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麗 曹旭
文學是什么?簡單地說是“人學”,是“情學”;悼亡詩是什么?悼亡詩是丈夫追悼、懷念已故妻子寫的詩歌,因此,我想象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題材和感情比悼亡詩更能感動人心的了,因為它是中國詩歌史上唯一集生死愛戀于一體的詩歌。
雖然未用“悼亡詩”命名,但悼亡詩在《詩經》時代就已經產生了。在《邶風?綠衣》中,那位喪妻的男人說,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你的綠衣啊,綠色的面子黃里子;我憂傷的心啊,什么時候才能停止!睹物思人,是悼亡懷舊中最常見的一種心理現象。詩人把衣、裳仔細翻看,由妻子的細針密線,體會妻子當年對自己的深情,和妻子生活的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憂愁也永遠擺脫不了。最后說,天氣寒冷了,自己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為他操心,現在忍受不了寒風的侵襲,自己尋找衣服,又勾起他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這種悲慟,比起白居易《長恨歌》中“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不免有點“做秀”的表白來,更真實得多,形象得多,深切得多。
從衣服開始睹物思人,影響了西晉的潘岳、唐代的元稹。
潘岳的悼亡詩第一首“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實《綠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等,是《綠衣》第三、四章意。元稹《遣悲懷》第三首說:“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眲t全由《綠衣》化出。因為《詩經》是潘岳、元稹的教科書,他們都熟讀《邶風?綠衣》,所以《邶風?綠衣》在表現手法上,便為后代的悼亡詩開了無限法門。
《詩經》中《唐風?葛生》,也是一首悼念亡人的作品,從內容看,應該是悼念亡夫。詩從墓地的葛藤寫起,寫兩人生死異處,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月的天,百年熬到頭,回到他的身邊?;叵肴ナ狼暗南嘤H相愛,同心同德,發(fā)出死后同穴的悲號,同樣影響了潘岳的悼亡詩和元稹的《遣悲懷》。
漢武帝的李夫人死后,漢武帝日夜想念,不思茶飯;百無聊賴中,召來一個方士在宮中設壇招魂,以期與李夫人再見一面。這個方士就點起燈燭,請武帝在帳帷里觀望?;▔χ希瑩u晃燭影和煙霧之中,似乎有身影翩然而至,纖纖玉手,裊裊腰身,卻又徐徐遠去。武帝看不真切,著急地說:“是你嗎?不是你嗎?我癡癡地站立著看,你為什么如此姍姍來遲呢!”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簡短的十五個字,把漢武帝思念李夫人思而不得、得而不辨、辨而轉嗔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那股迷離恍惚、如夢如幻的感覺和時空交叉的錯覺被后人創(chuàng)作的悼亡詩所繼承;姍姍來遲,也成了一個蘊藉豐富而又感傷唯美的典故。值得一提的是《李夫人賦》開了后世帝王作悼亡賦以懷人的先河,同時,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以賦的形式來悼念妻妾的文章。
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對悼亡詩本身的批評與鑒賞,有名的莫過于孫楚?!妒勒f新語?文學》篇載:“孫子荊除婦服,作詩以示王武子?!蓖踉唬骸拔粗纳谇椋樯谖?。覽之凄然,增伉儷之重?!边@則所說的詩歌就是《除婦服詩》。詩曰:“時邁不停,日月電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禮制有敘,告除靈丘。臨祠感痛,中心若抽?!贝嗽娛瞧淦藓闶先ナ酪恢苣晁?,他開創(chuàng)了妻子去世周年創(chuàng)作悼亡詩的先例。
在當時,公開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感情,是會被世人恥笑的?!妒勒f新語?惑溺》篇載:“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焙蛙鞣钯灰粯樱嗽酪彩欠浅V匾曍鴥榈?,他在《悼亡賦》中說:“吾聞喪禮之在妻,謂制重而哀輕。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緣情?!迸嗽酪郧耙恢甭犝f為妻子服喪禮,服制雖重而哀情卻并不深;如今有了親身體驗,方知其服制之所以重,乃是依據人情而制定的。潘岳對當時“制重而哀輕”的做法非常不滿。為了表達對妻子“制重”以外的深情,他寫了三首《悼亡詩》。一方面表達對他妻子楊氏的感情,一方面代表他對社會上“制重哀輕”的抨擊,由此可見潘岳創(chuàng)作悼亡詩的深層意義——從此,中國文學史上,“悼亡詩”成為悼念妻子的專稱——一種新的詩歌題材誕生了。
