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啟
(集美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福建 廈門361021)
黃道周于明神宗萬歷十三年(1585)出生在福建漳州漳浦縣銅山深井村(今屬東山縣),歷任崇禎朝翰林院編修、少詹事和南明弘光朝禮部尚書、隆武朝內(nèi)閣首輔等職,身處晚明動蕩的時代,一心為國,抗疏直諫,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隆武二年(1646),兵敗被俘不屈,就義于南京,殉節(jié)時題寫“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乾隆四十一年(1776)諭文稱黃道周為“一代完人”。黃道周一生著作宏富,學(xué)者稱石齋先生,“其學(xué)深于天人之際,極博窮微,皆本于《六經(jīng)》”。[1]陳來先生說: “東林之后,明末大儒公推劉宗周與黃道周。明末公論的所謂大儒,受東林余風(fēng)的影響,也是兼涵忠義與學(xué)術(shù)兩種意義而言。”[2]黃道周用生命踐行了自己的義利思想,值得后人景仰與深思。
義利之辨,事關(guān)道德價值論的基本問題,“作為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一對基本價值范疇,滲透在個體人生的所有活動中。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決定著人們的行為選擇和社會的根本價值導(dǎo)向,深深地影響著一個社會的經(jīng)濟目標、政治理想和道德標準”。[3]在儒學(xué)傳統(tǒng)中,也是歷來爭論的核心論題之一,在先秦和宋明先后達到高潮。
“義者,宜也。”(《中庸》) “義,所以制斷事宜也?!保ā秶Z·周語下》) 可見,“義”與“宜”相通,段玉裁說: “義之本訓(xùn)謂禮容各得其宜,禮容得宜則善矣?!保?]合乎禮的行為在道德上就是與善相關(guān)的適宜、應(yīng)當(dāng)??鬃用鎸Υ呵锎笞兙?,提出以仁為核心、恢復(fù)周禮,只要人們各安名分來采取“適宜”的行為(義),就能實現(xià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社會。“仁,人心也;義,人路也?!?(《孟子·告子上》) “行義以禮,然而義也?!?(《荀子·大略》) 尤其是對君王、士人來說, “君子義以為上?!保ā墩撜Z·陽貨》)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 “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故“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論語·衛(wèi)靈公》) 但儒家并不排斥利。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 “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人亦孰不欲富貴?!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下》“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義以取利才是正當(dāng)?shù)睦?,“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 “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是以生民,皆使衣食日用出入相揜,必時臧余,謂之稱數(shù)?!保ā盾髯印じ粐罚?然后可以“思義”、可以“教之”?!熬永剂x”,(《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見利思義……亦可以為成人矣”(《論語·憲問》)、“見得思義”,(《論語·季氏》) 對于不義(不正當(dāng))之利,要遠之,爭利必生怨恨。 “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保ā墩撜Z·述而》) “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 孔孟將義利作為不同層次的價值選擇,為人們獲取物質(zhì)利益保留了空間,雖然不排斥個人正當(dāng)利益,但義作為人道合乎天道的行為方式、作為儒家對士人內(nèi)圣外王和對君主施仁政行王道的企求,具有道德理想主義的超越價值向度,必然會作出以義為先的倫理抉擇,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孔子的“殺身成仁”和孟子的“舍生取義”。在面臨兩難選擇的境地,儒家先賢高舉仁義大旗,不惜犧牲生命,確立起中國道德倫理的最高精神維度,成為后人犧牲小利超越自我、追求天下為公的力量源泉。當(dāng)然,也因此被后人誤解為有重義輕利之嫌。
宋明道學(xué)將義利之辨作為儒學(xué)的首要問題,程顥說:“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保?]朱熹也說: “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保?]我們知道宋明道學(xué)直承思孟學(xué)派,確立起中國哲學(xué)的形而上學(xué),天理人欲、道心人心成為義利論爭的新形式。張載說天理是“能悅諸心,能通天下之志之理”,而人欲則是“氣之欲”,[6]在區(qū)分天理人欲的基礎(chǔ)上,他指出:“上達反天理,下達殉人欲者與?!保?]“燭天理如向明,萬象無所隱;窮人欲如專顧影間,區(qū)區(qū)于一物之中爾?!保?]可見人欲本身不是惡,只有“殉人欲”、“窮人欲”才是惡。而當(dāng)程頤說:“人心,私欲也。道心,天理也。”[7]“義與利,只是個公與利也?!保?]視人心人欲為私心為偏、天理道心為公心為正,勢必會導(dǎo)致私欲的遏制。朱熹認為人心不全是人欲,人心道心為一,肯定了人的自然合理欲求,“若是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則此欲亦豈能無?但亦是合當(dāng)如此者”。[8]但他又指出放縱欲望就會流于邪惡,“人欲也未便是不好。謂之危者,危險欲墮未墮之間。若無道心以御之,則一向入于邪惡,又不止于危也”。[8]并由于稱這兩種欲望皆人欲,混而不分,所以當(dāng)朱熹得出“學(xué)者須是革盡人欲,復(fù)盡天理,方始是學(xué)”,[8]“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8]同樣導(dǎo)出了理欲對立。正如程頤所說“不是天理,便是私欲”。[7]“以公私作為評判天理人欲、道心人心的標準,是程朱的共同看法,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宋明理欲之爭從孔孟義利之辨正確的思路中游離了出來,成了宋明理欲之爭的重大誤區(qū)。朱熹的本意是糾正程頤的偏頗,肯定人欲,證明人欲只是危,不是惡,但人欲總是離不開私,以公私作標準,人欲只能擺在去除之列。這樣,朱熹好不容易才肯定下來的人欲,因為和私字沾邊,又變成了惡,被否定掉了”。[9]宋明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變化,以李覯、陳亮、葉適為代表的功利派肯定人欲,主張?zhí)炖泶嬗谌擞?,沖擊著傳統(tǒng)的義利之辯、重農(nóng)輕商的觀念,“重農(nóng)輕商的邏輯依據(jù)是商人對現(xiàn)存的專制政治社會秩序有腐蝕作用,而農(nóng)民則安土重遷,在血緣地緣因素的作用下,能夠遵守禮法傳統(tǒng),有利于管理”。[10]而產(chǎn)生于自然經(jīng)濟的儒學(xué)更多的是關(guān)注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和道德品性的完善,更傾向于仁義、天理的實現(xiàn),所以最終人的自然之利都被擱置。黃書光認為:“出自富國強兵的目的,范仲淹、李覯、王安石、陳亮、葉適均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事功型人才’理想和以實學(xué)為旨趣的人才教育主張;與之相反,二程、朱熹則基于封建社會統(tǒng)治長治久安的目的,堅持由內(nèi)圣而外王的‘道德型人才’范式,并設(shè)計了一整套以倫理為本位的人才教育理論?!保?1]
