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暢
摘要:在白先勇的小說中,“失控的身體”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形象,可以藉此作為觀察其身體詩學的一個起點。舉止失措、疼痛失常、體形失衡、暴虐失控,均為身體失控的表征,分別引發(fā)記憶、暗示命運、象征欲望、造成恐怖。我們可以藉此從另一個角度來重新理解白先勇悲天憫人的情懷。
關(guān)鍵詞:白先勇;身體詩學;悲憫
中圖分類號:I05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4-0060-05
“失控的身體”,可以理解為身體遠離了正常的軌道,為一種自身無法把持的力量所左右、所決定。呈現(xiàn)并凸顯“失控的身體”這一形象,是白先勇完成敘事和實現(xiàn)意義的秘密通道,不妨一言以蔽白先勇的身體詩學。人物的命運及其對待命運態(tài)度的強烈變更,或者用歐陽子的說法是“今昔對比”,①這是我們對于白先勇作品強烈的第一印象。這在《寂寞的十七歲》、《紐約客》、《臺北人》三部短篇小說集以及長篇小說《孽子》中,處處有之,俯拾即是。倘或以身體詩學觀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身體的表面風平浪靜,而隨著敘事的推進,平靜表面下的身體訴求迅速浮現(xiàn)并洶涌而出,從而走向身體的失控。
一、以舉止失措來書寫記憶
失控的身體是記憶的觸發(fā)器——正是由于身體的失控,隱秘的記憶才能更好地洶涌而出,破碎而真實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但是,洶涌而出的溫情記憶該如何面對一個殘破的當下呢?面對沉重的肉身,靈魂又將作何感想?
《游園驚夢》中赴宴的錢夫人忽然感到不安:自己究竟這是怎么了?才做的頭發(fā),被風一撩就亂了;才裁了杭綢做的衣服,鏡子里看起來竟有點發(fā)烏;從紹興辦來的陳年花雕竟然也這么傷人,險些把嗓子也喝啞了……可是,跟了錢鵬志那十幾年,筵前酒后,任他多大的場面,哪一次不是應(yīng)付得妥妥帖帖?然而,一切都隨著身體的抖動而不穩(wěn)妥了起來,一切都隨著失控的身體開始失控。長期壓抑的情感,開始不可遏制地浮出水面。接下來那連喝數(shù)杯的花雕,才是身體真正遭受入侵的秘密通道。在酒精的作用下,身體的戒備開始松懈,與鄭彥青的密會偷歡,月月紅十七的橫刀奪愛,往事歷歷,混亂無序。記憶的潮水波濤洶涌,淹沒了錢夫人那失控的身體。
“沒有一個完好如初的過去,一個純?nèi)坏倪^去等待我們?nèi)ふ?,去喚醒,去復現(xiàn)?!雹谟谑牵洃浛赡芩悴簧险鎸?,或者說僅僅只是心理的真實而已。當下的體驗與記憶相互較量,遠遠不及?;蛟S,大陸的花雕喝起來原本就割喉,臺灣的絲綢未必就一定粗糙扎眼,但是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陸不過是一個繁華不再的舊夢,一個業(yè)已遠去、不可觸及的影子。在這抹影子的籠罩下,衣著過氣,不勝酒力,沾酒即啞。韶光年華已然轉(zhuǎn)身離去,身體陷入了衰老的陰影之中。
過往時間的重負毫不留情地堆積在了身體上,由瘦而胖,皺紋生長,身體成了時間最好的見證者與受害人。因為,這個見證者不會說謊,這個受害人無處躲藏。梅洛—龐蒂就認為,“只有身體,才能更具體真切地記錄我們關(guān)于過去的種種印記。我們的思想可能會欺騙我們,情感則更是常常欺騙我們,但是身體則是我們最忠實的伙伴。”③白先勇正是借“失控的身體”來講述人生的“歷史感”與“無常感”,④身體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與無常的受害人從而進入文本。
記憶由“失控的身體”觸發(fā)而至,卻要面對一個如此殘破不堪的身體?!办`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尋找使生命變得沉重”,⑤直面身體的靈魂因此深感苦悶。這種苦悶永遠揮之不去,正如身體背負時間的重擔,絕無重返輕盈的可能?!皩η啻翰辉伲瑢r間、對時間的變動而造成的毀滅的懼畏——一切都要隨著時間的洪流而消逝”,⑥正如我們渾身顫抖又滿懷希望地摩擦阿拉丁神燈,燈神鉆出來,看了看頹敗的肉身卻只是搖搖頭。竭盡全力的我們,因無可挽回而頹然倒地。
