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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福馬林里的時間

2012-04-29 00:44:03許榮哲
西部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排列組合光影蚯蚓

“莎士比亞說‘死亡是有去無回的未知國度……”“解剖學(xué)”的老教授說。

“老師,那您認(rèn)為‘死亡的定義是什么?”

“那你認(rèn)為呢? “

“如果我說水晶球是活的,您相信嗎?”

“當(dāng)然相信,因為死的東西,都一定活過?!?/p>

“六男二女,其中二女必須相鄰并排,請問共有幾種排法?”把問題拋給女孩之后,我在一旁發(fā)呆。

女孩埋頭走進“排列組合”的世界,她的額頭微冒油光,臉上稀疏點布幾顆痘子,長得是巴掌臉,但不屬于可愛或美麗型,也說不出是哪里出了問題,眼睛、鼻子、嘴巴都長得不錯,但排列組合起來就是差了一點兒。乍看之下有點像小了兩號的梁詠琪,不過是捏壞了的梁詠琪。

女孩家住臺北市的邊陲地帶,玉門街和酒泉街交口──這個地方好像也是整個中國、甚至整個世界的邊陲。我每個星期二、五的下午,趁沒課的時候來幫她補習(xí)數(shù)學(xué)。女孩家是賣流行飾品的,那種西門町一抓就一大把的日本流行文化的怪東西,她們店里最好賣的是鑰匙圈,不是普通隨處可見的那種,而是大小不一,里面用福馬林泡著甲蟲、白老鼠、青蛙、蛇、貓、狗、豬胚胎……讓年輕人趨之若鶩的古怪東西。

每次走進女孩家,經(jīng)過女孩母親開的店,看到這些鑰匙圈,我都有種嫌惡的作嘔感,仿佛是聞到福馬林的刺鼻味,可是根本什么味道都沒有啊,我知道那是視覺引發(fā)的偽嗅覺。

走進凌亂狹仄的店面,通過狹長陰暗的甬道,女孩就坐在甬道的盡頭、用木板隔出的小間里等我。甬道里堆滿各式流行飾品,但沒有外面那種“尸體鑰匙圈”。小間里,女孩桌上有一顆大約像壘球那么大的水晶球,每當(dāng)女孩在練習(xí)解題時,我便會望著水晶球發(fā)呆,從水晶球里見到的世界像被重新排列組合過一樣,不具真實感。

水晶球映出女孩扭曲變形的臉孔和深不見底的甬道,像是顯微鏡底下利用偽足運動爬行、不斷形變的變形蟲正要爬進(或被吞噬)某種類似腔腸動物的消化腔。

“算不出來?!迸褑栴}推回給我。

“是誰發(fā)明‘排列組合這么無聊的問題的?”女孩嘟囔著,“想怎樣就怎樣,干嗎還非得要去算有幾種組合不可?”

“這種題目很簡單,你只要把兩個女的綁在一起當(dāng)成一個,那這題就變成七個人的排列問題,但是因為兩個女的可以互調(diào),所以最后再乘上兩倍就行了?!蔽野呀忸}的過程從頭至尾演算一遍給女孩看,女孩似乎對如何解題并不怎么感興趣。

“老師你聽過蚯蚓的故事嗎?蚯蚓是陰陽人你知道嗎?”女孩突然問我。

女孩有一種很荒謬的素質(zhì),她會在我上課上到一半時,硬生生地把我的話給打斷,然后不著邊際地胡亂傾倒些學(xué)校里的趣聞瑣事給我;偶爾她也會打斷自己的話,另辟一個與上一個話題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超聯(lián)結(jié)”;又或者在滔滔不絕的講述中穿插一兩個問句,但等不及我回答,她便又順著這個話題的滑梯溜到另一個話題去了。

──蚯蚓是陰陽人,同時擁有雄性和雌性性器官,行“有性生殖”時,A 、B兩只蚯蚓就會以“69”的淫蕩姿勢,你插插我、我插插你,插(被插)完了,就各自回家生小蚯蚓。A大蚯蚓生a 小蚯蚓、B大蚯蚓生b小蚯蚓,所以a 和b小蚯蚓基本上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姐妹(反正都是陰陽人)。

