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
內容提要 對王維創(chuàng)作的“禪悅詩”進行整理并分為三類來統(tǒng)計,找尋出王維禪悅詩中所表達的獨特的心理體驗與其日常生活審美化意義,分析其具有的文學價值,并希望能夠為今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生活實踐提供借鑒。
關鍵詞 王維 禪悅詩 分類 文學價值 生活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5-0102-04おおお
本文將用歸納法對王維禪悅詩進行全面整理研究,在本文的解讀過程中,以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為數(shù)據(jù)源,共得出王維“禪悅詩”為71首,其中禪理詩11首,禪境詩5首,禪跡詩55首﹙詳見附錄﹚,并在下文中進行具體分析,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對王維的“禪悅詩”得出一個合理的認識。
禪理詩 所謂禪理詩,即是宣揚佛家思想,或者借物起興表述禪學奧理的詩歌,詩中往往會表現(xiàn)出自己在參禪悟道過程中的心理體驗并含有對于生命哲理性的思考,較為枯燥艱深。如王維《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提到:“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在此詩中,前兩句直接闡述了自己對于般若空觀的認識,作為大乘般若之基礎的般若空觀,它認為事物并不是等到所有的因離散之后才為空,而在當下就是空的,事物的形只是假有,而實際上的本質卻是空。后兩句就形象的表示了自己持般若空觀對事物進行的色空一體的觀照所得,這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類詩的典型特征。即詩中多有佛教用語,并發(fā)禪之議論,和自身對于禪理的思考。
王維詩作好表達禪理,這與其生平經歷有關,王維不但與南宗北宗皆有關聯(lián),并且頗好佛事,因此直接在詩歌中論述佛教義理就會顯得順理成章了,禪理詩其余如《飯覆釜山僧》中“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描繪了在悟到寂靜的真諦之時那種獲得全身心解脫的極樂感覺,顯現(xiàn)了禪宗弟子在到達悟境之時的“豁然開朗”。用一“一”字,不僅表現(xiàn)出了參禪人悟道之時那出乎意料的、按捺不住的喜悅,而且更為重要地是出色地再現(xiàn)了剎那之間的“頓悟”境界?!八細w何必深,身世猶空虛”兩句又別是一層悟境,佛教認為“四大皆空”,宇宙萬物都是地、水、火、風這四大元素及其表現(xiàn)出來的堅、濕、暖、動四大性能暫時聚合生成的,地、水、火、風作為虛無出現(xiàn),那么構建在這四元素基礎之上的世界也就是虛幻的,不可能處在一個永恒不變的狀態(tài)。四大合則生,四大散則滅。并且即使是合則生時,調合之四大也不是固定的,而是每時每刻都在變動。后一分鐘的物和我并非是前一分鐘的物和我,世界也就成為了一個虛幻的集合。由此看來此詩也并不失佛法之精要,將悟道之深與詩法之妙結合起來,兩者相得益彰。王維曾在《能禪師碑》中贊揚惠能大師:“舉手舉足,皆是道場,是心是性,同歸性海?!标愯F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807頁。在此,我們也可以通過禪理詩,看到這樣的一個王維。
王維生活的年代,正是佛教興盛之時,這類禪理詩,以詩的語言,由形入神,形象地概括了佛教徒修行習法、參禪悟道的情狀和生活,因而具有獨特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但是我們也同樣不能忽視它在很多時候出現(xiàn)的理重于情的弊病,這樣使詩歌脫離了正常的軌道,走向了以理入詩的路子,詩成了禪理棲身的外殼從而喪失了其作為詩歌而存在的獨立性,用蔣劍云先生的話來講便是“徒有詩的外殼,教化色彩很濃?!笔Y劍云:《禪詩百首》,中華書局,2008年,序言。故而在本文中不當做重點來探討。
