建廟要依賴于王朝權貴及地方社會勢力,其中主要是士紳。這是因為當時王學講學之風盛行,寺院通常作為理學家的講學場所,士人與高僧交往頻繁,互相依托,他們結(jié)社刻經(jīng),講道吟詩,念佛放生,于是一些士紳樂于捐建寺廟,為僧友,也為自己。晚明麻城寺廟,除了原有的和僧人自建的以外,相當一部分是本地士紳捐建,有的為某一高僧捐建,有的舍宅為寺,有的建立家佛堂供佛讀書其中,如著名的芝佛寺,由周思久構樓,以無念為住持,后成為李贄振錫著述之所。從麻城縣志所提到的寺廟看,明確指出的捐建者梅之煥、李長庚、周思久、陳楚產(chǎn)等人之中,梅之煥所建最多,有慧云菴、寶樹廟、彌陀庵、玉皇閣,并重修了雙龍寺。
其中,縣東南七里崗的慧云菴,“明天啟間巡撫梅之煥建,內(nèi)奉東岳神并諸佛像,崇禎二年,流寇肆毒,之煥建護生堡,保護鄉(xiāng)人,全活甚眾,人德之,塑像祀焉”?;位于邑東七十里寶樹廟:“現(xiàn)存廟一間,廟外檜樹一株,為長公手植,圍十余尺,蒼翠參天,廟址前屢易主…… 熊存仁決議提為附近地方公有,以保存名賢遺跡云”,到民國時,被作為名賢遺跡而得到后人的重視和保護。
梅之煥參與和關注許多佛寺的修建。雞籠寺,又名湛寂寺,是在萬歷時由無念禪師所建,有御賜藏經(jīng)及皇妃所賜袈裟一領,梅之煥為之題“湛寂法門”,該寺成為天然福地?;位于黃柏山的法眼寺,系無念所建,梅之煥為紀念無念禪師又修建息影塔。道一所建閣成為梅之煥的一樁心事,他曾說:“道一山上可當雪山建閣,已定于此矣。一考周即歸,彼時方可出關了此公案也,但得念公尚在足矣”?,可見他十分關心,還挑出建閣的監(jiān)工人選。
3.經(jīng)理佛教事務
士紳所建寺廟不僅成為僧友的住持之所,同時又是自己的生活空間之一。梅之煥系懷于僧友,系懷于佛教事務。寺廟里的儀式、活動,包括住持的選定、佛經(jīng)的收藏、和尚的戒規(guī)等等,他都關心并參與制訂,還為之宣傳闡釋,撰寫募文,募資修塔鑄像,顯示出一個士大夫于佛教事務的關切。從梅之煥的書信可以看出,他還系心于禪宗的宗風振興,關心禪寺的承續(xù)?!坝巧椒钭?,風雨阻之……宗風不振,明斯事者寂無其人,念公當多留幾千春,俟五燈有續(xù),庶不負來一番耳?!?