晚明商品經(jīng)濟興起,資本主義萌芽已經(jīng)出現(xiàn),可腐朽專橫的帝國制度嚴重束縛了其發(fā)展和成長,萬歷張居正改革后所創(chuàng)造的一時財富,被統(tǒng)治者揮霍殆盡,特別是天啟閹黨的肆虐,帝國元氣大傷,財政嚴重匱乏,農(nóng)民起義、外族入侵,雙重壓力下,將帝國拖入了萬劫不復(fù)之境。清醒的地主改革派掀起了思想的熱潮,被奉為最高精神的程朱理學(xué)已經(jīng)僵化,陽明心學(xué)左派援禪入佛,虛妄之風(fēng)盛行。以東林黨人為首,開始反思王學(xué)之弊,推崇以理學(xué)為宗的經(jīng)世之學(xué),重在踐行救世,而受西學(xué)影響的少數(shù)精英們開始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黃道周受家庭和閩南地域文化的熏陶,以六經(jīng)為本,重新回到儒學(xué)經(jīng)典尋找資源,會通理學(xué)和心學(xué),積極借鑒西學(xué)和實學(xué)。黃道周一方面心存王朝社稷之公利;一方面期待崇禎能行王道、施仁政,而晚明官僚不言仁義,只求一己私利,置國家安危不顧,令他憂心如焚。崇禎四年(1631)六月上《辨仁義功利疏》,申明自己的義利觀,他認為推行仁義、立志養(yǎng)氣、制禮作樂才能力挽晚明于水火。在大明王朝面臨危機之時,大儒黃道周以大局利益為重,不顧個人私利,多次抗疏直諫,遭貶甚至下獄拷打,志向不改,不顧老邁,為晚明小朝廷振臂一呼,率兵北上,被俘后英勇不屈,誓死捍衛(wèi)明朝君臣之義,用生命踐行了自己的義利思想,對時代做出了最響亮的回應(yīng)。
黃道周秉承先秦孔孟仁義之說,認為德義是利之大本,以義為重,只有順乎天意,合乎民意,達致天下歸順,方可謂利,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學(xué)術(shù)的真?zhèn)尉驮谟诹x利之間,不談仁義而為一己私利,正是晚明世風(fēng)日下原因之所在。
黃道周說:“臣觀仁義者,天地之權(quán)衡,萬物之綱紀也??酌纤ザ柿x之談絕。”[12]在先秦孔孟那里,仁義作為人道的本質(zhì)體現(xiàn),顯然是在天人關(guān)系的構(gòu)架中展開,揭示人道與天道的聯(lián)系。黃道周也說:“仁者,愛之質(zhì)也。義者,敬之質(zhì)也?!保?3]正是在此意義上,將仁義視為天地萬物的根本準則,直接追尋孔孟足跡,并慨嘆其仁義思想失傳久矣?!叭寮矣嘘P(guān)義利關(guān)系的論述總是和天人關(guān)系的論述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中‘義’,就是追求天道和實現(xiàn)‘天性’的行為,而天道又是要通過人道來達到的。義是以人道配天道的正當(dāng)行為方式……人性是實現(xiàn)天性的資質(zhì),而天性又表現(xiàn)為生養(yǎng)萬物、化育萬物的根本德行,所以人性就應(yīng)該求義而非求利。儒家以義為上的義利觀不是簡單的精神追求與物質(zhì)利益滿足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能任意歸結(jié)為道德與利益的關(guān)系問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人道配天道,人性體現(xiàn)天性的問題”。[3]
黃道周指出人道最大的義就在于忠孝合一,事君如事父,他說: “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貴貴尊尊,義之大者也”、 “圣人之制禮也,因嚴教敬,因孝教忠,君父相等,仁義之極也……然則要君何義也?謂托君服以要利祿者也。托君服以要利祿,故君過益彰而親誼益滅。子曰:事君三違而不出意,則利祿也。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保?3]這一方面是捍衛(wèi)了封建等級秩序和君主的統(tǒng)治權(quán)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勸諫君王推行仁治實行王道,造福萬民。黃道周多次上疏崇禎帝修禮樂、行仁義之教,先敬人愛人,而后再考慮自己,如此社稷將政通人和。黃道周說:“先禮樂而后刑威,先仁義而后功利,先愛人而后期愛于人,先敬人而后期敬于人?!保?2]“其大指以為行仁義者,即不談功利,可以收功利之實;談功利者,即不丑仁義,亦已滅仁義之教。又推廣之,以為仁義修,而成德禮,堯、舜、周、孔皆由此出,朝廷得之以為朝廷,邊疆得之以為邊疆;仁義廢而尚刑名,非、斯、桑、孔,皆從此出,水旱因之以為水旱,盜賊因之以為盜賊”。[12]
