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洪能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政黨制度還是政黨政治模式
——中文世界里政黨政治研究的一個習慣性錯誤
古洪能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人們常說的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其實根本不是政黨制度,而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所形成的實際的政黨政治模式。制度是人為制定的行為規(guī)范,真正的政黨制度是規(guī)范公民政黨結(jié)社和政黨運作的政治制度。實際上,過去西方的政黨政治研究所采用的是系統(tǒng)研究范式,而不是制度研究范式。把模式誤認為是制度,這是中文世界里政黨政治研究存在的一個習慣性錯誤,由此導致了對政黨政治的錯誤認識,并在實踐上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導作用。
政黨制度;政黨政治模式;制度研究范式;系統(tǒng)研究范式
政黨是近代民主政治興起的產(chǎn)物,最先產(chǎn)生于17世紀的英國議會中,是議會內(nèi)部利益和政見分歧所導致的派系分立(factions)。此后,隨著民主政治的進一步發(fā)展,特別是選舉權的逐步擴大以及普選制的最終實現(xiàn)和普遍推開,議會外的政黨也普遍地出現(xiàn)了,①這當中,20世紀后產(chǎn)生的一類議會外甚至是體制外的政黨,通常被稱作革命黨。而原先的議會黨也不得不走出議會,面向大眾。這樣,政黨參與政治就成為了一個突出的現(xiàn)代政治現(xiàn)象。
在政治學說史上,對于政黨政治的研究,盡管早在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的時代就有了②柏克對于政黨政治問題,主要致力于反駁貶低甚至排斥政黨或黨派的傳統(tǒng)偏見,而主張政黨和政黨政治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一般認為比較正式的學理化的研究,還是開端于法國政治學家迪韋爾熱(Maurice Duverger)。在《政黨:其在現(xiàn)代國家中的組織與活動》(1951)一書中,迪韋爾熱首次對政黨政治現(xiàn)象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涉及到政黨的起源、組織和活動等重大問題。迪韋爾熱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對于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他關于所謂政黨制度類型的劃分(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廣為流傳,最具影響力。
但是要知道,在原著中,迪韋爾熱對所謂政黨制度類型的這種劃分,本身并沒有什么差錯,而且在此后的西方語境中也從未出現(xiàn)過差錯,可是一旦傳入到中文世界里后,其含義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而且以訛傳訛,最終成為了一種習慣性錯誤。而這種習慣性錯誤,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良后果:不僅在理論上導致對于政黨政治的錯誤認識,而且在實踐上也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導作用。因此,清理這個錯誤實有必要,而這就是本文的主要任務。
中文世界里的這個習慣性錯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們還是先來看看迪韋爾熱關于所謂政黨制度類型的劃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迪韋爾熱說,除去一黨國家(single-party states),在其它存在多個政黨的國家中,各黨之共存的形式(forms)和模式(modes),就界定了這個國家的政黨制度(party system)。