梅之煥為麻城當?shù)氐姆鹚履记蟛亟?jīng),或建藏經(jīng)閣,并為此竭誠作文。所作《為基隆山募藏》中稱:“念公老矣,哪有閑力數(shù)他家寶,只是無奈婆心切耳。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敢并告之大眾,以圖無負念公請藏密意,夫亦愈于請矣”?。其實,梅之煥不太贊同藏經(jīng),覺得并無此必要,認為修禪在于實念實修,在于縉紳士人的維持,其《黃蘗山護藏經(jīng)》亦明確指出這一點,他還為道一作《為白杲募藏》,都反映他的事佛的誠意。
梅之煥還為道一鑄造三教像而搖旗募資。針對有人對于道一倡導三教的質(zhì)疑,他以銅鑄像可以塑造出不同的形象為喻,深入淺出地闡明三教合一的道理?。
梅之煥擬制《黃蘗山瑜伽訂》,足見他已深入佛門重地、發(fā)揮著組織者的作用。他提出四條原則和標準:第一“要辦一副深心”,即至誠心,第二“要根本戒行德重”,第三“要觀想”,對教理教義仔細鉆研,第四“要真言”。他寫道:“此外,若儀文套數(shù)從簡不妨。念公老矣,當速傳此一派袈裟褊衫各一件權奉登座的,余俟習成如例相奉,于今紗帽不能救人,袈裟猶能救鬼,將公服緋袍盡改作袈裟施瑜伽高僧矣”?,表明自己的迫切愿望和對瑜伽教寄予的希望。
4.宣傳佛教著作,保存文獻
作為士大夫信仰佛教者,梅之煥還具有強烈的保存佛教典籍的意識,并為佛教著作寫序,宣揚其中的宗旨。他作《書黃蘗復問后》?,揭示了無念的“出世濟世”的情懷:“念公嚶鳴求友海內(nèi),名公卿無不私事念公者,則又朱門自來即人耳,不第無朱門見也。試閱往復書,其出世濟世旨可謂管中一斑矣”;在無念死去多年以后所作《跋黃蘗念公禪林韻事冊后》,意在恢復人們對無念的記憶,宣揚其著作和思想,稱頌其影響?。在道一逝去后為其著作序(《刻道一和尚集序》),同樣表達了希望其思想能永垂不朽之意,使圓寂12年后尚形如生的道一不僅形骸在,而且言語在,永遠住世?。
梅之煥對于佛教典籍的責任心十分可嘉。嘉靖己未歲(1559)麻城定惠寺中發(fā)現(xiàn)了元代無聞聰禪師所注的《金剛經(jīng)》木版一幅。他擔心該版會因為戰(zhàn)亂而毀壞,力辟眾議,堅持重刻?。
此外,梅之煥自身禮佛是虔誠主動的,除了捐建寺廟、提供資助外,還經(jīng)常贈送僧友財物,交納銀兩,用作上香的費用,自覺繳納受生錢。他曾與無念、鄒南皋相約游歷廬山、武夷山、曹溪等佛教圣地,熱情甚高,在《與念公十九》中稱:“曹溪好福地,惜無好僧。念公曾以憨山相托特為此往,而憨山已行矣。機緣信不偶哉!”梅之煥為官期間似已廣游佛教圣地,參訪高僧宿德,因為麻城的嚴清和尚就是經(jīng)過他的引領,得以“隨遍參吳越宗主,得法于靈隱具足大師”。
在當時國家混亂、大廈將傾之際,儒釋思想如何合一?在困惑叢生、理想幻滅之時,社會風氣趨向名利、官場空虛,作為士大夫的梅之煥參禪的出發(fā)點是什么?有著怎樣的佛學思想?又如何落實他的人生追求?
1.立足佛儒契合點:濟人利物
作為士大夫的梅之煥,其思想根底毫無疑問是儒家的,是積極入世的,但是,面對官場的虛偽習氣、人心淪喪,不免生厭,“每見官人們口口說貧說苦,極沒廉恥,作此違心套語向人”?,于是,他需要有能真誠相待的人,有真心相助、能講實話的人。生活在世俗社會,逢場作戲,如在苦海,對現(xiàn)實的失望,導致人生理想的幻滅,因此他迫切需要有人能給他指點迷津。因信賴無念禪師,便將真心托付于他,視其為人生的指引者,他在信中寫道:“眼見世路上光景沒些好處,既不能行志,又不能適志,戀此何為,不知舍此將歸何處,勿言無處可歸也,實實道來”?;“常寄字來,提醒一提醒,我心下到也有些虛明的境界,只迷卻路途耳。為尋路故迷途,路不尋又無下手處,速道一句來”?……。