不過,正是有如此頹敗而沉重的身體橫亙在我們面前,青春的年華,鼎盛的榮耀,才在記憶的深處如此強烈地引誘著我們。對逝水年華的追憶與沉浸,既是對無可挽回的一種確證,又是尋找自我價值的一種方式。正因為這種價值永遠無法確認于當下,才需要苦苦找尋于昔日。因而,這是記憶建構(gòu)在此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方式,記憶所表達的正是我們最為卑微的希望。錢夫人仍能重溫自我價值的舊夢,仍能心懷卑微的希望而不至于淪落,這也正是白先勇的悲憫之處。
二、以疼痛失常來書寫命運
劉俊認為白先勇筆下的“命運”首先是一種解釋,“它的出現(xiàn)使得人們?yōu)樽约荷聿挥杉骸㈦y以把持的生存形態(tài)尋找到了一種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而人們尋找出這一解釋本身也就證明著人的生存形態(tài)的脆弱和人生走向的迷惘”。⑦而白先勇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愿意將同性戀者的性向選擇用宿命來加以解釋。⑧受盡折磨的靈魂似乎永無得救的希望,人生是如此的無可解釋。命運正是對“無可解釋的人生”的最后的解釋,而身體的疼痛和疤痕則是對“無可解釋的人生”的鮮明標記。
白先勇的文學世界里,身體往往作為一種冥冥之外的異己力量,決定自身的命運。長相、筋骨、疼痛、疤痕、遺傳等等身體存在形態(tài),無論是先天遺傳的還是后天施加,往往都與其將來的命運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可怕聯(lián)系,從而生成了瘴氣彌漫的宿命迷陣?!队螆@驚夢》中,錢夫人歡樂苦短,榮華早失,最終是應(yīng)了瞎子師娘的讖言,“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作為痛楚印記的傷疤,暗示了身體曾經(jīng)無比戰(zhàn)栗地面對侵害??嘈娜淌艿耐闯A示了命運的艱難多舛,無法消泯的印記也正預示著命運的無處可逃。傷疤正如一道道符咒,一經(jīng)觸摸,不幸的命運便如影隨形。疤痕是命運的處處設(shè)伏,人物的命運由此昭示?!豆聭倩ā分械募伺昃辏闶且粋€被孽緣纏身、無可逃遁的悲劇形象。娟娟遭生父強暴,遭發(fā)瘋的母親的啃咬,墮入紅塵之后又碰上煞星柯老雄,受盡凌辱與虐待。終于,娟娟“像一只發(fā)了狂的野貓”,尖叫著,用一只黑鐵熨斗敲開了柯老雄的天靈蓋,最后完全瘋掉??梢韵胍姡昃甑牟鳖i上為瘋母所咬而留下的一個“蚯蚓似的紅疤”,正是瘋癲癥家族異常鮮明的一個烙印。如果沒有這道烙印,我們只能通過內(nèi)在的基因來想象瘋癲遺傳的可能。而這道紅疤,“滑溜溜的,蠕動了起來一般”。傷痛勃勃生機,隨時呼之欲出。疼痛與暴虐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天風海雨似的暴虐帶來無休止的疼痛,而層層累積的疤痕最終又不堪忍受,終于高舉利刃達至終極暴虐——死亡。室友云芳“一沖開門,赫然看見娟娟赤條條的騎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臥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條的。娟娟雙手舉著一只黑鐵熨斗,向著柯老雄的頭顱,猛錘下去,咚,咚,咚,一下緊接一下。娟娟一頭的長發(fā)都飛揚了起來,她的嘴巴張得老大,像一只發(fā)了狂的野貓在尖叫著??吕闲鄣奶祆`蓋給敲開了,豆腐渣似的灰白腦漿灑得一地,那片裂開的天靈蓋上,還粘著他那一撮豬鬃似的硬發(fā),他那兩根赤黑的粗膀子,猶自伸張在空中打著顫,娟娟那兩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動著,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騎在柯老雄壯碩的赤黑尸體上,突然好像暴漲了幾倍似的?!本昃炅枞痪痈?,不可侵犯,業(yè)已構(gòu)成了對“命中孽緣”柯老雄的威脅。娟娟“瘦白”、“青白”,而柯老雄通體“赤黑”、“粗膀子”、“豬鬃似的硬毛”,一上一下,一白一黑,一弱一強,一瘦一粗,這一系列的身體反差無時無刻不沖擊著視覺。一下下的猛捶,上下甩動的青白的奶子,以及斑斑點點迸濺的鮮血,停滯在那個失控的時刻。可怖的反差再加以凝固的瞬間,所產(chǎn)生的效果永遠激蕩人心。這是失控身體的無言宣告,在表達自己的力量和決心。“瘋癲不是暴露了某種生理機制,而是揭示了某種以獸性的可怕形態(tài)肆意橫行的自由?!雹崛纹浍F性的血脈噴張,任其獸性的粗野橫行,這可以視作娟娟面臨生存困境的退無可退的抗擊,其背后的潛在訴求無疑是自由。