類似“蚯蚓是陰陽人”這類錯置接舶的胡亂想象是每個高中男生都善做的事──將所有的東西都和性聯(lián)結(jié),于是乎從書本里、課堂上、隔壁女生班中便會搖晃歪斜地走出一個又一個荒謬無厘頭至極的黃色笑話。而這些富于想象的歪斜笑話是彼時苦悶高中生涯里的全部。

這類只流傳于高中男生的私房笑話,我本以為它們會隨著高中畢業(yè)那些善于虛構(gòu)杜撰黃色笑話同學(xué)的消失而退到大腦的最底層。其實不然,這個當(dāng)時是絕妙有趣而今卻覺荒誕可笑的想象聯(lián)結(jié),又在某個你無法預(yù)料到的什么時刻,藉由一個高中女生重新喚起,再度從大腦底層爬起,向你擺手。

我問女孩這是從哪聽來的。女孩笑說這是全班都在傳的笑話?。≌f完后,女孩又吃吃地笑,似乎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或者是她壓根就沒想到關(guān)于女孩總是被告知的某些不合時代潮流的可笑囑咐。

女孩不帶深層涵意的笑聲,讓我仿佛又聽到以前那幾個每天講黃色笑話同學(xué)的訕笑聲。同樣一個故事,不同的人說來,總帶給我不同的聯(lián)想。

我本來一直以為女孩這種近似于自言自語的無厘頭說話模式,只是為了阻斷我上課的節(jié)奏,就像我以前,每每會在考數(shù)學(xué)的前一個晚上暗暗祈禱數(shù)學(xué)老師被車撞、學(xué)校發(fā)生火災(zāi)、臺風(fēng)天不用上課。女孩是我的翻版,只不過我是來暗的,用意志力;女孩卻是明著來,用的是行動力。

可是后來,我漸漸發(fā)覺到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是真正讓我覺得女孩跟別人不太一樣的,不是女孩迥異于一般人的語言邏輯,而是一種超乎我理性認(rèn)知所能解釋的──像是女孩對我施展的淘氣小詭戲,每次從女孩家回來,不知怎地,我便會在半夜睡著時,昏昧地走進女孩為我精心設(shè)計的荒誕詭譎又新鮮有趣的迷離夢境。

當(dāng)晚,我作了個夢,夢里幾十條蚯蚓在講臺前糾結(jié)纏繞成一團,我置身考場,考場里只有我一人,考試的科目是數(shù)學(xué)。從玻璃帷幕外射進的白光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我吃力地從亮晃晃的日照中辨出考題:“十二條雌雄同體的蚯蚓雜交會生出幾種不同排列組合的蚯蚓?”

我冷汗直冒,依稀知道這只是一場夢,我大可不必走進這荒誕的排列組合迷宮,我只要一咬牙便能從迷宮中穿墻而出,但迷宮里似乎有什么我非得挖出不可的秘密,吸引著我繼續(xù)走下去。我在“迷宮”和“夢境”間掙扎,猛一抬頭,蚯蚓變成女孩,有著蚯蚓身子的女孩在講臺上咧著嘴笑。在逆錯的光影下,我覺得全身刺癢難受。

福馬林即甲醛的水溶液,甲醛的成分為HCHO;以百分之三十七至四十的比例調(diào)合,稱為福馬林,呈酸性。通常在學(xué)校的生物實驗室里都可以看見一堆浸泡在瓶子里的各式標(biāo)本,瓶子里浸泡標(biāo)本的藥水便是福馬林,用福馬林來浸泡標(biāo)本的目的是防止腐化。

“解剖學(xué)”的老教授指著用福馬林泡著不知名蛇類的透明玻璃瓶,解釋福馬林的成分和效用。這讓我聯(lián)想起小時候家里堆在廚房角落里不知裝著啥東西的稀奇古怪的瓶罐瓦甕。

