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華
在散文學史上,姚鼐是少有的幾個“全才”,既有理論,又有創(chuàng)作,還有文章選本,這幾者相互參證,共同構(gòu)建了他的散文學體系。要了解姚鼐和桐城派散文學,不僅要了解方苞的“義法”和劉大櫆的“神氣章節(jié)”,還應(yīng)了解姚鼐的“義理考據(jù)文章”和“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以及《古文辭類纂》的編選。在中國散文學史上,選本往往不是文章的簡單匯編,在文章的選擇、編排、命名、分類等方面,很可能蘊含了編選者的良苦用心?!豆盼霓o類纂》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至少在古文觀念與古文分類兩個方面在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古文辭類纂》全書七十四卷,共選錄從先秦到劉大櫆的文章近七百篇。乾隆四十年(1776)姚鼐從四庫館辭職南下,先是在揚州梅花書院任教席,二年后回到家鄉(xiāng),又一年,《古文辭類纂》即告完成。他在《古文辭類纂序》中敘述本書編纂緣起時也說:
鼐少聞古文法于伯父姜塢先生及同鄉(xiāng)劉耕南先生,少究其義,未之深學也。其后游宦數(shù)十年,益不得暇,獨以幼所聞?wù)?,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請歸。伯父前卒,不得見矣。劉先生年八十,尤善談?wù)f,見則必論古文。后又二年,余來揚州,少年或從問古文法?!谑且运劻曊?,編次論說為《古文辭├嘧搿貳*┆
可見,這部名為“古文辭類纂”的著作完全可以說是一部古文選集。從伯父姚范與劉大櫆先生那里學來的“古文”法,是這部著作的脈緒,而編纂的目的則是要給人提供古文門徑。
不過,拿《古文辭類纂》與呂祖謙的《古文關(guān)鍵》,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吳楚材、吳調(diào)候《古文觀止》,方苞《古文約選》等古文選本放在一起,還是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古文”與此前古文家心目中的“古文”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前面各書所收“古文”,是在文筆置換或合龍之后的“古文”,它一方面盡可能保持“筆”的無韻散體的特點,另一方面則又借用“文”的情思與名稱,而在文道方面則追求以道為中心的文道統(tǒng)一。因此,除了如蘇軾的前后《赤壁賦》等少數(shù)篇章之外,辭賦多在排除之列。姚鼐當然也了解“辭賦”與“古文”性質(zhì)上的不同,在《古文辭類纂》中他也曾將“辭賦”與“古文”并列對稱,如說:“古文不取六朝人,惡其靡也。獨辭賦則晉宋人猶有古人韻格存焉?!钡?,另外一方面,他仍然將“箴銘”、“贊頌”與“辭賦”等收錄進來。對于“箴銘”,他說:“三代以來有其體矣。圣賢所以自戒警之義,其辭尤質(zhì)而意尤深。若張子作《西銘》,豈獨其意之美耳?其文固未易幾也?!睂τ凇百濏灐保f:“贊頌類者,亦《詩頌》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睂τ凇稗o賦”,他說:“辭賦類者,風雅之變體也。楚人最工為之,蓋非獨屈子而已。余嘗謂《漁父》,及《楚人以弋說襄王》、《宋玉對王問遺行》,皆設(shè)辭無事實,皆辭賦類耳。太史公、劉子政不辨,而以事載之,蓋非是。辭賦固當有韻,然古人亦有無韻者,以義在托諷,亦謂之賦耳?!保ā豆盼霓o類纂序》)雖說他并沒有明言收錄的標準和理由,但從上述話語中還是約略可以體會到,他并不以有韻無韻作為嚴格的界限,相反,他更尊重的倒是文體歷史的實際,在意的倒是它存在的媒質(zhì),與經(jīng)傳子史的區(qū)別,思想的深度,以及文辭的優(yōu)美與否。如果是經(jīng)傳子史以外的翰墨篇章(極少史著中的獨立篇章在保留之列),而有思想深度和文辭之美,那么,就可以視為“古文”。只是他自己也發(fā)覺這樣的觀念與一般古文家所說的“古文”不盡相同,所以他在“古文”后面特意加上一個“辭”字以示區(qū)別。
盡管《古文辭類纂》的大部分作品還是與古文家的“古文”相疊合,大體上沒有脫離“古文”的軌道,但“古文辭”與“古文”的一字之差,還是體現(xiàn)了姚鼐以“韻”補“散”、以“文”兼“筆”,以“六朝”濟“唐宋”的用心。從表面上來看,這似乎有點倒退的意味,而“古文辭”這個名詞日后也被證明無法替代“古文”成為新一代的名稱,但在實質(zhì)上卻是對當時古文觀念的調(diào)整與校正,目的則是確保古文的文學大方向與健康發(fā)展。如果一定要將辭賦進而將韻的因素徹底地排除古文之外,勢必削弱古文的藝術(shù)性,并最終危及古文的生命。這大概是姚鼐以及《古文辭類纂》在散文學史上的一大貢獻。
除了在“古文”性質(zhì)上有新的理解外,正如“古文辭類纂”這個書名所顯示的那樣,本書還有一個重心,這就是文章的分類。本書《序言》大部分筆墨都是對各文類的論述,也說明這點。