禪境詩 所謂禪境詩,乃是指詩有味外之味而不執(zhí)著于文字,講求空靈淡遠,禪意寓于詩境中而不留斧鑿痕跡。作者設象寄意,讀者舍象取意的詩歌,在詩歌中往往會表現(xiàn)為詩人主體的隱藏,為此很難在詩中找出一個觀物的角度,也很難找出明顯的表露在外的禪的痕跡,如王維的詩歌《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此詩中,將禪悅的體驗“隱藏”處理,并沒有明顯的禪語入詩,但有著十分耐人尋味的意蘊在內,正所謂不執(zhí)著于文字無斧鑿之痕跡,卻得到詩意的長存,在王維看來,整個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不正是以辛夷花的方式,在一剎那間的生滅中因果相續(xù)相生,自在的演化么?與此詩相近的如《鹿柴》:“返景入深林,獨照青苔上?!薄渡杰镙恰罚骸爸鞂嵣较麻_,清香寒更發(fā)”等,全詩不見詩人主體的在場,只有情感的弱化,感覺器官對于事物原狀態(tài)是一種直接反映 ,純以直覺去量知外境諸法的自相,如眼見色、耳聞聲,使客體無法與現(xiàn)實的自我發(fā)生鉤搭,充分顯示其本色。這種透過距離看事物的特殊觀物方式 ,讓事物單純地為詩人所觀賞?!叭藗兺浟怂膫€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僅僅只是作為純粹的主體,作為客體的鏡子而存在 ,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知覺這對象的人了 ……這同時即是整個意識完全為一個單一的直觀景象所占據(jù), …… 置身于這一直觀中的同時也不再是個體的人了 ,因為個體的人自失于這種直觀之中了。他已經是認識的主體,純粹的、無意志的、 無痛苦的、無時間的主體?!盵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25頁。
總之,在靜觀默照之下,無論花落鳥鳴,潭影鐘聲,都體現(xiàn)了詩人寂然的心境,在“無我”中顯現(xiàn)出“禪境詩”的獨特魅力。
禪跡詩 所謂禪跡詩,即是將禪機禪趣與生活細節(jié)結合起來,在世俗生活的本真中體悟禪思禪趣,運用全篇或寥寥幾句來表現(xiàn)生活場景中含有的禪味的詩歌。在這一類詩歌中,禪的出現(xiàn)往往不會占有很大的篇幅,可以是以“隱”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如在《終南別業(yè)》之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币部梢砸浴帮@”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如《過香積寺》在寫景之后出現(xiàn)的“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這些禪跡詩與禪境詩相比,詩作中都會無一例外拖上一條禪悟的尾巴,禪機一閃卻不會有純粹說教式的禪理的影子,就如后來臨濟宗義玄那種“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一樣,使禪的體悟與最為世俗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禪不再是單純靜室中的靜觀,也可以是在喂馬劈柴中的體驗和頓悟。王維的禪跡詩很好的實踐了這一點,將世俗生活中也會擁有的禪機寓于詩中的同時也將那些平凡瑣碎的場景打上禪悟的烙印,表現(xiàn)出一種在“言他”之后再“言禪”的典型特征。當然也有人將“禪跡詩”之稱謂運用在那些描寫禪師事跡或禪寺風光的詩歌,本文中將這類詩歌排除在禪悅詩之外,即那些不含作者禪悅之意的詩歌不再作為禪悅詩的一部分來討論。
筆者在實際的分析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類與日常生活場景相關聯(lián)的“禪跡詩”在王維的禪悅詩中也占有了很大的比例,唐代馬祖道一說過 “平常心是道”這樣一句話,即在最平常、最普通的生活中體悟禪的境界。王維能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體悟到禪悅并融入詩歌便與此相似,如《青溪》“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酬張少府》中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都描繪了日常生活中的點滴禪悅,這類詩歌中含有的場景,往往含有“以境表道”的意味,不可否認,這樣的做法與后來禪宗公案里的棒喝是有相似之處的,即通過某種特定的情境而不是通過明言的方式來傳達意義。這樣通過簡單的畫面來意指更加生動的內涵的做法也暗合了“象征”的意味。詩人與常人之不同大抵便在于此,詩人不但能洞見生活中細微的“蛛絲馬跡”,而且能將這樣一個獨特的感受完美傳遞出來,王維的禪跡詩做到了這樣的一點,將常人永遠不會擁有的生活體驗記錄下來的同時又使之變得意趣橫生。山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而是作為詩人情志化的產物出現(xiàn)的,所以就王維這一類的禪跡詩來講,對于日常生活的描寫往往會伴隨著言之不盡的哲理韻味或生命意趣在內,舉例如: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
