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祥喜
摘要:“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都體現(xiàn)了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而不是國家身份認同,并且海外華文文學尚未形成多個中心,它的根仍在“中國”。不可籠統(tǒng)斷定“海外華文文學能否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而應該充分考慮海外華文文學的特殊性,在尊重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本土文學各自特征的前提下,謹慎區(qū)分哪些海外華文文學能夠?qū)戇M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哪些不能。
關(guān)鍵詞:海外華文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民族身份認同;國家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4-0123-06
上世紀90年代初,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時,人們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看待或處理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尤其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關(guān)系,當時還就這一問題引發(fā)了熱烈的討論。①雖然當時并未達成共識,但隨著海外華文文學學科建設(shè)逐漸成熟,人們似乎對這一問題失去了興趣。最近幾年,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崛起,引發(fā)包括海外華文作家在內(nèi)的一些人,呼吁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主流文學史。②而陳國恩教授在新近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發(fā)表文章,以大約五千字篇幅,闡述了“海外華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若干理由。③此前,他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海外華文文學,不能當作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一部分來研究”,“我們只能寫出我們各自所理解的華文文學史,不可能代替世界各地的同胞寫他們心目中的華文文學史?!雹荜惤淌谌绱丝隙êM馊A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先是使我訝異,繼而深思其理由,頗覺有商榷的必要。茲列出我的思考,以請教于陳國恩教授和諸位方家。
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中國”是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而非國家身份認同
陳國恩教授指出,海外華文文學能否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實際上卻牽涉到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和國別主體的確定”,⑤這是很到位的認識,可惜陳教授并未就此從理論上展開論述。而且他在文章中也沒有區(qū)分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和國家身份認同。
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和國家身份認同,是兩個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的概念。前者依據(jù)文學活動主體的種族認同來確定文學的身份,而后者依據(jù)文學活動主體的國籍認同。當種族認同與國籍認同相同或相似時,文學的民族身份可視為國家身份。例如:大和族約占日本總數(shù)的99.9%,歷史上也只有一個“日本”國,因此日本文學既是大和族的文學,也是“日本”這個國家的文學。當種族認同與國籍認同不同或基本不同時,不能把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與國家身份認同混為一談。中國文學屬于后一種情況。