黃道周說:“皇極之不建,皆生于好惡。好惡者,仁人之大用。作好作惡者,小人之私情。作好惡則不能作極,惟皇作極皇,無私者也。人則有私,有私好而后作好,有私惡而后作惡,作好作惡而偏陂橫生,皇途廢塞矣。凡好惡偏陂,皆生于利,不生于義也。利之所在,眾曹好之,雖共鯀而謂之好;利所不在,眾共惡之,雖夷繇而謂之丑?!保?4]可見,出于一己私利而生好惡之情,導(dǎo)致“偏陂橫生,皇途廢塞”,這是小人所為。相反, “圣人處心極虛極平,其取義極精,去利極徾,上揆天心,下揆人性,因好惡之自然而一無所作焉。故自皇建之為極,自王制之為義,自庶民由之謂之道路,其致一也”。[14]“君子體善而動,仁不近名,義不近利。文言曰: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14]仁人君子內(nèi)心誠敬,秉義而行,不謀名利,所以才能貫通天心人性,造福生民,成就大“利”,黃道周闡釋到: “待亨而動,則體敬者鮮矣;擇利而行,則秉義者怠矣。故敬義者,元亨利貞之本也。敬義立則德不孤,德不孤雖喪朋何憂焉?”[15]他進一步指出君子與小人分界處,就在于義利路頭?!笆癫灰娭鲝?,惟利是視。向利者為恩,背利者為仇,恩仇分而朋比立,其所從來者,歛福之力少而敷錫之義廢也”。[14]
黃道周辯證地理解義與利的關(guān)系, “義者,同人之所共利也”。[15]“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16]這是他對先秦義利觀的傳承,“德義,利之本也”。(《僖公二十七年》) “夫義所以生利也……不義則利不阜”,《國語·周語中》他認為以義為利,義是最大的利。 “就下”也就是順應(yīng)天下,順乎萬民,為義就是為他人謀利,則天下至順,“因地之利,利莫大于河海。以義為利,利莫大于就下……故曰: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利者,天下之至順也”。[13]所以判別人才的“邪正是非”就看他是為己還是為人、為利還是為義?!盀槔灾瑒t謂之偽言;為義而言之,則謂之正言;為利而行之,則謂之偽行;為義而行之則謂之正行。殺身而利于人謂之仁,殺人而利于身謂之不仁;害已而利于人謂之義,害人而利于已謂之不義”。[12]黃道周明確提出要重仁義輕富貴,選擇義或利將帶來截然不同的后果,“重仁義而輕富貴,則憂敬之心殷;重富貴而輕仁義,則弒逆之禍著矣”。[13]“積義則多惠,積利則多稗”。[17]
黃道周認為談仁義辨義利,是實行政治治理的重要方面,所謂“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生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左傳·成公二年》) 黃道周說: “夫賢否、利義兩者,致治之大端也,而主志不治,更無以辨治者。嗚呼!此道不講于今五百年矣。人臣無朝夕課効之說,無以信朋友而達于君;人主無朝夕課効之說,無以信百姓而課其臣。天下相視朝蠶而暮衣,朝稼而暮餐,小效立報則拊掌蹈足,小報不效則頹然廢箸而止?!保?2]可痛心的是自孔孟以后仁義便消隱人世,直至宋程氏父子又力持其說,又五百年過去,到黃道周所處的晚明末世,仁義之治已無人言及。黃道周說:“仁義之教衰,則文行之途塞;文行之途塞,則圣賢之言無以命的于天下。古之君子本仁于身修義以及人,然後布為文辭……今之君子,為利以考文,為文以飾行,茍取習(xí)俗,以誣圣賢,以愚黔首,以誑天子,其稍有意義者,選妙徵雋自命而已。”[12]
