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篇小說《黑駿馬》,曾以其獨特的魅力震撼了它的讀者:歌謠“黑駿馬”的旋律悲愴憂傷,仿佛穿越了千古,又仿佛就駐在每個人的心底;草原上人性的美又像一桶百年的窖藏散發(fā)著彌久的芬芳;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的愛情又如草原上清新的綠色,令人向往,而他們的結局又令人欷歔不已,回味悠長:也許人生所有千辛萬苦的追求和熱烈瑰麗的夢想,一如白音寶力格對純美愛情的追求,結局也是“不是”。
當筆者借用“格雷馬斯符號矩陣”①分析這篇小說時,又發(fā)現(xiàn)了掩藏在作品中的另一個潛文本:現(xiàn)代文明與古老文化的對立和沖撞,這種矛盾給人們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帶來了震蕩。這個潛文本展示出蒙古草原艱難而又緩慢的現(xiàn)代化進程。符號矩陣如下:
筆者從小說中提煉出四個要素,構成上述的格雷馬斯符號矩陣式的結構。在這個框架中,白音寶力格象征現(xiàn)代文明,黃毛希拉象征反文明,佛爺、達瓦倉等牧民是蒙古草原上非文明的象征。索米婭和奶奶的位置變動不拘,處于移動狀態(tài):黃毛希拉作惡前,是白音寶力格的幫手,是現(xiàn)代文明的保護者;索米婭被黃毛希拉玷污后,她們又移動到佛爺和牧民一邊;而奶奶去世后,索米婭遠嫁達瓦倉,又回到“保護文明”的一邊,成為女教師的幫手。
(一)白音寶力格和黃毛希拉構成一對尖銳的矛盾,也是全文的主要矛盾。在遼闊的大草原上,蒙古青年白音寶力格象征著理性自我對現(xiàn)代文明的向往和追求,而黃毛希拉則象征本能自我對古老草原習性的延續(xù)。理性自我與這種本能自我之間構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種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小說中體現(xiàn)為文明社會的婚戀觀和草原古老文化積淀的習俗沖突。
白音寶力格追求真正的愛情。他深深地愛著索米婭,九年后,他已從一個牧人變成了畜牧廳的科學工作者,仍然不能忘掉索米婭,跨過千山和萬水,執(zhí)著地去找尋他心愛的“沙娜”(對索米婭的昵稱)。他和索米婭也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好伙伴。白音寶力格從小就被父親寄養(yǎng)在奶奶家,與索米婭一塊長大,他和索米婭一起在小學里念過三年的蒙文和算數(shù),接受過現(xiàn)代的科學文化的啟蒙,從童年最好的玩伴到青春期的愛意朦朧,一切都那么美好,在他的眼中索米婭聰慧、美麗、溫柔、善良。在白音寶力格到公社學習的前夕,他就憧憬著半年學習結束后的種種美景:半年后他就十八歲了,十八歲是成家的年齡了,他和索米婭將有個讓整個草原羨慕不已的家,一起照顧好奶奶,讓奶奶有個欣慰的晚年。半年的學習結束后,他毅然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回到索米婭和奶奶的身邊。白音寶力格愛索米婭,愛得那么圣潔、那么純美,他們的愛情就像初升的朝陽照徹清新草原般美麗。但是,黃毛希拉的出現(xiàn)打碎了他的愛情理想,改寫了他和索米婭的人生命運。
黃毛希拉對索米婭的愛與白音寶力格對索米婭的愛顯然不同,白音寶力格愛索米婭,表現(xiàn)出精神世界情愛的圣潔和美好,而小說中黃毛希拉更像一種本能的存在。黃毛希拉游蕩在草原上,玩弄了無數(shù)牧民婦女,留下無數(shù)有著呆滯陰沉眼神的小黃毛。在他眼中,索米婭是一頭漂亮的小牛犢,由此看來,索米婭就像那些被他侮辱的眾多牧民女性一樣,只是他的一個獵物。黃毛希拉的存在更接近原始自然狀態(tài)中的野蠻人,在自然狀態(tài)中, “一種性別的人為另一種性別的人所吸引,這是天性的沖動……在沒有任何道德觀和審美觀的男人看來,所有的婦女都同樣是很好的,他所遇到的頭一個女人在他看來總是最可愛的”②。在自然狀態(tài)中, “男人與女人的結合是偶然的,是隨機會和雙方的愿望而定的……他們聚得容易,散得也容易”③。自然狀態(tài)中的野蠻人,沒有道德觀和審美觀,在兩性的結合上,只有本能的欲望,所有的異性對他都有吸引力。這仿佛為黃毛希拉的行為找到了一種根據(jù)和解釋。黃毛希拉就像游蕩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野蠻人,只有本能的欲望,而沒有精神世界;只有天性的沖動,沒有道德觀念,他對索米婭的愛只是停留在生理層面。但是在自然狀態(tài)中,兩性偶然的結合是雙方自愿的,而游走在大草原上的黃毛希拉則是強迫別人的意愿,是在作惡。當索米婭在打水的路上遇到“這狗東西”(奶奶原話)后,他就對索米婭糾纏不已,最終把索米婭拖到了痛苦恥辱的深淵。而這樣的行為是“古老草原比比皆是的一些過程”④ 。黃毛希拉更像一個符號,或者一個活著的化石,象征著草原古老文化中粗俗、野蠻的習性,代表著草原文化深層積淀的丑惡。這種古老的習俗的確給人的精神世界帶來巨大的殺傷力,黃毛希拉給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帶來了深深的痛苦和終身的遺憾,也擊碎了奶奶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個夢想。他制造了小其其格們的生命,也給她們的心靈打上了羞恥的烙印。這種丑惡的力量戕害著人的心靈,灼傷著人的情感,制造著精神的痛苦,它阻礙了人們邁向更加文明、更加理想的生活,使草原上原本沉重的生活更加艱難。