具體來說,首先根據(jù)每個黨的內(nèi)部結(jié)構特點,可以將其區(qū)分為中心黨(centralized parties)與非中心黨(decentralized parties)、極權黨(totalitarian parties)與限權黨(restricted parties)、彈性黨(flexible party)與剛性黨(rigid party)等等;然后通過比較各黨,就可以確定出一國的政黨數(shù)量、各黨規(guī)模、政黨聯(lián)盟、地域分布、政治分布等等特征,而所有這些特征的相互關系就界定了一個國家的政黨制度。由此,迪韋爾熱得出了我們所熟知的三種政黨制度:一黨制(single-party system)、(英美式的)兩黨制(Anglo-Saxon two-party system)和多黨制(multi-party system)[1](P203)。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迪韋爾熱所說的政黨制度(party system)是制度嗎?實際上,在西方語境中,只有institution才有制度的意思,表示“行為規(guī)范(norm)”或“行為規(guī)則(rule)”,這也是新制度主義(neo-institutionalism)研究所確認了的[2](P112)。而system是“系統(tǒng)”或“體系”的意思,本無制度之義,卻不知為何會被翻譯為中文的“制度”。這樣說來,我們跟西方語境長期存在著理解上的誤差和翻譯上的錯誤。因此為便于與西方語境對接,澄清誤會,增進理解,我們在理解和翻譯時就必須嚴格把握詞語的含義:制度只能是institution的對稱,只能是行為規(guī)范或規(guī)則的含義,而不能有其它;至于system,就是系統(tǒng)或體系之義,而不是什么制度。
這樣我們就明白了,原來我們一直都誤解了迪韋爾熱。也就是說,其實迪韋爾熱并沒有界定過什么政黨制度并對其進行類型劃分,他所研究的只是政黨政治的系統(tǒng)或體系(party system)。而如前所述,這表示一國中各黨之共存的形式(forms)和模式(modes),因此我們也完全可以稱之為政黨政治模式(這也是筆者所堅決主張的)。也正是在模式的意義上,迪韋爾熱才說有三種政黨政治類型,即一黨、兩黨和多黨的模式;在此意義上,他甚至還進行了其它類型的劃分,比如獨立黨或聯(lián)盟黨模式(systems with independent parties or with parties in alliance)、均勢黨或獨霸黨模式(systems with parties in balance or with a dominant party)、多數(shù)黨或少數(shù)黨模式(systems with major or with minor parties)、穩(wěn)定黨或不穩(wěn)定黨模式(with stable or unstable parties)、左傾模式或非機動模式(systems in which power moves leftwards(Leftism)or immobile systems),等等[1](P203)。
必須明確的是,政黨政治的這些不同模式,并不是制度上的規(guī)定,不具有規(guī)范的意義,而是多種因素(包括部分制度因素)共同作用所導致的實際的政治結(jié)果。這也是迪韋爾熱的觀點。在這些因素中,他認為有些是各國所共有的,主要是選舉投票制度(比如比例代表制、兩票制、簡單多數(shù)制),而有些則為個別國家所獨有,主要是傳統(tǒng)與歷史、社會與經(jīng)濟結(jié)構、宗教信仰、種族構成、民族對抗等等[1](P203-205)。
迪韋爾熱的這一套研究思路和術語,應當說在西方世界里是沒有引起誤會的,可是傳入到中文世界里后,我們卻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解和誤用,也就是把這些模式看成是并說成是制度。可是按照制度的本義,制度是行為規(guī)范,必須具有規(guī)范的意義,如此一來,如果我們說這些模式是(政治上的)制度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找到相關的立法依據(jù),并且也肯定會得出一個結(jié)論:除非立法改變,否則這些模式也就不可能發(fā)生變動,并且即使發(fā)生變動,那也是違憲或違法的。但是這兩條都站不住腳:
