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軍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241000）

釋“徛死”

顧 軍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241000）

《景德傳燈錄》卷八《浮杯和尚》出現(xiàn)了兩例“徛死”，但對“徛死”的解釋目前卻難以令人滿意。我們考察文獻的用例之后發(fā)現(xiàn)：一、“徛死”的“徛”就是“站立”義，“徛死”還有“猗死”、“伎死”和“跂死”等不同寫法；二、“徛死”是一種帶有嘲弄、蔑視感情色彩的說法，有“呆板、愚笨”的意思。

徛死；釋義；近代漢語；禪宗語言

《景德傳燈錄》卷八《浮杯和尚》出現(xiàn)了兩例“徛死”。為了說明問題的方便，我們將原文節(jié)錄于下：

有凌行婆來禮拜師，師與坐吃茶。行婆乃問云：“盡力道不得底句，還分付阿誰？”師云：“浮杯無剩語?！逼旁疲骸澳臣撞豁ッ吹馈！睅熕炫e前語問婆。婆斂手哭云：“蒼天中間更有冤苦?！睅煙o語。婆云：“語不知偏正，理不識倒邪，為人即禍生也。”后有僧舉似南泉。南泉云：“苦哉浮杯，被老婆摧折?！逼藕舐勀先サ溃υ疲骸巴趵蠋煪q少機關(guān)在。”有幽州澄一禪客，逢見行婆，乃問云：“怎生南泉恁道猶少機關(guān)在？”婆乃哭云：“可悲可痛！”禪客罔措。婆乃問云：“會么？”禪客合掌而退。婆云：“徛死禪和，如麻似粟?！焙蟪我欢U客舉似趙州。趙州云：“我若見遮臭老婆，問教口啞卻。”澄一問趙州云：“未審和尚怎生問他。”趙州以棒打云：“似遮個徛死漢，不打待幾時！”連打數(shù)棒。

由于“徛死”的用例極為有限（除了上述兩例之外，我們目前尚未在其他文獻中發(fā)現(xiàn)用例），因此以往對“徛死”的意義關(guān)注者不多。但我們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徛死”后來還曾以“猗死”、“伎死”和“跂死”等不同形式出現(xiàn)。近些年來，有一些學(xué)者開始關(guān)注禪宗文獻的語言，并對一些禪宗文獻做了翻譯、注釋等普及性工作，應(yīng)當(dāng)說是很有意義的。但比較遺憾的是，由于翻譯和注釋者對禪宗文獻的語言研究不夠深入，有時會出現(xiàn)以今律古、望文生訓(xùn)等現(xiàn)象，從而會對讀者造成誤導(dǎo)，“徛死”的“徛死”的翻譯和注釋中即存在著這種現(xiàn)象，因此我們認為對“徛死”的意義還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浮杯和尚的事跡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和《佛祖歷代通載》中也有記載?！洞蠡燮沼X禪師語錄》中兩個“徛死”均寫作“猗死”，《佛祖歷代通載》中兩個“徛死”均寫作“伎死”①此例在《指月錄》卷九“浮杯和尚”中也有異文，“似遮個徛死漢”寫作“似這伎死漢”。《大慧普覺禪師語錄》是宋代臨濟宗禪僧大慧宗杲的語錄，由其弟子雪峰蘊聞輯錄，南宋孝宗乾道八年奉旨刊行并入藏；《佛祖歷代通載》又稱《佛祖通載》，為元念常所撰；《續(xù)燈正統(tǒng)》為清僧別庵性統(tǒng)所編。另外，我們在其他禪宗文獻中還發(fā)現(xiàn)了“跂死”的用例：

（1）師曰：“蚯蚓穿過東海，蝦蟆撞倒須彌。跂死禪和，打瞌睡未曾醒在?！保ā独m(xù)燈正統(tǒng)》卷四十《江寧府天界覺浪道盛禪師》，X84n1583p639b②本文所用的“T”和“X”分別表示《大正藏》和《新纂續(xù)藏經(jīng)》。“51”表示冊數(shù)，“n2076”表示編號，“p294”表示頁碼，“c”表示欄次。下同。）

一、“徛死”的“徛”為“站立”義

《漢語大字典》“徛”字條收有兩個義項：一是指“放在水中用以過河的石頭，一說渡橋”；二是“立”，引《廣韻·紙韻》：“徛，立也。渠綺切”而無書證。［1］889顯然，“徛死”的“徛”與其第一個義項無關(guān)。如果將“徛”理解為“立”義的話，“站著死”的說法似乎也有悖于常理。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汪維輝、秋谷裕幸先生的《漢語“站立”義詞的現(xiàn)狀與歷史》一文在附注⑨中舉了《景德傳燈錄》卷八《浮杯和尚》中“徛死”的例子后說：“‘徛死’不知何解，但‘徛’應(yīng)該不是‘站立’義。存疑待考?！保?］308