(二)白音寶力格與佛爺、達瓦倉等牧民之間并不構成尖銳的對立關系,而是由思想觀念的不協(xié)調(diào)不一致造成的矛盾。白音寶力格追求理想的愛情、文明的生活和科技進步,使他在思想觀念上與普通的牧民之間有了距離。他和索米婭一起在小學里念過三年的蒙文和算數(shù),接觸過現(xiàn)代的科學知識,十五歲時一心鉆研讀畜牧業(yè)機械和獸醫(yī)技術,喜歡讀《怎樣經(jīng)營牧業(yè)》之類的書籍,對真正專業(yè)的知識向往不已。十七歲的時候,到公社獸醫(yī)站參加了為期半年的牧技訓練班。他是草原上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他利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幫助牧民醫(yī)治牲畜的疾病,象征著向草原傳播現(xiàn)代文明。但是作為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者,他缺乏卡里斯馬⑤領袖人物“振臂一呼,應者群集”的魅力,他顯得力量微弱,人單勢孤。是他開啟了索米婭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但是當他們的愛情遭遇暗流時,他卻沒能勇敢地攜起索米婭的手奔向理想,而是只身離開草原,撇下索米婭獨自承受痛苦。在這種積淀深厚的古老文化面前,他這個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者是如此脆弱和渺小。作品中的女教師是白音寶力格走出草原后堅守在草原上的文明傳播者,她的力量雖顯得微弱,但似在啟示,草原上文明的進程也許艱難,也許緩慢,但并未停止,仍在繼續(xù)。
佛爺、達瓦倉等牧民則是這片土地上古老文化的承傳者,他們的生活就像充滿生命力的黃河,泥沙俱下,渾濁而又生機勃勃。他們的文化觀念,良莠雜糅,既有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又有因循的文化雜質(zhì)。在他們言行粗魯?shù)耐獗硐掠兄槿跽叩膽z憫心,達瓦倉在空曠的月夜救助孤弱無依的索米婭,第二天又開了結婚證明,給了她一個可以依靠的家;達瓦倉與白音寶力格把酒釋前嫌,對他不存任何戒備之心,充滿了親人般的信任,在他那粗獷的外表下有著草原般寬闊真誠的胸懷。但是,也正是達瓦倉等牧民對古老文化中野蠻習俗的渾然不覺,才對黃毛希拉的惡行采取了漠視和容忍態(tài)度,才縱容了他的作惡多端,使他在欺侮了無數(shù)像索米婭那樣的女性,給白音寶力格們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制造了無數(shù)小其其格的悲劇之后,仍然逍遙在草原上。牧民們因襲的觀念遮蔽了自身的視界,看不清文化中的積垢,當白音寶力格想奮力斬除邪惡時,邪惡勢力卻得到達瓦倉們的庇護。
(三)白音寶力格和奶奶、索米婭之間的關系構成文明傳播者和幫手之間的關系。奶奶和索米婭象征著草原文化中的人性美人情美,是古老文化中最富有光彩的亮麗風景。父親把白音寶力格托付給奶奶,奶奶扮演了一部分代父的角色,給予白音寶力格親人般的關愛,教給他善良地為人處世;奶奶也是白音寶力格文明傳播的幫手,她盡力地支持白音寶力格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積極地促成他和索米婭之間的愛情和婚事,可她對愛情的理解僅僅是:兩個都是她的寶貝,如果他們倆成婚,她一個寶貝也丟不了,索米婭可以不必渡過伯樂根河遠嫁他鄉(xiāng)??墒悄棠踢@個幫手并不是強有力的,她和索米婭都是弱者,她無力保護好索米婭,更無力保護好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純真美好的愛情。
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之間,既是伙伴又是啟蒙者和被啟蒙者的關系。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從小就是很好的玩伴兒,他讓索米婭看到了愛情的美好,激起了索米婭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是索米婭愛情的啟蒙者。但白音寶力格同樣無力保護好他和索米婭的愛情。面對強大厚重的文化積淀,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遭遇了暗流。這時,奶奶、索米婭的態(tài)度與白音寶力格有了分歧,移向了佛爺?shù)饶撩褚贿?。白音寶力格無法忍受黃毛希拉這個侮辱過無數(shù)女性,給無數(shù)人帶來痛苦的惡棍的存在,狂怒中的他想提刀殺掉黃毛希拉,斬除這個反社會文明的毒瘤。但是,他的行動首先遭到了奶奶的強烈反對,奶奶認為黃毛希拉那狗東西沒有什么大的罪過,他侮辱了索米婭也不是多嚴重的事,那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過程;而且認為知道索米婭能夠生養(yǎng),畢竟是件好事。