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再 陽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對外漢語學(xué)院,上海 201815)
唐詩中的天臺仙境
陳 再 陽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對外漢語學(xué)院,上海 201815)
作為道教圣地之一,天臺山在唐朝享有特殊的政治和文化地位。在唐代詩人的筆下,這是一處不同凡俗的人間仙境。唐代蒞臨天臺山的詩人,留下涉及道教的詩歌一百五十余首。這些詩對天臺山的抒寫,主要集中于兩大體系:一為天臺山的風物勝跡,一為天臺山的道教宮觀。詩人們正以此為核心營構(gòu)詩歌的意境。大體上看,高峻遼闊、偏遠險要、靜謐幽冷、朦朧飄忽與清美和諧的意境,一起構(gòu)成了天臺山的“仙境”特色,而這也正是唐代有關(guān)天臺山道教詩的藝術(shù)境界。
唐詩;天臺山;道教;意境
作為道教圣地之一,天臺山在唐朝享有特殊的政治和文化地位。唐人心目中的天臺山已經(jīng)不是一座普通的山,而是一處不同凡俗的人間仙境。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唐代蒞臨天臺山的詩人,留下涉及道教的詩歌一百五十余首。這些詩對天臺山仙境的勾勒,主要集中于兩大體系:一為天臺山的名山勝跡,如赤城山、桐柏山、華頂、玉霄峰、瓊臺雙闋峰、石橋(又稱石梁)等;一為天臺山的道教宮觀,如桐柏觀、桃源洞、妙樂觀、福圣觀、洞天宮等。綜而觀之,唐代詩人筆下的天臺山仙境主要呈現(xiàn)以下特色。
與神仙日行萬里、“游于無窮”的空間要求相適應(yīng),也與道士“好高騖遠”、不喜局促的心理狀態(tài)相契合,更便于連接天上與仙人同語,詩人們筆下的天臺山,總是顯得高峻曠遠,遼闊無邊。如:“上逼青天高,俯臨滄海大。”(孟浩然《越中逢天臺太一子》)“高高翠微里,遙見石梁橫。”(孟浩然《尋天臺山》)“上盡崢嶸萬仞巔,四山圍繞洞中天?!?孟浩然《玉霄峰》)高峻遼闊中充盈著豪邁雄渾。在李白的筆下,天臺山不僅顯得高峻,如:“靈溪咨沿越,華頂殊超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門標赤城霞,樓棲滄海月?!?《天臺曉望》)而且還有雄健氣勢,如:“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夢游天姥吟留別》)晚唐詩人對天臺山仙境的描繪,雖然少有盛唐詩人的那種豪邁雄渾,但也都特別突出了天臺山的高峻深邃,如:“星河半落巖前寺,云霧初開嶺上關(guān)。”(許渾《早發(fā)天臺》)“若到天臺洞陽觀,葛洪丹井在云涯?!?薛逢《送剡客》)“石上叢林礙星斗,窗邊瀑布走風雷。”(方干《因話天臺勝景奇異仍送羅道士》)“想入紅霞路深邃,孤峰縱嘯仙飚起?!?貫休《寒月送玄道士入天臺》)“晴峰見滄海,深洞徹丹霄?!?王貞白《寄天臺葉尊師》)相比之下,盛唐詩人似乎更突出其立體型的廣度,視野顯得更為開闊;晚唐詩人似乎更突出其直線式的深度,視野顯得較為逼仄。
在唐代詩人的筆下,天臺山人間仙境所擁有的空間高峻而遼闊,它所處的區(qū)域卻偏遠而險要。張九齡就曾擔心因天臺山太遙遠而難得與友人重逢:“此地煙波遠,何時羽駕旋?!?《送楊道士往天臺》)李白雖兩次游天臺,也感嘆“東行路超忽”(《送楊山人歸天臺》),白居易用“時人不到處,苔石無塵蹤”(《題贈鄭秘書征君》)形容那里的荒遠幽僻。此外,諸如:
