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少年與芒果

2012-04-29 17:42:21尹德朝
西部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圖拉蕭軍芒果

尹德朝

當(dāng)蕭軍代的嘎斯69卷著一股藍色煙塵抵達瑪爾圖拉的時候,寂靜的小鎮(zhèn)在秋日的落幕中開始有了一種熱忱的喧鬧,“芒果來啦——!”孩子們喊,大人們也喊。這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瑪爾圖拉油礦的一個黃昏。那一天,男女老少們都聚集在采油二廠革委會一塊灰色土地上,有人開始奏響熱瓦甫和羊皮手鼓,沒有樂器的人們張開自己的大嘴放聲高歌。沸騰圈起了灰色的塵土,使得草綠色的吉普陷入了少有的愛戴之中。人們一邊歡唱一邊撐大鼻孔,試圖從那一屁又一屁的藍色尾氣中嗅出盼望已久的芒果氣味。歌聲異常粗糙,青客斯山泉顆粒粗大的堿水拉糙了鎮(zhèn)民們的嗓門,貌似歌唱的嚎叫,聽上去,宛如大鋸切石尖利刺耳。人們聲嘶力竭著同一句歌詞: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面對隨車而來的一顆圣果,這句歌詞應(yīng)該是一個欲望的盾牌,人們堅信,這句指意明確的偉人語錄一定會壓住心頭某種欲望的升騰。

最初,人們認(rèn)為這不過是一個精神會餐或美麗傳說,但當(dāng)它真的來到的時候,人們?nèi)鐗舴叫?,人們不僅感到芒果的真實和存在,更加感到偉人掌控神州大地事無巨細,周到普遍。芒果,偉大的芒果,既不同于往日“最新指示”到來,(雖然熱烈卻顯得空泛和抽象),也不同于食品站拉來一車凍豆腐或羊雜碎,僅僅是一個毫無立場和意義的腸胃填充。芒果,激蕩著精神與實惠的雙重震撼。

蕭軍代還沒有從車?yán)镢@出來,就已經(jīng)感到,他和他的嘎斯69處于被撼天動地的歌聲和喧鬧淹沒在塵土的危機之中,他發(fā)現(xiàn)他與芒果之間有些狐假虎威。他猶疑了一下,沒有把芒果抱在懷里,人先鉆出車來,他有一點吃芒果的醋。他身穿草綠色軍裝,斜挎配有烤馕色牛皮套的54式手槍,他踏在車腳板上,面帶一副超凡脫俗的當(dāng)時最為流行的林彪式微笑,他向大家招手致意,笑容可掬。若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他更像一個力奪芳心的車模。那時候,嘎斯69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的奔馳和林肯。軍裝、軍車、手槍和歡呼讓這個蕭姓男人釋放出了當(dāng)時最耀眼的熾熱光芒。他擺夠了Pose之后,才把芒果捧出來。

蕭軍代的全稱為蕭軍代表。真名叫蕭富奎,后改名為蕭紅軍,轉(zhuǎn)業(yè)來鎮(zhèn)后,相繼擔(dān)任炊事員、保衛(wèi)干事、民兵連長、人武部長等一系列小鎮(zhèn)要職,在將礦長和黨委書記統(tǒng)統(tǒng)定罪為走資派之后,他成為瑪爾圖拉油鎮(zhèn)至高無上的當(dāng)權(quán)者。因軍裝槍械總不離身,便得名蕭軍代表,簡稱蕭軍代。他很瘦,臉很長,酷如雞爪般的手高舉芒果,當(dāng)他跳入又稠又熱巖漿似的沸騰的人群中后,便在鼎沸中煮得不可開交,恐懼向他襲來。

在喧囂聲里,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更為尖細的聲音夾雜在聲浪里,在眾多的眼睛里,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一雙更為明亮的小眼睛夾雜在人群中。這個聲音是少年匡林的,這雙眼睛也是少年匡林的,對于成長在準(zhǔn)噶爾盆地深處的孩子來講,芒果,猶如銀河系里的一顆明星,陌生而又親切。年僅十二歲的匡林從高音喇叭里得知,這顆來自天涯海角的樹生果實可以延年益壽,包治百病。也就是說賦予它更多的可貴絕非一個空洞的形式主義,在那甘甜可口的滋味之上,充滿了神話般的人性關(guān)懷。這分明就是《西游記》里的人參果再現(xiàn)人間。福音,一個老弱病殘者和渴望長命百歲者震耳欲聾的福音。