比如說,大家公認美國是兩黨模式的國家,如果說這是一種制度,那么請問在美國的憲法或法律中,什么地方規(guī)定了共和黨和民主黨兩大黨對峙并且輪流上臺執(zhí)政呢?有人可能會說,立法依據(jù)不一定都是成文的,那我們又來看英國這個典型的不成文法國家。假如說英國的兩黨模式是一種制度,并且具有不成文的立法依據(jù),就如同曾經(jīng)作為慣例而出現(xiàn)的虛君制那樣,那么這種說法成立嗎?不能。我們說,盡管制度可以是成文的或不成文的,但卻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制度總是人為制定的行為規(guī)范。因此對于那些不成文的慣例,如果人們沒有賦予其規(guī)范的意義,那么它們就永遠只是習慣性做法而不是制度。就此而論,英國的兩黨模式和虛君制就完全不同,后者最終被賦予了規(guī)范的意義,從而從慣例變成為制度,但前者卻始終沒有從模式變成制度。
我們知道,盡管自英國內(nèi)戰(zhàn)以后,英王的權力就逐漸遭到了分割和削弱,但即使是在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英王也還是有實權的(主要掌握行政權)。英國后來的虛君制源于一個很偶然的事件,即在安妮女王之后繼承王位的喬治一世(1714~1727年在位)是德國人,不懂英語,所以只好把行政大權交給后來組成內(nèi)閣的那些大臣們。久而久之,這便成為了慣例。而這種慣例被賦予規(guī)范的意義從而變成制度,是在喬治三世(1760~1820年在位)當政時期發(fā)生的。喬治三世不想像他的先輩那樣軟弱無為,他立志要做一個有力有為的君主,但卻因此引出了許多令議會不滿的事情,比如頻繁更換大臣、對北美殖民地處理不當?shù)鹊龋瑢е伦h會認為他有違憲之嫌[3](P42-155)。這就是說,在這時,英國議會開始賦予之前形成的虛君慣例以制度規(guī)范的意義,虛君慣例終于變成了制度。也正因如此,從此以后,英王便只能做“統(tǒng)而不治(reigns but does not govern)”的虛君了。而反觀兩黨模式,我們卻從未發(fā)現(xiàn)英國議會賦予其規(guī)范意義的任何證據(jù),所以它也就從未變成為一種制度。
一方面,我們不難觀察到,許多國家的政黨政治模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卻并不是因為立法變動的緣故。比如說所謂的日本“1955體制”,通常被看成是一黨獨大制的典型案例。如果說這也是一種制度,那么在比如《公職選舉法》并未變動的情況下,①日本的《公職選舉法》是1950年制定的,直到1994年才做出重大修改,實行新的選舉制度。另外,《公職選舉法》也從未規(guī)定過自民黨的一黨獨大地位。1993年自民黨首次喪失執(zhí)政地位,從而導致一黨獨大被打破的情況,又該當如何解釋呢?當然無法解釋,因為所謂的一黨獨大制根本就不是什么制度,而只是一種政黨政治模式。其它如印度、墨西哥等國也是如此。甚至在最穩(wěn)定的英國,在立法未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兩黨模式偶爾也會被打破。比如在剛剛過去的2010年英國議會下院大選中,沒有任何一個政黨所獲得的議席超過了半數(shù),導致保守黨不得不與自民黨聯(lián)合組閣,從而打破了從前的那種兩大黨輪替組閣的模式。這就充分說明,上述的政黨政治模式都不是什么制度。
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堅持說這些政黨政治模式是制度,那么在立法未動的情況下,這些模式發(fā)生了變化,豈不是要被看成是違憲或違法的事件了?1993年自民黨喪失執(zhí)政地位是違憲或違法的?目前的英國沒有實現(xiàn)保守黨替代工黨而單獨執(zhí)政,也是違憲或違法的?顯然這很荒唐,我們甚至都不知道違背了哪一條憲法或者哪一部法律。
總之,迪韋爾熱所開創(chuàng)的并不是政黨制度的研究,而是政黨政治模式的研究。通常所說的那些政黨制度,其實根本不是制度,而只是政黨政治模式。在這一點上,中文世界存在嚴重的誤解和誤用,并已成為習慣。②《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是一本廣受參考的權威性工具書,但即使是在這里,中譯者也是將party system理解成并譯作“政黨制度”,足見中文世界里這種錯誤的確已成為習慣。
既然迪韋爾熱并未界定過政黨制度,他所研究的只是政黨政治模式,那么真正的政黨制度(party institution)究竟是什么呢?對此,筆者不得不指出的是,由于迪韋爾熱所開創(chuàng)的模式研究影響太大,步后塵者太多,而中文世界里又存在前述的習慣性錯誤,所以這就導致在政治學界,整個來說,真正的政黨制度研究并不多,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盲區(qū)。