而索米婭也默默忍受了這一切,還帶有一絲欣喜地為未來的孩子準備衣裳。因為在價值取向上,她們和牧民是一樣的,和草原古老文化的習俗是一致的:人的自然生命高于一切,當然也就高于愛情。面對草原上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和強大的非文明力量, 白音寶力格感到了孤獨和孤立無援,敗北逃走。白音寶力格走后,女教師還在草原上,遠嫁達瓦倉的索米婭又成為女教師的幫手,索米婭給學生以母親般的溫暖和關懷。后來,學校把索米婭轉(zhuǎn)為正式職工,專管學生的內(nèi)務,學生們可以喊她老師了,似乎預示著索米婭將從幫手轉(zhuǎn)變成文明的傳播者。
(四)黃毛希拉和佛爺、達瓦倉等牧民之間雖不構成尖銳的對立,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卻展示出蒙古草原上古老文化的多向度和人性的多側(cè)面:高尚和卑劣,美好和丑惡相雜糅。黃毛希拉似有一雙象征界的眼光,他利用了牧民的淳樸和善良,以及古老文化觀念對他們視野的遮蔽,作惡多端。他游蕩在草原上,四處欺侮女性,給這些女性的精神世界帶來巨大的傷害,給新的生命帶來終生的恥辱,但他卻受到古老文化中創(chuàng)生習俗的庇護。牧民們則像是低能的現(xiàn)實界,對他的暴行熟視無睹。
(五)黃毛希拉和奶奶、索米婭之間構成一組矛盾關系,他們的矛盾主要表現(xiàn)在雙方對待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不同。奶奶和索米婭是白音寶力格和女教師這些現(xiàn)代文明傳播者的幫手,他們對待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是保護和積極的響應,而黃毛希拉則是現(xiàn)代文明傳播的阻礙力量。正是由于奶奶和索米婭等人的存在,使文明的傳播得以進行,也正是由于黃毛希拉所代表的黑暗勢力的存在,使草原上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困難重重?,F(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要有傳播者,更要有它的保護者和幫手,所以奶奶和索米婭的存在對白音寶力格和女教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她們是文明傳播的依托。當然黃毛希拉的存在,仍然有他的土壤,草原上還有廣闊的非文明的區(qū)域,為黃毛希拉的生存提供了空間。
這個矩陣,有兩根主軸線,分別代表了兩組關系。一組是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者和保護者,這組關系的組合,表現(xiàn)出了草原民族對現(xiàn)代文明的向往和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白音寶力格代表了蒙古青年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求和向往,純潔善良的奶奶和索米婭則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性美人情美,雖然她們也有愚昧落后的迷信思想和逆來順受的認命觀念。另一組是反文明和非文明的組合,折射出古老而又凝重的文化自身的復雜:古老的文化既孕育了達瓦倉挺身護佑弱者的善良,也滋生出黃毛希拉的猥瑣邪惡;這種文化里既葆有人性的美好,又夾雜古老習俗對人性尊嚴的蔑視和踐踏?,F(xiàn)代文明正是在這兩組關系的斗爭、對話、互滲中緩慢前行,也正是這兩組關系的相互制約,使得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有了草原自己的特色。
注釋:
①格雷馬斯(1917—1993)是法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符號矩陣”是他根據(jù)法國結構主義創(chuàng)始人列維·施特勞斯的二元對立模式擴充發(fā)展而來的一種符號分析模式,他將列維·施特勞斯的簡單的二元對立,擴充為四元,使得敘事分析更為完善。
②盧梭:《愛彌兒》(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291-292頁。
③盧梭:《論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64頁。
④張承志:《黑駿馬》,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47頁。
⑤卡里斯馬(charisma)原意為“神圣的天賦”,來自早期基督教,初時指得到神幫助的超常人物,引申為具有非凡魅力和能力的領袖。這種領袖所建立的組織,其凝聚力來自于領袖個人所具有的非凡魅力、卓越能力及其所傳播的信念。
作者簡介:
韓紅萍(1968— ),女,山東博興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