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華
在上篇中我們分析了《文選》“對問”、“設(shè)論”文的創(chuàng)作情境及情感特征,本篇我們試將分析表達這一情感的話語方式、對比性表現(xiàn)手法以及由此呈現(xiàn)的諷世嫉俗的語體效果。
話語方式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外現(xiàn),對問體對話的話語方式因創(chuàng)作主體所要表達的主題與情感的特征而表現(xiàn)出特殊的話語意義。宋洪邁《容齋隨筆》曰:“自屈原詞賦假為漁父、日者問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規(guī)仿。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以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揚子云《長楊賦》以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堅《兩都賦》以西都賓、東都主人;張平子《兩都賦》以憑虛公子、安處先生,左太沖《三都賦》以西蜀公子、東吳王孫、魏國先生,皆改名換字,蹈襲一律,無復(fù)超然新意稍出于法度規(guī)矩者。”可見,屈原《卜居》、《漁父》在文體上的創(chuàng)制,開了賦體主客問答形式的先河。但值得注意的是,洪邁所舉《卜居》、《漁父》后的例子均為漢大賦,大賦雖也采取主客對答形式,但是從文體類別角度看,繼承《卜居》、《漁父》的體式特征的應(yīng)是以宋玉、東方朔為代表的“對問”體賦作,而不是大賦。當然,對問體與大賦的主客問答,在形式上講是一致的,大賦自宋玉之后,主客身份多是“子虛烏有”的虛構(gòu),而“對問”體的對話雙方身份,有時是創(chuàng)作主體直接出現(xiàn),有時也完全假以虛構(gòu)。如屈原《卜居》、《漁父》,宋玉《對楚王問》,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等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直接出現(xiàn),伴以人物虛構(gòu)。而班固《答賓戲》等假賓與主人,對話雙方的身份完全虛構(gòu)。因而,從對答的角度來看,大賦與“對問”體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但是細研文本,正如我們在上篇中所分析的,“對問”體多側(cè)重于創(chuàng)作主體政治失意之時對自我與社會的感受及看法,而大賦如司馬相如《子虛賦》與《上林賦》、揚雄《長楊賦》及班固《兩都賦》等,創(chuàng)作動機多出于或諷或頌的政治目的。因而,同為對答體,由于創(chuàng)作主體表達的情志不同,對答雙方的話語方式及其意義也就有別。換言之,大賦的主客雙方,分別是兩種觀念的代表,通過主客對答,最終以客方受到教育而改變看法為結(jié)局,主方處于話語的主導(dǎo)地位。從上篇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對問”體主要是利用主客對答展示創(chuàng)作主體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與對自我精神的持守,即對答雙方雖以主客形式呈現(xiàn),其實主客雙方的言語都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所思所想,只不過是以“設(shè)客難己”的方式,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的復(fù)雜情感,雖然在表現(xiàn)程度上有別。
就《文選》所選四篇文章來看,宋玉《對楚王問》以楚王之口說出宋玉“負俗”的一面,而宋玉的對答則見出孤高不偶的個性,繼承了屈原《卜居》、《漁父》的對話體制,展現(xiàn)自我內(nèi)心困惑與對自我精神的持守。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和班固《賓戲》三篇,在體式上仍繼承宋玉《對楚王問》對問體式,但又有所改變。東方朔的《答客難》在行文結(jié)構(gòu)上沿襲宋玉《對楚王問》中“意者尚有遺行”的責難,所不同的是借客之口說出的正是自己不得立功的不滿與牢騷,又以主人的身份對“客”的詰難進行解釋,一方面表達的是“時異事異”的無奈及對當世的不滿,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了立功不成仍以立德自許的價值取向。無論是客問還是主答,其實都是東方朔內(nèi)心極為矛盾對立的兩個方面的表現(xiàn)。揚雄的《解嘲》,借客之口嘲諷揚子遭遇“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不能出謀劃策,取名當世,卻空著《太玄》,未能給自己帶來高官厚祿。下文揚子的對答,也是一番“時異事異”的解嘲。因而,與其說客嘲揚子,毋寧說是揚雄的自嘲自答。班固《賓戲》雖然與東方朔、揚雄“世異事異”的自嘲自答有所不同,表現(xiàn)更多的是“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批駁賓戲之言,但聯(lián)系班固一生行事及《后漢書》本傳交代的《答賓戲》創(chuàng)作背景來看,賓戲之言也未嘗不可以看作是班固“自以二世才術(shù),位不過郎”情形之下,班固自感才術(shù)與名位不當?shù)膽崙颗c牢騷的一種反映,其憤世嫉俗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東方朔、揚雄一致。創(chuàng)作主體心聲的一分為二,即分別用主客兩種身份加以表達,自東方朔之后遂成為對問體對答體式的主要方式。因其客嘲主往往是主人自嘲不能建當世之功的一種表現(xiàn),又因主答客對“時異事異”的強調(diào)以及對立德立言的自守,也是對當世政治形成一種嘲諷,故而使得“對問”體賦呈現(xiàn)出一種嫉俗諷世的語體風格。