美夢標(biāo)志性地占據(jù)了孩子們最純真的一塊心田的同時,一場災(zāi)難,不可避免地走近了少年匡林的幼小生命。

自蕭軍代掌管了所有權(quán)力之后,瑪爾圖拉便實施了準(zhǔn)軍事管理制度,為防修備戰(zhàn),石油總局配給的糧油日漸減少,購買食品的隊伍越拉越長,少年匡林從他生下來那一天起,似乎就成長在一個暗無天日的購物長龍如海嘯般瘋狂擁擠的人群當(dāng)中。小鎮(zhèn)看似死寂如水,實則已到了饑寒交迫的邊緣。沒有食糧,人們便用戰(zhàn)備配發(fā)的武器瘋狂獵殺野兔和黃羊;為抵擋嚴(yán)寒,人們又瘋狂砍伐戈壁僅存的梭梭植被;導(dǎo)致餓狼入鎮(zhèn),風(fēng)沙肆虐。

就在人們所有的信仰即將淡出生命的時候,這顆水果就這樣走進了鎮(zhèn)民們的視野,其實誰都明白,它什么都帶不來??墒鞘捾姶鷧s在高音喇叭上喜傳佳話:一滴果汁就能達到百日不饑,千日無寒,食之病除,一食百壽之效果。全鎮(zhèn)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地富反壞右除外,老少婦孺人均人口一份?!蹦莻€荒誕的年代,說什么都有人相信。全鎮(zhèn)民眾歡騰雀躍,高呼:嗚啦——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萬歲,萬萬歲!

少年匡林被絆倒在一大堆瘋狂擁擠的亂腳之下,就像一塊抹布踩踏于黑暗之中,飛起的塵土幾乎埋沒了他瘦小的身軀,雪崩一般的大腳趟過之后,他爬起來,又急奔而去,他用沙啞充血的語音大聲說:“芒果,娘……有救了……”

小鎮(zhèn)的天空開始暗淡,人們的潮流涌向一個圓木搭建的墨綠色平臺,這里是芒果最終要到達和分割的地方。電線桿上的兩盞馬奶子燈提前閃爍在灰暗冰涼的空氣中,光線異常慘白地鋪灑在墨綠色的臺子上,使得這個將要針對芒果的手術(shù)臺更像中世紀(jì)的一個斷頭臺。有趣的是,手捧芒果的蕭軍代走向那個臺子的過程非常艱難,失控的局面大有哄搶之趨勢。他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錯誤,他不該在登上講臺之前就掀開紅布露出那個秀色可餐的橢圓體,他兩腳已開始離開地面,完全失去了重心和平衡,最后他幾乎平躺在了人頭之上,如一具供奉的死尸狼狽不堪,完全失去了軍威和首腦的尊嚴(yán)。更可怕的是,他腰上的手槍被人拽起,好像還有人抓住槍把抽了一下,他立刻就出了一身冷汗,險些把芒果扔出去。盡管有人不失幽默地高喊:“大家不要擠,讓列寧先出去……”惹得一片哄笑,但局面更加不容樂觀,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就是在特務(wù)說了這樣的一句臺詞之后,列寧慘遭槍殺的。他惱羞成怒,他要拔槍警告,可已由不得他,該死的芒果正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紦?jù)著他的十個手指。不過,萬幸,他也只是被人們橫著抬起來而已,就向當(dāng)今的巴勒斯坦人高舉著被害兄弟的尸體和棺木那樣,人們平平展展地把他放在了臺上。蕭軍代放下芒果便不失時機地把他的手槍從牛皮槍套里拔出來,與槍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塊骯臟的紅布,當(dāng)兩發(fā)子彈射向天空后,匡林只看到兩股淡淡的青煙和紅布在充滿汗臭的空氣中輕輕地淡化和飄落。槍聲很滑稽,就像是扔進大海里的兩粒石子,紅布落在了匡林的臉上,機油和金屬氣息鉆進鼻孔??锪指吲e著紅布有了向前擠的理由:“叔叔,你的布……”蕭軍代沒有聽到一個孩子的叫喊。他看到有許多人正在沖他發(fā)笑,他知道這是他微弱的槍聲帶給他的愚蠢結(jié)果,但他還是舉著槍,他沒有別的招數(shù),軍人除了用槍還能用什么?然而他手里的槍一點也不辜負他的希望,槍口指向了兩盞閃亮的馬奶燈,啪啪又是兩槍,很響,不是槍響,而是燈泡爆炸的聲音很大,玻璃碎片像雪片那樣嘩啦啦地散落下來,落在人群的頭上脖子里。