選本除了按某種標準來選擇一定數(shù)量的文章外,總還要按照一定的順次對它們作出編排,因此,文選與文章的分類幾乎是如影隨形。自《文選》以來,許多文章選本在這方面都有自己的嘗試,它們或看文章的題目標示,或按功能,或按形態(tài),或按性質(zhì),對歷代文章進行或繁或簡,或分或合的各種分類。如《文選》分為三十九類,《唐文粹》分二十六類,《宋文鑒》分六十類,《元文類》分四十三類,《文章辨體》分五十九類,《文章明辨》分一百二十七類,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一百三十二類。真德秀《文章正宗》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大類,而倪澄在重編《續(xù)文章正宗》時,則只保留了“論理”、“敘事”、“論事”三類。應(yīng)該說,上述各種分類方式各有自己的長處,也有自己的弊端。如繁富的分類可能讓人們對某種文體有更專門的認識,但似削弱了分類的意義,簡略的分類具有高度概括性,但又不利于人們對更具體文體的了解。
也許是有感于前人分類的不足,姚鼐在綜合考察文體淵源、形式、內(nèi)容、使用場合、功能、題目標示的基礎(chǔ)之上,突破題目中文體信息的拘限,深入到文章肌體當中,以文章的性質(zhì)與功能為主要標準,將文章分為論辨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說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箴銘類、頌贊類、辭賦類、哀祭類共十三類。對以前過于細瑣的文體類別進行合并與歸類。如將以賈誼《過秦論》、歐陽修《朋黨論》為代表的“論”體,以韓愈《原道》、王安石《原過》為代表的“原”體,以韓愈《諱辨》、柳宗元《桐葉封弟辨》為代表“辨”體,以韓愈《獲麟解》、王安石《復仇解》為代表的“解”體,以《師說》、《雜說》為代表的“說”體,一起合并為“論辨”類,將游說辭令、上書、表、奏、疏、議、對、封事、札子等合為奏議。將詔、策、移、檄等類的文體合為詔令類。漢高帝《十一年求賢詔》,司馬相如《諭巴蜀檄》,漢文帝《賜南越王趙佗書》,韓退之《祭鱷魚文》這些名目不一的作品都歸為詔令類。
當然,姚鼐的分類并不只是單純地將相近名目的文體合并為更大的類別,有時候他也會將相同名目的作品分成不同的文類。比如,同是題名為“序”的作品,他就分成“序跋”與“贈序”兩類(像柳宗元《序飲》、《序棋》等少數(shù)作品還歸入雜記類)。因為他發(fā)現(xiàn),前者與書著相關(guān)聯(lián),并且都是為正文“推論本原,廣大其義”,后者則與友情相關(guān),為的是“致敬愛,陳忠告之誼”(《古文辭類纂序》),它們雖然題名相同,但語境、功能與性質(zhì)相差很大。這個分別,無疑是“序”體認識史上的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在此之前的《文選》、《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文體明辨》等,甚至連題跋與贈序這兩種文類都沒有同時收入,更不要說揭示同是題為“序”的文章具有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與此相近,題目中帶“說”的作品,也被放到不同的類型中,“戰(zhàn)國說士,說其時主,當委質(zhì)為臣,則入之奏議;其已去國,或說異國之君,則入此編(按指書說類)”(《古文辭類纂序》)。如蘇轍《名二子說》、歸有光《張雄字說》等甚至還歸到贈序類中。在這些地方,最能看清姚鼐分類的苦心。
值得注意的是,姚鼐也感覺到自己的十三類分法也有不完善的地方,所以他又采取了一些補充措施,在相同文類中又進行二次區(qū)分,“一類內(nèi)而為用不同者,別之為上下編云”(《古文辭類纂序》)。當他發(fā)現(xiàn)某些篇章性質(zhì)與某種類別比較接近,但又有較為明顯的不同時,還會以附篇的形式附在該類之后。如將“對策”放在奏議的下篇,“兩蘇應(yīng)制舉時所進時務(wù)策,又以附對策之后”(《古文辭類纂序》)。將韓愈的《毛穎傳》附在傳狀類之后。因此,《古文辭類纂》的分類不僅簡約,而且豐富有彈性,與《文選》以來的繁瑣分類相比,它顯得更有概括性,而與真德秀等的四類劃分相比,又更符合文章的現(xiàn)實。
對于古文和文學既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在分類編排上又找到切實可行的方法,這使得《古文辭類纂》成為了一部與《文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前后呼應(yīng)的著名選本。如果說《文選》是文筆初分時期的代表性成果,《八大家文鈔》是古文地位確立時的代表性成果,那么,《類纂》就是古文地位確立后文筆交融觀念的代表性成果。吳汝倫說:“《古文辭類纂》一書,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為六經(jīng)后之第一書?!保ā洞饑缼椎馈罚盀楣沤竦谝簧票??!保ā杜c裴伯謙》)這樣的評價雖有過譽之嫌,但如果只就文章學角度來看,則距事實也并不算太遠。后代學古文者,少有不受到這部選本哺育的,曾國藩說:“嘉、道以來,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謂學古文者求諸是而足矣?!保ā蹲x書錄·古文辭類纂》)流波所及,直到文言退出歷史舞臺。王先謙、曾國藩、黎庶昌、蔣瑞藻先后作《續(xù)古文辭類纂》、《經(jīng)史百家雜鈔》、《續(xù)古文辭類纂》、《新古文辭類纂》,為《古文辭類纂》續(xù)脈,也可見它的影響之一斑。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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