此后,在瘋?cè)嗽豪锏木昃辍胺炊鴰е唤z瘋傻的憨稚”。娟娟見了生人就咬,這意味著自我防衛(wèi)機制的重建。受盡磨難的娟娟,不再孤苦受罪,不再逆來順受,完成了自己的救贖。而這種救贖,是建立在身體的失控甚至于發(fā)瘋的基礎(chǔ)之上的,是建立在對身體的擊殺與毀滅的基礎(chǔ)之上的。因而我們似乎可以說,失控的身體所帶來的疼痛和疤痕,注定了命運的不幸;而身體的失控又反抗了不幸的命運,從而跳出孽緣的積壓與輪回。白先勇也表示對娟娟命運設(shè)計有所考慮,瘋傻后重返歸童真的娟娟,“超出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超出了歷史,超脫了她的苦難”。⑩誠然,白先勇對于瘋癲的理解是不無悲憫心腸的——退守瘋癲即重返童真。娟娟的結(jié)局設(shè)計,可能與白先勇身患精神分裂癥的三姐白先明相關(guān)。白先勇認為或許正是因為白先明太善良了,“不喜歡這個充滿了虛偽、邪惡、競爭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個童真世界里去了。”“事實上明姐一直沒有長大過,也拒絕長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進去。她的一生,其實只是她童真的無限延長?!眥11}
三、以體形失衡來書寫欲望
身體暗示了一種潛在的欲望,這并不難理解。一般而言,橫陳的肉體或許比干癟的肉體更容易激起情欲,而白先勇卻不滿于此,他樂此不疲地刻畫出極胖或極瘦的人物——有趣的是,這種胖瘦兩極的形象在作品中往往相對出現(xiàn)、相繼登場。于是,這種對胖瘦兩極的敘事偏好,似乎可以作為我們觀察白先勇小說身體詩學的另一個起點。
“胖—瘦”兩極在女性身上呈現(xiàn)出“放縱欲望—壓抑欲望”的對立傾向。也就是說,胖女人往往對肉欲的癡迷更甚?!赌瞧话慵t的杜鵑花》中,“喜妹是個極肥壯的女人,偏偏又喜歡穿緊身衣服,全身總是箍得肉顫顫的,臉上一徑涂得油白油白,畫著一雙濃濃的假眉毛,看人的時候,乜斜著一對小眼睛,很不馴地把嘴巴一撇,自以為很有風情的樣子”。《花橋榮記》中,洗衣婆阿春“人還沒見,一雙奶子先便擂到你臉上來了,也不過二十零點,一張屁股老早發(fā)得圓鼓隆咚。搓起衣裳來,肉彈彈的一身。兩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與之相反,瘦女人往往沒有過多的欲望,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像《一把青》中的朱青,是一個“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身段還未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青白”。《孤戀花》中單薄的娟娟雖然墮入風塵,確實是命運的無可奈何。
我們以洗衣婆阿春為例。阿春在這里只是一個福斯特所謂的“扁形人物”,除了滿腔的肉欲與挑釁的風情之外,似乎別無個性。而她的肉欲似乎隨時可以噴涌而出,引誘落魄無望而又長期壓抑的盧先生。桂林的盧先生因避難而到了臺北,與家鄉(xiāng)的未婚妻“羅家姑娘”天各一方。盧先生獨身十多年,拒絕了旁人的熱心做媒,一心記掛著未婚妻。后來得知用十根金條便可帶人入境,便托人去辦,一心想將未婚妻接到臺灣相會。誰想遇人不淑,受騙上當,一氣之下,萬念俱灰,終日與洗衣婆阿春廝混。在房東顧太太的描述中,阿春的肉欲傾向十分明顯?!肮馓旎?,兩個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條的,那個死婆娘騎在盧先生身上,蓬頭散發(fā)活像頭母獅子!”“蓬頭散發(fā)”似乎是把自己的每一寸欲望都極盡所能地釋放出來。然而問題是,是不是僅有“圓鼓隆咚”的身材才是欲望的橫行無忌、大肆引誘的資本呢?