燈滅了,場景頓時暗淡,幸好天邊還有一絲晚霞撐住了低矮的天空,昏暗世界尚能感到輪廓的殘存。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人們的嘴里一片嘖嘖聲,厲害。蕭軍代雖然沒有楊子榮那樣一槍打兩盞的神功,但比匪首座山雕一槍只打一盞強多了。而且,那是演戲,這可是真槍實彈。厲害,蕭軍代人氣指數(shù)再一次回升起來,酋長般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長臉上。這是他自掌管瑪爾圖拉以來所展示的第一個軍威。不過,與芒果相比,其現(xiàn)實意義還是要遠比他的什么破軍威大得多。只不過片刻,人們又一次喧鬧起來。

作為一鎮(zhèn)長官,蕭軍代是要講話的,以往,他的每一次講話都要用掉瑪爾圖拉半個白日最廉價的時間,可是今天,他只說了四句話,第一句話:“國家把芒果送給了我們工人階級,是對我們最大的關(guān)懷和鼓舞?!闭坡暲讋樱鸲@。第二句話:“這個芒果百年一果,吃了可以長命百歲?!闭坡暲讋?,震耳欲聾。第三句話:“不過,它還沒有熟透,還有一些澀酸,要放一放?!蓖绷笋R蜂窩般的嘆息代替掌聲。第四句是:“瞻仰開始?!?/p>

蕭軍代少有的簡單扼要,讓全鎮(zhèn)人迷惑不解,然而,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人們的情緒一落千丈,但還是排起長龍,緩步走到芒果面前,吃不到它,看一看也算是個眼福。人們在這顆綠黃粉紅四色相間的芒果前停留片刻,與瞻仰一個不朽的死者大同小異。芒果安靜地睡在一塊棗紅色金絲絨里,鮮美水嫩,完全是一副瓜熟蒂落的特征。那嫵媚嬌嫩的酣睡姿態(tài),那鮮綠、那乳黃、那桃紅黯然羞怯的過渡,儼然就是一個剛剛嫁至的美麗新娘。

少年匡林不會為這顆水果附加更多的含意,他最直接的愿望就是盡快得到屬于他的那一份。當(dāng)他走到臺前的時候,他的手里還攥著那塊包槍布,他仰起頭,舉手把它送過去,蕭軍代先是一陣迷惑,低頭看槍套,一把就收了過去,他不僅沒有一絲謝意反而瞪了少年一眼,他懷疑這個少年就是剛才那個想偷槍的賊。

少年匡林顧不得留意軍人的厭惡眼神,他已被那果實牢牢吸引,他自以為做了好事,便具有了對芒果的特權(quán)。少年匡林把他的大腦袋探過去,試圖想聞到點什么,卻沒有一點香味進入鼻孔,他想,這一定是玻璃罩阻隔了香味的散發(fā)。于是他掀開了罩子的一角,芒果沉重地抖動了一下,使那顆果子變得更為真實,芒果的肉感使得少年情不自禁地將手伸進去,幾乎同時,蕭軍代的拳頭重重地打在了這個少年的嘴上。對于一個體形瘦弱的孩子來講,沖擊力是巨大的。少年被打倒在地上,他捂著又腥又咸的嘴痛苦地爬出了人群。他的左門牙已經(jīng)松動。

夜暗了,芒果被放進廠部會議室里去了,芒果沒有被分食,使得這個慶典又落了以往的俗套,它和迎接“最新指示”一樣空洞,新瓶裝舊酒而已。成年人意猶未盡地散去了,適應(yīng)和默認(rèn)那個漫天謊言的年代的每一件事,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瑪爾圖拉的孩子們對大人們的每一句話都堅信不移,他們沒有散去,他們不相信芒果會一直放在那里,他們知道食物的最一般規(guī)律,時間長了是要爛掉的。他們在路燈下嘰嘰喳喳,依然熱情高漲。只有少年匡林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用舌尖不停地晃動著那顆松動的牙齒。他對芒果的信心抵觸著他對蕭軍代的仇恨,他發(fā)誓,一定要把他應(yīng)得的那一份拿回去,讓病重的母親吃下去。