窺探梅之煥的內(nèi)心,可以發(fā)現(xiàn)他愿意與方外人士交往,最初并不是為探討佛教真諦,而是為解決在俗世的不適,他需要知心者,需要生活的導師。盡管如此,他參禪并不是羨慕佛門清凈,不與世事,大徹大悟,超脫生死,其出發(fā)點乃在于:“我乃小小根器,不敢妄談出世大事,意下只要行得幾件濟人利物之事,剿除得幾個害人蠹物之人,他日好與閻羅胡子廝見,則志愿畢矣。是真語是不妄語,念公切骨道來”???梢?,梅之煥參禪的動機是“濟人利物”。而濟人利物,在佛教方面,是出于慈悲情懷,出于“佛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大乘佛教意旨;而在儒家方面,是出于儒家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符合“仁”、“善”等思想。所以,梅之煥并非遁入空門,并非出世,而是立足儒釋思想中的這一交融點和契合點,輕松參禪,沒有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矛盾,而不致于悖離儒者的態(tài)度和情懷,背負“不孝不忠”的包袱,他既能為佛教事務竭盡其誠,又能不忘世事,關心家國天下。
2.關切眾生,強調(diào)實行踐履
梅之煥的這種思想觀念,是他反觀現(xiàn)世中存在的只圖名利和幻妄不實的現(xiàn)象而參悟的。對于僧俗兩界的諸多現(xiàn)象,他揭露說:“都中講佛的自上本過后都變了卦,可見都只是為名,此輩人極可恥,不恥他今日不講,只恥他向日的講是何緣故,假人再無不敗露之理。”?梅之煥認識到儒家講理學,弄虛作假,釋家竟然也虛以委蛇,以空的理論回避實行。他說:“道學何嘗不好,至今日不如狗矣,以其借名色為騙局也,空門亦如之。高者為名,卑者為利,蘇公已立千年公案,道學之假無足責矣。自家生死大事亦只以為名利之媒,不但不如狗,又不如今日道學矣?!?他鄙視追逐俗世功名利祿的僧人:“你看那打黃傘進禪堂,拿全簡名帖、四路拜客者可像和尚么?令人益思念公矣!”?
有鑒于此,基于濟人利物的出發(fā)點,梅之煥體悟到:不能只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而應關切眾生,對于眾生苦惱,痛徹于心,不做“自了漢”。他說:“自家身上的厲害得失認得太真,將逐惡境流轉(zhuǎn),此地獄種子也,別人身上的疾痛苦惱看得太假,將一切漫不關情,人天種子亦滅矣。地藏王何事不念,何念不空,至于憐憫地獄諸苦,若常如烈火焚心,豈以地獄皆幻全不關情乎?”?“夫佛之舍身喂虎、歌利王割截肢體笑而受之,只是無人我相耳。一見眾生苦惱,何嘗不痛切于心,若說一切皆空,全不關念,則自了漢何為要打斷腳脛?”?
以上可以看出梅之煥參禪得出的宗教觀,即是關切眾生,他力圖將這一觀念落到實處,反對空口談禪者借口一切皆空而坐視不管,因此,實行踐履是他思想觀念中的重要因素。他贊賞李贄與眾徒所立的規(guī)約切要簡便,切實可行?。實行的關鍵是實心盡力,他眼中的神與佛都是竭誠而為:“地藏王不以眾生難度而冷空地獄之誓,亦各自盡其心力之所能及而已。匹夫之初念即神圣之極功。救得一命是一命……”?