首先,中國文學的“中國”,既不專指某個封建王朝,也不專指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它不是文學的國家身份?!爸袊币辉~,在清末才開始成為我們祖國作為世界上主權(quán)國家之一的簡稱。⑥古代中國的國家觀念和形態(tài),與現(xiàn)代世界的主權(quán)國家和民族觀念,不可同言而語。在古代中國,盡管“中國”很早就成為一種“通稱”,卻罕見有哪朝哪代把它作為正式的國名,“中國”只是作為一種觀念存于在人們的思想和話語中。1902年,梁啟超曾感嘆,當時之人“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指出,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此皆朝名也,而非國名也”。⑦事實也如此,上溯古代,從來都是直接稱周、秦、漢、唐、元、宋、明、清文學,不曾有“中國文學”的說法。同樣,它也不專指中華民國文學或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學,否則,中國文學何以包容古代文學?由此可見,“中國”不是中國文學的國家身份,盡管在現(xiàn)當代中國,人們的看法往往相反。
其次,中國文學的“中國”,是文學的民族身份?!爸袊弊钤绯霈F(xiàn)于《詩經(jīng)》,周代以后使用較頻繁。《左傳·莊公三十一年》載:“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國則否”。《禮記·王制》有云:“中國夷戎,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中國、蠻、夷、戎、狄,皆有安?!薄豆騻鳌れ哪辍芬喾Q:“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腹戎袊烈牡?,卒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笨梢宰⒁獾剑藭r“中國”總是與蠻、夷、戎、狄等民族同時出現(xiàn),這種有意對舉的行為說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一詞標識的是民族身份,而非國家身份。更有力的證據(jù),是此后用“華夏族”指稱“中國”?!豆騻鳌こ晒迥辍份d:“《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易為以外內(nèi)之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諸夏”即“華夏族”的總稱,實指“中國”。周代以后,由于各民族融合的趨勢加強,華夏族開始形成,人們用華夏族指稱“中國”,而民族成為認同“中國”身份的依據(jù)。進入現(xiàn)代后,由于現(xiàn)代民族和國家觀念形成,開始注意“中國”與華夏族之間的區(qū)別,但流傳下來的對“中國”的民族身份認同的思想,卻一直沒有消失。比如,直到今天,人們?nèi)匀环Q“中國人”為“華人”,把漢語叫作“華語”,而用漢語寫作的文學作品,就叫“華文文學”。
在以上討論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看出來,只有中國文學的“中國”是文學的民族身份,中國文學才能夠涵蓋古代文學和現(xiàn)當代文學。相應地,作為中國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其中的“中國”也是文學的民族身份,而非國家身份。中國文學又稱為中華民族文學,⑧因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也可稱作中華民族現(xiàn)當代文學。在此意義上,我們來看“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關(guān)系”,容易明白,既然海外華文文學屬于中華民族文學的一部分,那么,至少海外華文文學里面的現(xiàn)當代部分,應屬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組成部分。我們所說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并非專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學,它不涉及到國家身份認同,因而陳國恩教授不必擔心,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可能會引發(fā)國家間的政治和文化沖突”。
二、“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界定以民族語言認同為依據(jù),而非國家主體意識
陳國恩教授之所以擔心,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可能會引發(fā)國家間的政治和文化沖突”,主要因為他以國家身份認同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jù)。