他認為晚明世風(fēng)不敢言禮義、不修仁德,原因正在于太重視一己之私利。唯利是圖者以利破義,混淆是非、顛倒邪正。他說:“故其好惡清而是非定,性情平而道義立也。人之性情不平、學(xué)術(shù)不正,又非其素所訓(xùn)討者,驟見勢利,則顛倒薰心而好惡混淆、是非紊亂了不自覺……作好作惡,以利破義,以術(shù)破道,遂至是非淆亂、顛倒邪正而不自知。”[14]黃道周痛斥官吏不顧國家安危、見利忘義的卑劣行徑。“天下之患,非見貧之患,而見富之患;天下之亂,非若不足之患,而若有余之患也。中官見富,而織造服用、鋪壁庫收食料之屬一切不省,又益之衣甲火藥犒賞燎原之?dāng)?shù),以陰長其爪牙;朝官見富,而冗吏奸胥,輿皂走從宴御竿牘之?dāng)?shù)一切不省,又益之親戚姻婭瑣仕以白望其聲利;邊官見富,而游客驕丁尸班丐籍巫師鬼卒之?dāng)?shù)一切不省,又益之朽頓破冒、棄有用于無用,以自喪其軍實。故此三者,則皆自見富而始也。其所以見富則自加派而始也”。[12]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患出于富而非貧、亂出于有余而非不足,臣子“尚功利,不能為陛下筦財賦;尚刑名,不能為陛下立威令”。黃道周哀嘆:“今上有堯舜之君,而下無仁義之臣……邪正是非去取之間未有定論,人才學(xué)術(shù)未有正向。”[12]
黃道周作為明末大儒,學(xué)行皆高,其義利思想不僅貫穿于自身的生命實踐,更體現(xiàn)在他為匡正儒術(shù)、推行王道的政治倫理訴求之中。
黃道周出生貧寒,他曾說:“臣少讀書,不知物事……唯臣赤貪,攜家七千里,旅食已盡,早歸一月,免荷負,得完駭骨,近父母丘墓。”[12]“然臣自計,一生無門外交游,無一介取與,鉛槧終年,不知馬足?!保?2]可他不因患難改志,凡涉及財物,秉義而行?!扒皟煞膮巧鷷?,想已到,其理還諸鄉(xiāng)親助贈之?dāng)?shù),當(dāng)一一清楚,雖時培所贈,亦還之也。古人不以生死易也,吾豈以患難改素?百諸牢碌皆由人,謂江南有歛金相資,以致虛名而賈實禍,吾早已慮之矣”。[12]即使困頓于食物財貨,黃道周心存鄉(xiāng)親及貧苦之人,不貪榮圖,“漳中親戚,難為周旋,俟吾解網(wǎng)入漳,歡聚未遲耳。歷來未有恩惠及于鄉(xiāng)人,遇諸貧子,可稍稍賑給云。冬下送方先生八兩、宣四兩,或明年止用十二兩,請恩宣兄弟。有子所謂‘因不失其親’者也。前屢寄書,欲璧謝諸贈惠,而魏親翁又對客入京,往還傳說,深為不便。今對八百與吳郁卿納草,尚二百在陳綠繩處,欲盡寄盧丈還,而行旅長途,未免罣慮,能盡數(shù)璧還,免使兒輩負仁義之債,是吾所待以食寢也”。[12]當(dāng)朝時他心存社稷,志向高遠,唯義是取。奉書時平步代膝,魏忠賢目攝之,不為所動;閹黨借袁崇煥一案,行朋黨傾軋之實,興風(fēng)作亂,無人敢言,“今天下漸多事,人心漸散,彼此顧望,胥怨一方。臣閉戶半生,獨立無徒,於萬物無所畔羨。臣而不言,誰當(dāng)言者?”[12]為忠義據(jù)理力爭,犯顏直上,置生死度外;出師被俘,就義于南京,死時題“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正可謂是其自身最恰當(dāng)?shù)膶懻铡?/p>
黃道周一心報國、心懷天下,其義利思想的政治倫理訴求是勸諫崇禎推行仁義之治,實現(xiàn)儒家的王道理想。
子曰: “仁者天下之表也,義者天下之制也,報者天下之利也?!本右匀柿⒈?,以義制之,度其長短大小,近取之一身,遠取之百世,不責(zé)報于天下,而天下之子孫黎民陰受其利,若暑極之利用寒,寒極之利用暑也。表記四十三章,皆以仁立表,以義制之,其大指以天地日月辨君臣之位,式尊親之序,持之以敬,量之以恕,使人邇不敢褻,遠不敢怨,幽以告于鬼神,明以告于朋友、庶民、小子,而禮樂文質(zhì)皆備于是矣。春秋之義不盡于表記,而表記之義盡于春秋。其立仁制義,體敬量恕,不敢褻瀆鬼神,以受顯示于日月天地,則其意一也。坊記主于禮讓,歸別于男女,以明忠孝之化始于閨門,猶易之有下經(jīng)。表記主于仁義,歸余于卜筮,以明文質(zhì)之原達于天德,猶易之有上經(jīng)。[18]