梅之煥認為救人救世都是刻不容緩,行事須急切:“常如初焚時,以此急急要度脫,只如見人在烈火中掙命,猶暇作道理相勸解乎?惟有急急一手提出百了千了耳,速簡高足了此公案?!?這與無念的“救世如救焚,急于自救”的精神是相通的。
濟人利物是符合為政者意旨的,與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中利用佛道二教的用意是一致的,“借他彼岸作我周行,固知茍可濟人利物,則神道設教是乃仁術”?。佛儒的這一契合點,楊慶堃描述為:“其結(jié)果是佛教教條披上了儒家思想的道德外衣。尤其是宋代以后,佛教在入世方面大規(guī)模地滲入儒教,并成為中國世俗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梅之煥參禪,沒有從地方社會的舞臺上缺席,而是利用“神道設教”,達到度人的彼岸,利用參禪領悟的道理和介入佛教界的身份而實踐濟人利物的宗旨,熱心于家國事務。
1.為眾生而禮佛
梅之煥心懷天下,心系家國事務,退居鄉(xiāng)里后,又關注地方社會的事務,以之為己任,勇于擔負。他在與無念的信中寫道:“又聞盜逐蝗生,無非惡境,今日東山復以絕不相干事無故連殺三命,兇手脫逃,死者之家亦不敢告以官,皆土木做不得主,只益仇耳。末劫光景,忽已至此,吾不能做自了漢,坐視不救,救又無法,何以教之?!?因為具有這種關懷之心,當麻城遇到盜寇、“流賊”(農(nóng)民軍)時,他義不容辭:“名其堡曰護生堡,蒔花之圃、養(yǎng)魚之陂,皆斥以于民,誅茅結(jié)廬、雞豚成社,所全活數(shù)十萬人。兵后兇災,賑廩貸粟,又全活數(shù)萬人。公以士大夫失勢家居,卒能枝拄巨寇,保全江漢,以其至誠惻憚、急病攘夷,一腔熱血,夙為鄉(xiāng)里士民所傾信也”。以至于在他活著的時候“流賊”“八年不敢窺麻黃”?。為了這些公共事務,他不僅自己力所能及,還多方設法,利用在佛教界的身份,調(diào)動自己各界的朋友。
當本地發(fā)生災荒,他作文倡導募施濟荒,在文中他利用佛儒思想,交相勸導,以鼓動人們的“不忍之心”:“我聞迦葉乞食偏向貧里,為貧里夙不植福,今生得貧困報,故往導之施以植其福。然以植福故,施名不凈、施且割在陳之糧,于目前圖植福之報于寥寥身后,又迂闊難俟。是惡足動喜舍心而導之施哉?曷亦就近取譬?……試清夜捫心思:許多殘喘由此得延,許多游魂由此得起,能不自慊否?……蘇文忠公云: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暢干酒,吾為之酣適,為人施藥設酒,蓋專以自為也,則此舉分明是自家當下切體受用,豈第為濟眾計植福地哉?”?
梅之煥曾作祈雨告文,祈禱上蒼。這類告雨文在許多士大夫的文集中亦屢見不鮮,但一般是他們在地方官的任上,而梅之煥卻是作為居家士紳為本地民眾而祈雨。為了解決旱災問題,他勸告無念出山,施以法術,其用心無不是為了災荒中的民眾。“今赤地千里,念公何不以片紙從事。如曰眾生業(yè)重,然使眾生不作業(yè),又何須救度,佛不喜神通,謂不把做一件事耳……此出能作霖雨,何事不可忍耐,只無端打入瘋狗隊里,大家吵鬧一場,有何傝僑哉?”?
梅之煥為了救濟災荒而倡導募捐,而災難之后,除了掩骼施食,做好后事外,他又為眾多冤魂求佛禱神,以告慰亡靈。例如,他“痛念遼東陣亡將士及屠戮居民人”,建水陸大會?;梅之煥兩度為爭渡溺死者諸魂施食:“今兮節(jié)中元之日,正盂蘭普度之期,體烏尤入定之心,度白骨相撐之眾……喚起迷魂滯魄,休依魚腹為家,請看秋水長天回向鷲峰作證”?;在中元節(jié)時,地官赦罪,普渡眾生時,進行盂蘭會的活動,安慰孤魂野鬼。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他的慈善之心以及憂民之心。
2.構筑心靈空間
在為眾生事佛的同時,梅之煥因為參禪而多了一重心靈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他向神佛以及方外之交傾訴,以神佛為裁判,并祈求幫助和庇護。
我們看到梅之煥大量與神靈對話的文字,非常真摯誠懇,哀婉動人。在恭薦梅澹然時,充分流露出他對堂姊的真切情感、對其品德操守的肯定及對其不公命運的悲鳴:“碎玉不改其白,爍金愈增其堅,胡畀之良,胡奪之速?方冀親傳衣缽,同超百尺之竿,豈期身倦,津梁遂入兩楹之夢……更期九品蓮中廣開后覺,抑或三生石上,再訪前緣,敬伏遺文,用宣冥感”?;對于李贄的特立獨行他由衷敬仰,在《恭薦李長者》中,他特地向神佛求情,敬仗慈悲,以告慰亡靈?。
