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云：“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睔v來楚辭注家對“崦嵫”多無實指，皆言日入之所。先秦典籍唯《山海經(jīng)》言及“崦嵫”，且所指與《離騷》并無多大歧義。但后世注疏家各逞其據(jù)，歧說不斷，令人無所適從。

一、楚辭傳統(tǒng)注疏“崦嵫”語義之歧說

《離騷》“崦嵫”，不同版本有作奄茲、淹茲、嵫、弇茲，這正好體現(xiàn)外來音譯詞的不同漢字書寫形式。洞悉這一文化現(xiàn)象，中國典籍中諸多類似問題或有柳暗花明之新境。

王逸謂：“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盵1]王逸此說，與《淮南子·天文》所記極為相似：“日入于虞淵之汜，曙于蒙谷之浦”，又參之《淮南子·天文》“至于虞淵，是謂黃昏。至于蒙谷，是謂定昏”一語，可知《淮南子》所言日入之所在虞淵或蒙谷。看來，崦嵫、蒙水、蒙谷、虞淵似皆與日落相涉，《淮南子》所載與王逸所言當據(jù)同一材料而得，但崦嵫到底在哪里，我們卻不得而知。

后世楚辭注家對“崦嵫”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考訂。今人趙逵夫注崦嵫極有代表性，茲錄于下：

崦嵫，神話中山名，日入之處……據(jù)典籍記載，即今嶓冢山，亦曰兌山，在漢代西縣（在今甘肅省西和縣以北）。[2]

另外，趙逵夫注《離騷》“朝濯發(fā)乎洧盤”句也有大致相同的看法：

洧盤，神話中地名，出崦嵫山……崦嵫山在今甘肅天水西南。[3]

趙逵夫謂兌山即為崦嵫山，這可能本之于徐文靖《管城碩記》所引《十道志》的記載：“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謂之兌山，亦曰崦嵫?！盵4]趙逵夫不但劃定《離騷》崦嵫在甘肅境內(nèi)，而且還指實為嶓冢山，但他所據(jù)何典卻并沒有交代清楚，故令人頓生疑惑。其實，趙逵夫注《離騷》崦嵫，與我們前面所討論的他注《離騷》“西?！比绯鲆晦H，筆者認為值得商榷。首先，《離騷》崦嵫似不大可能在甘肅境內(nèi)。此處崦嵫應(yīng)為大地極西之山。如果《離騷》崦嵫在甘肅天水市或者西和縣境內(nèi)，就會與屈原的整體游蹤相悖，因為屈原是從昆侖向更西方向行進，但“天水”或“西和”無論如何都在昆侖之東；即使我們將昆侖認定為今天中國境內(nèi)的昆侖山脈，似也并不符合崦嵫當在昆侖之西的地理行蹤邏輯。其次，《管城碩記》所引《十道志》為唐代地理總志（早已亡佚），趙逵夫?qū)ⅰ峨x騷》崦嵫同唐代以后興起的甘肅實際地名之崦嵫混為一談，用后起的地名來注解先秦典籍，無疑有牽強之滯。所以，筆者認為《離騷》崦嵫當指大地極西之山，或為大西洋東岸某山，后有詳論。甘肅天水市境內(nèi)之崦嵫山當是根據(jù)典籍中有關(guān)崦嵫的記載而后起附加的現(xiàn)實地名，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地名文化中當不少見，屈辭昆侖、流沙、赤水、西海、黑水、三危等皆是，且筆者另有專文論述，這里就不再重復(fù)。

二、文獻典籍所載崦嵫指稱之淆亂

（一）《山海經(jīng)》有2處言及崦嵫，但兩處崦嵫所指卻迥然有別。

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大荒西經(jīng)》）

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西山經(jīng)》）

《大荒西經(jīng)》所記弇茲不是山名，而是神名，且此神在西海之渚?！稜栄拧め尩亍饭弊⒃唬骸八行≈逓殇?。”西海之中的弇茲神居處于西海小洲之上。人們皆熟知崦嵫為太陽落山之地，為什么這里的弇茲卻是人面鳥身之神呢？這個問題留待稍后作答。