宋玉《對楚王問》主要針對楚王指責的“遺行”,對話體中主體對自我精神的持守與對俗世的批判態(tài)度始終貫穿如一并旗幟鮮明。以東方朔為代表的對問體賦,繼承屈宋對答體的體式特征,但在具體行文結(jié)構(gòu)上表現(xiàn)出的差異,這主要是因兩漢大一統(tǒng)的政治不僅改變了士大夫的生存方式,同時儒道兩家窮達出處的人生態(tài)度也在創(chuàng)作主體政治邊緣化之后成為士人安頓心靈的文化依歸,在以立德立言作為精神自勝的同時,也消解了屈宋式的孤傲,尤其是屈原對自我與社會雙重固持的精神基點。窮達出處的二維人生思考,在“對問”體賦中借設(shè)客難己、客問主答的方式得以表現(xiàn)。因而,東方朔為代表的對答體式的行文結(jié)構(gòu),是兩漢以后士人對屈騷精神的繼承與改鑄在體式上的一種反映。這也許是《文選》分設(shè)“對問”與“設(shè)論”的一個重要原因。
主客對答形式體現(xiàn)的創(chuàng)作主體與現(xiàn)實的矛盾、精神的糾結(jié),使得行文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對比思維與表現(xiàn)模式。具體表現(xiàn)在對比性比喻的運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以及對比性地引經(jīng)據(jù)典及哲理層面的說理方式上。如宋玉的《對楚王問》,針對楚王“遺行”的詰問,宋玉用了《下里》、《巴人》,《陽阿》、《薤露》及《陽春》、《白雪》,三組曲子,層層鋪設(shè),為了說明曲高和寡。接著又對比鋪寫了“鳥有鳳而魚有鯤”與凡鳥眾魚的不同。全篇運用音樂和禽鳥作喻,在對比中,凸顯了自己“超然獨處”而眾人不知的“瑰意琦行”。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及班固《賓戲》,在表現(xiàn)手法上與宋玉同中有異。所同的是繼續(xù)使用一些含有鮮明對比性的比喻,如“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東方朔《答客難》),“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當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quán)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雀,勃解之鳥,乘雁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揚雄《解嘲》),“若賓之言,所謂見世利之華,暗道德之實,守窔奧之熒燭,未仰天庭而睹白日也”(班固《賓戲》)。所異的是,《答客難》、《解嘲》篇幅更長、鋪陳更甚,主要是增加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鋪陳。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是屈原《離騷》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但是屈原的對話體《卜居》、《漁父》卻未用,宋玉《對楚王問》也未使用。東方朔、揚雄的“對問”體更多地強調(diào)“時異事異”,因而篇中用了較多的筆墨展開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鋪陳。如上篇中引東方朔《答客難》回應(yīng)客的詰問的一段話,首言戰(zhàn)國蘇秦、張儀所處“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wù)f行焉”的戰(zhàn)國時代,再以“今則不然”一轉(zhuǎn),表明當今的情勢,“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凸顯了“時異事異”。古今對比固然是為了解釋為何不建功于當世的客觀原因,但是對比中顯然帶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不滿,又因其僅僅是說明自己未能建當世之功的原因,故其批判也是綿里藏刀,不滿與釋懷同在。也就是說,從表現(xiàn)手法上看,不對比鋪陳就難以達到自嘲嘲世的效果,托言以諷的目的正是借助這樣的鋪陳得以實現(xiàn)的。而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達成的自解、微諷的效果,幾乎成為后世“對問”體表達上的一個范式。揚雄《解嘲》從《答客難》的客嘲主人“尚有遺行”轉(zhuǎn)為空著《太玄》不能取名于當世,但在“時異事異”的對答解嘲上模仿東方朔《答客難》,仍用大段的篇幅進行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如其中言: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間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擁帚彗而先驅(qū)。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wù)咄鹕喽搪?,欲行者擬足而投跡。鄉(xiāng)使上世之士處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這段對比說明了“上世之士”能夠立取功名的原因,即時勢造英雄;而“當今”之士如揚雄缺少的就是能夠立取功名的時勢,不僅表達了“時異事異”的觀點,同時也表現(xiàn)了對當今制度的批判。此外,與《答客難》相較,其結(jié)論性的語言也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比性思維,如言“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亡所患。故世亂,則圣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余”,“故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等等,這些都是在大量的歷史陳述之后得出的總結(jié)性的言論,目的就是為了說明在揚雄所處的時代,無論是客觀還是主觀上都是一個處玄自守的時代。班固《答賓戲》亦是如此,如主人對答就包含“曩者王途蕪穢,周失其馭,侯伯方軌,戰(zhàn)國橫騖”的戰(zhàn)國時代與“方今大漢灑掃群穢,夷險芟荒”的大漢兩個時代的對比。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很好地闡明了“時異事異”的觀點,也反映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自己所處時代的制度與文化作了歷史性的對比審視。
