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
這張照片,攝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小提琴是賀老在延安魯藝時隨身相伴的,但極少在人前演奏,甚至連他的家人都是第一次聽他拉這把小提琴。所以,“賀綠汀拉魯藝小提琴”的照片,可以說是獨此一家。要不是攝者祖忠人纏住賀老翻出那把小提琴,就連賀老的子女都無緣得見這一幕。這張照片中,右一為大女兒,右二小女兒,身后是小女兒的女兒,即賀綠汀的外孫女。
我和賀老在一個城市很多年,卻從未謀面。我成年后開始有意識地關(guān)注他時,他已經(jīng)幾乎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他是傳說中的牛人,曾經(jīng)深刻地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檢索到他的簡歷,進(jìn)入他濃釅而豐滿的一生,你會感喟,我們這些尋常人的一生,是多么地蒼白。
他23歲參加廣州起義,海豐起義;28歲來上海考入上海國立音樂??茖W(xué)校,選修鋼琴與和聲學(xué),課余翻譯《和聲學(xué)理論與實用》。3年后,在俄國作曲家齊爾晶舉辦的征求中國風(fēng)味鋼琴曲比賽中,他以《牧童短笛》和《搖籃曲》分別獲得一等獎和名譽(yù)二等獎。一曲成名,學(xué)校將他改為公費。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他的譯著。百代唱片公司為他的得獎作品灌制唱片發(fā)行海內(nèi)外?!赌镣痰选烦蔀楦鲊撉偌伊私庵袊L(fēng)的首選作品,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33歲那年,他經(jīng)過另一位牛人聶耳的介紹,進(jìn)入電影界,中國人的耳朵有福了,《春天里》《四季歌》《天涯歌女》從他的筆端傾瀉而出。36歲那年,更讓人訝異的事情發(fā)生,創(chuàng)作出纏綿悱惻的《四季歌》的他,寫出了振奮國人抗日精神的《游擊隊歌》,一點點激昂加一點點雄渾,一點點詼諧加一點點快意,貌似小品但格局見大。多年之后還能讓人隨口哼出不能自已是臧否一部作品的最好標(biāo)準(zhǔn),《游擊隊歌》算一個。
46歲那年,他是上海音樂高等學(xué)府的開山鼻祖,多年耕耘不輟,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之后十?dāng)?shù)年,佳作無數(shù)。
1963那年,這個從湖南邵陽走出的漢子成為一名“彈硬”的上海人,面對特殊年代的特殊際遇,文氣的他激發(fā)出俠氣的風(fēng)骨。吃盡苦頭的十年,寧折不彎的十年,拒絕隨波逐流的十年,堅持美與真的十年。他的氣質(zhì)足以警醒同時代的文人墨客,也足以讓后輩如我欽羨不已。做人當(dāng)如賀綠汀啊,人生數(shù)十載,關(guān)鍵時刻要有“去他娘的”的勇氣。那不是魯莽是對圣潔的尊崇。
96歲那年,他溘然西去,留下260余首歌曲和一堆貨真價實的“杰出”名號。他這樣度過了一生,濃釅而充滿正向的能量。他的簡歷,即便隨意拆分成三份,派給任意三人,他們各自的人生,都稱得上足夠精彩,更遑論三合一。
看著照片上形容削瘦的賀老,一副悠然的牧童放牛圖仿佛躍然而出,他就是那頭看似緩慢然生命力驚人的牛,牧童的愜意其實來自于牛的踏實與勤勉,短笛的悠揚(yáng),是人的心境,也是牛的自白。古法天人合一,在“牧童短笛”里邊,音樂與生命的高度融合,才是打動不同種族、膚色、生活背景的各色人們的元素。差不多80年前,年輕的賀綠汀窺破了這個秘密。今天,我們中的很多人,依舊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