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jīng)常站在窗口,凝視著窗外。
不久之前,我才倚著自己的窗,看著對面旅館。與旅館二樓房間對望的是我的住屋。那里門窗大敞,電扇還在柜子上嗡嗡轉(zhuǎn)動,好像主人只是暫時離開,隨時都可能回到座位繼續(xù)閱讀攤開的書。
這里像荒廢的孤立城樓,樓梯轉(zhuǎn)角的綠色紗門“呀”一聲發(fā)出低沉嘆息,紗門兀自飄搖,像一張急欲言語的唇。我想轉(zhuǎn)身往樓下奔去,噔噔噔噔,一陣笨拙聲響令我收住慌亂的步子,回頭一看,卻什么也沒有。
以為又重復了一次夢境。經(jīng)常在夢中出現(xiàn)打不開的紗門,長長的走廊,陰暗的光線,一個女人的身影。
這不是夢境。此時,只能揮開這些纏繞的記憶。我知道,她在那里等我。
走上二樓,長廊出現(xiàn),兩旁是編排著號碼的房間。我在左邊第二間房門前停住,踟躕一會兒,再度推翻預想的行動。
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只能前進或停在原地。
拉開走廊靠陽臺邊上的玻璃窗,軌道撥拉撥拉的聲響不順暢地回蕩于整個空間,稍微一使力,木窗的綠漆就被剝落一大塊。
此時不會有人忽然從房間跑出來,附近有家汽車旅館,游人大都在那里,休憩過宿。即使這樣,女服務(wù)生還會在后面的窄巷刷洗腳踏墊,老板娘習慣在柜臺打盹,當我被發(fā)現(xiàn)時,她們只會抬起寬松眼皮看一眼,想著,喔,是老鎮(zhèn)長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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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窗外繼續(xù)吞吐煙圈,下意識摩挲著褲袋里的打火機。
下午有不太炎熱的陽光,但天際浮泛著介乎陰晴之間的顏色,看起來有點悲傷?;蛟S行動很快將被終結(jié),或許我得回去。如果還留在自己的房間,我可能像家中的肥貓蜷在椅子上,攤開書打個呼嚕沉沉睡去。
我可以一整天都盯著窗外。遠方連綿的山脈,在天空寫成蜿蜒虛線的鴿群,讓灰暗的色澤填滿整個視線。不要問我聚焦的是什么。經(jīng)常在窗邊站成一豎破折號,直楞楞的,在邊陲小鎮(zhèn)現(xiàn)在的時空,想起從前那個家。
一年前才從醫(yī)院回到誕生之地,我已長成青年,小鎮(zhèn)卻靜止在某個時間點,不曾改變。旅店、老街、爺爺故去后留下的低矮古屋。
摸著剛剛冒出的胡須,我的確在不停地成長并崩壞之中。站在長廊窗口已抽了兩根煙,陽光從這格窗移往下一格,我還站在原地。
站上整個下午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吧。失去火車靠站的小鎮(zhèn),隨著居民陸續(xù)遷徙也遺失繁華,空蕩的車站立在寂寞的鐵道旁,僅留下軌道交錯,再也等不到旅人。
每天我注視著這條街,直到有一天,她走進畫面。
但我不為所動。我想她是來欺騙我的視覺,從小到大,只要她的影像一出現(xiàn),身體就會浮現(xiàn)出罪犯的氣味,牽引著我跟她走。這也是她最讓我羨慕的能力,丟棄一切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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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行動應該再敏捷一些。攀翻過矮墻,后門輕易打開了。剛才不愿由前門大搖大擺進來,但我居然又看見柜臺女服務(wù)生,頭一點一點地瞌睡。像一再出現(xiàn)的夢。是幼年回憶浮出意識呼應我的行為?因為她沒有更老一些、更滄桑一點。那打盹的女服務(wù)生是此刻的幻影吧。
靠著窗遙望遠山、街景、路人,小鎮(zhèn)像個音樂盒,每天只固定走完上緊發(fā)條的那一圈旋律。
她出現(xiàn)在街道上了。從踏進小鎮(zhèn)那一秒起,只要她一出門,空氣即會涼滋滋的與風細語她的種種,都市來的女孩,挺著肚子嫁到這里,更無法苛責鎮(zhèn)里老去的女人在背后議論揣測。
她穿著金色低跟涼鞋啪答啪答敲響小鎮(zhèn)唯一的道路,手里挽著小菜籃哼著歌,每個人都看到她悠閑的模樣。金色亮光在她腳下像棲著模糊的影子,正在舔著冰棒的小孩盯著她直看,冰棒掉到地上去了。
我也喜歡看她??此诓藞@拔菜,看她趴在地板上使勁擦地,看她在大雨將至時收衣服的慌張模樣,看她講電話說沒兩句就笑個不停。
曾經(jīng)以為只要回到這里,破碎的心情就能痊愈,但只要我專注地想著她,她就來了。
啪啦、啪啦,她回來了。
不知道她是否看到我,是否注意到有人站在二樓看著她。她還穿著金色涼鞋,她在我家大門收住腳步,然后走了進去。
我將煙按在窗外的水泥墻上熄掉。我只能當我是第一次見她,雖然我已習慣追索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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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大哥哥,你在這里做什么?”
