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娟
在現(xiàn)代學者中,曾毅先生較早地注意到李白的“俠士”風骨。他在1922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中說,李白“青年時俠骨稜稜,不顧細謹,不拘小節(jié),氣若蓋一世。故言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游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語功名,則談笑靜沙,不以為意……”曾先生之后,胡適、吳汝賓等也先后在20世紀20年代著書、撰文,指出在唐代詩人中,李白最具仙風俠骨。至當代提出此說者仍不絕如縷。
的確,倘徉于唐代文學長廊,李白的仙風俠骨總使人聯(lián)想到金庸先生筆下那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俠客形象。誠如吳汝賓先生所言,李白人生觀的特質有兩條:一是“合仙俠為一人”,二是“快樂”。[1]
不過,最早指出李白具有仙風俠骨者,并不是今人。早在《新唐書·李白列傳》首段,便賦予了李白一種飄逸豪放的氣質:
李白字太白,興圣皇帝九世孫。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十歲通詩書,既長,隱岷山。州舉有道,不應。蘇颋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比幌部v橫術,擊劍,為任俠,輕財重施。更客任城,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居徂來山,且沈飲,號“竹溪六逸”。天寶初,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
此段文字,其實還透露出一條信息,即李白的仙風俠骨,并非與生俱來,而是環(huán)境影響及個人修養(yǎng)使然。對此,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
首先,李白的父親李客本身可能就是一個俠客。李白研究專家安旗先生在《李白縱橫探》里考證說,李白的父親李客之所以遁還劍南巴西郡昌明縣(故地在今四川江油)青蓮鄉(xiāng)隱姓埋名,乃因任俠殺人,逃罪避仇。這其實也是李白從小就好劍任俠,并在詩歌中多次繪聲繪色地描寫俠客,五體投地地謳歌俠客(如《俠客行》中的情節(jié))的一個真實原因。[2]而李白第一次去長安(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卻沒有撈到一官半職,其“愿為輔弼”,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抱負不能實現(xiàn),因此激憤不已?!霸谶@種情況下,他父親的任俠精神不能不在他的血液中激起一番波濤。李白‘學劍來山東,也很可能是一度想走他父親的老路”。[3]
其次,李白受道、佛與縱橫家影響極深。關于李白受道家及佛教影響問題,論者已多。這里專說縱橫家對他的影響。據(jù)今天所能了解到的資料,李白青年時代于蜀中所交的朋友也多是俠士、隱士和道土。其中一位過從甚密者是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臺)隱士趙蕤?!短圃娂o事》卷十八引楊天惠《彰明逸事》說他“亦節(jié)士,任俠有氣,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jīng)》”?!堕L短經(jīng)》既說王霸之道,更言游說縱橫之術。林邦鈞先生說,李白豪放的性格和叛逆不羈的精神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英雄主義,其實乃是戰(zhàn)國縱橫家和俠義之士的思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融合和發(fā)展;李白對戰(zhàn)國豪杰義士俠士精神進行了深化。葛景春先生認為:李白詩歌寫得縱橫捭闔,頗具奇氣,明顯受到縱橫家風氣和兵法的影響。[5]
羅宗強先生還指出:趙蕤在《長短經(jīng)》里講時宜的思想,已深入到李白心里,所以,他幻想由布衣而直致卿相。[6]
當然,我們必須看到:李白之所以“一度想走他父親的老路”,之所以對趙蕤《長短經(jīng)》里的游說縱橫之術情有獨鐘,更在于當時胡風勁吹,尚武風氣的大環(huán)境,在于當時書劍并舉、少年任俠的大環(huán)境。沒有這些大環(huán)境的作用,作為可能是俠客的父親和作為散溢出縱橫俠氣的《長短經(jīng)》對李白的影響,大致會減色不少。
最后,李白素懷壯志,渴望參與政治。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里寫道:
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映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則未可也!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
在李白身上,愛國主義、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俠客精神可謂交織融合,難分彼此。當然,愛國主義、理想主義到底是其內(nèi)核,英雄主義、俠客精神則可視為表現(xiàn)形式。李白正是憑著一顆丹心、滿腔熱血和一副俠骨,于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正月投入到永王李璘幕下。他一口氣寫出十一首《永王東巡歌》以及《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伎》、《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等詩篇,自比東晉名將謝安、戰(zhàn)國名將樂毅,希望能出任軍中主帥或前敵指揮,以助朝廷“救河南”、“靜胡沙”、平定“安史之亂”。孰料二月間禍起蕭墻,風云突變,李璘被唐肅宗指為“反叛”而遭攻滅,李白因“附逆”獲罪而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一帶)。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李白在往夜郎途中忽遇大赦。在長江舟中李白欣喜若狂,旋即掉轉船頭東下江陵,寫出精神飛揚的《早發(fā)白帝城》。此時李白已經(jīng)59歲,可是他理想猶在,青春依舊,俠心不改。一年后,他寫出了生平最長的一首歌行——《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計830字)。詩的末尾寫道:
君登鳳池去,忽棄賈生才。
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
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
旌旆夾兩山,黃河當中流。
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
其時郭子儀等九節(jié)度使的大軍,潰敗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史思明又攻陷洛陽。國家繼續(xù)陷于動亂之中。李白憂心如焚,渴求朝廷召回他,讓他盡漢初賈誼之才。他還仗著有一身好武功,而絲毫不顧及自己已屆花甲之年,希望能親赴軍中沖鋒陷陣。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李白仗劍跨馬,風塵仆仆地趕往河南前線,試圖向河南副元帥、太尉兼侍中李光弼請纓東征。惜乎中途病倒金陵(今江蘇南京),使他抱憾不已。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李白逝世于安徽當涂,時年62歲。
注釋:
[1]吳汝賓:《李白》,載《文藝》第1卷第1期、第2期,1925年1月。
[2][3]安旗:《李白縱橫探》,第10頁~15頁,第33頁,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參見林邦鈞:《李白的縱橫家思想與風格》,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6年第1期。
[5]參見葛景春:《李白與趙蕤的〈長短經(jīng)〉》,載《中日李白研究論文集》,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
[6]參見羅宗強:《也談李白與〈長短經(jīng)〉》,載《中國李白研究》(1990年集·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