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議對

一、 清代的學(xué)詞與詞學(xué)

20世紀(jì)詞界，所謂清詞中興，或者清代詞學(xué)中興，大家都這么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無出處及依據(jù)?卻似乎誰都不會介意，更不予追究。而被用作立論依據(jù)的，相關(guān)學(xué)者每將其歸結(jié)于梁啟超和龍榆生的論斷。梁啟超于《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有云：清代詩文皆趨衰落，獨詞“駕元明而上”。即謂清詞成就超越明代和元。龍榆生編撰《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于“陳子龍”條下稱：“詞學(xué)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fēng)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xué)中興之盛，故特取冠斯編。”(這段話出自譚獻《復(fù)堂詞話》，后六字“故特取冠斯編”為龍氏所加。龍氏征引時未加說明，論者皆以為龍氏之首倡)似乎同一看法，但龍則明白標(biāo)示“中興”二字。在梁、龍二氏之前，朱祖謀的一句話，也曾被引用。朱氏云：“(清詞)獨到之處，雖宋人也未必能企及?！?《全清詞鈔序》引）總而言之，持中興論者，一般以為：詞從南宋之后開始步入衰微期，直到明末，以陳子龍為核心的云間詞派崛起，清詞與清代詞學(xué)，方才接續(xù)兩宋，并形成中興局面?；蛘哒f：清詞的中興，是對詞的初、盛期——唐、五代、兩宋，以及詞的相對衰落期——元、明兩代，相比較而說的。中興，意味著不可超越。

持中興論者，除了以權(quán)威人士言論為標(biāo)榜，所謂事實依據(jù)，則有清詞、清代詞學(xué)的三大特點。其曰：清詞作者多。僅據(jù)《全清詞》普查估計，清詞作者，一萬以上，作品將超出二十萬首，相當(dāng)于宋詞作者和作品的十倍。又曰：清代詞學(xué)立論高。常州一派，詞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理論，皆較諸前代有所提高。其他詞人的論詞或詞話，亦不乏獨到之言。又曰：清詞功夫細。清代詞人，博參約取，用功細密；不以模擬為滿足，力求出新變化。其所列舉三事，皆為說明：有清一代，詞與詞學(xué)，均有接續(xù)興隆之景象。這是最近一二十年，當(dāng)詞界注意力逐漸由唐宋向下轉(zhuǎn)移，亦即研究領(lǐng)域逐漸由唐宋階段向后撤退，一直到達清代所出現(xiàn)的情形。所謂在“清”言“清”，對于自己的研究對象，自然是越超越越好。于是，“中興”二字，也就在所有關(guān)于清詞和清代詞學(xué)的著述中，不問出處，不斷出現(xiàn)。

那么，對于清代的詞與詞學(xué)究竟應(yīng)當(dāng)如何看待呢?就我所知，20世紀(jì)的兩位大學(xué)問家——王國維、胡適，對其都未曾看好。王國維稱：“唐之詩，宋之詞，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宋元戲曲史·自序》)并未將清之詞看作一個時代的代表文學(xué)。胡適將千年詞史劃分為三個大時期，三段歷史。第一時期，自晚唐到元初，也就是趙宋王朝這一段歷史，為詞的自然演變時期。詞的“本身”的歷史。第二時期，自元到明清之際，也就是金元和朱明，為曲子時期。詞的“替身”的歷史。第三時期，自清初至1900年，為模仿填詞的時期，是詞的“鬼”的歷史。胡適對于清詞，同樣未曾給予崇高的地位。其于《詞選》序文，即曾指出：

清朝的文學(xué)，除了小說之外，都是朝著“復(fù)古”的方面走的。他們一面作駢文，一面做“詞的中興”的運動。陳其年、朱彝尊以后，二百多年之中很出了不少的詞人。他們有學(xué)花間的，有學(xué)北宋的，有學(xué)南宋的，有學(xué)蘇、辛的，有學(xué)白石、玉田的，有學(xué)清真的，有學(xué)夢窗的。他們很有用全力做詞的人，他們也有許多很好的詞，這是不可完全抹殺的。然而詞的時代早過去了四百年了。天才與學(xué)力終歸不能挽回過去的潮流。三百年的清詞，終逃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所以這個時代可說是詞的鬼影的時代；潮流已去，不可復(fù)返，這不過是一點點回波，一點點浪花飛沫而已。