對潘岳的《悼亡詩》三首分析鑒賞的文章已經很多。但把它與潘岳哀情的文、賦結合起來進行解讀與分析,就更能體會和感受它所蘊含的伉儷深情。詩曰: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澠俛恭朝命,回心反出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周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透過“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兩句,我們知道此詩作于冬春之交,雖有春風吹拂,但屋檐上的冰霤還未化盡。前八句是對現在狀況的交代,和妻子已經陰陽兩隔,卻沉浸在失去妻子的傷痛中?!巴麖]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兩句總領下文,作者睹物思人,但卻物是人已非,今夕對比,倍添傷感。之后的四句用了“翰林鳥”和“比目魚”的典故,那只是曾經的美好愿望,如今卻形單影只。結尾“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兩句說自己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都無法釋懷,于是想效仿莊周擊缶獲得精神上的暫時解脫。如果把這首詩硬性解構一下,為:開┩罰ㄓ牽┆—中間(逝去的歡樂)—結尾(憂),整首詩都沉浸在深沉的悲傷里,猶如那濃墨,那沉在海底的古瓶。
由于西晉詩歌到處裝點形式主義美學的東西,算是最“清淺”,善于以淡語寫深情的潘岳,仍然不能脫離在詩中大量排比、對偶、用典的風氣,使這三首詩以今人看來,不免有語意重復、拖沓,文辭因華麗而堵塞詩意傳達的弊病。但是,那是時代使之然。潘岳的《悼亡》詩,之所以流傳不衰,“望廬思其人”、“春風緣隙來”,通過細節(jié)寫對亡妻的感情,仍有委婉動人的效果。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側折,旁寫曲訴,剌剌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語不佳者?!逼渑u的中心在一個“情”字,而潘岳最擅長的莫過于抒發(fā)悲哀之情。
從蕭統(tǒng)《文選》所選的詩、文、賦來看,潘岳哀誄作品占其總數的三分之一:其中哀誄之文共五篇,數量上較詩歌和賦占的比例更大;其次以后世詩學理論的評價為例:《文心雕龍?誄碑》篇云:“孝山崔瑗,辨契相參:觀其敘事如傳,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厥聲者也?!眲③恼J為在哀誄之文的構意上,崔瑗是潘岳的老師,但在對后代的影響上,卻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除卻《悼亡詩三首》、《楊氏七哀詩》等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他還為楊氏寫了《哀永逝文》和《悼亡賦》,可以說他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集悼亡詩、悼亡文和悼亡賦于一身的作家。相較詩歌而言,文和賦的篇幅要長許多,也更能淋漓盡致地抒寫詩人的悲傷之情。而從賦作與《悼亡詩三首》的關系來看,尤其是“入空室兮望靈座,幃飄飄兮燈熒熒。燈熒熒兮如故,幃飄飄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饋生塵兮酒停樽。春風兮泮冰,初陽兮戒溫。逝逍遙兮浸遠,嗟煢煢兮孤魂”這段,其中的“空室”、“幃屏”等意象的使用,都被詩作所承繼下來。同時睹物懷人、物是人非的抒情方式也被運用到《悼亡詩三首》中來,從此之后這種模式被定型,后世越來越多的詩人采用這種模式來表達悼亡之情。