陽間讓人失望,缺乏公正,他轉(zhuǎn)而求助陰間神靈,深信其公正與鐵面無私。梅之煥晚年被陷害誣告、受無端指責,伸冤無門,于是他借助祭奠已逝的年兄雙南田,讓他幫助質(zhì)問閻羅王,讓其為之雪恥,澄清是非。他說:“(五閻王)殿前業(yè)鏡臺照人無所不徹,各曹掌案,記載詳明。年丈試叩之,如弟實有嗾使等事,則請追其魂攝其魄,打入拔舌泥黎獄……蓋世網(wǎng)猶可幸逃,天網(wǎng)誰能竟漏,若曰無鬼神,何以有生死,既已有鬼神,何得無顯報,白口咒縱可欺人,決不可欺鬼神,縱可欺鬼神,決不可欺年丈之自為鬼神?!?晚年得到皇帝的昭雪和恩賜卻不能復出,難以報答君恩,所以當流賊難靖、自己有心無力時,他向關帝表白自己的拳拳之心,請求借關帝神力助剿。
梅之煥相信神佛的公正和慈悲,相信神佛的圣明、洞察一切,但這并不表明梅之煥是完全依賴神佛或只圖借助神力,而是在無助和無可奈何的時候,能藉此得到安慰,內(nèi)心得以平衡和安寧。大量的禮懺、恭薦文字,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他無疑是在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構筑一個心靈空間。在與神佛相通的精神世界里,他得到了一定的補償,并表達自己對逝者的懷念;我們也看到,卜正民所說的“寺院的這種吸引力是隱士般的生活方式:從塵世紛爭和日常生活的雜務中退隱,而從事于提升精神的優(yōu)雅的樂趣”?,梅之煥并沒有隱退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而是能正視許多糾紛和困難。參禪于他,無疑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培養(yǎng)出圣賢之心、超脫之心,他的精神空間里不只有他自己,還有國家、有民眾、有逝去的親友,也有游魂孤鬼。
上文筆者考察了梅之煥將士紳與佛教居士雙重身份合而為一的行為和心跡,并稱之為士紳居士,是將之與以“公安三袁”為代表的文人居士區(qū)別而言的。晚明的文人居士占居士的主要比重,除“公安三袁”外,還有李贄、焦竑、陶望齡、湯顯祖、董其昌、陸光祖、馮夢楨、屠龍、瞿汝稷等等,他們在身份上多是當時的文人和學者,曾經(jīng)歷官而往往厭棄官場瑣屑俗務,意在追求生活的閑適和精神的自由,既修真悟道,講經(jīng)刻經(jīng),又結(jié)社聚會,登山臨水,吟詩宴飲,甚至攜妓入廟,縱情聲色,或棲止山林,讀書參禪,其生活具有明顯的文人習氣???梢钥闯?,他們重視生命個體的體驗,具有出世的傾向,獨立于世俗的社會生活之外,在地方社會中只關注佛教方面事務,又具有文人狂放不羈、高才博學的特性。他們之于當時的社會風氣、士人風氣影響較大,常常遭到時人及后人的指斥,晚明的“狂禪”也多半是指他們而言。
但晚明的佛教居士并非都是具有爭議的“狂禪”型的,筆者通過梅之煥的個案考察發(fā)現(xiàn),梅之煥是有別于這些文人居士的?。雖然他早年也參與這些文人居士講經(jīng)宴飲,深受影響,甚至是其中一員。但梅之煥歷官時間較長,建有較大功業(yè),沾染文人習氣較少,且又不同于文人談禪者的“只貴眼明,不貴踐履”,而具有躬行實踐的行事作風,奉行“不講學,止教人躬行實踐”。晚年歸鄉(xiāng)之后,并非棲隱山林,不問世事。雖然鄙視官場的偽詐,對世風的澆薄而感到無奈,試圖在佛教信仰中尋求安慰,向神佛和高僧尋求良方,而其入世經(jīng)世之心依舊,濟國利民之心不減。我們看到了他恭敬禮佛,介入佛教事務,也看到了他以居士的身份、利用佛教觀念來關懷民生、濟人利物。相對于文人居士來說,梅之煥依然有濃厚的儒家士大夫的家國情懷,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心,承擔較多社會公共事務;其談禪參悟的出發(fā)點不僅僅在于自身心靈的安頓,還在于利于他人的普渡,他無疑已將無念禪師的“出世救世”理念內(nèi)化,為眾生而祈福。因此,他不是一心向往彼岸,而是視生活的此岸為彼岸,他是一個入世的禮佛者,是一個儒門的參禪者。