關(guān)于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jù),上世紀90年代有三種代表性意見:第一種是國籍說。陳賢茂認為:“在中國以外的國家或地區(qū),凡是用華文作為表達工具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都稱為海外華文文學。”⑨第二種是國家領(lǐng)土說。王晉民說:“海外華文文學,是指中國本土之外,即中國大陸、香港、臺灣、澳門之外,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華人與非華人的作家,用中文反映華人與非華人心態(tài)和生活的文學作品,它包括亞洲華文文學、美洲華文文學、歐洲華文文學、澳洲華文文學、非洲華文文學等中國本土以外的華文文學?!雹獾谌N是華文說。1986年前,盡管我國學者對海外華文文學的關(guān)注已有近二十年歷史,卻長期把它歸入“港臺文學”“臺港文學”。1986年國內(nèi)多所大學在深圳舉辦第三屆“臺港文學討論會”。當時在美國加州大學任教的陳幼石教授對研討會原來的名稱提出質(zhì)疑,會議遂更名為“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討論會”,從此,“海外華文文學”得以命名?,F(xiàn)在重述這段“海外華文文學”命名歷史,是想強調(diào)兩點:(一)這個概念“在大陸學界的興起和命名,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臺港文學這一‘引橋引發(fā)出來的,后來作為一個新的文學領(lǐng)域,進人學界的研究視野。”{11}也就是說,“海外華文文學”作為一門學科,最初是從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一部分的臺港文學中獨立出來的。(二)這個概念最后確定以華文作為界定標準,是學術(shù)界放棄國籍說、國家領(lǐng)土說的結(jié)果。由此我們注意到產(chǎn)生這一概念的“三重”背景:一是海外華文文學背景,二是以臺港文學為“引橋”的學術(shù)背景,三是中國大陸文學及其學術(shù)背景。這“三重”背景對“海外華文文學”產(chǎn)生制約作用,不能拋開它們談“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形成。我們據(jù)此來看1986年學界對“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界定,以華文而不是其它作為界定的標準,是慎重考慮的結(jié)果。這種考慮,便是放棄國籍說、國家領(lǐng)土說對國家身份的認同,選擇華文說對民族身份認同的凸顯。定居新加坡的華裔詩人陳松沾認為:“華文,就像世界其他優(yōu)越的語言文字一樣,是人類精神文化的結(jié)晶,作為華族的民族特定文化形式,它代表著華族的魂靈所在”。{12}選擇華文,不單是因為“漢語中積淀了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無形地塑造著中華民族的思維與生活方式”,也是因為,民族語言更能體現(xiàn)海外華文作家的整體精神特征。海外華文作家高行健說:“當其他的外加因素都不在時,你只面對你的語言。……一個作家只對他的語言負責,……我的中國意識在哪兒呢?就在我自己身上。這就是對漢語、漢語的背景、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它自然就在你身上?!眥13}也許,在流動性特別明顯、異域感格外強烈的海外華文作家那里,只有維系了中華民族精神的民族語言,才是他們最后的“精神家園”。
以上所述突出了以華文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依據(jù)的大致過程,其實,以華文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jù)也是必要的。民族認同與生俱來,不可改變。不管你移民到哪個國家,生活了多長時間,甚至你只是移民者的后裔,在居住國人民眼里,你永遠都是黃頭發(fā)黑眼睛的華人?!坝绕涫钱斈阌脻h語寫作時,那些由象形文字演變而來的獨特的方塊字,那種由母語構(gòu)成的獨特的語境,會讓你頃刻之間便沉浸于華族傳統(tǒng)文化氛圍之中,你筆下的字里行間會自然地散發(fā)出濃烈的民族文化氣息,因為這種語言文字積淀著深厚的文化性格,它復活了民族精神的內(nèi)在生命,使個體表達成為民族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群體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華人作家用漢文寫作,這個事實本身就已經(jīng)說明了民族認同,他的作品只能屬于華族文學。無論他寫什么,也都是反映海外華人的思想、情感、生活和追求?!眥14}相反,國家身份認同是可更改的,不同時期可以擁有不同的國籍,甚至同一時期也可以擁有多種國籍。倘若以國家身份認同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的依據(jù),確實不能把他們的創(chuàng)作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否則“可能會引發(fā)國家間的政治和文化沖突”。而且,以國家身份認同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的依據(jù),將無法判定那些既屬于港臺作家又入外國國籍的“特區(qū)”作家的身份。像白先勇、於梨華、聶華苓、歐陽子、陳若曦、吉錚、張系國、楊牧、許達然、鄭愁予、葉維廉、劉大任、非馬、李黎、荊棘、王鼎鈞、張秀亞、琦君、平路、趙淑俠、紀弦、痖弦、洛夫、保真、顧肇森、周腓力、東方白、李黎、黃娟、鐘曉揚、梁錫華等,他們的作品無疑是臺灣文學(香港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但這些作家長年置身于他們所生活的國度(美國、加拿大為主),并且有許多人已經(jīng)加入了外國國籍。按照陳國恩教授的意思,這些人屬于海外華文文學作家,因此不能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進一步說,這些人的創(chuàng)作不屬于臺港文學。——這種說法,別說這些作家本人及其后人不會答應,就連臺灣、香港地區(qū)的人民恐怕也不同意。