以上所列述，對于清詞以及清代詞學(xué)之究竟中興與否，兩種意見，截然不同。相關(guān)人士，處于清朝、民國易代之際，除龍榆生外，朱祖謀、梁啟超、王國維、胡適諸輩，清滅亡時，均已年滿二十。依據(jù)唐圭璋編纂《全宋詞》所立凡例，宜將其看作清人，僅胡適例外，因其進入民國，曾仕為高官，則與龍榆生氏，一并列歸民國。至于參加討論的其他人士，包括眾多持中興論者，大多生當(dāng)民國、共和時期，宜作時人看待。相關(guān)論述，或以當(dāng)事人的身份立論，或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立論。見智見仁，似未可強求一律。

為進一步說明真相，今謹借用箋析納蘭歌詞的機會，返回納蘭時代，看看納蘭和他的朋友，究竟怎么對待清詞與詞學(xué)?各有怎樣的成就?但是，正如上文之所列述，持中興論者，對于清詞以及清代詞學(xué)，仍然缺少具有說服力的論斷。例如，時人所列舉清詞、清詞學(xué)的三大特點，實際并未能與中興相印證。三特點中，作者、作品之多，顯然并非最佳事證。所謂立論與功夫，其高低及粗細，亦沒有個可檢驗的標(biāo)準(zhǔn)。三大特點、三大事例，均不足為中興提供憑據(jù)。因此，以下擬以胡適論斷，對于這段歷史，試加探測。

胡適論清詞，謂其“不能挽回過去的潮流”，追究原因，應(yīng)在于模仿一事。即其與宋代的歌詞相比較，一個是詞的“本身”，一個是詞的“鬼”。詞的“本身”，具自然形態(tài)；詞的“鬼”，非自然形態(tài)。胡適的這一論斷，可以納蘭當(dāng)時，顧貞觀的金縷之制為例，得以驗證。顧貞觀于康熙十五年(1676)曾有《金縷曲》二首，以詞代柬，寄予謫戍寧古塔的友人吳兆騫。時，貞觀寓于京師千佛寺。詞云：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團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燔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顧貞觀金縷二曲，一說對方困境，一說雙方友情。謂承一諾，終為相救。并謂，即使衰如蒲柳，亦盼河清人壽。納蘭見之有云：“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可見欽佩之至。詞章一經(jīng)流播，“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歌曲間，無不知有《側(cè)帽詞》者”。這是大家所熟知的故實，無需多費筆墨，另加評說。但有一事，易于被忽略，卻須加以揭示。即據(jù)張廷濟《秋笳馀韻》卷上所載，顧貞觀此作，曾委托道士苗焦冥代寄，并于詞后附一短柬。曰：

塞外恐未必有詞譜，望我漢槎之暇，按調(diào)為之，便中寄我。萬里唱酬，真詞場佳話也。

短柬附言說明，納蘭當(dāng)時，即使才名如吳漢槎(兆騫)——吳偉業(yè)稱之為“江左三鳳凰”之一，必欲填詞，亦須依賴詞譜。但漢槎并無填詞回應(yīng)，乃以一五言古詩酬答。題稱：寄顧梁汾舍人三十韻。詩篇有云：“如蒙子公力，終到漢西京?！北硎鞠Ｍ玫骄仍Ｆ鋾r，漢槎未曾“按調(diào)為之”，當(dāng)不能推斷其必不能為。不過，就梁汾對其熟悉程度看，所謂萬里唱酬，應(yīng)當(dāng)也只能是按照原作的格式，在平仄和韻腳上予以應(yīng)和。按譜填詞，“圓者平聲，方者側(cè)聲”，明代的學(xué)詞者既以之為筌蹄，入清之后，亦無例外。短柬所云，塞外恐未必有詞譜；而塞內(nèi)詞譜之所流傳者，當(dāng)不甚少。正如田同之《西圃詞說》所云：“自國初至康熙十年前，填詞家多沿明人，遵守《嘯馀譜》一書?！笨芍欂懹^、吳漢槎的這一情形，在清代詞壇，相信并非個別現(xiàn)象。