僅憑《浮杯和尚》中的這兩個例子的確不太容易判斷“徛死”的“徛”是否有“站立”義，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立死”的一些用例。例如：

（2）唐乾寧二年乙卯五月二十九日，問侍者曰：“坐死者誰？”曰：“僧伽?！薄傲⑺?者誰？”曰：“僧會。”乃行六七步，垂手而逝。（《景德傳燈錄》卷十二 《灌溪志閑禪師》，T51n2076p294c）

前面用“坐死”，后面用“立死”，前后意思相對。由此可見，“立死”就是指站著死。此例在《五燈會元》、《五燈嚴統(tǒng)》、《宗統(tǒng)編年》、《指月錄》、《佛祖綱目》、《南部新書》等書中有類似的記載，也都作“立死”。

再來看《景德傳燈錄》卷八《五臺鄧隱峰禪師》的用例：

（3）師既顯神異……先問眾云：“諸方遷化，坐去臥去，吾嘗見之，還有立化也無？”眾云：“有也?！睅熢疲骸斑€有倒立者否？”眾云：“未嘗見有。”師乃倒立而化，亭亭然。其衣順體。（T51n2076p259c）

從內(nèi)容來看，例（2）和例（3）關(guān)系比較密切，只不過例（2）用的是“立死”，而例（3）用的是“立化”?！八馈焙汀盎痹诶硇砸饬x上是相同的，只是在感情色彩上有別。結(jié)合鄧隱峰禪師的“倒立而化”來看，則“立死”和“立化”為“站著死”之義甚明。

另外，我們還檢到了“立死漢”的用例。如：

（4）師便趯出一只履，問：“靈草未生時如何？”師曰：“嗅著即腦裂?！痹唬骸安恍釙r如何？”師曰：“如同立死漢。”（《五燈全書》卷七《趙州觀音院真際從諗禪師》，X81n1571p470b）

根據(jù)汪維輝和秋谷裕幸兩位先生的研究：“倚”的“站立”義漢代以前已有少數(shù)用例，魏晉南北朝時期頗為多見，宋代以后則少見；“徛”和“倚”在表示“站立”義上是異體字關(guān)系。［2］301－304再結(jié)合我們的上述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表示“站立”義的“倚”在漢代之前產(chǎn)生之后，在后來的很長歷史時期分別以“倚”、“徛”、“猗”、“伎”和“跂”等多種形式出現(xiàn)。從漢語詞匯史的角度來看，雖然“徛死”、“猗死”、“伎死”和“跂死”的用例并不算多，但“徛”、“猗”、“伎”和“跂”的不同寫法仍然可以為“倚”的發(fā)展和演變提供線索、補充例證。

總之，根據(jù)文獻用例來看，我們認為“徛”釋為“站立”是沒有問題的。也就是說，“徛”作“站立”義講是有文獻用例的，這可以為《漢語大字典》“徛”字條“站立”義項補充例證。

《五燈會元》共三次出現(xiàn)“伎死”，蔣宗福、李海霞等先生《五燈會元白話全譯》的譯文如下：

（5）婆曰：“伎死禪和，如麻似粟。”譯文：凌行婆說：“這個死禪和子，既像麻子又像粟米?！保ň砣案”蜕小保?］169

（6）州曰：“似這伎死漢不打，更待幾時？”譯文：趙州說：“像這個死漢不打，更待幾時？”（卷三“浮杯和尚”）［3］169

（7）“伎死禪和，如麻似粟?！弊g文：為伎倆而死的禪人，如麻似米那么多。（卷二十“薦福休禪師”）［3］1282

從語境不難看出，上述三句中的“伎死”意義是一樣的，但譯者對前兩句“伎死”的“伎”沒有翻譯。第三句的“伎”理解為“伎倆”也是不對的：一、“伎”只有和“倆”組合才能表示“伎倆”義，“伎”單獨無法表示“伎倆”義；二、從內(nèi)容來看，“為伎倆而死”也與上文的內(nèi)容不太符合。