依筆者之見,實際上政黨制度是有關公民政黨結(jié)社和政黨運作的政治制度?;蛘吒唧w地說,政黨制度是公民通過政黨結(jié)社的形式和途徑而參與政治活動的政治參與制度[4](P474)。而這些全都是有國家法或效力與此相當?shù)囊?guī)定作為依據(jù)的。
我們知道,在傳統(tǒng)社會,人民被看成是受君主統(tǒng)治的臣民,不允許參與政治,而只允許做順民。但到近代以后,這一切發(fā)生了改變。首先是在觀念上,國家變成了為民所有,臣民變成了公民,這就為公民參政提供了合法性基礎;其次,與此相應的,政治參與制度逐步建立起來,各憲政民主國家的憲法和法律開始確認公民享有各種政治參與權利,比如請愿、集會、示威、游行、結(jié)社等等。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政黨出現(xiàn)了。換言之,只要是真正承認公民享有結(jié)社這種政治參與權利,那么政黨就必然會出現(xiàn),而這恰恰就是我們理解政黨制度的關鍵所在。所以我們說,政黨制度實際上就是現(xiàn)代民主政治背景下的一種政治參與制度。
具體而言,政黨制度的基礎性部分,就是公民的政黨結(jié)社制度,或者說是承認公民結(jié)社權的制度。就此而論,由于民主潮流勢不可擋,所以至少在形式上,現(xiàn)在全世界200來個國家中,絕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通過憲法或法律,確認了公民的結(jié)社權(包括政黨結(jié)社)。而一旦承認公民的結(jié)社權,從而導致政黨出現(xiàn)之后,又怎么來規(guī)范政黨的政治運作,關于這方面的制度,各國就存在很大的差異了。
不管怎樣,根據(jù)政黨制度的本義,所有國家的政黨制度其實就是兩大類:
也就是說,在實行這一類政黨制度的國家中,憲法或法律確認公民有組建、合并、拆分、解散、加入或退出政黨的自由,并且各政黨之間地位平等、自由競爭。
不過這一類國家有關政黨制度的規(guī)定詳略不一。在英美等國,其憲法只是粗略地提及公民的自由結(jié)社權,而不涉及政黨的具體運作問題。這些國家一般是通過《選舉法》來規(guī)范政黨的政治運作,其中又特別關注政治獻金的問題;至于政黨的宗旨和內(nèi)部組織等方面,則一般不予涉及。比如說在美國,自19世紀末以來,聯(lián)邦和各州都已經(jīng)制定了多部法律(如《聯(lián)邦競選法》),來規(guī)范政黨的財政收支,主要是(1)限制政治獻金的來源:政黨不得接受外國人、和政府有契約關系的人、國家銀行、公司、工會以及以第三者名義進行的捐獻;(2)限制政治獻金的數(shù)額:預選和正式選舉分別算作一次選舉,在每次選舉中,每個人對一位候選人的捐款不得超過2000美元,并且這類捐款的年度總額不得超過3.75萬美元,每個人向一個政治行動委員會的年度捐款不得超過5000美元,向一個政黨全國委員會的年度捐款不得超過2.5萬美元;以及(3)賬目必須公開:以一個年度計,各黨凡有200美元以上的收支,都必須向聯(lián)邦競選委員會報告其捐贈者的姓名、住址、金額、日期以及支出的用途、金額和日期等[4](P326)。
法國有關政黨制度的規(guī)定稍微詳細一些。首先是在憲法中,第四條專門規(guī)定,政黨和政治團體應致力于選舉權的行使,還應致力于實施男女平權的原則;政黨和政治團體自由組織和活動,但應尊重國家主權和民主原則;法律保障政黨和政治團體在國家的民主生活中表達多元觀點和公正地參與政治。另外,自1988年以來,一系列的立法已經(jīng)確立了有關政黨財政收支的四項基本原則:捐助必須來自公眾;禁止商業(yè)捐獻;限制競選開銷;賬目公開透明[4](P386-387;P389-390)。
比法國的規(guī)定更詳細一些,巴西憲法甚至用專門一章(第二編第五章)來規(guī)定政黨制度。據(jù)此,政黨可自由設立、合并和解散,但須尊重國家主權、民主制度、政黨多元性和個人的基本權利,并且還要遵守以下一些規(guī)則:具有民族性;禁止從外國實體、政府或其附屬實體那里獲得財政援助;需向選舉法院提交賬目;依法在國會中運作。在上述前提下,政黨自主確定其內(nèi)部結(jié)構、組織和運作以及外部合作等方面的事務。但是政黨在依民法獲得社團法人地位之后,還應向高等選舉法院提交其章程以便進行登記。此外,政黨有資格獲得政黨資助,并依法免費使用廣播和電視,但禁止政黨使用軍事或準軍事組織[4](P410)。