有關(guān)事例說明：與宋人相比，清詞制作，已并非原生狀態(tài)。眾多制作，充其量也只能當(dāng)復(fù)制品看待。即就顧貞觀而言，其金縷之制，根本無法與蘇軾當(dāng)時之“隨聲隨寫，歌竟篇就”(李之儀《姑蘇居士文集》卷三十八《跋戚氏》)，以及辛棄疾、陳亮鵝湖之會的連篇酬唱，同日而語。謂為“千秋絕調(diào)”(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未免溢美太過。辛棄疾、陳亮《賀新郎》諸闋，與顧貞觀金縷二曲，同樣說交誼?；蛟弧拌T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辛棄疾)；或曰“歸日急燔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顧貞觀)。二者相比，其深淺、厚薄程度，各有不同，而皆安排得十分停當(dāng)。但在技法上，比如上下片之第四韻，其承上開下的連接關(guān)系，顧氏二詞則未及辛氏之嚴謹而純熟。顧氏二詞，就模仿與創(chuàng)新的過程看，應(yīng)仍未能達至勝藍階段。因此，可以說，胡適有關(guān)詞鬼的判斷，其大膽的假設(shè)，并非子虛烏有。

二、 納蘭性德其人其詞

納蘭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大學(xué)士明珠長子。少聰穎，讀書過目即能成誦。經(jīng)史百家無所不窺。尤好填詞。康熙十五年(1676)進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wèi)，尋晉一等，武官正三品。曾隨扈出巡南北，并曾出使梭龍(黑龍江流域)?？滴醵哪?1685)卒。年三十一。與朱彝尊、陳維崧、顧貞觀、姜宸英、嚴繩孫諸名士交游。詞名“側(cè)帽”，后顧貞觀為之更名“飲水”，現(xiàn)統(tǒng)稱“納蘭詞”。存詞三百四十馀首。

顧貞觀《納蘭詞序》稱：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騷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鐘為獨多也。容若天資超逸，翛然塵外。所為樂府小令，婉麗清凄，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如聽中宵梵唄，先凄惋而后喜悅。定其前身，此豈尋常文人所得到者。昔汾水秋燕之篇，三郎擊節(jié)，謂巨山為才子。紅豆相思，豈必生南國哉。蓀友謂余，盍取其詞盡付剞劂。因與吳君薗次共為定，俾流傳于世云。同學(xué)顧貞觀識。時康熙戊午又三月上巳，書于吳趨客舍。

施蟄存“用《花間集》曲子詞的規(guī)格體制”(《花間新集》序)，編選《清花間集》，于納蘭詞后附按語曰：

容若情真性厚，小詞聲色窈麗，哀樂無端，非晏歐所能限，況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火昆耀，亦不當(dāng)屈居李重光下。謂為唐五代來一大家，可以無忝。云間詞派，方當(dāng)消歇之時，忽有滿清華胄，遠紹弓裘，陳臥子地下有知，亦當(dāng)蹙額。

以上兩段話，序文與按語，對于納蘭其人的評價，集中在一個“情”字上。或指其多且善，或指其真且厚。皆以為并非尋常文人所得到者。至其詞，則一致贊賞其小令。謂其婉麗清凄，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或者聲色窈麗，哀樂無端。所指皆著重其表情功能。

其馀論者，自納蘭當(dāng)日，以至于今時，應(yīng)以王國維的論斷最具創(chuàng)新意義，也最切合納蘭其人其詞的實際情形。其曰：“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敝^未染風(fēng)氣，指的應(yīng)當(dāng)是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污染。其間，漢人，當(dāng)相對于滿。但漢與滿二者，其風(fēng)氣究竟有何不同?實際亦難判斷。從階級立場上看，同樣屬于統(tǒng)治階級，漢與滿之間，應(yīng)無太大區(qū)別。這里，我以為，王國維之所指，應(yīng)可理解為一種社會環(huán)境及社會風(fēng)氣。不染，則少受其影響。謂初入中原，當(dāng)指涉世未深，未失赤子之心，不懂得計較那么多利害得失。謂一人而已，將其直接北宋，較偏向于詞的創(chuàng)作。如此數(shù)事，就納蘭而言，似應(yīng)集中體現(xiàn)在一個“義”字上。這是超越階級界限的一種“任俠之義”(蒲青語。此段論述參見拙著《人間詞話譯注》卷一)。