溫暖在瑪爾圖拉永遠是個奢侈品,一年之中沒有幾個溫?zé)崽鞖猓€不到十二月份,天氣就像白霜一片寒冷。夜色愈加深厚,寒冷愈濃,路燈下閃爍著纖維般的雪花,孩子們因耐不住寒冷,漸漸也零星離去。只有匡林還呆在那里,他的舌頭依然不停地晃動著松動的牙齒。他需要疼痛,疼痛是一臺制造熱能的機器,他就在疼痛中抵御著寒冷。他跑到革委會的大門前,擠開一條門縫,借著窗外射進來的燈光,他看到芒果安臥在一個講臺上,透明的玻璃罩將它襯托成一幅肖像畫,變得陳舊、暗淡,彌漫著一股哀愁的氣息。這時,匡林發(fā)現(xiàn)會議室朝西的一扇窗子半開著,他就攀爬上去。他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點,但他聽到一聲大喊:“誰!”接著是拉動槍械的聲音。他幾乎是從窗臺上掉下來的,他想不到,蕭軍代就住在一間耳房里,耳房黑暗的窗口正注視著這個少年。遠處發(fā)電廠的汽笛響起來,這是工人夜班的時間。匡林把兩手揣進袖口,舔著他的那顆搖搖欲墜的牙,跑開了。

其實,芒果的序曲早在它還沒到來前就在油礦小學(xué)開始奏響了,這個具有色香味的消息一下沖昏了孩子們的頭腦,在那個年代,普天下所有的孩子們,幾乎都在做著相同的水果夢。日子在翹首以待中像蝸牛一樣緩慢走過,美夢把瑪爾圖拉的孩子們幾乎都變成了花果山的猴子。

位于小鎮(zhèn)西南邊的小學(xué),芒果改變了他們的教學(xué)大綱。校方在蕭軍代的敦促下,一直圍繞著芒果的生長和成熟做著違背良心的延伸和演繹。老師們說,延年益壽的功能不必多言,醫(yī)治疑難雜癥更是千真萬確。在以后的時間里,所有的數(shù)學(xué)課程都像哥德巴赫猜想那樣,分解著一顆芒果如何均等地走進千家萬戶的胃口。

匡林一直靜靜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座位上,靜默是他的心中掛起的一幅窗簾,窗簾厚厚地遮掩著他巨大的心愿,他要把分到自己的那一份連同他父親的那份一起讓娘吃了,這對他來講,是生活中最快樂的一件事情,他的那雙明亮純凈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課本,而這樣明亮純凈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這些漢字已被那個神秘的果實沖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在心里早已把吃它的工作準(zhǔn)備好,甚至把她母親的病治好后坐火車回老家的事都想好了。

可恨的是,罪惡的數(shù)學(xué)老師,希望他的學(xué)生能表示出較高的革命姿態(tài),要同學(xué)們讓出自己的那份給蕭軍代叔叔吃。匡林看見同學(xué)們都在沉默。老師不甘罷休,又說,是紅小兵的同學(xué)應(yīng)該首先站出來。于是同學(xué)們一個一個地站立起來??锪忠彩羌t小兵,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的最后一排椅子上,他不能不要自己的那份,他娘病重。

他的娘已經(jīng)臥病一年了,醫(yī)生說是肝病,是要用營養(yǎng)來養(yǎng)的,但是家里連一瓶清油都買不起就別說營養(yǎng)了。娘的病情每況愈下,他曾聽到醫(yī)生對父親說,準(zhǔn)備一下吧,她挺不過這年的春節(jié)??锪钟X得很恐怖,他無法想象家里沒有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他只有十歲,他需要母愛?,F(xiàn)在,這個延年益壽、專治疑難雜癥的水果能救娘的命,吃了就能健康地活著,那是他天大的幸福。一想到母親還能活下來,他就心花怒放。他每時每刻都覺得那顆芒果就在他那幅窗簾的背后浮動著,它孤寂地呆在他心中的一角,發(fā)出明亮而寒冷的陽光,它讓他警醒,我,就是為你娘的那個病殘的身體而來。

瑪爾圖拉小鎮(zhèn),北靠青客斯山脈,面對準(zhǔn)噶爾盆地托里大戈壁,是一個由內(nèi)地移民而來的油田村落,方圓數(shù)百公里,除零星的牧民放牧催馬而過,幾乎沒有人家。這里,埋藏著大海一般的石油,可是油田生產(chǎn),在那個年代完全癱瘓。聽父親講,他的老家在安徽,而母親的老家卻在河北,一九五五年的秋天,剛從朝鮮打完仗的父親,領(lǐng)著匡林的母親正準(zhǔn)備回家收割最后一茬水稻,一陣軍號,匡林的父親被吹上了火車,火車把他帶到了新疆這塊風(fēng)沙彌漫的不毛之地。不久他們有了匡林,再不久母親就得了肝病。肝病使這個三口之家暗無天日。這兩天母親老是在說著一句話:我回不了河北老家了。