一回頭,忽然看見從右邊房門走出一個皮膚黑黝的男孩。
“我在抽煙?!蔽覜]好氣地吐出煙霧,“你又在這里做什么?”
“我來找一個人?!毙∧猩f完后就走到走廊的另一格窗,直盯著窗外?!拔易≡趯γ妗!毙『⒆踊卦捄茏匀?,但我才不信。
“小弟弟,趕緊回家啦,這里不好玩?!蔽乙恍闹幌氚堰@討厭的小孩驅(qū)離,我有更重要的事,不容許他人破壞。
小男孩并不理會我,他堅定而焦灼地看著對窗。對面的窗門“嗯”地一聲被推開了。
“媽媽在打掃我的房間。哈哈……等一下她會丟掉我藏在床底下的那堆紙牌。”小男孩笑了。
啊,我居然沒認出他!想到無法認出自己,一陣暈眩猛地敲擊頭部,像鉆進地里的打樁機,頻密有節(jié)奏地拆解意識。我恨透了被藥物控制的身體,幻想和幻聽又跑出來干預思緒,這代表在醫(yī)院進行的治療無效,回到鄉(xiāng)下靜養(yǎng)的想法無效,我的過去和未來都無效到底了。我捏緊口袋里的打火機,右手顫抖不停,手汗將塑膠外殼完全溽濕。
“大哥哥,我的玩具要被丟掉了?!毙∧泻⒖拷砼裕届o地說。我很羨慕他的單純,他什么都不懂。
“丟掉。最后你也會被丟掉。”不由自主越來越小的聲量。我不想讓小男孩聽見,讓他就這樣長大。
小男孩天真地望著我說:“大哥哥,媽媽要來了。”
對窗傳來喧嘩聲,電話響起、老人高昂激憤的咒罵、圓形紙牌落雨一般飄揚在街上。小孩驚慌地躲在窗戶后面盯著女人的身影,她帶傷跑出了大門,一道好長好紅的傷痕烙在小腿肚,老人抄著扁擔跟在后頭追出來。她跑進了旅社,在女服務(wù)生幫助下走入房間。過了不久,小孩急促地奔跑,跑下旅社一樓,噔噔噔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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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情景都和往日相同。陰暗的光線,在那張床上,我曾被她緊緊擁抱啜泣。從她說話時習慣提高尾音的方式看的確是我一直找尋的那個人。聽她和女服務(wù)生哭訴,以前同學打來電話被公公誤解她與外人有染,丈夫在外地工作毫不知她所受的冤屈,孩子還小,該怎么辦?今天被打成這樣,鎮(zhèn)上的人馬上會對我指指點點,這個家要怎么待下去?
我走到窗邊“刷”地一聲拉開色彩俗麗的窗簾,屋里大亮起來。下午的小鎮(zhèn),依然靜止不動,像失去畫者的寫生。木然的老建物,不再流動的空氣,毫無生機地停頓在窗的框框里。
沒想到會再走進這房間。床邊有把粗藤編成的高背椅,我坐在高背椅上,緩緩摩挲嶙峋的藤節(jié)??偸遣粩嘣O(shè)想這里的景致,如今果真與小時候探索過的空間無異。但,記憶中留影的人哪里去了?