“可知劉阮無人處,行盡深山又是山。”(許渾《早發(fā)天臺》)“積翠千層一徑開,遙盤山腹到瓊臺?!?方干《因話天臺勝景奇異仍送羅道士》)“緱山碧樹遮藏密,丹穴紅霞掩映深?!?齊己《酬秦府高推官輦》)均描繪了天臺仙境的偏遠。在詩人眼里,天臺山不僅處地偏遠,而且處勢險要,孟浩然訪桐柏觀得“捫蘿亦踐苔”(《宿天臺桐柏觀》),李白登石粱竟“側(cè)足履半月”(《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就天臺山的地勢而言,孟浩然的寫實非??陀^,李白的夸張也合乎情理?!短綇V記》卷四一引《啟蒙記》注:“天臺山石橋,路徑不盈尺,長數(shù)十步,至滑,下臨絕冥之澗。”又云:“唯忘其身,然后能濟,濟著梯巖壁,捫蘿葛之莖,度得平路,見天臺山蔚然綺秀,列雙嶺于青霄,上有瓊樓、玉閣、天堂、碧林、醴泉,仙物畢具。”《法苑珠林》亦載:“天臺懸崖峻峙,峰嶺切天。古老相傳云,上有往時精舍,得道者居之。雖有石橋跨澗,而橫石斷人,且莓苔青滑,自終古以來,無得至者?!碧炫_山的險峻,連同天臺山的莓苔之滑,晉人孫綽的《游天臺山賦》早已寫到:“踐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崩钌谱ⅲ骸啊懂愒贰吩唬禾炫_山有莓苔之險?!币虼?,為了突出天臺山之險要,唐代詩人多寫到那里的莓苔:“屢踐莓苔滑,將尋汗漫期?!?孟浩然《寄天臺道士》)“因憶莓苔峰,初陽濯玄發(fā)?!?常建《白龍窟泛舟寄天臺學(xué)道者》)“遠學(xué)臨海嶠,橫此莓苔石?!?韋應(yīng)物《題石橋》)“徑侵銀地滑,瀑到石城聞?!?貫休《送道士歸天臺》)等等。在詩人看來,這里的莓苔也成為仙人境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孟浩然就說:“莓苔異人間,瀑布當空界。”(《越中逢天臺太一子》)
天臺山地勢偏遠而險峻,人跡罕至,因此靜謐幽冷也就自然而然成為其一大特征,這也是天臺山之所以能引來道教棲息的原因之一。大中八年(854)進士劉滄說:“靜者多依猿鳥叢,衡門野色四郊通?!?《贈天臺隱者》)尤其,天臺仙派的道士司馬承禎、吳筠及杜光庭等都主張修道主靜去欲,保持內(nèi)心的空靈。比如杜光庭對于修仙成道之法,在《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中提出:“攝有用之跡,歸無為之本?!彼J為修道的方式有千萬種,但都離不開“守一”,即收心于一處,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而修心最好的去處自然是山林藪澤,那里人跡稀少,沒有塵世的喧囂。因此,在唐代詩人的筆下,靜謐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幽冷感,構(gòu)成了天臺山仙境的主要氛圍,如:“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風颼颼吹日晚?!?司馬承禎《答宋之問》)“秋風過楚山,山靜秋聲晚。賞心無定極,仙步亦清遠。返照云竇空,寒流石苔淺?!?錢起《過桐柏山》)詩人將桐柏觀安置于暮秋季節(jié)傍晚時分,夕陽的余輝從云隙中返照著大地,流水透著寒氣緩緩從石苔上流過,整個桐柏山顯得幽靜而寒冷。再如:“郡齋三四峰,如有靈仙跡。方愁暮云滑,始照寒池碧。”(韋應(yīng)物《題石橋》)“丹壑樹多風浩浩,碧溪苔淺水潺潺。可知劉阮無人處,行盡深山又是山?!?許渾《早發(fā)天臺》)深山過了一重又一重,就是不見人影,潺潺水流,浩浩風聲,使人倍感靜謐而幽冷?!傍B鳴松觀靜,人過石橋稀。木葉搖山翠,泉聲入澗扉?!?馬戴《山中寄姚員外》)松林深處雖有道觀靜立,但那里人跡罕至,鳥的鳴叫聲、風吹樹葉聲、山泉的水流聲,只是陡增了那里的靜謐幽冷。