芒果來到小鎮(zhèn)的第四天,少年匡林對那顆芒果的渴望有增無減。這天早上,他站在他家的門口,抬頭遠眺青客斯山壁立突起的群山,或高或低的山巒之間,成群的烏鴉盤旋或棲息,一望無際的托里大戈壁幾乎終年被大風(fēng)和沙塵籠罩著,只有西伯利亞的寒流掃蕩之后,才可以看到青客斯山脈和大戈壁粗壯的梭梭灌木,灌木中一條石子公路通向遠方另一個有人的世界,芒果就是從這條公路到來的。眼下的瑪爾圖拉油鎮(zhèn),滿目一片沙礫的深灰色,十歲的少年匡林踏遍了這里的山川戈壁,除了沙棗樹上秋季才能看到的豌豆般大小的沙棗之外,不曾見過任何一顆能夠食用的果實。這里的孩子們對水果的陌生,猶如一個天堂之夢。

僅僅過了四天,似乎所有人都不再談?wù)撆c芒果有關(guān)的話題了。少年匡林依然等待著,他相信大人們不會坐視芒果腐敗變質(zhì)的。他幾乎每天都要推開那個會議室的門縫看一看,芒果依然光鮮靚麗地睡在玻璃缸里,他有些納悶,難道大人們連趕早嘗鮮這樣的生活常識也遺忘了嗎?任何東西都是要被時間給糟蹋掉的。不過,匡林似乎還是能找到答案的,面對全鎮(zhèn)一千多號人,也實在難為這顆小小的水果,讓它自行消亡也是一個化解矛盾的好辦法。但是對少年匡林來講,就太殘酷了。他要進去,拿到它,治好他娘的病。他只拿他和他家人應(yīng)得的那份,這樣是公平的。

竊取芒果的時間定在午夜十二點。一決定下來,匡林就開始坐立不安,這畢竟不是這個少年經(jīng)常做的事。這個白天,不管他坐在學(xué)校里聽課,還是坐在他家的床沿邊寫作業(yè),他的那雙不大的小眼睛總是閃爍出透亮飽滿的光澤,然而他卻看不到黑板上和書上的一個漢字,吃飯時也感覺不到嘴里有一絲味道。那顆芒果覆蓋了他整個的生活。夜,終于來到了,他從床上坐起來。家里的人都已熟睡,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社會,不管明天是不是還有什么荒唐之事,不管能否讓病重的母親吃上芒果,總之他要干一件自認(rèn)為驚心動魄的事了。

他走出了房門。沒有燈亮,這個孤獨的小鎮(zhèn)早已被寒冷深深裹在了黑夜的被窩里,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睡得很香甜,他們不愿預(yù)知明天,也不再管那個越來越不真實的芒果到底離他們的胃口有多遠,能湊合一頓飽飯,再鉆進冰涼的被窩里,用身體把暖熱的那塊地方保住才是最真實的。當(dāng)然,在自己的體溫不再有過多流失的基礎(chǔ)上,他們還希望把生活中最需要的豬肉和布票帶進夢中。這就是瑪爾圖拉小鎮(zhèn)最美滿的夜晚。

