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罪

活著

總是要抓著一點兒罪

罪是蟲子

妖孽著心

這身體

夜里關燈后，想起你

我的嘴角就彎了

想起你的樣子

你的一言一笑

你斜睨的眼睛

罵臟字都那么干凈的聲音

我的嘴角就彎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你一眼，我就明白了

有什么放不下的

見你一次，我就放下了

睡不著的時候，想你一會兒

我就豬一樣地睡著了

快睡著的時候，再想你一會兒

我就會像清水一樣，又醒了

想起你

親愛的人啊

不是愛情

勝似愛情

要我怎么說才好呢？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

我這能想起你的身體啊

它活著

這真好

我和字的關系

這些字病著

我是藥丸

治他們

或者說，我是病

這些字是藥丸

治我

我吃藥時

我知道嘴巴在哪里

那些字吃我時

他們的嘴巴在哪里呢？

2011的最后一天

2011的最后一天

和第一次認識的朋友去吃金錢豹自助餐

我吃了四個哈根達斯單球冰淇淋

他吃了五個

他說：2011的最后一天

很高興認識你

我看著他毫無創(chuàng)意的笑臉

我說：一認識我

2012就來臨了

丟失的十二年

那個正在喝酒的中年男人

他說他丟了十二年的日記

十二年的日子就都丟了

十二年

因為對文字的信賴

他的記憶力十分輕松

什么都沒有記

他把記憶嫁給了電腦

電腦里的光標一閃，一閃

忽然，就詭異地發(fā)生了背叛

他丟了十二年

現(xiàn)在，他的十二年再也想不起來了

哪怕只有一天

他說著，喝著，就要哭了

委屈得像個被母親遺棄的嬰孩

我抱住他的肩

我說：沒關系

其實那十二年你沒有丟

只是你平時管他們太嚴

他們出去透透氣

還會回來

垃圾

沒有了愛情

但還是要在一起

在一起吃喝拉撒

看電視劇，生氣，或是放屁

再好的愛情最后都會沒有的

所以要選定一個結(jié)婚

從此開始：

萎縮自己

壓榨自己

厭棄自己

庸俗自己

從此習慣說：

誰都不容易

就這樣

在一起

直到彼此都成為垃圾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短信

我討厭那些短信

春節(jié)、元宵節(jié)、情人節(jié)

三八婦女節(jié)、植樹節(jié)、清明節(jié)

端午節(jié)、兒童節(jié)、中秋節(jié)……

所有節(jié)日的短信

我討厭短信中的任何語調(diào)

快樂的，吉祥的，祝福的，深沉的

智慧的，可愛的，調(diào)皮的，時尚的

……

我討厭，那些短信

我對一個朋友說：

請不要給我發(fā)短信

我刪著很費力

他笑了，他的臉皮一向很厚

他厚厚地笑著說：

短信都是群發(fā)的

把你單獨摘出來不發(fā)

這很費力

要不就得把你刪除

你要我把你刪除嗎？

我沉默

我討厭那些短信

可我也不想被刪除

朋友們

碎碎，出版社總編室主任

天庭飽滿，地閣方圓

身材嬌小，語鋒犀利

為什么叫碎碎？

她說：身與心俱碎

魚禾，副處級官員

擅喝酒，開車快

架著眼鏡，長發(fā)披肩

還有兩顆可愛的虎牙

和她強悍的內(nèi)心有點兒不和諧

為什么叫魚禾？

她說：她翻字典翻到了穌

梅朵，報紙副刊編輯

大眼睛，長眉毛

喜歡大笑，聲音媚嗲

出手豪闊，古道熱腸

經(jīng)常駕駛著一輛捷安特電動車

游在鄭州的大街小巷

為什么叫梅朵？

她嘟嘟嘴巴：不告訴你

我們四個常在一起鬼混

互相辱罵，互相吹捧

講彼此的狗血事情

我愛她們。很愛

她們世俗的身份下都有一個世俗的姓名：

苗艷微，陳莉，李素芳

剝開她們的世俗皮囊

她們的心鮮嫩無比

當然，我也一樣

不然怎么被她們愛呢？

冬日花木園·梅

此時，室外

所有的花都是裸體

只有梅

花瓣為衣

我忽然覺得

她的堅強

像一場戲

冬日花木園·銀杏苗

在冷風中

這些銀杏苗

死死地站在土里

像一根根，鐵

無數(shù)次，我見過它們長大后的樣子

它們的父輩，祖輩，曾祖輩……八輩祖宗

的樣子

這種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遺植物

秋天，金色的葉片從來都沒有變

白果，公孫樹，鴨腳樹，蒲扇

黃葉銀杏、塔狀銀杏、裂銀杏、垂枝銀杏、

斑葉銀杏

無論什么名字

他們的金色葉片，都沒有變

此時，這些光禿禿的小苗

這一根根的鐵

據(jù)開花木園的朋友說

它們的身上刷滿了特制膠

膠將陪伴它們一年

之后，膠將自然脫落

對樹沒有任何損害

因為膠的厚度

這些按直徑估價的銀杏

平均將多賺兩千

我看著朋友喜滋滋的笑臉

他的可愛就在于他的坦白

冬日花木園·苔蘚

花木生長在一個盆里一年以上

這個盆，叫熟盆

一天以上一年以下

叫生盆

熟盆和生盆的標志

就是有沒有苔蘚

開花木園的朋友說

你滿屋熟盆！

我指著他溫室里的所有盆

他笑起來

所有的朋友都笑起來

這些苔蘚都是買來的

二十塊，買這么大一片

朋友把胳膊撐圓：

你的，明白？

我蹲下

摸著那些苔蘚

嬌嫩的，細膩的，柔軟的苔蘚

這世界，我明白

什么都可以買賣

這世界，我永遠也不明白

為什么什么都可以買賣

你真是一個……生盆

朋友，說

從此以后

我終于認命了這種生活

這沒有愛情的生活

我終于否認了所有的曖昧勾引

它們讓我惡心

從此以后，杏紅褪盡

從此以后，秋葉紛紛

從此以后，白雪茫茫

從此以后，毒死春心

然后，活著

像一個

最不正常的

正常女人

區(qū)別

那天無聊的飯局上

一個人罵一個不在場的人：

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有人發(fā)言：文雅點嘛

就說欲望太強，想兼得魚與熊掌

我說：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酒喝多了，我說不出來

今天翻字典，我終于明白

魚與熊掌都是好的

所以都想要，就是欲望強

而牌坊凈，婊子臟

牌坊要想立得穩(wěn)

必須得有婊子打地基

婊子要想活得好

最佳選擇就是立個牌坊

這二者和欲望無關

只是最樸素的依靠

詩歌創(chuàng)作談

我心久已無詩

如身久已不濕

這些寥落的散句

如一場場沒有高潮的做愛

幸有若干快感

證明尚未完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