因為神仙不受時空的拘束,來去自由,飄忽不定,神通廣大,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本領(lǐng),故在人們的印象和感受中,仙人居息之處極富神秘性,總是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近在尺咫又遠若天邊,似乎可望而又難及。與這種信仰或感受相應(yīng),唐代詩人筆下的天臺仙境,也總是顯得恍恍忽忽,朦朦朧朧,如:“夕映山翠深,余暉在龍窟。扁舟滄浪意,黯淡花影沒。西游入天臺,南望對云闕?!?常建《白龍窟泛舟寄天臺學(xué)道者》)夕陽的余輝映照在翠林的深處,已是一片朦朧;暮色黯淡,吞沒了花影,更是朦朧;天臺南望,云霧繚繞,還是朦朧。再如:“石橋如可度,攜手弄云煙?!?李白《送楊山人歸天臺》)在李白的心目中,石橋仙界一定云煙蒸騰。再如:“天外鶴聲隨絳節(jié),洞中云氣隱瑯玕?!?李紳《望華頂峰》)天外的鶴鳴伴隨著仙人手中的紅色符節(jié),隱隱約約在耳邊飄蕩,洞中云氣彌漫,美麗的瑯玕樹隱藏其中,顯得格外朦朧。又如:“壇上獨窺華頂月,霧中潛到羽人天。飛流夜落銀河水,喬木朝含絳闕煙?!?李紳《題北峰黃道士草堂》)仙壇、月亮、瀑布、喬木,皆出現(xiàn)在“霧”與“煙”的背景中。另如:“仙巖接絳氣,溪路雜桃花。”(李德?!杜R海太守惠予赤城石報以是詩》)“映巖日向床頭沒,濕燭云從柱底生。更有仙花與靈鳥,恐君多半未知名。”(方干《送孫百篇游天臺》)“天和樹色藹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曹唐《劉阮洞中遇仙人》)“閑窺碧落懷煙霧,暫向金庭隱姓名?!?陸龜蒙《和襲美送孫發(fā)百篇游天臺》)均制造了一個煙霧彌漫、朦朧飄忽、亦真亦幻、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境界。
營造仙境的高遠險峻神秘,正是為了強化仙道所處環(huán)境的宗教氛圍,激化人們的宗教情感。畢竟,仙境是仙人逍遙自在的場所,是世人向往的樂土。因此,無論它多么高遠險峻,無論它多么靜謐幽冷,無論它多么飄忽朦朧,它都不至于讓人望而生畏。于是我們看到,在唐代詩人的筆下,天臺山人間仙境也多體現(xiàn)為清和恬美,它的總體氣氛呈現(xiàn)為和諧自然。沈如筠有一首《寄天臺司馬道士》:“河洲花艷爚,庭樹光彩蒨。白云天臺山,可思不可見?!卑自骗h(huán)繞的天臺山,繁花似錦,草木亮麗。張子容亦有《送蘇倩游天臺》:“靈異尋滄海,笙歌訪翠微。水鷗迎共狎,云鶴待將飛。琪樹嘗仙果,瓊樓試羽衣,遙知神女問,獨怪阮郎歸?!崩畎滓嘤小董偱_》:“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碧玉連環(huán)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青衣約我游瓊臺,琪木花芳九葉開。天風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我來正當重九后,笑把煙霞俱抖擻。明朝拂袖出紫薇,壁上龍蛇空自走?!?/p>
瓊臺,山峰名,在今浙江天臺縣桐柏山西北,后倚百丈崖,前對雙闋,下臨龍?zhí)?,三面絕壁,孤峰卓立,惟沿峰腰懸蹬高臺,臺形似馬鞍,臺上有石狀如椅子,傳說李鐵拐常在秋日明月之夜來此席椅賞月,臺前小山一座,人稱“瓊臺雙闋”。晉孫綽《游天臺賦》有“雙闋云竦以夾路,瓊臺中天而懸居”句,這里,青衣神仙為李白導(dǎo)游,他眼中的瓊臺仙境,儼然是一個芬芳四溢的大花園!