在女孩上課的那個小間里,常常可以看到某些好像早已消失、但卻又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什么時候、什么場合突然看見的老東西,像明星花露水,像彎彎香皂,像黑松玻璃瓶……我常望著這些東西發(fā)呆,然后突然想起小時候??吹奈鍩舄?、六燈獎,我甚至不清楚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五燈獎”這個節(jié)目。

我想象著在一個渾沌的夜里,自己昏頭昏腦地從床上爬起,意識模糊地打開電視,然后那句熟悉的“一個燈、二個燈、三個燈……請登上衛(wèi)冕者寶座”傳來,女孩就坐在衛(wèi)冕者的寶座上咧嘴眨眼,朝電視外的我招手。

那天回家,我就真的做了那樣一個夢,只是登上衛(wèi)冕者寶座的變成了我。我坐在衛(wèi)冕者寶座上,然后亮片從空中灑下來,我揮舞著手里的笛子向大家道謝。女孩就坐在我的右手邊,她的手里也拿著一根笛子,她是我下一輪的“挑戰(zhàn)者”。

有一次,我還看見被丟棄在一旁的《明天會更好》、《古月照今塵》、《像我這樣的朋友》等在夜市上三卷一百元的合輯錄音帶,這些有歷史的老東西常讓我想起那個逝去的童年昏昧的午后。

小時候,我會趁家里大人都不在的時候,偷溜進終年臥病在床、意識不清、被大家稱為活死人的祖父房里,翻箱倒柜找對我而言還不太有具體意義的東西──錢,但我總會在層疊暗影、塵垢蛛網(wǎng)的生銹鐵箱和潮濕發(fā)霉木柜里翻找到些古錢幣、泛黃照片、老舊書信……一些讓你仿若尋獲珍寶的老舊物品。

后來到祖父房里找錢的原始動機,漸漸被類似到蠻荒叢林里探險的異樣情懷取代。是的,那是一次又一次的探險,像少年印地安娜瓊斯在法老的墓穴里、在吸血鬼的棺木里。

祖父黝黑昏暗的房里,有一股嗆鼻的尿臊腐臭味,好像有什么已死或正在死去的東西,地面是濕涼黑土,赤腳踩在地上有種陷落的感覺,仿佛一使力便可把整個地板給掀起。印象最深的是屋頂石棉瓦的那道裂縫,它會固定在某個時刻射進一道光森燦亮的光影,當(dāng)燦白光影投射在黝黑昏暗的祖父房里,便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道光影里盡是些懸浮粒子,諸如塵埃、菌類、孢子、細(xì)菌、病毒之類讓你直覺刺刺癢癢的小東西。

而隨著日照的遷移,光影會在房里跟著移動。每當(dāng)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光影會在那一刻灑在祖父的身上,我常有一種祖父整個人泡在福馬林里,然后在我背對著他翻箱倒柜時,他突然爬起來抓一下癢、轉(zhuǎn)個身或嘆口氣之類的奇怪錯覺。

總之,只要一到女孩家——不管是狹小充斥著次文化令人作嘔飾品的店面、狹長陰暗的甬道,還是小間里不停出現(xiàn),但記憶里不屬于現(xiàn)在這個時空的古怪東西——我便仿若置身于蠻荒叢林,就像小時候在祖父的房里一樣,我覺得房子里有什么我無法探知的秘密。

我想這棟房子里充斥的奇異氛圍就是我屢屢作夢的原因。

女孩家只有女孩和母親兩人,女孩的母親似乎是整天窩在店里。用鐵架箍在墻上的電視隨時都是開著的,沒有客人的時候,女孩的母親就手拿遙控器不停地變換頻道。有好幾次中午過后,我到女孩家時看見女孩的母親松垂著手輕握遙控器在店里睡著,而墻上電視仍兀自跳閃播放著。外頭曝?zé)肴展夂偷陜?nèi)黑沉光線的落差,再加上電視畫面跳閃的藍(lán)光映在女孩母親的側(cè)臉,女孩的母親像是“關(guān)懷原住民”之類電視節(jié)目里常出現(xiàn)的那種偏遠(yuǎn)山地部落里,有著七彩黥面整日坐在門口仿若死去的老嫗。