最后,像德國、土耳其這樣一些國家,不但在憲法中有關于政黨制度的條款,甚至還為此專門制定《政黨法》。在德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政黨參與人民形成政治意志的過程,可以自由建立;政黨的內(nèi)部組織必須符合民主的原則,它們還必須公開說明其經(jīng)費的來源和使用情況以及財產(chǎn)狀況;政黨的目標或其成員的行為不得有意破壞或推翻自由民主的基本秩序,或是有意危害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生存,否則就是違憲的,并由聯(lián)邦憲法法院負責裁定。憲法還授權議會制定法律來充實這些原則性規(guī)定,于是在1967年,世界上第一部《政黨法》就誕生了[4](P148-149)。與德國類似,土耳其憲法不但對政黨進行了原則性規(guī)定,而且還授權大國民會議就此進行立法。根據(jù)憲法,任何政黨的章程和活動都不能與國家的主權、獨立和完整,以及人權、平等、法治、民主與世俗共和國的原則相沖突,任何政黨也不能以建立或保護階級的、集團的或其它任何類型的獨裁為目標,不能唆使民眾去犯罪。政黨的活動、內(nèi)部規(guī)章和運作都要遵循民主原則。任何政黨若違反了上述規(guī)定,就將被永久取締。任何從外國或國際性的機構、個人以及法人實體那里接受金錢資助的政黨,也將被永久取締。永久取締政黨由并且也只能由憲法法院來決定。任何被永久取締的政黨都不能另立名目重建。若政黨成員(包括它的創(chuàng)建者)的言行導致了該黨遭到永久取締,那么在憲法法院公布取締決定之日起的五年之內(nèi),這些人都不能成為任何其它政黨的創(chuàng)建者、成員、領導者或監(jiān)督員。政黨也不應從事商業(yè)活動,其收支情況應與其目標相一致。憲法法院在審計法院的協(xié)助下,負責審計政黨的收支情況,它對此的判決是終審判決[4](P233)。
在實行這一類政黨制度的國家中,公民是不允許自由組建、加入或退出政黨的,由此導致一般只有一個政黨存在,且不允許它被拆分或解散;并且即便有多個政黨存在,各黨之間的地位也是不平等的,相互間也不允許自由競爭,而只允許一個政黨執(zhí)政。
實行這一類政黨制度的國家,從歷史上看是非常多樣的,比如從前的法西斯意大利和納粹德國,前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以及二戰(zhàn)后的一些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國家相互間存在較大差異,難以一一敘述,這里僅說明三點:
一是在這些國家,有關政黨制度規(guī)定的依據(jù),通常不能按照憲政民主國家的樣式來進行觀察和尋找。因為這些國家或者沒有憲法,或者即使有憲法,那也是徒有其名。此外,在有的國家,可能還有一些并非國家法但其效力卻與此相當?shù)囊?guī)范性文件。當然也有憲法明確規(guī)定實行壟斷政黨制度的,比如1977年的前蘇聯(lián)憲法的第六條和第五十一條。不管怎樣,我們在這些國家觀察和尋找相關的依據(jù),都要注意防止誤入文本陷阱或者慣常套路。
二是在這些國家,盡管不必然只存在一個政黨,但大多數(shù)都是只有一個政黨存在。不過這都不重要,問題的關鍵在于政黨跟政權的關系。就此而言,這些國家的政黨制度的核心特征,就是只允許一個政黨掌握政權。由此倒推,這些國家否定或者嚴厲限制公民政黨結(jié)社的自由,也就得到了解釋。
三是根據(jù)其核心特征,這種壟斷政黨制度才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一黨制,而在憲政民主國家中所出現(xiàn)的那種一黨獨大模式,卻不能叫做一黨制。可是人們對此經(jīng)常混淆不清。
通過上面的清理工作,我們應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了,中文世界里政黨政治研究關于政黨政治的理解是多么地錯誤:政黨政治的實際模式被看成是政黨制度,而真正的政黨制度卻被置若罔聞。
在筆者看來,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錯誤,這可能跟不了解西方政治學的發(fā)展狀況有關。我們應該知道,二戰(zhàn)后西方政治學發(fā)生了行為主義革命,政治學科學化潮流繼續(xù)推進,并達到了又一個高潮。在這一發(fā)展潮流中,西方政治學拋棄了傳統(tǒng)政治學的制度研究范式,而專注于現(xiàn)實政治過程的研究,由此導致“系統(tǒng)(system)”一詞變得越來越流行,后由伊斯頓(David Easton)專門發(fā)展出政治系統(tǒng)論(theory of political system),而傳統(tǒng)的“制度(institution)”卻變成了稀見的用語。在這種背景下,仍將system理解為并生硬地譯成“制度”,就明顯是牛頭不對馬嘴。