少年匡林走到了冰冷夜里,寒風(fēng)鉆進他帶傷的牙齦,使那顆活動的門牙在風(fēng)中戰(zhàn)栗,他的左手緊緊握住一把折疊小刀,右手握著一個小藥瓶,那是娘吃空的藥瓶,他要用小刀切開那個多汁的芒果,不能貪,只要一小塊,把它裝進小瓶里。他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摸到革委會門前,耳房的燈還亮著。那個打壞了他牙齒的蕭軍代,還在為瑪爾圖拉日理萬機。少年匡林知道他的厲害,就趴在一條溝里,靜靜地等待著那屋里的燈滅,他靜靜地趴在地上,他知道,如果這樣一直趴下去,在凌晨到來之前就會被凍死。他等待著屋里那個令人憎惡的靈魂響起鼾聲。夜風(fēng)刺骨,不時有鎮(zhèn)上的民兵,肩扛老式步槍拖拖拉拉地走在沙地里,他們停下來,點著一支莫合煙,再行走,煙抽完了就回家睡覺了。少年匡林仰望夜空,看到一團比黑夜還要漆黑的黑云,黑云就像一群蝙蝠,在空氣里翻飛著,翅膀擦著干枯的樹葉,掉在了匡林的頭上。兩小時后,鼾聲終于傳出來,但是燈卻沒有熄滅。他是一個謹(jǐn)慎的孩子,他覺得那鼾聲有些虛張聲勢,佯裝睡著卻像是誘敵深入,他還要等待,他的等待與寒冷在死一樣的平靜中拼命廝殺,他一次次被寒冷殺死,又一次次被娘溫暖的眼睛救活。再一細看,那雙布滿血絲充滿黃膽的眼睛正慍怒地看著他,那驚愕痛切的目光里飽含淚水,娘正拼命在拽他回家,孩子,不要再惹事生非,娘就是死也不要讓你這樣做……娘知道,這個動蕩的社會是順山而下的洪濤,她的兒子會像一根飄落在河床里的小草,眨眼之間就會席卷而走??墒?,少年匡林要救母親,母親才是這個破敗世界的擎天大柱。黑夜里,他躲避著媽媽那雙眼睛的追蹤,盡管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賴的慈愛的眼睛,但他要暫且回避她。

燈也滅了,鼾聲終于沒有了假寐的成分。少年從雪地里爬起來,在摸到了會議室窗下的那一刻,他又看見了娘的眼睛,像是凝結(jié)的冰霜,這是他懂事以來從沒有看到過的眼神,他閉上眼睛,他的心里在呻吟,娘啊,你肯定不知道你那驚愕和恐懼的眼神是怎樣感動著你的兒子,但是兒子不能沒有你,我要救你。他狠狠搖晃著那顆碩大的頭顱,聚集著整個生命活力,瞅著那扇半開著的窗口。烏云飄了過去,墨色的天幕,明晰地波動著淡淡的銀河。他攀爬上去,一推小窗,開了。他身材瘦小,爬了進去。會議室內(nèi)不是很暗,窗外被打壞了的馬奶燈又裝了新的,光線照射進來,芒果照耀在柔和的夜晚之中。他站在室內(nèi)深藍色的中央時才真正感到,他的身份變了,他現(xiàn)在是一個賊了,他忽然有些緊張和無策,但是,他聞到了那顆果實的香味,他掀開那玻璃罩,那股香味更加濃烈,但是它的香味好像有些刺鼻,類似于橡膠水或甲醛,這與他的想象出入很大,幾天來,無論他怎樣幻想這顆果實,隨便從哪一個角度來想,它都是那么有滋有味。現(xiàn)在,他將它捧在了手上,卻沒有感到有什么分量,他掏出小刀,試圖將刀刃嵌進果肉割下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可是沒有扎進去,刀尖滑向一邊,果體卻像一個皮球滾向了另一邊,這時,窗外巡邏隊點煙的火光又出現(xiàn)了。情急之下他放在嘴上狠狠咬了一口。牙齒從芒果上滑了下來。他再一次張開嘴,這一次他咬動了,嘎的一聲,牙齒插進了一個空殼之中,嘴里充滿了石蠟的味道。上帝,這是一個塑料球體,球體生硬、尖銳,像破碎的玻璃一樣,刺傷了他的嘴唇和牙齦、還有他滿懷孝順的心。

他的驚訝突然變成了憤怒,他媽的,騙局,一場騙局。他在心里這樣大叫了一聲。他再也沒有一點膽怯,他是堂堂正正爬出窗外的。他的臉上很潮濕,皮膚上浮著一層憤怒的冷汗。黑夜突然像一個巨大的吸盤,把他的希望、他瘦小的身體和大大的頭顱統(tǒng)統(tǒng)吸到了黑夜的腸胃里。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剛才的事情就像一個荒唐的噩夢劃過漆黑的夜。他覺得,舌頭的另一半沒有任何阻擋地出現(xiàn)在他的左唇邊上,舌尖向上一挑,空空蕩蕩,這才發(fā)現(xiàn),左邊的門牙不見了。這一夜,他的思路一直順著他剛才的行蹤尋找這顆失落的牙齒,最后,停在那個芒果的空殼里。他實在不愿讓他的那顆門牙定居在刺鼻的塑料殼里,但是思維像一條忠實的狗,找到目標(biāo)后,趴在那破裂的空殼里,一動不動了。