我習(xí)慣不出聲地悄悄側(cè)身閃過她走進甬道,但她每次總會在因我身形瞬時遮覆而致使她臉上陰影閃動時,驟然自昏暗中醒過來說:“蕭老師,你來了啊。”然后,又不停地按轉(zhuǎn)手上的搖控器。

印象中,女孩從沒同她母親說過什么話,母女倆和我交談的過程中也鮮少談到彼此,我總覺得這對母女有我無法探知的齟齬心結(jié)存在。偶爾,我還是可以從她們同我閑聊時露出的線頭,探查到她們?nèi)粘I畹狞c滴,可是當(dāng)我想沿著線頭找到某些事件的源頭時,裂縫便會往兩頭開去。同一件事,她們母女的講法南轅北轍,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總之,橫陳在她們母女之間的是晦澀難辯的認(rèn)同斷裂,而我是一座無法把她們銜接起來的架空橋梁,因為我不是一個雙向的溝通者,我只是聆聽和傾訴的對象。

而女孩嘴巴不停張合、愛說話的特質(zhì)大概是來自女孩父親的遺傳吧!印象中女孩的母親并不怎么愛說話,至少和她同年紀(jì)的歐巴桑(三八型的老婦女)比起來,女孩的母親算是話少的了。至于女孩的父親,我一次也沒見過,我也沒好意思問。

“你們認(rèn)為泡在福馬林里的東西是死的還是活的?”“解剖學(xué)”的老教授問?!八赖模炕畹??未知的?有希望的?”

“死的泡進福馬林,它就會活了過來;活的泡進福馬林,它就會死去。”

“很有趣的說法。就像群居的人會說,人是群居的動物;對未知感到恐懼的人會說,未知是令人感到恐懼的。照你的說法,等你死了以后,把你泡進福馬林里,你也會活過來啰!”

“應(yīng)該是另外一種不同于活著的活吧!”

后來在很多時候,我常常在想女孩錯置的虛構(gòu)內(nèi)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是女孩有意識地帶領(lǐng)著我走進迷霧的世界,還是我自己下意識不由自主地和她跳起雙人舞。

有一次,女孩告訴我說,她曾和班上幾個男同學(xué)把一個抓耙子女生用膠帶和童子繩綁著,關(guān)進教室后面的雜物柜里。然后她們老師只是“嗯,又沒來啊”。天曉得,她們老師把這個抓耙子女生當(dāng)成另一個老是逃課沒來的女生。

女孩說這話時,嘴角泛著笑意。女孩無邪的笑仿佛在向我宣告,這只是個稀松平常的惡作劇罷了,我似笑非笑地應(yīng)和著,心底卻覺得這簡直就荒謬到了極點。我覺得被女孩關(guān)在雜物柜里的人是我。

祖父房里的味道、家具擺設(shè),甚至連光影的變遷,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那仍是一個午后,我又昏頭昏腦地走進祖父的房里,不久,伯母突然嫌惡地捏著鼻子走進來,我嚇得趕緊躲進一個木制衣櫥里,伯母不知是拿了還是放下什么東西就又走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伯母竟然把門板給順手帶上鎖住,而我就被關(guān)在祖父的房里一整晚上。

當(dāng)晚,外頭燈火通明鬧哄哄的,我知道家里的人正心慌地在找我,而祖父房里暗黑寂闃無聲,只有我和祖父無言地對望著。我頻頻望向祖父那沒有表情的臉,好似在向祖父求援,而祖父的沉默也似乎在對我說:“我在這里待了這么久,你難道連幾個小時都捱不住嗎?”