《西山經(jīng)》所記崦嵫，與鳥鼠同穴之山相牽連。郭璞注鳥鼠同穴之山謂：“今在隴西首陽縣西南，山有鳥鼠同穴?！笨肌稘h書·地理志下》載隴西郡下設(shè)首陽縣。顏師古注謂：“《禹貢》‘鳥鼠同穴山在西南，渭水所出?！庇纱丝芍?，顏師古和郭璞俱認為鳥鼠同穴之山在首陽縣之西南。另據(jù)《甘肅通志》卷三上《建置沿革》記載：“渭源縣，秦屬隴西郡地，漢置首陽縣，屬隴西郡，后漢、晉、魏因之。后魏大統(tǒng)十七年改渭源縣?！币馈陡拭C通志》可證，首陽大致相當于今天甘肅渭源縣。那么，總括看來，如果承認郭璞的認識，此崦嵫就位于甘肅首陽（即渭源）西南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之三百六十里的地方。但問題是，《西山經(jīng)》所記崦嵫確為郭璞所言崦嵫嗎？于《西山經(jīng)》此則記載，郭璞注崦嵫又謂：“日沒所入山也，見《離騷》。”看來，郭璞認為《西山經(jīng)》所記崦嵫即為《離騷》“望崦嵫而勿迫”之崦嵫，但問題可能并不如此。如果解《離騷》崦嵫為甘肅渭源縣境之崦嵫山，我們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離騷》飛升游歷的邏輯行蹤，因為甘肅渭源之崦嵫始終位于昆侖之東。故郭璞之解當不足為信。

同一本書，《大荒西經(jīng)》與《西山經(jīng)》所述崦嵫卻大相徑庭，原因何在？仔細尋思，似有兩種可能：一為兩處崦嵫沒有歧義，所指相同。《大荒西經(jīng)》所指為守護太陽落山的弇茲神，《西山經(jīng)》所指為弇茲神所在之山被名之為崦嵫山。二為兩處崦嵫所記有別。一在西海之中，一在甘肅境內(nèi)。這似說明此兩處文字當為不同時代不同人所記，這為我們探討《山海經(jīng)》的成書時地及作者等問題又提供有益啟發(fā)。但是，如果我們將上引《西山經(jīng)》一段材料節(jié)錄為：“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問題又另起波瀾。郭璞注云：“苕，或作若?！庇衷疲骸啊队泶髠鳌吩唬骸⒈P之水，出崦嵫山。”依據(jù)郭璞的幾處注解，我們可知，洧盤之水即苕水，苕水即若水。郝懿行也謂：“若水疑即蒙水也。若、苕字形相近，上文隴首之山，苕水出焉，《初學(xué)記》亦引作若水?！笨磥?，郭璞和郝懿行似乎又認為苕水出崦嵫山，苕水又即若水，也就是若水導(dǎo)源于崦嵫山。另，《水經(jīng)》云：“若水出蜀郡牦牛徼外，東南至故關(guān)為若水也。” 綜觀之，似乎這里的崦嵫山又在四川境內(nèi)了，這真是霧靄重重，讓人不知所措。[5]

（二）《尚書大傳》曰：“洧盤之水，出崦嵫之山?！盵6]這條材料來源于王逸《楚辭章句》的引述，附在《離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句后。《尚書大傳》相傳為漢人伏生所撰，但宋已失傳。伏生去先秦不遠，故筆者也援引于此。明人汪瑗《楚辭蒙引》謂：“洧盤者，亦東方之水也?！盵7]按照汪瑗的說法，導(dǎo)源于崦嵫山的洧盤水在東方，那么，這個崦嵫似乎又位于東方了。

（三）清人徐文靖《管城碩記》注《離騷》“朝濯發(fā)乎洧盤”句謂：“洧盤，水名?！渡胶＝?jīng)》‘崦嵫之山，苕水出焉，郭注曰：‘《禹大傳》曰洧盤之水，出崦嵫山?！妒乐尽罚骸凉仍谇刂菸髂希嘀^之兌山，亦曰崦嵫。”[8]郭璞所引《禹大傳》一說，即（二）所引《尚書大傳》所記。徐文靖所引《十道志》的說法，為趙逵夫所采納，已見前論?！妒乐尽匪灾凉仍谀睦锬兀俊渡袝虻洹吩唬骸胺置椭?，宅西，曰昧谷?！盵9]偽孔傳曰：“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盵10]在偽孔傳這里，并沒有指明昧谷的具體所在，但是，到了唐人《十道志》，卻言之鑿鑿，說昧谷在秦州西南，直叫我們不知何從。仔細尋想，這又是一個歷史地理詞語在歷代士人相傳中不斷彌合、不斷坐實為具體地名的典型實例。如果《十道志》此言不差，秦州大致相當于今之甘肅天水，那么，甘肅天水西南有一山曰昧谷，又曰兌山，又曰崦嵫。崦嵫又分明位于甘肅天水西南了。

（四）《水經(jīng)·禹貢山水澤地所在》曰：“流沙地在張掖居延縣東北?！贬B道元注謂：“居延澤在其縣故城東北，《尚書》所謂流沙者也。形如月生五日也。弱水入流沙，流沙，沙與水流行也。亦言出鐘山，西行極崦嵫之山，在西?？け薄！盵11]在酈道元的眼里，崦嵫卻又位于居延澤之西、西?？ぶ绷?。