顧宏義先生的《景德傳燈錄譯注》“伎死禪和”將“伎”理解為“伴”，“伎死漢”理解為“伴死人的漢子”［4］545，意思捍格難通，也缺少文獻和語言的證據(jù)。

二、“徛死”釋義

現(xiàn)在回頭看看本文開頭《浮杯和尚》中的“徛死禪和，如麻似粟①“如麻似粟”在禪宗語錄中的用例不可謂少，但我們目前僅發(fā)現(xiàn)袁賓、康健的《禪宗大詞典》（崇文書局，2010）對其進行過釋義：“麻和粟均為常見之物，比喻既多又普通。”我們認為，“如麻似粟”有數(shù)量眾多的意思，但并不包含“普通”的意思。關(guān)于“如麻似粟”的釋義，我們將另文闡述?！焙汀八普趥€徛死漢，不打待幾時”。從用例來看，“徛死禪和”中的“徛死”并非“站著死”的字面義，而是對“站著死”意義的引申，是一種詈語。在禪宗語錄里還有“杜撰”、“擔(dān)板”、“懵懂”和“癡”等和“徛死”等類似的說法，均表達嘲弄、侮辱、蔑視等情感。

（8）靈云悟桃花，玄沙傍不肯。多少癡禪和，擔(dān)雪去填井。（《續(xù)傳燈錄》卷二十四《慧林深禪師法嗣》，T51n2077p630b）

（9）罵詈懵懂禪和，排斥杜撰①《佛光大辭典》（慈怡法師主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杜撰禪和”條：“禪林用語。指并未真實明了佛法之禪徒。又作杜禪和。禪和，即指禪僧、禪徒?！保?956頁）長老。（《嘉泰普燈錄》卷十七《瑞巖寂室惠光禪師法嗣》，X79n1559p397b）

（10）良久云：“擔(dān)板②《佛光大辭典》（慈怡法師主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擔(dān)板漢”條：“禪林用語。本指背扛木板之人力夫，以其僅能見前方，而不能見左右，故禪宗用以比喻見解偏執(zhí)而不能融通全體之人。”（6226－6227頁）禪和，如麻似粟?！保ā督掏鈩e傳》卷七《保福從展禪師》，X84n1580p237b）

（11）師以坐具摵一摵，曰：“杜撰長老，如麻似粟。”（《續(xù)傳燈錄》卷三《舒州法華院全舉禪師》，T51n2077p486a）

由此可見，“徛死”也是一種含有嘲弄、蔑視意味的說法?！洞蠡燮沼X禪師語錄》卷十載“浮杯和尚”事，在“州云：‘似這猗死禪和，不打更待何時！’”之后加了一個頌：“電光石火尚猶遲，猗死禪和那得知。轉(zhuǎn)面回頭擬尋討，夕陽已過綠梢西?！币浴半姽馐鹕歇q遲”來反襯“禪和”的反應(yīng)遲鈍、呆板蠢笨，語言十分形象。因此我們認為：這里的“徛死”似應(yīng)為“呆板；蠢笨”的意思（現(xiàn)在很多方言中仍然用“死”表示“呆板；蠢笨；不靈活”的意義）。凌行婆和趙州認為澄一呆板蠢笨，不能正確理解自己的意思，故而以“徛死禪和”和“徛死漢”稱之。

在禪宗語錄中，還有“立地死漢”和“死漢”的說法，意義和“徛死漢”接近。例如：

（12）僧問：“如何是露地白牛？”師云：“耕田不吃草?！鄙疲骸绊ッ磩t其力不充也?！睅熍c一掀云：“是充是不充？”僧躊躕。師云：“傲5.廝漢。”便打。（《古宿尊禪師語錄》卷三）

（13）……僧便喝。師曰：“好一喝，只是不得翻款。”僧又喝。師曰：“公案未圓，更喝始得。”僧無語。師打曰：“這死漢。”（《五燈嚴統(tǒng)》卷十四《真州長蘆真歇清了禪師》，X81n1571p681c）

袁賓、康健的《禪宗大詞典》未收“徛死”條，但收了“立地死漢”條，釋義為：“雖然站著，猶如死人，喻指愚迷遲鈍者。”［5］257該書還收錄了“立地”和“立地瞌睡”詞條。“立地”條義項① 為“站著”義，“立地瞌睡”釋義為“雖然站立著，卻如瞌睡一般，比喻糊涂昏鈍”。［5］257由此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徛死漢”的“徛”確為“站立”義，“徛死”的意義與“立地瞌睡”在“比喻糊涂昏鈍”意義上也構(gòu)成了同義關(guān)系。③雷漢卿先生的《禪籍方俗詞研究》（巴蜀書社，2010）將“伎死漢”釋為“不能變通之人?！逼涓鶕?jù)是無著道忠《葛藤語箋》“伎死禪和”條：“一山曰：‘言無伎倆禪和也?！衷唬翰荒茏兺ㄖ?，不識機要之人?！贬屃x近是，但無著道忠引一山“言無伎倆禪和也”的說法屬增字為訓(xùn)，我們認為有誤。