北窗桃李下,閑坐但焚香。(《春日上方即事》)
在這樣的詩歌中,沒有“禪境詩”那樣不露痕跡的“隱”,相反,有的是將生活和禪悅結合的“顯”,這種現(xiàn)象對于王維本人來說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長期的浸染使王維在觀照生活,觀照山水的過程中都保持了一種獨特的視角。達到了任性隨緣的境地,常會不自覺的將日常生活中的禪悅體驗融入詩中,才會有《登辨覺寺》中“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的禪機一閃,文字禪思的隨手即來,使日常生活遍著禪悅之色彩的同時,詩歌也遍著禪悅之色彩,讓完全不同于現(xiàn)實的另一個世界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這樣將禪與詩結合的做法,避免了禪理詩的枯澀艱深,也避免了宋人常出現(xiàn)的以議論為詩的弊病。一方面可以結合生活情境發(fā)禪的議論,使生活情境變得富含深意,一方面又并非禪理詩那樣完全落入理路窠臼,而使詩歌情理兼?zhèn)洌哉嬲刮覀兡軌蚪嚯x的走近詩佛王維的,還應當是在平時的生活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禪跡詩,日?,嵥榈纳?,是與傳統(tǒng)的家國天下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詩人在這里是自由且真實的,情感中個性的一面會顯得更加突出。
與王維有過唱和的苑咸在《酬王維序》中贊王維:“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标愯F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258頁。唐代宗在《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也譽其“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壁w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第494頁。足見王維在當時的影響之巨大,成就之高。對于王維這樣的天才詩人來講,意象語詞,在其手中已經到了隨緣任性的地步,王維的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山水田園的新天地,在其詩中“寓禪于詩”的做法,令人耳目一新,奠定了他在唐代詩壇的“詩佛”地位,他的作品不但詩中有畫境,而且有禪境,無論是怎樣來衡量,王維的禪悅詩對于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以及創(chuàng)作來說,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而王維在生活中的行走坐臥里也能體悟禪機,這樣的做法,對于我們理解“日常生活審美化”無疑是有幫助的。
王維有意與無意中“寓禪于詩”的詩歌,導致他詩歌中感情往往存在淡化處理的方式,但是這種淡化并不是真正的淡化,而是將熾熱的情感隱于文字背后,寓不盡之意盡在言外,如《酬張少府》“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里面的深意留給讀者,這種“無跡可求”的意境創(chuàng)造,對于后來者怎樣處理文學創(chuàng)作中言與意的矛盾來講無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開拓詩歌中時空感 王維的“禪悅詩”使詩歌中的時間和空間得到了延伸,是因為王維詩境上表現(xiàn)出的深遠,遠不是詩歌意義上的多義而造成的。如《文心雕龍·隱秀》中所說的“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那樣,王維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都是直接且明晰的,不借助于意義的委曲而是根植于語言的空虛悠遠所表達出來的精微的感受,這樣的虛化處理方式,使詩歌中的方位、距離、時間變得模糊起來,使詩歌含有了含蓄蘊藉的意味。這當然也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感物方式密切相關,如陸機《文賦》“瞻萬物而思紛”講的就是感物,但這仍然關注的是事物對于主體意識單方向的滲透,事實上“作為佛教的‘境,心外之境皆為虛妄相,為了自悟,可以通過消極手段排除外界干擾的‘背境觀心,另一種便是以寂照方式觀物的‘對鏡觀心,這種方式就類似詩歌的藝術思維。”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第129頁。