然而,男性身上的“瘦—胖”兩極卻恰恰相反,呈現(xiàn)出的“放縱欲望—壓抑欲望”的對立傾向。例如《花橋榮記》中瘦條個子的盧先生,絕望之后選擇縱欲。《香港——一九六○》中余麗卿的相好,也是個扁瘦的家伙。他吸食鴉片,淫浸肉欲,終日醉生夢死?!吨ゼ痈缰馈分猩聿母砂T的吳漢魂,博士畢業(yè)之后無所適從,從故紙堆中猛然驚醒的欲望由此爆發(fā),走向毀滅?!赌踝印分型詰僬咄踬琮?,“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這是被欲望榨干了的肉身。而胖大的男性與強烈的性欲,二者似乎難以聯(lián)系。《寂寞的十七歲》里十七歲的楊云峰,發(fā)育得早,不僅身材高高大大,連胳肢窩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長齊了。但是楊云峰面對女生赤裸裸的肉體勾引,面對男同性戀者的親吻引誘,卻無關(guān)痛癢?!痘饙u之行》中“長得像壇子一樣”的林剛“十分純真”,即便與幾個女孩子相親相近,情欲也不見萌發(fā)。
于是我們不得不思考這么一個問題,同樣是表達欲望的攫取與張揚,為什么是女胖男瘦?一般而言,我們的審美視野中更習慣于“小家碧玉”的女性與“孔武有力”的男性——這也往往容易成為欲望投注的對象。如今一反大眾的審美視野,或者說為審美視野所放逐的胖女瘦男,他們內(nèi)心的欲望往往更為強烈,表達起來也更為凌厲,更適于用來表現(xiàn)異乎尋常的欲望。另外就身體形態(tài)而言,肥大往往性感,性感往往沉溺于肉欲;而瘦弱往往意味著燃燒與榨干,可以反映出欲望對肉身的反噬。白先勇筆下欲望的同義詞,一邊是胖女,一邊是瘦男,正如《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一面是令人心旌搖蕩的紅顏,一面是令人心驚膽寒的枯骨。白先勇對于失衡體形的書寫,隱含了對無疆欲海中飲食男女的宗教式勸誡,實際上是宣揚“欲望可畏”的警世通言。
四、以暴虐失控來書寫恐怖
暴虐失控與恐怖書寫有著天然的血脈聯(lián)系。試問,又有哪一次恐怖的成功渲染離得開暴力侵害呢?而白先勇將恐怖書寫落實在了“失控的身體”上,因失控而引發(fā)暴虐,因暴虐而引起恐怖。暴虐失控往往有其復雜成因,同名小說中玉卿嫂的性格突變乃至命運殊途,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文本。
性格的突變來源于情緒的失控,情緒的失控在于有所畏懼。我們首先來看一看玉卿嫂她究竟怕什么。顯然,玉卿嫂唯恐失掉的,是情夫慶生在情感上的絕對忠誠——這是維系她全部生活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慶生最終與戲子金飛燕戀愛并決定與玉卿嫂決裂的原因,與其說是久處禁錮的慶生對于自由的追求,倒不如說是敏感而恐慌的玉卿嫂對于這根救命稻草過于沉重的負荷。
玉卿嫂與慶生的性愛場面,呈現(xiàn)出由暴虐而至的恐怖?!昂鋈婚g,玉卿嫂好像發(fā)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地撕扯著,一頭的長發(fā)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只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只手揪住了慶生的頭發(fā),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里去似的,慶生兩只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著,如同一只受了重傷的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zhàn),顯得十分柔弱無力。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拼命地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床中央,悶聲著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著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p>
這是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啃咬、撕扯、揪、撳、塞等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動作,在全力以赴地建構(gòu)一個失去控制的身體。這種摧殘無疑在向慶生的肉身宣告:你是我的!欲望與失望的層層積壓,已經(jīng)不容許身體繼續(xù)茍延殘喘、默默無聞。隱忍已久的欲望與失望、欣喜與恐慌,都于此時此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通過容容少爺?shù)母Q視視角,身體在這個私密的空間里終于失控,并蠻橫地表達了自己最大限度的欲望。而失控的身體背后是玉卿嫂深深的絕望,似乎業(yè)已預感到了無可挽回的結(jié)局。欲望的徹底張揚,反而引向了欲望的死亡之地。殺害與自戕終于在身體失控之后,毫不客氣地發(fā)生了。