因“對問”體賦的創(chuàng)作主體心理大都存在著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落差,在對自我人生價值的肯定與表達上,“對問”體賦也處處體現(xiàn)著強烈地對比性表達思維模式。宋玉《對楚王問》通篇都是對比性比喻,目的就是為了表達“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這樣一種不為世俗理解的人生價值與取向。東方朔《答客難》針對“意者尚有遺行邪”的疑問,特別強調(diào)“修身”的價值與重要:
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哉!《詩》云:“鼓鐘于宮,聲聞于外?!薄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shè)用于文武,得信厥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鹡鸰,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薄疤煊谐6龋赜谐P?,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yōu)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以上一段,東方朔引經(jīng)舉例,說明“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又將君子小人對比,說明“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修身乃君子立身之本。強調(diào)評價一個人要“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于一人”,在“自求”、“自索”的過程中,達到修身“自得”的目的和效果。
揚雄《解嘲》針對世人不能理解著玄自守的人生價值,也是運用對比性思維,并從東方朔引經(jīng)據(jù)典式的對比轉(zhuǎn)向哲理層面的對比思考: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皇,執(zhí)蝘蜒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遭臾跗、扁鵲,悲夫!
首先以自然界的“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說明物極必反的道理,并用以比喻立身處世之道,即“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而自守全身的最好方式是“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與大道同在的“守道”與“守德”,并認為這是“世異事變,人道不殊”處世方式。不僅說明了抱玄守道的人生價值,同時也成為批評追求功利人生觀的思想武器。班固《答賓戲》對人生價值的思考也是建立在對比性哲理思維層面上的,如言:
且吾聞之,一陰一陽,天地之方;乃文乃質(zhì),王道之綱;有同有異,圣哲之常。故曰:慎修所志,守爾天符,委命共己,味道之腴,神之聽之,名其舍諸!賓又不聞和氏之璧韞于荊石,隨侯之珠藏于蚌蛤乎?歷世莫視,不知其將含景曜,吐英精,曠千載而流夜光也。應(yīng)龍潛于潢污,魚黿媟之,不睹其能奮靈德,臺風云,超忽荒,而噱顥蒼也。故夫泥蟠而天飛者,應(yīng)龍之神也。先賤而后貴者,和、隨之珍也。時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
班固的思考比揚雄更加通脫,他認為立德、立功與立言都具有人生的價值,但是班固的這一思考,也仍基于“陰陽”、“文質(zhì)”、“同異”這樣對比性思維之上的。雖然“圣哲之?!?,“有同有異”,立德、立功與立言都可以是圣哲之常與王道之綱的反映,但班固認為最重要的是“慎修所志,守爾天符,委命供己,味道之腴,神之聽之,名其舍諸”,人生的價值不在于追求虛名偽功,而是對自己志向興趣的持守。另外班固還以和氏之璧、隨侯之珠作喻,認為“先賤而后貴者,和、隨之珍也。時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真正的君子一定是“泥蟠而天飛”的,用盤屈在泥水中的應(yīng)龍終將飛上天空,以喻處于困境中的君子一定會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綜上所述,《文選》所錄“對問”、“設(shè)論”文,運用主客問答話語模式,在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以及人生價值層面的思考,無不貫穿著強烈的對比性思維與表達模式。篇中對比性比喻、對立語詞的運用,很好地起到了創(chuàng)作主體發(fā)抒矛盾復(fù)雜情感的作用。這種情感主題與話語方式,或正或反,或直接或婉曲,在表現(xiàn)“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的復(fù)雜情感同時,也表現(xiàn)出嫉時諷世、自嘲嘲世的語體效果。由此可見,《文選》所錄“對問”、“設(shè)論”文,作為賦體的特殊體類,它的文學與文化價值仍然值得我們深入細致地研讀。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
新 書 架
《中國孝文化十講》
孝是儒家思想的起點,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疇,不了解孝,就不了解中國文化。《中國孝文化十講》是華東師范大學歷史文獻研究所許剛副教授四年來的講義積累沉淀的精要所在,本著“棄其糟粕,取其精華”的嚴謹態(tài)度,本書通俗地介紹了從先秦至明清時期的中國孝文化傳統(tǒng)內(nèi)容,及在不同時期的表現(xiàn)形式,有助于讀者抓住傳統(tǒng)孝文化的有價值的內(nèi)核,指導(dǎo)現(xiàn)實行為。同時,所配相關(guān)插圖,利于直觀地理解,避免了說理文字的干澀。
鳳凰出版社2011年12月版,定價4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