三、海外華文文學尚未形成多個中心,
它的根仍在“中國”
為了證明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可能會引發(fā)國家間的政治和文化沖突”,陳國恩教授分別例舉了新加坡華文文學、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北美華文文學的發(fā)展情況,強調(diào)這些區(qū)域的華文文學已經(jīng)轉(zhuǎn)向獨立發(fā)展,“與中國當代文學完全不同了”。陳教授此論,實際上肯定了海外華文文學已經(jīng)形成東南亞和北美等多個中心。我認為,海外華文文學尚未形成多個中心,它的根仍在“中國”。
東南亞是海外華文文學較為繁榮的地區(qū),尤其是新加坡,不僅擁有陣容強大的華文作家隊伍,有自己的出版社和發(fā)表作品的園地,而且如陳國恩教授所述,新加坡籍華人作家有意“淡化與中國文學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本土特色”,這是最有希望成為海外華文文學中心的國家。上世紀60~70年代,新加坡華文文學頗為發(fā)達。令人遺憾的是,進入80年代以后,在學校教育中,英文成為第一語文,華文降為第二語文,2003年新加坡教育部規(guī)定華裔學生的母語成績不再計入大學入學成績,此后,華語教育一直沒有走出低谷,許多華語小學出現(xiàn)招生人數(shù)為零的情況。不僅華文作家后繼無人,許多華裔青少年連閱讀華文都頗感困難。這種情況,使新加坡文藝協(xié)會會長駱明有些心灰意冷:“許多人在閱讀上已經(jīng)多少有些困難,在寫作上及表達上更是困難重重了。”“一般人對于文字使用的偏向看法及對華文的沒有經(jīng)濟使用價值,更是華文文藝的生存發(fā)展普遍不被看好的因素?!眥15}在這種華文文學發(fā)展“普遍不被看好”的情況下,新加坡要成為華文文學中心、新加坡華人華文文學要獲得獨立發(fā)展,談何容易。
再以馬華文學為例。陳教授認為,80年代中期以后“年輕的馬華作家……他們表現(xiàn)的不是對中國的想象,而是對他們生活在其中的馬來西亞的感受?!币蚨荒苋胫袊F(xiàn)當代文學史。年輕的馬華作家表現(xiàn)了“對他們生活在其中的馬來西亞的感受”,這點沒有疑義,但他們沒有表現(xiàn)對中國的想象嗎?1980年代中期以降,馬華文學影響力上升、獲得整個華人社會的關(guān)注,比較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成為當?shù)厝A文作家的人文資源,“中國”由最初的“故鄉(xiāng)”變成“原鄉(xiāng)”,“鄉(xiāng)土中國”變成“美學中國”。雖然“原鄉(xiāng)”“美學中國”不是童年的記憶或?qū)枢l(xiāng)的懷戀,也不是出于對現(xiàn)實中國的一種焦灼式的關(guān)注,但它對中華民族精神、對漢語的詩意關(guān)懷,使馬華作家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對“中國”的文學想象——也許其中摻雜了不少偏見和誤解甚至對“中國”形象的扭曲,但不能改變他們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某種想象的事實。例如,在90年代的海外華文作家那里,中國的傳統(tǒng)經(jīng)常成為不斷被塑造的“中國形象”。鐘怡雯《可能的地圖》寫“我”根據(jù)祖父念念不忘的場景與氛圍,去找尋祖父的“故土”。{16}李憶莙的《風華正茂花亭亭》、《困境》、《哀情》、《癡男》、《怨女》等小說,則著重于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內(nèi)部沖突來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對馬華青年的影響。{17}在馬華詩人何乃健那里,五千年中國文化幻化成一株“海棠”:“她的莖挺拔著屈原的傲岸/花瓣含蓄著陶淵明的悠然/葉脈洋溢著李白、蘇東坡的奔放/豐姿蘊涵著顏回的淡泊/神貌煥發(fā)出司馬遷、文天祥的坦蕩”{18}在這些作品里,“中國”成為似真似幻、連中國本土人也難以理解的東西,但無疑仍是作家對“中國”的想象。