中唐以后,與時代的衰落相呼應(yīng),詩人筆下的天臺仙境,雖然少了盛唐時期的絢麗,多了一些冷峻,但總體看,還是呈現(xiàn)為和諧自然。柳泌《瓊臺》云:“崖壁盤空云路回,白云行盡見瓊臺。洞門黯黯陰云散,金闕瞳瞳日殿開。”金闋,道家謂天上有黃金闋、白玉京,為仙人或天帝居處。舊題漢東方朔《神異經(jīng)》:“西北荒中有二金闋,高百丈?!睍x葛洪《枕中書》:“吾復(fù)千年之間,當招子登太上金闋,朝宴玉京也。”這里寫到瓊臺仙境的高險與昏暗,但當他找到神仙的住所時,眼前卻是一片光明。再看牟融的《天臺》:“碧溪流水泛桃花,樹繞天臺迥同賒。洞里無塵通客境,人間有路入仙家。雞鳴犬吠三山近,草靜云和一徑斜。此地不知何處去,暫留瓊佩臥煙霞。”一個多么清美祥和的世界!那么恬靜,那么自然,一個實實在在的世外桃源!大歷年間的進士張祜,作了首《憶游天臺寄道流》:“憶昨天臺到赤城,幾朝仙籟耳中生。云龍出水風聲急,海鶴鳴皋日色清。石筍半山移步險,桂花當澗拂衣輕。今來盡是人間夢,劉阮茫茫何處尋。”在張祜的記憶里,天臺山天朗氣清,風聲、水流聲和鶴鳴聲,聲聲入耳,合成人間仙籟。山勢險要,游人舉步維艱,竹筍卻從石縫中頑強地鉆出,默默地呈示其生機活力;山澗的桂花香氣遠出,悠閑自在,隨意地輕拂游人的衣裳。一生未曾入仕的桐廬人方干,曾作《因話天臺勝景奇異仍送羅道士》,其中“藕花飄落前巖去,桂子流從別洞來”給人輕松和諧之感。周樸是方干的詩友,曾作《桐柏觀》,詩曰“東南一境清心目,有此千峰插翠微”,又曰“門靜花開色照衣”,渲染了清美的氛圍,所以最后發(fā)出“欲識蓬萊今便是”的由衷感嘆。姚鵠曾任臺州刺史,其《行桐柏山》曰:“際海禮冰碧,穿云來玉清。千山盤鳥道,十里入猿聲。草木飄香異,云霞引步輕。誰言鰲頂上,此處是蓬瀛?!庇袂?,是道教“三清”境之一,《云笈七籤》卷三云:“三清境者,玉清、上清、太清是也?!庇袂鍨樵继熳鹚?。詩人登上桐柏,以為來到玉清仙境了,看曲徑,聽猿啼,聞異香,逐云霞,體驗清美和諧的仙界生活,體驗超塵脫俗的幽雅致趣。咸通五年為安南都護的詩人高駢,曾來天臺拜訪道友,不巧未遇,遂為《防隱者不遇》一詩:“落花流水認天臺,半醉閑吟獨自來。惆悵仙翁何處去,滿庭紅杏碧桃開?!北M管因不遇友人而有落花流水般的惆悵,但“滿庭紅杏碧桃開”的人間仙境足以使人心醉神閑。
在唐代詩人的筆下,高峻遼闊、偏遠險要、靜謐幽冷、朦朧飄忽與清美和諧,一起構(gòu)成了天臺山的“仙境”特色。本來,道教中的神仙境界大多設(shè)在虛無飄渺的海中,或神秘莫測的天上。道教之所以也認為神仙居住于人跡罕至的名山洞天,那是因為道教實踐的主體道士也是來自凡世,撇開精神領(lǐng)域的想象,他們既無法上天也難于入海,只能寄望于自身刻苦修煉,力求生命的延長或竟至成仙,他們需要在現(xiàn)實的土地上尋找一個最終修養(yǎng)圓滿的去處。于是,他們找到了叢林深山,那里地勢高峻直摩蒼天,便于與天上的神仙直接溝通;那里偏遠僻靜遠離塵囂,便于靜心修煉最終羽化成仙;那里嵐煙繚繞若隱若現(xiàn),總給人以仙境般的感受天臺山正具備了這些自然條件,恰如明代的傳燈所指出的:“山水清幽,林木深邃,人煙僻絕,仙圣幽棲。以故遁世無悶之士,不事王侯之賓,或梯山航海以孤征,或挈家攜朋而止,飲啄林泉,棲遲人外,污言本所不聞,何須洗耳煙霞,終日屬目,故自陶情?!?《天臺山方外志序》)今天我們重讀這類詩作,何嘗不可“陶情”?
[責任編輯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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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2)04-0207-03
陳再陽(1974-),女,浙江天臺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對外漢語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上海師范大學(xué)天華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
2012-02-26
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