詩人在此時將外境移入內心,詩是真實的夢幻也是夢幻的真實,王維在詩歌中顯現(xiàn)出來的虛實就與此相關,其中出現(xiàn)的景物,沒有方位,沒有視角,似真非真,這樣的詩歌在后來柳宗元《江雪》里得到繼承,柳詩中就擁有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在王維的詩中,這樣的句子也并不少見,大量無人之境的描寫,使視角失落,方位也消失了,如“空山不見人”,“澗戶寂無人”,這樣的寫法在突破言與意的矛盾中實現(xiàn)了對于語言的超越,時空在詩中無限的延展,在不露痕跡的過程中已經實現(xiàn)了感情的傳遞。后來如嚴羽追求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正是這類詩歌的重要特征,這無疑在“韻味說”、“妙悟說”之前已經走出了極具開拓意義的一步。
加深詩歌的意象化 與禪的結緣,使佛家思想對他的影響深深的寄存在他的潛意識內,在此之下,王維的創(chuàng)作總在無意間以禪的思維方式入詩,這樣便直接導致了詩歌走向了意象化的創(chuàng)作道路。在王維之前,山水的創(chuàng)作有謝靈運等,田園詩創(chuàng)作如陶淵明,但二人詩中的山水物象,雖有脫離單純描摹的地方,卻還沒有走向渾然天成的境地,以致尚未與人的情感達成交流,處于摹形的階段。在這里找出較為代表性的兩首就可以看出,如謝詩《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中的詩句:“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依茂松。側徑既窈窕,環(huán)舟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陶詩《歸園田居》中的詩句:“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p>
在上面的謝詩和陶詩中,都有著很強現(xiàn)實感,陶淵明《歸去來兮詞辭》中也是如此,方位和路線都極為明顯。詩中“側”、“經”、“下”、“往”類的詞語較多,紀實性較為突出。王維繼承了謝在山水上的衣缽,使山水詩向前發(fā)展,在王維的詩中,山水已經有了人的影子而成為心象的外化之物,在這一點上王維無疑走得更遠,在他的詩中這樣明顯的“蹤跡”已經變得相當隱晦了,就連《過秦皇墓》、《宿鄭州》這類與記游有關的詩歌中是如此。當詩人從坐禪的靜室中走出來時,就習慣性的將自然作為凝神觀照而息心靜慮的對象,王維的詩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詩人著重寫無心,寫偶然,寫坐看時無思無慮的直覺印象,那無心淡泊、自然閑適的‘云,是詩人心態(tài)的形象寫照?!备鹫坠猓骸抖U意的云》,《文學遺產》1990年第3期。這樣的禪的觀物方式,使物變得情志化,月非月,水也非水,從寫奇圖貌走向了“心入于境,神會于物”(王昌齡《詩格》),這樣創(chuàng)作后的山水詩變得朦朧幽深,飽含禪意。另外與自然結緣的“田園詩之祖”陶淵明,他成功的將“自然”提升到了美的境界,詩中也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在自然中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并且將其作為了心靈的歸宿,如《歸園田居》中的“歸”,就不單是英文中的“return”或是“back”,這里面的“歸”飽含著《老子》“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的哲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歸園田居”比起“回家去住”來是怎樣的一番韻味,王維的山水詩與此一樣具有家園的意味,在他面對自己的仕隱矛盾時,以現(xiàn)實的輞川為基礎構建了一個獨立的烏托邦世界,使自然成為了心靈的棲居之地,讓自然山水中人的部分變得更為突顯,使山水田園表現(xiàn)得更具張力。
綜上,王維的“禪悅詩”創(chuàng)作突破了言與意的藩籬,不僅創(chuàng)造了含蓄悠遠的意韻,使時間空間在詩中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天地;也使狀物從摹形向寫意轉變,物有了人的影子,在此基礎上,詩歌中的事物從單純的物向情志化的物轉變,打上了人的烙印,山水詩從此也具有了新的表現(xiàn)力,具有濃重的回歸意識。他“以禪入詩”的做法,在成就自己“詩佛”地位的同時使詩歌創(chuàng)作的路子變得更加寬廣。オ
作者單位:陜西畫報社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