實際上,陳國恩教授注意到了1980年代以前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本土的歷史聯(lián)系,因而他的主要論述對象,是第二三代甚至第四代華裔和“新近移民北美的華人”。在陳教授看來,第二三代甚至第四代華裔已經(jīng)認同并融入所在國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表達了他們落地生根的觀念”。也許陳教授指出了部分事實,不過我們應該了解,“在美國出生的第三、第四代華裔,雖然,他們基本上屬于‘西化了的一代,但‘黃皮使他們不能稱心如意地‘融入美國社會,……在美國人眼中,他們畢竟是Chinese?!眥19}一些亞裔美國人也說,不管他受的同化有多深,因為他們的語調(diào)、文化和膚色的異己因素使他們絕不會被認為是真正的美國人”。{20}既然如此,他們的文學實踐,不管主觀上如何“表達了他們落地生根的觀念”,都不能否認其客觀上對中華民族的認同,都不能割裂其和“中國”的關(guān)系。例如,海外著名華人作家黃錦樹,出生并成長于馬來西亞柔佛州他鋪,但并未因此“與中國大陸社會完全隔絕”(套用陳國恩教授之言),他的小說集《死在南方》,“鋪陳中華性意象,逼視離散性現(xiàn)實,體現(xiàn)創(chuàng)傷性歷史”,{21}其中不乏作家對現(xiàn)時中國的想象。
一種文學能不能發(fā)展為中心,與國家社會提供的文學土壤密切相關(guān)。異國提供給海外華文文學的土壤并不肥沃,因而海外華文文學不能從所在國汲取到生長所需的足夠養(yǎng)分,必須從祖國的文化尤其文學中汲取養(yǎng)分。就此而言,如果說海外華文文學是“葉”,“中國”便是“根”。離開了“根”,樹葉會枯萎,這從80年代及之后出國的海外華文作家的作品,只有在國內(nèi)發(fā)表出版才能產(chǎn)生影響,也可得到明證。
其實,一個長期生活在異域的人,堅持用漢語寫作,不論他是什么樣的人,新近移民的華人還是第二三代華裔,都說明他對于“中國”有著某種層面上的主觀的親近,與中國文化、與民族認同,有著割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這不單體現(xiàn)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對中國歷史的文化鄉(xiāng)愁,還反映在他們對“現(xiàn)實中國”的關(guān)切。多數(shù)海外華文作家的創(chuàng)作,以中國本土故事為題材,直接表露出作者對“故國”的深情凝視;即便有些故事發(fā)生在異國他鄉(xiāng),如《北京人在紐約》,也折射出身在異國的華人作家對中國某方面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這些凝視、關(guān)注,不管充滿了作家自身的“家國之恨”,對現(xiàn)實中國多有批評與揭露,還是充滿詩意的謳歌與期待,都與中國本土作家的作品,沒有根本的不同,不同的只是海外華文作家,往往用異國文化的視角審視中國本土。
出于對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本土、與中國文學的特殊關(guān)系的重視,不少海外華文作家堅信,海外華文文學是“中國文學”跨越國界的延伸。在1985年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的“海外作家的本土性”的座談會上,參加者陳若曦、張系國、張錯、唐德剛、楊牧等,都認為自身的寫作屬于“中國文學”的大家庭。{22}2006年夏天,加拿大中國筆會會長、小說家孫博和該會會員、小說家曾曉文也表示:“我們是用中文創(chuàng)作的,所以應是中國文學的延伸?!眥23}
四、大部分海外華文文學能夠
寫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但應慎重
基于上述理由,我認為大部分海外華文文學能夠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但應慎重。
有一小部分海外華文文學是不能夠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僅從“海外華文文學”這一名詞的組合而言,包含了兩個限定:一是“海外”,指地域上的本土(中國大陸和臺灣、香港、澳門地區(qū))以外;二是“華文”,即用漢語寫作。這兩個限定,使“海外華文文學”作家可分成兩部分:第一是海外華人華文文學,第二是海外非華人的華文文學。第二種,即各國非華人(含異國移民、土著、旅居者、留學生等)用漢語寫作的文學,盡管不多見,卻確實存在,尤其在漢語的國際影響越來越大的當下。這些純粹由外國人寫作的華文文學,不能寫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這道理,正如當年林語堂用英語寫成的《生活的藝術(shù)》、張愛玲晚年用英文寫成的散文,不能歸入美國文學史。
以上其實涉及到對海外華文作家“雙語寫作”性質(zhì)的判定。不僅海外華人用漢語寫成的作品,而且連他們偶爾用漢語以外的語言寫成的作品,都可以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對于那些非華人,若是長期堅持用漢語寫作,例如澳大利亞人白杰明用華文寫了很多雜文,還出過兩本集子,應該歸入海外華文文學范疇,但不能寫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至于那些偶爾或短期用漢語寫作的行為,則不足以稱之為海外華文文學,當然,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更無關(guān)系。