就這樣,我和祖父同外頭的人進行了一場意志力的相搏。我不能叫出聲,否則我就輸了。

其實我比外頭的人更為驚慌。我想當(dāng)他們質(zhì)問我為什么我會被鎖在祖父的房里時,那種尷尬無法應(yīng)對的處境恐怕才是我最深的恐懼。那一晚,我沒有吃東西,可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餓,我只是愣愣地想,祖父有多久沒吃東西了,印象里看到伯母或母親扶起祖父的身子,然后一口一口喂食的畫面已經(jīng)是好久以前了。

那晚我就在糅和了“害怕被遺棄”和“恐懼被發(fā)現(xiàn)”的復(fù)雜情緒里,躺在祖父的床底下睡著了。后來我是怎么出去的,我竟然沒有一點印象。我只清清楚楚地記得我被關(guān)在祖父房里,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我。

就像被強迫取出的錄影帶一樣,記憶里的畫面在此處戛然而止,任憑我再怎么想就是沒有從祖父房里脫困或逃離出來的印象。我只記得那之后,父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被女孩關(guān)在雜物柜里的女生”、“被伯母鎖在祖父房里的我”,我突然覺得我和女孩只是在不同的時空里,被迫穿上同樣的戲服,然后搬演一出主客易位的同一出戲。當(dāng)女孩啦哩啦雜地論述那個被關(guān)在雜物柜里的女生是如何如何云云時,我仿佛看見那個心慌想要發(fā)聲求救卻又啞然恐懼著的我。那是個已經(jīng)剝蝕模糊不怎么清楚的年歲,但是在祖父房里被關(guān)了一晚的記憶卻深深地刻劃在我的腦海。

不知道是同我混熟了,還是意識到我是個好聽眾,女孩講述的話題越來越辛辣。當(dāng)我開始懷疑女孩說的都是些她自己杜撰的謊話時,是在第二次“屙屎事件”后。

有一次,女孩又喜滋滋地天南地北胡亂說些學(xué)校的趣聞瑣事,突然說到有一回她們班上一個叫沈再勇的男同學(xué),竟然趁半夜的時候,撬開導(dǎo)師休息室的門,然后跳到他們導(dǎo)師的辦公桌上屙屎。隔天,他們導(dǎo)師一整天滿臉大便色。

看著她無邪忘我地又說又笑,我覺得背脊發(fā)涼,因為這個故事她早已說過,但上次屙屎的主角是“顏忠敬”,和我們訓(xùn)導(dǎo)主任同名同姓,我不可能會記錯。

自從第二次“屙屎事件”的主角換成沈再勇之后,女孩以前講過的故事便不?;鼗\重復(fù)搬演,但是故事主角的名字都變了,顏忠敬、沈再勇、陳建宏……

我想女孩沉溺在不斷繁衍、復(fù)制、虛構(gòu)的歡愉里,即使有某部分是真實的,也經(jīng)過她的想象力渲染和修飾。

幾天后,女孩又告訴我,她們把班上另一個女生也給關(guān)進教室后面的雜物柜里,理由是不順眼。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有點厭煩女孩的胡亂想象,但女孩總是一副“我說的都是真的喲”的純真模樣,這使得我陷入極大的矛盾之中,就像我無法相信從三歲小孩口中會撒下什么彌天大謊一樣。

同一天,女孩的母親卻告訴我,女孩有一次回家時身上盡是些繩索的綁痕。女孩的母親懷疑女孩在學(xué)校受到什么欺負(fù)。我打了個冷顫,我有不好的預(yù)感。

但我真正確定女孩腦子有問題是在第一次期中考后,女孩的數(shù)學(xué)成績是零分,我沮喪無法置信地拿起女孩的考卷??季砩?,女孩竟然把所有“排列組合”的答案通通寫成“一”種,用常識想也知道不可能只有一種。但女孩卻笑嘻嘻地說真理只有一個,所以任何排列組合也只有一種。