“從這里也可以看到對面房間喔?!毙∧泻⑹煜の萃饩爸?。
往前一望,看到對窗我書柜上的大同寶寶公仔還是站得歪歪的,有點安心地舒口氣。我和她在這房間住了一晚。她離開之后,我回到家,然后開始趴在窗邊看著對窗,等待窗簾被拉開等待燈亮起來,等待有人來。
這條街很窄,兩棟房子也靠得近,有幾次我以為看見了她移動的身影,若是她不開窗,我就呆望著燈暗下去。而旅人很少,我的想象卻一直長大。直到我也離開家,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個人和她長得很像。
在這里出生,中學到校住宿,大學休學、住院,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已變成鄰人眼里的陌生人。一年前決定回老屋住,但爺爺留下的老屋不只舊,還到處漏水。
整修舊屋時和旅館的女服務(wù)生商量,讓我上樓來觀看施工。我扒著長廊木窗眺望幼時住過的家,打著赤膊的工人翻開熏得漆黑的破碎瓦片隨意往樓下一扔,屋頂露出一個個深黝的洞,他們又鋪上一片片新瓦。
當時看著新鮮的赭紅瓦片和凝黑的舊瓦錯落而置,屋頂蓋得細密嚴實,但總感覺以前和玩伴打棒球時球飛上屋瓦砸開的那個洞,始終掩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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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她嗎?”我對身邊的小男孩說。
他看著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大哥哥,我知道你很愛媽媽?!?/p>
很久以前,我曾很喜歡一個女生,她笑起來很像我在思念的那個人。我忘不了。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以為那始終存在于母親眉間的兩道深刻皺紋,突然松開了。
“小時候住過我家對面的旅館,在那里過了一夜,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媽。”向她敘述舊日的自己,像在轉(zhuǎn)述別人的人生。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再回過家。趁著爺爺不注意,我偷偷跟著她背后奔進旅館,我以為自己像偵探會發(fā)現(xiàn)什么。
在房門外,聽到她恣意悲切的哭泣,我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傷心,不像喜歡哼歌抱著我轉(zhuǎn)圈圈的她,想到這里不禁蹲在走廊也哭了。號哭不停的我被她發(fā)現(xiàn),她讓我進去,摟著我睡了一晚。隔天一早,醒過來,她已不在。
“我以為她會回來看我,沒想到一次也沒有。早知道,我就繼續(xù)跟蹤她?!蔽液湍桥A訴舊日的神情,一定非常哀傷,她抱著我,很久很久都不說話。我覺得自己很荒謬,怎能如此對待心愛的女孩。
她成為影子,附著在我的想象之中。
直到我將治療失眠和頭痛的藥物攪拌著酒精吞下的那天,夢魘終于暫時離開。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建議我接受治療,住一陣子療養(yǎng)院,和她的影子也結(jié)束了那種宰制的關(guān)系。
回到老家后,翻撥過的整片屋檐,卻出現(xiàn)一股看不見的氣味,像幽靈持續(xù)飄晃于整個老屋中,讓我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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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路燈亮起來,我的家慢慢在夕陽中隱沒。
“大哥哥,明天媽媽就會不見了。”小男孩蹲在窗下,路燈將他瘦小的身形描出一層淺淺的黑。
“嗯……”我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
隔天發(fā)現(xiàn)媽媽走了。一直走到鎮(zhèn)外的河堤邊上的我,以為自己還是可以找到媽媽。但河水阻隔了方向,我不知在野外哭了多久,才被爺爺領(lǐng)回去。
“沒關(guān)系,大哥哥,我明天一定可以找到媽媽。我很厲害,我是福爾摩斯哦。”小男孩忽然綻開笑顏,無邪地望著我,漆黑的眼睛很像媽媽。
我緊握著打火機,拇指輕輕撥動著打火的轉(zhuǎn)輪。失去舊址,失去這棟建筑,我們在自己的窗口可以看得很遠很遠,再也沒有阻礙。我想告訴小男孩,本來打算把這里放一把火燒個精光,以后我們就不用在往事和傷痛中反復奔波。
我關(guān)上房門,沿著長廊走下樓,老板娘趴在桌上睡覺,我從旅館正門走出去,好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回到自己的家,攀著樓梯爬上二樓,感覺全身被放盡力氣似的,明明我只是到了對面。走到書桌旁,書頁被風吹亂,桌上用雕刻刀刻著深深鑿痕,還有我填進的紅墨水蓄滿凹溝。
仿佛被遺忘的時光,那個遺忘我的人,我還可以在對窗找到她。
暮色里遠方的山腳下,錯落著磚瓦房舍,隱約有吐納炊事的料理氣味,小鎮(zhèn)也要準備休息。當我的視線回到對面的窗口,小男孩向我揮揮手,他的嘴型說著,“再見了”。
(本文獲臺灣第五屆宗教文學獎小說首獎)
凌明玉,生于臺灣屏東縣,現(xiàn)就讀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創(chuàng)作研究所?,F(xiàn)任耕莘寫作會專任導師,和平國際出版社繪本書系主編。曾獲中央日報小說首獎及小小說獎、宗教文學獎小說首獎、聯(lián)合文學巡回文藝營小說首獎等。主要作品有《愛情烏托邦》、《打開甜蜜口袋》、《不遠的遠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