近年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崛起,使得如何處理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關(guān)系,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把海外華文文學寫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將會從根本上改變既有的文學史格局,但目前我們應該警惕,這將牽涉到一些極其復雜和敏感的話題。我們不可籠統(tǒng)斷定“海外華文文學能否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而應該充分考慮海外華文文學的特殊性,在尊重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本土文學各自特征的前提下,謹慎區(qū)分哪些海外華文文學能夠?qū)戇M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哪些不能。
① 饒芃子、費勇:《論海外華文文學的命名意義》,《文學評論》1996年第1期;陳賢茂:《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的關(guān)系》,《華文文學》1996年第2期。
② 《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正在崛起》,載2009年11月27日《文學報》。
③ 陳國恩:《海外華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1期。
④ 陳國恩:《3W:華文文學的學科基礎(chǔ)問題》,《貴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第102頁。
⑤ 陳國恩:《海外華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1期。下文凡是引述陳國恩之言,均出自此文,故不一一注明。
⑥ 1907年,荷蘭政府出臺所謂的《荷蘭新訂爪殖民籍新律》,強迫南洋爪哇華僑改為荷蘭國籍。在晚清政府為此事與荷蘭政府交涉中,已出現(xiàn)以“中國”稱呼大清帝國的公文。如,“執(zhí)照公理及中國國籍新律,照駁和使,略謂各國通例,除人民自愿入籍外,斷無以法制強迫入籍之事,華僑在荷屬相安已久,和亦久已認為中國?!保ā锻獠恐玛戓缦楹皖C新律華僑勒限入籍已照駁電》,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2輯《清季外交史料》,臺北:文海出版社1993年版,第3871頁。)
⑦ 梁啟超:《論國家思想》,《飲冰室文集全編(訂正分類)》,廣益書局1948年版,第19、15頁。
⑧ 《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1986)中,列有周揚和劉再復兩人署名撰寫的首條“中國文學”,開頭即這樣寫道:“中國文學,即稱中華民族的文學”。(周揚、劉再復:《中國文學》,《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第1頁。)
⑨ 陳賢茂:《海外奇葩——海外華文文學論文集》,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頁。
⑩ 王晉民:《論世界華文文學的主要特征》,黃維樑編《中華文學的現(xiàn)在和未來》,香港:爐峰學會出版1994年版。
{11} 饒芃子:《海外華文文學在中國的興起及其意義》,《華夏文化論壇》第二集,2008年出版,第3頁。
{12} 陳松沾:《簡論東南亞華文文學的前途》,《東南亞學》,新加坡歌德學院與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1989年版。
{13} 楊煉、高行健:《楊煉·高行健對活錄:漂泊使我們獲得了什么》,《人景·鬼話》,中央編譯出版社1994年版。
{14} 魯西:《海外華文文學論》,《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科版)1997年第3期,第85頁。
{15} 駱明:《新華文學的過去、現(xiàn)狀及其方向》,《華文文學》1995年第2期。
{16} 鐘怡雯:《可能的地圖》,《明報月刊》1996年第3期。
{17} 參見《李憶莙文集》,鷺江出版社1995年9月版。
{18} 何乃?。骸逗L摹?,吳岸等編《馬華七家詩選》,吉隆坡:千秋事業(yè)社1994年版,第70頁。
{19} 載于1989年11月15日加拿大《大漢公報》。
{20} 美國《時代周刊》,1990年3月5日,第45頁。
{21} 黃錦樹:《死在南方》之“內(nèi)容介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22} 饒芃子:《海外華文文學的命名意義》,《世界華文文學的新視野》,中國社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頁。
{23} 李貴蒼:《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想象——加拿大中國筆會訪談》,《華文文學》2007年第二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