筆者將梅之煥這種具有強烈社會責任心的居士稱為士紳居士,認為他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因為儒家的入世濟民和佛教的普渡眾生是重要的契合點。當然,文人居士和士紳居士二者也不可能涇渭分明,許多文人居士也有功業(yè)之心和儒者情懷,梅之煥亦曾是文人居士圈中的一員,而入世關懷與篤信佛教在某種程度上本來存在矛盾之處,士紳和居士這兩重身份也不易完全融合。至于在晚明還有哪些人可入士紳居士之列、個案的研究能否向群體研究拓展還值得深入探討,姑且提出這一看法以就教方家。
注釋
①張廷玉:《明史》卷二四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419頁。
②萬延:《梅中丞行狀》,梅之煥:《梅中丞遺稿》序,清順治衛(wèi)貞元刻本。
③甘鵬云、王葆心:《湖北文征》(卷四),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3頁。
④?(加)卜正民:《為權力祈禱——佛教與晚明中國士紳社會的形成》,張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1頁,第107頁。
⑤??梅之煥:《書黃蘗所藏李龍湖開覺寺》,《梅中丞遺稿》卷六。
⑥ ⑦ ⑩ ? ? ? ? ? ? ? ? ? ? ? ? 梅之煥:《與無念禪師》,《梅中丞遺稿》卷四。
⑧梅之煥:《恭薦無念禪師》,《梅中丞遺稿》卷七。
⑨李贄:《與梅長公》,《續(xù)焚書》卷一,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311頁。
???民國《麻城縣志前編》卷二《建置》,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
??梅之煥:《與古梅》六,七,《梅中丞遺稿》卷四。
?梅之煥:《為基隆山募藏》,《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募鑄三教像》,《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黃蘗山瑜伽訂》,《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書黃蘗復問后》,《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跋黃蘗念公禪林韻事冊后》,《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刻道一和尚集序》,《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募施粥濟荒》,《梅中丞遺稿》卷六。
?梅之煥:《募建茶菴》,《梅中丞遺稿》卷六。
?(美)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xiàn)代社會功能與其歷史因素之研究》,范麗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7頁。
?梅之煥:《梅長公傳》,《梅中丞遺稿》序。
?梅之煥:《建水陸大會》,《梅中丞遺稿》卷七。
?梅之煥:《為爭渡溺死者諸魂施食》,《梅中丞遺稿》卷七。
?梅之煥:《恭薦澹然大士》,《梅中丞遺稿》卷七。
?梅之煥:《恭薦李長者》,《梅中丞遺稿》卷七。
?梅之煥:《祭雙南田年丈》,《梅中丞遺稿》卷七。
? 參見朱貽強:《公安三袁居士佛教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傅湘龍:《晚明文人士大夫居士化的多元景觀》,《云夢學刊》2010年第1期。
?筆者發(fā)現(xiàn)在袁宏道的文集中,他寫了很多募文,但幾乎沒有梅之煥的《募施粥濟荒》、《為爭渡溺死者諸魂施食》、《建水陸大會》之類替大眾乞神求佛的文章。
2011-09-03
湖北省2011年社科基金項目“明清士紳與地方社會”
責任編輯 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