或許只有死亡才無礙于玉卿嫂對慶生的永久占有。玉卿嫂不必再擔心背叛與反抗,這大概就是玉卿嫂眉毛終于展平、眼睛終于合攏、神情終于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的原因吧。然而慶生的身體卻是一點也不甘心,拳頭捏緊,把頭扭開,“好像一徑在跟什么東西掙扎著似的”。兩具業(yè)已沉寂的軀體以其舒展抑或抗拒的姿勢,宣告著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發(fā)現(xiàn),欲望的永久實現(xiàn),不得不以另一個欲望的徹底破滅作為沉重的代價。照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對瘋癲的劃分來看,玉卿嫂以殺戮為代價的殉情,是由“絕望情欲的瘋癲”所致,“因愛得過度而失望的愛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愛情,別無出路,只有訴諸瘋癲。只要有一個對象,瘋狂的愛情就是愛而不是瘋癲;而一旦徒有此愛,瘋狂的愛情便在譫妄的空隙中追逐自身……但是這種懲罰也是一種慰藉;它用想象的存在覆蓋住了無可彌補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無意義的勇敢追求彌補了已經(jīng)消失的形態(tài)。如果它會導致死亡的話,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侶將永不分離?!眥12}如果從永不分離這一點上來看,白先勇確實為玉卿嫂漸入無望的命運,設(shè)計下了一個或可告慰的尾巴。
結(jié)語
極端身體的極端表達,“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最好的圖畫”。{13}我們發(fā)現(xiàn)白先勇筆下的身體是豐滿的,多面向的,它一直抗拒著向簡化表面的滑行。失控的身體,引發(fā)記憶,制造疼痛,張揚欲望,引起恐怖,而記憶與當下相較是如此的不堪,疼痛及傷痕所注定的命運是如此的不幸,單薄的肉身本身又無法承載欲望的重負,由暴虐而生的恐怖是如此的令人膽寒。于是,回望使人感傷,前瞻又使人絕望。欲望的風月寶鑒令人心旌搖蕩又令人心驚膽戰(zhàn),暴虐的恐怖之情叫人似拒還迎又叫人避猶不及。身體的風暴,最終一一塵埃落定,以溫情記憶告慰當下,以返璞歸真告慰瘋癲,以“欲望可畏”勸誡縱欲,以永不分離告慰殉情。悲劇之尾,告慰追隨,白先勇對于諸多“失控身體”的命運設(shè)計,隱含了作者深深的悲憫情懷。
① 歐陽子:《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臺北人〉之主題探討》,引自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二卷):臺北人》,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140頁。
② 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63頁。
③ 梅洛—龐蒂(Merleau-Ponty)此論以法國意識流小說家普魯斯特(Proust)的《在斯瓦涅身邊》第一部(第15-16頁)為例。引自[法]梅洛—龐蒂著,劉韻涵譯,張智庭校:《眼與心:梅洛—龐蒂現(xiàn)象學美學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8-39頁。
④ 白先勇:《明星咖啡館》,臺北:皇冠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頁。
⑤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50頁。
⑥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香港:華漢文化事業(yè)公司1988年版,第271頁。
⑦ 劉俊:《白先勇評傳:悲憫情懷》,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
⑧ 白先勇認為,既然同性戀者的性向形態(tài)是“血里帶來的”,是一種天然的“宿命”,是人類的一種自然形態(tài),那將他們歸為“異類”就毫無道理;既然道德不是一成不變的,那就完全可以用一種新的道德觀來重新“規(guī)劃”同性戀者,使他們走出道德虧欠、次人一等的陰影。引自劉?。骸肚榕c美:白先勇傳》,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
⑨{12} [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75頁,第26頁。
⑩ 白先勇,劉?。骸段膶W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引自劉俊《情與美:白先勇傳》,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60頁。
{11} 劉?。骸肚榕c美:白先勇傳》,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頁。
{13} [英]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陳嘉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