納蘭的這種“任俠之義”，集中體現(xiàn)在參與援救吳兆騫一事上。康熙十五年(1676)，顧貞觀四十歲，容若二十二歲。顧有金縷二曲之制，以展開其援救吳兆騫的計劃。納蘭見之，頗為所動。表示將“以身任之”，并以《金縷曲》(贈梁汾)一詞，自剖心跡。詞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與顧貞觀，地位懸殊，境況迥異。一為當(dāng)朝宰相之長公子，一為坐館塾師。但其完全忘卻彼此間的等級差距，一見恨晚，即締結(jié)生死之交。世人對此，也許頗多疑猜。如謂其“馳箋紫閣，曳裙朱第”，意即攀附權(quán)貴；或謂其另有圖報，比如淮陰侯韓信的一飯千金。而納蘭、貞觀，“任相猜”，皆不以為然。并表示“來生休悔”(參見顧貞觀《金縷曲》〔酬容若見贈次原韻〕)。納蘭稱：自己不過一名狂生，只是偶然之間，出生于烏衣門第。平生敬仰信陵君，竟無人會得此意。但愿對方謹記，重諾守信，莫相負。這就是未受污染(相猜)的一種“任俠之義”。

我十分贊賞王國維的論斷。謂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在這一意義上講，我相信，納蘭作詞，應(yīng)當(dāng)不是依靠思想，尤其是成人的思想。顧隨以為，“耐咀嚼非有成人思想不可”(參見《菩薩蠻》“為春憔悴留春住”品評)。而納蘭則未必。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跟著感覺走。因此，讀納蘭詞，不妨也暫時不依靠思想。

例如，《菩薩蠻》：

惜春春去驚新燠。粉融輕汗紅綿撲。妝罷只思眠。江南四月天。綠陰簾半揭。此景清幽絕。行度竹林風(fēng)。單衫杏子紅。

謂天氣困人，妝罷思眠。簾幕半揭，忽見幽絕清景，著上杏子紅的單衫，準(zhǔn)備再走一趟當(dāng)初兩人相會的地方。人物活動過程之所以“惜”者，先是由于“驚”，驚覺天氣之突然變暖，害怕春之歸去；再是由于“揭”，一種行為或動作，讓看到綠陰中的景色，頓覺春光搖蕩，萌生憐惜之情。所說純粹是一種感覺，接近自然形態(tài)的一種感覺。應(yīng)無關(guān)思想。

又如，《臨江仙》：

絲雨如塵云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fēng)。酷憐嬌易散，燕子學(xué)偎紅。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赡芰舻Щ▍?。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謂絲雨如塵，云煙中夾帶著水氣。百花經(jīng)不起風(fēng)和雨，飛散遍地。燕子和蝴蝶，舍不得春之歸去。杏梁空蕩蕩的。所說乃一種惜春心情。也就是一種感覺。論者稱：詞中深含興亡之悲，似有深藏的隱憂。指其深含及深藏者，仍缺乏事實依據(jù)，難免牽強附會。

又如，《琵琶仙》(中秋)：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爭知道、盡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嚼?、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guān)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謂碧海年年，月輪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一片秋香吹到，清輝了如冰雪。梧桐飄落，小扇輕搖。又是幾番涼熱。紫玉無情，必欲將夜寒吹裂，亦只是一種感覺。謂其“別有隱憂”，同樣求之太過。

當(dāng)然，解讀納蘭，對于其人其詞，仍然離不開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這一方法。說得具體一點就是，解讀納蘭，既須知其人，以論其世，得其人之心，亦可以己度人，帶著自己的經(jīng)驗，進入其世界。但是，并非隨心所欲，任意猜度，而須一定的憑據(jù)。王國維稱贊納蘭，謂其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解讀納蘭，不能憑借現(xiàn)代人的意志，強行給沾染上現(xiàn)代人的風(fēng)氣。