抒寫深厚伉儷之情,秦嘉夫婦贈答詩中所體現出來的真摯而深厚的夫妻之情堪稱表率。以《贈婦詩三首》中的第三首為例。詩曰: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不為寧。何用敘我心,遣思致款誠。寶釵可耀首,明鏡可鑒形。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這三首詩創(chuàng)作的背景是秦嘉為郡上計簿使要遠赴洛陽,當時其妻徐淑因病還家,未能面別,于是作詩贈妻,以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載秦嘉《與妻徐淑書》以及《重報妻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秦嘉臨行前的種種囑托以及對妻子的深情,而同樣徐淑也有詩歌回贈,《玉臺新詠》載徐淑《答詩一首》,其中有“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他們的伉儷深情。而秦嘉的《贈婦詩三首》中出現的“寶釵”、“明鏡”、“芳香”和“素琴”等物象,都是現實生活中秦嘉因為遠離別而贈送給妻子的,有《重報妻書》為證,而作者也說這些東西都不足以報答妻子對他的深情,只是用它們來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深情的回饋而已。
與秦嘉、徐淑的贈答詩相比,秦嘉和妻子徐淑雖然遭受遠別離之苦,但至少可以作詩互訴情款,再多的痛苦也是兩個人分擔和共同承受著,一個人痛苦的時候想到在某個地方有人跟自己一樣也痛苦不堪。這樣想來,似乎悲傷的情緒也緩和很多??墒?,潘岳《悼亡詩》中的主人公卻要獨自承受痛苦,能和自己分擔痛苦和歡樂的人已是陰陽兩隔,此后無論春夏秋冬,黑夜和白天都要一個人捱過。表面上看來悼亡詩是寫給逝者的,可是實質上卻是詩人一個人的悲歌,無論詩人如何悲傷,也只能關上門來觸舊物、想舊情。詩人在暗夜里,輾轉反側,望月傷神;在春花燦爛的白晝,涕淚漣漣,好不傷心。此一悲也。
盡管潘岳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諸如《傷弱子辭》、《金鹿哀辭》等文來表達自己對夭折子女的痛惜之情,但卻沒有把對子女的這種情感納入到悼亡詩中來,文學史上第一個在悼亡詩中抒寫子女來表達自己對妻子逝去的悲傷之情的是唐代的韋應物。
今存韋應物的悼亡詩共十九首,其中涉及到子女的有“單居移時節(jié),泣涕撫嬰孩”(《傷逝》);“今者掩筠扉,但聞童稚悲”(《往富平傷懷》);“幼女復何知,時來庭下戲”(《出還》)等,倍增哀傷之情。其后元稹也有此類詩作問世,并且有所創(chuàng)新。但借助抒寫子女以感念亡妻的極致之作,莫過于宋代梅堯臣的《秀叔頭虱》,可謂詩來引泣。詩曰:“吾兒久失恃,發(fā)括仍少櫛。曾誰具湯沐,正爾多蟣虱。變黑居其元,懷絮宅非吉。蒸如蟻亂緣,聚若蠶初出。鬢搔劇蓬葆,何暇嗜梨栗。翦除誠未難,所惡累形質。”
由于失去母親的依侍,孩子的日常起居無人照管,沒有人為她沐浴,結果頭上生了很多虱子,詩人寫到孩子遭受此種困擾時說,“蒸如蟻亂緣,聚若蠶初出”,想象一下螞蟻亂竄、蠶出殼的情況,心里不由得麻麻的,無法再想。而這對于年幼的孩子來說還不算什么,這種狀況已經影響到無暇“嗜梨栗”??梢哉f孩子正遭受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痛苦,而要解除這種痛苦一則干脆把頭發(fā)剪掉,讓虱子無藏身之處,而詩人卻說:“翦除誠未難,所惡累形質?!比绻皇窃馐芟l虱的困擾,也會有其他的事情,根本的原因是其母已亡,自己又無暇身顧,孩子需要承受的還有心理上的折磨。詩人只是選取了生活中的一個側面,來表現妻子亡故所帶來的現實的深刻影響,但卻仿佛打開了一扇門,似乎我們推開門就可以看到甚或比《秀叔頭虱》更凄慘的狀況。
悼亡詩中的丈夫思念亡妻固然痛苦不堪,但畢竟是成年人,經歷過世事繁雜,承受能力也較強,可是相比稚子幼女來說,他們還未經歷過人事,卻要承受失去母親的痛楚,所以更加悲痛。此二悲也。
既然重壤永幽隔,那我又要去哪里尋你的蹤跡呢?莫不如做夢吧,也許夢里你依稀還是昨日的樣子,還在我的身邊。悼亡詩中大量記夢的是唐代的元稹。元稹為韋氏作悼亡詩中標題為記夢的有四題六首,如《感夢》、《夢井》、《江陵三夢》和《夢成之》等,內容上涉及到夢的就更不勝枚舉了。夢里夢到妻子向自己頻頻詢問是否向南行的情景,“燭暗船風獨夢驚,夢君頻問向南行”;醒來卻“覺來不語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聲”(《夢成之》)。而夢里也有些許的快樂,如“平生每相夢,不省兩相知”,但卻清楚地知道不過是夢,“情知夢無益,非夢見何期”(《江陵三夢》)。而悼亡詩中夢的最高境界莫過于“感極都無夢,魂銷轉易驚”(《夜間》)。人們往往把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或者失去的寄予夢境,希冀得到精神上的解脫,無奈也只能獨自承受所有了。此三悲也。
無論是自己的悲傷、子女的悲傷甚或是夢里的悲傷,那都是悼亡詩里的悲情人生,同時也是人生的大悲傷,生亦如此。待到百年終老之時,就能了卻生則同室死則同穴的承諾,生死之外自有一片天。
而悼亡詩之所以感人、動人,很大程度上是它所蘊含的各種人世的悲傷,人所共有。其次悼亡詩是富含真情真意之作,為情而造文,因而也更能感動讀者和今之世人。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