第二天早晨,學(xué)校里籠罩了一層恐慌的氣氛,第一節(jié)課,數(shù)學(xué)老師大驚失色地說:“不好了!”話剛開了個頭,蕭軍代就出現(xiàn)在四年級的教室里,他站在數(shù)學(xué)老師解析芒果的位置上,用一雙豺狗的眼睛看著同學(xué)們,足足看了十分鐘。數(shù)學(xué)老師站在一邊,一下矮了許多,他把脖子像烏龜一樣縮進了肩膀里,臉上呈現(xiàn)出一副智障的微笑,這讓同學(xué)們在自己的身邊準(zhǔn)確地找到了電影里的“日偽漢奸”?!叭諅螡h奸”對同學(xué)們說:“大家靜一靜,今天蕭軍代來給咱們做指示,要講一講有關(guān)芒果的事,大家歡迎?!蓖瑢W(xué)們掌聲雷動。這一下可等來了分吃芒果的消息了吧,芒果再一次喚醒了孩子們的饞涎。

匡林呆呆地坐著,從蕭軍代的臉上他已經(jīng)看到了潛伏的危險,這種危險必將以蕭軍代獨特的憤怒方式爆發(fā)出來。早晨的陽光穿窗而進,把一身軍服的蕭軍代渲染成一堆巨大的馬糞,他一絲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同學(xué)們喜形于色。站在那里,把他的兇狠一點一點從瘦臉的皮膚下的顯露出來,熱烈的空氣也一點一點地變冷,他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看著四年級二班的學(xué)生們,一直看到同學(xué)們疲憊不堪的時候,他突然說:“大家把牙齒露出來?!?/p>

同學(xué)們被這一句話嚇懵了。數(shù)學(xué)老師立刻說:“大家聽話,把嘴張開?!庇谑峭瑢W(xué)們都張開大嘴。

蕭軍代走到匡林的身邊道:“你為什么不張嘴?”匡林無動于衷。

“你不張嘴開我也知道,你少了一顆門牙。你的門牙哪去了?”

匡林說:“你打掉了?!?/p>

“我知道它去哪里了。它掉在那顆芒果里了。”

“嗷——”全班一下炸了窩。老師揮動兩只長臂:“靜一靜,靜一靜!”

“你站起來。站上臺來!”蕭軍代說。

全班人都屏住呼吸??锪謴乃淖簧险玖⑵饋?,收拾好鉛筆盒和書包,走向前臺,他步履緩慢,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他走上講臺,晨光照在了他的頭顱上,透過窗戶,他看到自己家的煙囪上冒出了濃密的黑煙。那是下了夜班的父親正在為母親熬藥,黑煙是父親用油渣制造出來的,味道很難聞,比娘的藥還難聞,他仿佛又聽到了娘的咳嗽聲,聲音越來越大,之后,他的耳朵就失聰了,他聽不到蕭軍代正在說什么,甚至連全班在沖他喊口號他也沒有聽到,就在蕭軍代從腰里拔出手銬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迅速退到黑板前面,繃緊脖頸,突然沖過去,他的大腦袋撞在了蕭軍代的肚子上,這個高大的男人嗷的一聲就倒下了。接著,這個英勇的少年又撞碎了玻璃,像一只撲食的雪豹躥了出去。

在瑪爾圖拉的記憶中,蕭軍代用他亮晶晶的手銬帶走過許多人,他從未受到過任何抵抗。他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一個星期零五天,那顆碩大的頭顱撞斷了他的三根肋骨。

少年匡林從瑪爾圖拉小鎮(zhèn)消失了。人們不知道這個英勇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人們都說,這孩子餓了就會回來的。這個幾乎沒有什么交通的小鎮(zhèn),孩子是跑不多遠的,他一定就躲在北邊的青客斯山上或東面的通古特沙漠里??墒侨爝^去了,又三天過去了,這個孩子毫無蹤影。鎮(zhèn)上開始組織人尋找,一百多人一連找了七七四十九天,沒有找到??锪帜镂罩鴥鹤拥恼掌懒恕H巳硕贾揽锪质莻€孝子,小鎮(zhèn)就用高音喇叭,天天對著青客斯山上喊:“匡林你回來,你娘死嘍!匡林你回來,你娘死嘍?!?/p>

四年后的一個春天,有個拾柴人說在北山看到了一個死孩子,匡林的父親趕到那里,在一個沙溝里,匡林輕飄飄地睡在那里,他輕飄飄地就像一張曬干了的海帶,他張著嘴,掉了牙的牙縫里填滿了細細的沙。一把小刀和一個小藥瓶依然握在已成白骨的手里??锪值母赣H抱著一張干海帶,來到瑪爾圖拉小鎮(zhèn)的場部門前,他大聲控訴:“蕭軍代,你出來。你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狗!”