例如，《浣溪沙》：

淚浥紅箋第幾行。喚人嬌鳥怕開窗。那能閑過好時光。屏障厭看金碧畫，羅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譜只尋常。

歌詞從對面設(shè)想。不說我方思念對方，而說對方思念我方，如此而已。而論者乃強作解人，提出：納蘭身為殿前侍衛(wèi)，結(jié)婚不久，入值宮禁，或隨皇上南巡北狩。兩地分隔，離多聚少。對于妻子而言，雖嫁夫君，然多數(shù)時候仍不能與其共享青春，以致有此虛度年華之感。如此說納蘭，不僅將“漢人風(fēng)氣”重新給這位少年公子染上，而且添加了今人的意識形態(tài)，恐為納蘭所不許。

又如，《踏莎行》(寄見陽)：

倚柳題箋，當(dāng)花側(cè)帽。賞心應(yīng)比驅(qū)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fēng)，看吹綠影成絲早。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

上下片兩個居中句，單句用韻，明白道出歌詞的大意。先是以賞心之事和驅(qū)馳效命作比較，明確表示，“賞心應(yīng)比驅(qū)馳好”；再是以“就中冷暖和誰道”，提出問題，表示個中冷暖，只有自己最清楚。所說仍然是一種感覺，冷和暖。于此推廣至社會人生，所謂冷和暖，就是涼和炎以及落和起。其所作比較，是一種感覺，也是對于人生的思考。論者想當(dāng)然，以為身為殿前侍衛(wèi)，似乎苦不堪言。因借以表達“對侍衛(wèi)護從生涯的厭倦，對‘倚柳題箋，當(dāng)花側(cè)帽安閑自適生活的渴望”。納蘭的這一感覺及思考，遂變成打哪份工，或者不打哪份工的計量。納蘭對此，應(yīng)只能徒喚奈何。

又如，《百字令》：

綠楊飛絮，嘆沈沈院落，春歸何許。盡日緇塵吹綺陌，迷卻夢游歸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陽暮。傷心怕問，斷魂何處金鼓。夜來月色如銀，和衣獨擁，花影疏窗度。脈脈此情誰得識，又道故人別去。細數(shù)落花，更闌未睡，別是閑情緒。聞余長嘆，西廊惟有鸚鵡。

謂沈沈院落，綠楊飛絮。盡日緇塵，迷卻歸路。世事悠悠，醉眼斜陽。傷心怕問，斷魂金鼓。其所布置，為春歸景象。謂花影疏窗，月色如銀。故人別去，此情誰識。細數(shù)落花，更闌未睡。聞余長嘆，惟有鸚鵡。其所敘說，為懷人情緒。合而觀之，傷春懷人而已。是否別有懷抱，頗難探知。論者或指其唱嘆與故人別后的孤苦寂寞，表明痛苦的心境。謂現(xiàn)實是殘酷的，想醉眼相看是不成的，但清醒直面去對待卻又令人傷心魂斷。故人此際別我而去，這孤苦無告，幽獨寂寞又誰能知曉。因而，慨然長嘆之聲，也只有鸚鵡聽到。因指此篇，絕非一般懷人念友之作。這般解讀，完全以現(xiàn)代人的意識為意識，用現(xiàn)代人的表述方法進行表述。納蘭有知，不知將作何感想?

納蘭同時之論者有云：“成子姿本神仙，雖無妨于富貴；而身游廊廟，恒自托于江湖?！?吳綺《納蘭詞·原序》)雖無妨，恒自托。所說與王國維的論斷，頗相近似。大致皆謂其未受所處社會環(huán)境及風(fēng)氣的污染。而正因為如此，納蘭其人其詞，才得以保存一種自然的形態(tài)。如用胡適的話語加以表述，那就是一種最接近自然演變時期，詞的“本身”的形態(tài)。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納蘭其人其詞之最寶貴之處。

(作者單位：澳門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