聽女孩這么講,我突然想起高中每天批評時事、對每件事都有意見的數(shù)學(xué)老師講過的話──“排列組合”根本不合邏輯,男男女女一定會依彼此熟識程度和姐妹淘間的小心眼嫉妒排擠,而簡化成只有一種。但這是個不合邏輯的世界,所以盡管正確答案只有“一”種,我們也必須說謊。說謊,懂吧!那是和整個荒謬世界對抗的最好方法。

我突然覺得女孩從頭到尾都在說謊,她也在和這個荒謬世界對抗。

標(biāo)本制作程序

1.處死。

2.清除內(nèi)臟。

3.刷洗尸骸。

4.將尸骸泡入5%中性福馬林內(nèi)兩至三天。

5.將泡過福馬林的尸骸取出,泡入大量清水中一天。

……

對于女孩上課時不停地插話、轉(zhuǎn)移話題,甚至虛構(gòu)杜撰一些不存在的人和事物,我總是饒有興味地點頭虛應(yīng)聆聽,我猜女孩有太多的話不能講出來,不管是對學(xué)校同學(xué)或女孩母親都一樣。只有我,我是女孩寂寞靈魂的出口。

只是這種看似永無止盡的“訴說與聆聽”,終會因為某個施力點的不平衡而被狠狠地截破。

“連續(xù)生了五個男嬰之后,請問下一胎生女嬰的機率是多少?答案是二分之一?!?/p>

“如果已經(jīng)連續(xù)生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男嬰呢?”

“還是二分之一?!?/p>

“怎么可能?你騙人。對了,老師我跟你說喔,我們班的宋仁杰和隔壁班的沈云慧去醫(yī)院夾娃娃,當(dāng)場被沈云慧她媽媽給逮個正著。事情越鬧越大,最后,你知道怎么了嗎?”

女孩又把話題岔開,另辟戰(zhàn)場。我實在很佩服她去哪里找來這么多不存在的人名、地點、事件(也許存在,但一定經(jīng)過女孩重新排列組合)來同我閑扯。這很好玩嗎?還是我像個傻瓜?

“原來,沈云慧肚子里的小孩是我們訓(xùn)導(dǎo)主任的,呵呵呵……還有更夸張的,我們訓(xùn)導(dǎo)主任竟然就是沈云慧她媽媽的‘好朋友,嘻嘻嘻……老師,你知道什么叫‘好朋友吧?對了,那夾娃娃,你聽的懂嗎?你是醫(yī)科的應(yīng)該聽得懂吧?!?/p>

后來漸漸地,我并不在意女孩說些什么,尤其是在聽到女孩母親說女孩身上有綁痕后,我便不自主地每每把女孩故事里的受害者自動換成女孩;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出神地望著水晶球──深不見底的甬道里,女孩變形蟲似地不斷蠕動爬行。

“對了,老師,你有沒有聽過‘蚯蚓是陰陽人的故事,這是我爸告訴我的,哪天介紹我爸給你認(rèn)識,我爸也是醫(yī)生喔……”

“你爸不是死了嗎?”我脫口而出。

后來我回想起來,這是一句看似軟弱但其實卻是深具毀滅性的話。

前幾天,女孩的母親才告訴過我,女孩的父親老早就死了,現(xiàn)在怎么可能又好好地活著?還有,“蚯蚓是陰陽人”的故事不是他們班流傳的笑話嗎?現(xiàn)在又變成她爸講的。

“誰告訴你我爸死了,是我媽對不對。她騙人,我爸沒有死?!迸⑾袷潜蛔钣H密的伙伴出賣一樣,露出不能置信的絕望表情凝視著我。

“可是你媽媽說……”

這時,不知是從哪個方位透射進來的細(xì)碎光影正灑在我們上課的書桌上。

“我爸爸還活著,他就在我們家的頂樓?!迸葏鹊卣f?!八晃覌寢屌菰诟qR林里,有一天他會再活過來的。”