由此可觀，這個崦嵫從甘肅的渭源縣鳥鼠山一路向西，現(xiàn)在又到了居延澤，那么，到底哪一座山才是真正的崦嵫呢？

三、屈辭“崦嵫”原義再探索

《離騷》所記“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之“崦嵫”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要解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跳出中國地理中心觀念的研究方法，從不同視角重新審視屈原所處時代背景，置崦嵫于屈辭本身，還原它在屈辭中的本來面目。

前引《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之“弇茲”即“崦嵫”，已見前論。弇茲原本當為西海（此西海當指地中海或大西洋）之神名，此神人面鳥身。鳥高飛云天，初民認為鳥能通神。太陽自東至西，初民認為太陽亦由鳥載飛，因而掌管太陽落山的弇茲神就被描繪成了鳥身。此弇茲神珥青蛇、踐赤蛇。操蛇形象常見于神話，凡具操蛇特征多為山神，故弇茲操蛇之文化意象亦可證弇茲神守居崦嵫，崦嵫山即為借用山神弇茲之名代指山神所居之山。太陽行至西極，越過崦嵫山，即滑入大海。《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西次四經(jīng)》記載：“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榖，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其陽多龜，其陰多玉。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砥、礪，有獸焉，其狀馬身而鳥翼，人面蛇尾，是好舉人，名曰孰湖。有鳥焉，其狀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號也，見則其邑大旱。”至此，我們已經(jīng)非常清楚屈原“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句之“崦嵫”即為此引《西山經(jīng)》之崦嵫山。太陽一旦行經(jīng)崦嵫山，白天將要逝去，夜晚即將來臨。屈原欲想留住時光以便自己做充分準備從懸圃上升天庭，所以屈原指令日御羲和停住日車，好讓時光靜止。這真是一個新奇而又大膽的想象，但又是怎樣的一種癡迷與憂傷！

在屈原時代，“崦嵫”所指并無歧義，當為大地極西之山。王逸注解《離騷》崦嵫為“日所入山”，王注似乎也并無不妥，崦嵫山的確也是太陽落山之地。但是，自王逸以后，后世便有無數(shù)注家為此山的具體地望而不斷追蹤尋覓，追尋的思路便是在中國地理版圖之內(nèi)指定一個具體大山并用“崦嵫”來為其命名。這一現(xiàn)象，恰如筆者前面探討過的“西?！盵12]，概由后世不解原義之人將原本指稱歐亞大陸的地理方位指實為地理中國境內(nèi)某一具體地名之緣故?！拔骱！痹跐h代就已經(jīng)走向了這一本土化的演變，所不同的是，“崦嵫”的正式“本土漢化”恐怕要到南北朝以及唐代以后才正式完成，現(xiàn)考證如下。

前引酈道元注《水經(jīng)·禹貢山水澤地所在》已知，北魏酈道元已經(jīng)明確指出崦嵫山位于居延澤之西、西?？ぶ?。這當是崦嵫被具體本土化的第一實例?！缎绿茣さ乩碇尽酚浻小皸l支都督府，領(lǐng)州九……崦嵫州”云云，但崦嵫州具體在哪里，我們還不得而知。依據(jù)酈道元所言崦嵫山的大體位置，《新唐書》所記崦嵫州似乎也當在居延澤以西一帶。明代官修地理總志《明一統(tǒng)志》載有“崦嵫山”，注曰:“在秦州西五十里”[13]，由此可察，明代的中國地理版圖上已出現(xiàn)了具體的崦嵫山名?！洞笄逡唤y(tǒng)志》的說法同《明一統(tǒng)志》。《甘肅通志·山川·秦州》的記載也極相似：“崦嵫山，在州南五十里。”那么，《明一統(tǒng)志》所載秦州在哪里呢？索之典籍可知，古秦州大致相當于今甘肅天水，秦州于1913年才改名為天水，這就是現(xiàn)今所有辭書解釋崦嵫山皆為“甘肅天水境內(nèi)之山”的歷史由來?！搬冕选睆尼B道元眼中的新疆一路東漸到甘肅天水。明白了這一線索，趙逵夫解《離騷》崦嵫為甘肅西和縣北的嶓冢山的失誤也就不言而喻。

注釋：

[1][6]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頁，第32頁。

[2][3]趙逵夫：《屈騷探幽》，甘肅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頁，第241頁。

[4][8]徐文靖：《管城碩記》，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57頁，第257頁。

[5][11]酈道元：《水經(jīng)注》，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517頁，第594頁。

[7]汪瑗：《楚辭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版，第386頁。

[9][10]《尚書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頁，第119頁。

[12]湯洪：《 流沙·赤水·不周·西?！措x騷〉地理再探索》，《中華文化論壇》2010年第3期。

[13]李賢等：《大明一統(tǒng)志》，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2冊第885頁。

作者 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成都）副教授

四川師范大學(xué)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