匡林找到的消息也如芒果到來一樣被瘋傳開,人們像蜜蜂一樣沒頭沒腦地飛過來,憤怒地大喊:“蕭軍代,你出來!你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狗,你為什么拿一個塑料球欺騙我們大家?!?/p>

蕭軍代不知道自己走出來好,還是不走出來好,其實,他也是一個受騙者。四年前,當(dāng)他在車?yán)锇l(fā)現(xiàn)那是一個假芒果的時候,他也六神無主過,但這是一個遍布全國的真實的謊言,他只有硬著頭皮假戲真唱。一排錯亂的小牙印和一顆脫落的小牙,讓一場火熱的尚未落幕的大戲過早穿幫,這使他大為惱火,這是一個政治事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學(xué)校,他本想拿著那顆小牙去破案的,可怎么晃動也取不出來。原想堵住這個孩子的嘴,嚇唬一下就算了,想不到那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孩子,他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不僅砸爛了那場假戲,還砸斷了他的肋骨……

“蕭軍代,你出來。你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狗?!?/p>

鎮(zhèn)民們也大聲喊,很長時間堵在蕭軍代的門口。他不明白,這個偏僻小鎮(zhèn)死的人多了,為什么會對一個死了四年的孩子念念不忘?人們七嘴八舌道出了匡林之死的種種原因,眾口一詞,是蕭軍代害死了他,讓姓蕭的償命。

蕭軍代終于走出來了,他依然是一身軍裝,斜挎手槍,他昂首闊步走出來,背著手站在那里,兩眼死狼一般沒有光彩。除了匡林爹低沉的哽咽,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了,之后,他穿過人們閃開的小道,消失在風(fēng)沙彌漫的塵土中,他的背影蒼老、孤獨。

鎮(zhèn)民們找來木匠,為匡林預(yù)備棺材。木匠把木料刨了又刨,木頭味很快就成了棺材的氣味,整個小鎮(zhèn)都聞得到。看熱鬧的人很多,有人嘻笑著說:“歸根結(jié)底是孩子的嘴太饞……”

一切都來得過于荒唐,小鎮(zhèn)上的歷次事件總擺脫不了過于荒唐。匡林的死亡連接了那個荒唐年代的天上與地下。

匡林入棺后,鐵釘一點一點楔入木頭,宛如匡林的牙齒陷入那顆假芒果里,虛擬而不真實。隨后整個戈壁曠野響起了棺材的空洞回聲。這回聲不悠揚,不悅耳,聽上去喪心病狂。

若干年后,鎮(zhèn)政府一位女清潔工,把一個落滿灰塵的塑料球從某個角落里掃出來,擦掉塵土它依然翠綠鮮亮,放到家里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擺設(shè),可是她發(fā)現(xiàn)上邊有一個洞,一搖咚咚響,就把它扔了出去。芒果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形,在這個過程中,一顆小小的牙齒從里邊掉了出來,一陣秋風(fēng)吹過,樹葉和沙塵把它埋在土里,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責(zé)編:子衿

猜你喜歡
圖拉蕭軍芒果
金秋待歸
金秋(2023年20期)2024-01-19 02:39:08
蕭軍
蕭軍紀(jì)念館
我才不要穿
小洞會“咬”人
小洞會“咬”人
憶青年蕭軍二三事
文史春秋(2017年12期)2017-02-26 03:16:16
美國圖拉爾農(nóng)業(yè)展會掠影
6歲自閉癥女孩與貓咪的故事
圖拉法篩網(wǎng)自動往復(fù)沖洗裝置
翁牛特旗| 庆元县| 广河县| 古浪县| 龙陵县| 昆明市| 灵璧县| 金堂县| 大安市| 闽侯县| 竹山县| 囊谦县| 公安县| 类乌齐县| 德令哈市| 双江| 广平县| 绥棱县| 长海县| 沧源| 绥江县| 稻城县| 永安市| 和林格尔县| 云南省| 平邑县| 邯郸县| 石屏县| 兴化市| 仁化县| 衢州市| 万山特区| 高清| 阜南县| 米易县| 朝阳区| 高密市| 福贡县| 博罗县| 广饶县| 青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