泡在福馬林里???我腦中一片空白,我看不到我臉上的表情。

“我沒有騙你,不信我?guī)闳タ?。”女孩像是被冤枉的小孩,急著解釋什么?/p>

這時,細(xì)碎光影緩緩地爬上女孩的側(cè)臉,我突然想起祖父死去那天,我第一次壯起膽要把手伸進祖父的口袋里,看有沒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寶貝,那時從屋頂射進的那道光影正投射在祖父的臉上,我忍住嗆鼻的尿臊腐敗味,掩住鼻別過頭去,把手伸進祖父的口袋里——那個被大家說成“活死人”的祖父口袋里——我瞥見祖父的腳底有蛆鉆出,不知怎么的,一股一定得確定祖父口袋里鼓脹的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沖動,掩蓋了一切,我從祖父口袋里掏出了幾張模糊難辨的發(fā)黃證件。

突然,祖父伸出他那枯瘦的手抓住了我,他的臉部表情扭曲猙獰,似乎是極端痛苦的模樣,我嚇得拋下那些從祖父口袋里掏出的發(fā)黃證件,用力扯掉祖父的手,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我不知道這一切都看在父親眼里。

到了夜里,我還不敢回家,我躲在我家后面一個當(dāng)時被我們稱之為“防空洞”的大水泥函管里。后來,我聽到類似鑼鼓、嗩吶的聲響從我家傳來,才想到要回家?;氐郊視r,我才發(fā)現(xiàn)祖父已經(jīng)被抬出房間──祖父死了。

在祖父下葬后不久的某一天,父親突然把我叫進他的房里,然后關(guān)起門來,拿出藤條朝我身上猛抽,邊抽還邊啜泣。父親沒有說明打我的原因,我也沒有如往常一樣,扯開嗓門大聲呼救,我沉默地接受父親的悲憤。我望著擺在父親書桌上,從祖父口袋里掏出的發(fā)黃證件,我知道父親將和我一輩子守住這個秘密。

只是那時的我,仍在心底低回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爺爺?shù)摹保词刮抑滥堑拇_是我,某種程度上的我)。

我靜默無言地望著灑滿細(xì)碎光影的女孩陰郁的臉龐。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潛進祖父房里探險的少年印地安娜瓊斯。我突然又有種祖父在光森燦亮的福馬林里爬起來抓癢、搔背或嘆氣的幻覺。

“我爸還活著。真的,我沒有騙你,不信我?guī)闳タ?。?/p>

女孩的話“我爸還活著”不停地在我耳旁嗚嗡嗚嗡作響,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祖父被日照光影籠照,仿若整個人泡在福馬林里的畫面。原來“希望”和“記憶”都是福馬林,女孩的爸爸活在女孩的希望里,祖父則活在我的記憶里。

有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光影造成的恍惚效果,水晶球里不斷蠕動爬行想要穿越隧道的變形蟲,真的消失不見了,像被吞進腔腸動物的消化腔里,只剩下空蕩蕩似乎不斷長出也不斷萎縮的甬道,不停地晃蕩晃蕩著。

生物實驗室里,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地在解剖青鞋,準(zhǔn)備把它擺進福馬林里制成標(biāo)本,我卻想著女孩說她爸爸被浸泡在福馬林里的事。

“你就是蕭國輝嗎?來,告訴我水晶球為什么是活的?還有什么是一種不同于活著的活呢?”“解剖學(xué)”的老教授笑著拍拍我的肩頭說。

許榮哲,曾任《聯(lián)合文學(xué)》雜志主編,現(xiàn)任臺灣最有活力的文學(xué)社團“耕莘青年寫作會”文藝總監(jiān)、四也出版公司總編輯、臺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協(xié)會理事長、走電人電影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負(fù)責(zé)人。著有短篇小說集《迷藏》、長篇小說《寓言》、《漂泊的湖》、網(wǎng)絡(luò)小說《吉普車少年的網(wǎng)交生活》、電影劇本《七月一號誕生》、《單車上路》、《孔雀牢籠》等。曾獲中國時報、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新聞局優(yōu)良劇本獎等十余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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