但黃道周清醒地看到晚明的衰頹之勢,他一再表示崇禎如堯舜之君,可是臣子卻無仁義之心,大臣們“機智相尚,讒諂相先,惡直丑正,實蕃有徒,顛倒貞佞,以愚黔首”。打著強固邊驛,加賦增餉,然“將帥之藏皆滿矣,而陛下之帑如脫”。黃道周認為“殘賊之道無它,不談仁義,茍利其身而已”,并指出天下衰弊的癥結(jié)就在于人才與學(xué)術(shù)的代表——士對義利的選擇,“臣觀天下衰弊生于人才,原于學(xué)術(shù),決不在簿書刀筆之際。士慕古,喜行仁義,則慷慨之士出,致身而効忠者多;士趨時,喜營爵祿,則猥鄙之士出,致身而効忠者少”。[12]“故天下之彊弱,視于人材;人材之邪正,視于學(xué)術(shù);學(xué)術(shù)之真?zhèn)?,視于義利”。[12]他進一步指出養(yǎng)一賢者非朝夕之功,培養(yǎng)士人慕古好義而遠功利,一方面是立志守氣,這是內(nèi)在的道德動機方面。黃道周說:“圣人之志,本日而法天……日行于天,空洞四周,貫于心系之中、物質(zhì)之端,因其所受,以為銳光,精氣蕩之而蕃變?nèi)f出……言仁者見以為仁,言義者見以為義……故日者天地之所立志也。天地神靈,各有所立,立于雨露,天下以為仁,而日不獨舉仁;立于霜霆,天下以為義,而日不獨舉義……故志者圣人所別賢否、剖義利,稟于日光,斷斷乎與天地億世正晝夜白黑之地也”。[12]他認為宋程珦、程顥父子深得仁義王道之旨,治理天下首先要立志?!俺淌细缸樱逯握咭?,程珦曰‘治天下不先立志,則無以任宰輔、責(zé)賢者,習(xí)俗讒口必進而搖先王之道?!填椩弧翁煜虏幌攘⒅荆瑒t無以辨王霸、正利義,邪說異端得進而御堯舜之域。’”[12]
另一方面是將仁義具化在社會治理、人倫交往的實踐中,義作為人道配天道的適宜行為,需要通過禮來規(guī)制教化子民。黃道周說: “禮者何?曰:孝而已。孝者何?曰:敬而已。敬者何?曰:不敢遺失,不敢惡慢而已。”[13]因此,黃道周進一步將禮的規(guī)范落實在孝、敬之根底處,“臣觀《孝經(jīng)》者,道德之淵源,治化之綱領(lǐng)也……蓋孝為教本,禮所由生”。[13]面對晚明亂世,黃道周推崇以孝為道德教化的出發(fā)點,重建儒家禮學(xué)秩序,并由此由孝而忠、移孝作忠,確立政治倫理的合法性,“孝之與忠,一也……此治以王者也”。[19]黃道周最終的目標是要諷諫君王實行仁治王道,以利天下百姓。 “天子者,立天之心……以天視親,以天下視身,則惡慢之端,無由而至也。故愛敬者,禮樂之本……天子以孝事天,天以福報天子,兆民百姓皆其發(fā)膚,又何不利之有?”[19]正如荀子所說:“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保ā盾髯印s辱》) 禮義可用來防止百姓欲利之心的蔓延,使他們各得其分,各得其利,先仁義后功利,如此,百姓才會安居樂業(yè),國家也才能安定強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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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黃道周. 黃漳浦集[M]. 福州陳壽祺刻本,清道光十年(1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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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黃道周. 洪范名義[M]. 漳州刻本. 明崇禎十六年(1643) .
[15]黃道周. 易象正[M]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6]黃道周. 博物典匯[M]. 敦古齋刻本. 明崇禎八年(1635) .
[17]黃道周. 三易洞璣[M]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術(shù)數(shù)類.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8]黃道周. 表記集傳[M]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禮類.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9]黃道周. 坊記集傳[M]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禮類.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