那么，為什么“徛死”會用作詈語？

表示“人失去生命”這一概念，禪宗語錄中有“逝”、“化”、“寂”、“死／亡”等多種表達方式；表示死亡的狀態(tài)，也有“坐”、“臥”、“立／卓”等不同的表達方式，如例（3）。再如：

（14）順治丁亥中秋，謂弟子曰：“古人立化的也有了，坐亡的也有了，至倚杖倒卓都有了。畢竟老人，怎生去好？”（《南宋元明禪林僧寶傳》卷十五《雪嶠信禪師》，X79n1562p655a）

從詞的感情色彩來看，“逝”、“化”、“寂”均含褒義，而“死／亡”則含中性甚至貶義。因此，“坐寂”、“坐逝”、“坐化”和“臥逝”等都是比較理想的死亡狀態(tài)。例如：

（15）丁巳七月二十五日，索筆書偈，安然坐寂。（《嘉泰普燈錄》卷五《鄧州招提元易禪師》，X79n1559p322a）

（16）一日，說偈辭眾畢，顧侍僧云：“汝等毋諠，吾欲偃息?！笔躺焙踔魇氯酥?，師已吉祥臥逝。（《山庵雜錄》卷下《燕城慶壽寺海云大士》，X87n1616p125a）

總體來看，雖然在禪宗語錄里也有少數(shù)禪師寧愿選擇“站立著死”這種死亡狀態(tài)，但也只是一種極其個別的現(xiàn)象，因此這種非常態(tài)的死亡狀態(tài)是為絕大多數(shù)禪師所不愿接受的。我們認為，正是由于這種原因，在表達嘲弄、侮辱、蔑視等情感時選擇了“徛死”這種表達方式。

三、余論

比較奇怪的是，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禪宗中的“立死”表示兩種意思：“立刻死”和“站著死”，并不像“徛死”那樣表示“呆板；蠢笨”的意思。其中的原因值得進一步探究。

還需要說明的是，“站立”義詞＋“死”的組合方式雖然在禪宗語錄里使用較多，但在其他文獻中罕見。從我們檢索的用例來看，其他文獻中的“立死”基本上都表示“立刻死亡；馬上死亡”的意思，而很少表示“站著死”的意思?！稜栄拧め屇尽罚骸傲⑺?，椔?！毙蠒m疏：“立死不弊頓者名椔?！贝恕傲⑺馈庇小傲⒅馈敝x，但用來指稱樹木，指稱人的用例我們目前尚未見到。這反映了禪宗語錄在某些語言的使用上不同于其他文獻的一些特點，正如袁賓（1990）所說：“禪宗語錄素稱難讀。除了禪宗僧人具有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等原因外，語錄中使用了大量的為今人所不甚了解的口語詞（包括帶有口語色彩的行業(yè)語），顯然也是閱讀理解的一大障礙。”［6］

［1］ 徐中舒.漢語大字典（第二版）［M］.武漢：崇文書局／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

［2］ 汪維輝，秋谷裕幸.漢語“站立”義詞的現(xiàn)狀與歷史［J］.中國語文，2010，（4）.

［3］ （南宋）普濟.五燈會元白話全譯［M］.蔣宗福，李海霞，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4］ （北宋）道原.《景德傳燈錄》譯注［M］.顧宏義，譯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5］ 袁賓，康健.禪宗大詞典［Z］.武漢：崇文書局，2010.

［6］ 袁賓.禪宗著作詞語匯釋·前言［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責(zé)任編輯 何旺生）

On Jisi（徛死）

GU J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

There are two examples of“Jisi（徛死）”in Fubei Monk（Jingde Chuandenglu，Issue No.8），but the explanation of“Jisi（徛死）”is unsatisfactory at present.By examining literature，we find that“Ji（徛）”of“Jisi（徛死）”should be understood as the meaning of“to stand”and“Jisi（徛死）”also has some other forms such as“Yisi（猗死）”，“Jisi（伎死）”and“Qisi（跂死）”，etc.“Jisi（徛死）”has the meaning“stiff”or“stupid”which was compounded of sardonic and scornful emotion.

Jisi（徛死）；explanation；modern Chinese；Zen language

H131.6

A

1674－2273（2012）05－0008－04

2012－06－16

顧軍（1976－），男，安徽潁上人，博士，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為漢語詞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