迪韋爾熱的政黨政治研究,正處于這一發(fā)展進程之中,印跡十分明顯。如前所述,他并沒有進行什么政黨制度研究,他所從事的只是有關政黨政治過程及其模式的系統(tǒng)研究。對此,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也有過明確的說明。他說政治系統(tǒng)論太過宏觀抽象,實證研究又太過微觀具體,而有關政黨政治的研究,卻可以彌合這二者之間的鴻溝。為此,他把政黨政治研究稱作次級系統(tǒng)(sub-system)研究[5](Pxxi)。
因此很明顯,從迪韋爾熱開始,西方的政黨政治研究并未采取制度研究范式,而是在行為主義革命的背景下采取系統(tǒng)研究范式,并由此得出了我們所熟知的那幾種政黨政治模式。西方政治學只是到了上世紀的80年代以后,才恢復了制度研究的傳統(tǒng),這就是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興起。不過在筆者看來,至少在政黨政治研究方面,新制度主義研究似乎并未染指這個領域①這可能跟西方政治學界一貫認為政黨政治屬于政治社會學研究領域的成見有關,大多數(shù)人尚未意識到這個領域也存在政治制度。。
所以,通過清理這個習慣性錯誤,一方面我們終于意識到過去西方政黨政治研究走的是系統(tǒng)研究而非制度研究路線,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能看到,政黨政治研究也可以走一條制度研究的新路線,然而這個工作尚未開展起來,還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因此轉(zhuǎn)換或更新政黨政治研究的范式,正當其時。
就實踐層面來看,中文世界里的這一習慣性錯誤,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導作用。比如說,我們反復聲明不搞西方的多黨制,就是被誤導了的說法。我們擔心中國政黨制度發(fā)生變革,但卻沒有真正理解政黨制度,這就阻塞了中國政治改革和發(fā)展的道路。其實通常所說的多黨制根本就不是一種政治制度,而只是一種現(xiàn)實的政黨政治模式,就此而論,中國不但不必搞,而且也根本搞不了西方的政黨政治模式,因為那意味著要將西方相關的因素全部吸收過來才行。然而我們不采取西方的政黨政治模式,卻不意味著我們在真正的政黨制度上就可以無所作為。中國政黨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黨執(zhí)政,這是絲毫不能改變的。但是,我們在黨的具體的執(zhí)政方式上還有很多改革的空間,否則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就無從發(fā)展。所以,只有厘清對于政黨制度的誤讀,我們才能拋棄思想包袱,從而促進中國政治的改革和發(fā)展。
[1]Maurice Duverger.Political Parties: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M].London:Methuen&Co.Ltd,1954.
[2]柯武剛,史漫飛.制度經(jīng)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M].韓朝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3]戴維·羅伯茨.英國史:1688 年至今[M].魯光桓.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0.
[4]古洪能,等.比較政治制度[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5]Giovanni Sartori.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a Framework for Analysis[M].Colchester:ECPR press,2005.
古洪能(1976-),男,四川資中人,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政治學、科學社會主義研究。
D 62
A
1671-7155(2012)01-0026-05
10.3969/j.issn.1671-7155.2012.01.005
2011-10-20
(責任編輯 葉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