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鋒 白 楊[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 無錫 214000]
作 者:劉劍鋒,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江南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白 楊,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雙性同體”(Androgyny)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生物學上,指個體在體型構造及生理特征上的兩性混合。在心理學上則是指同一個體兼有男性人格特征和女性人格特征,既強悍又溫柔,既果敢又細致。人們在使用這一概念時一般都摒棄了其原始的生物學涵義并且把它運用在其他領域。英國著名女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最早將“雙性同體”這一概念引入女性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范疇。
伍爾夫在她的著名女性主義批評論著《一間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1929)中從兩位一起鉆進出租車的男女青年身上闡發(fā)了“雙性同體”的理論觀點。她指出:“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有兩種主宰力量,一種是男性因素,另一種是女性因素;在男人的頭腦里,是男性因素壓倒了女性因素;在女人的頭腦里,是女性因素壓倒了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適的生存狀態(tài),是這兩種因素和諧相處,精神融洽。如果是個男人,他頭腦中那部分女性因素必定仍然在發(fā)揮作用;如果是個女人,她也必須和頭腦中的男性因素溝通對話……雙性的心靈是易于共鳴而有滲透性的;它毫無阻礙地傳達情感;它天生有創(chuàng)造力、光彩奪目、渾然一體?!雹?/p>
伍爾夫對兩性的對立、不平等以及男權制度下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和壓迫的認識是她提出“雙性同體”理論的前提。她反對任何形式的性別偏見和歧視,終其一生與男性霸權作斗爭,提倡婦女應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追求自己的權利,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文學和其他事業(yè)。正如她所說,“一個女人如果要想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②。她所指的屋子更多是心理層面上的,以此方式號召女性樹立起獨立自主的思想。在那個男性話語和男性寫作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的時代,寫作女性或是被壓制和扭曲,或是隨波逐流,沿用男性的寫作方式,束縛了自身的創(chuàng)作能力,這使伍爾夫感到厭惡和不公。她主張“女人像女人那樣寫,但是像一個忘記自己是女人的女人”③。在她看來,不論男性還是女性,在創(chuàng)作時都應該跳出性別局限,抱有超性別的心態(tài),兼有男性和女性的思維方式。她認為“莎士比亞的腦子就是那種半雌半雄的,那種男人女性的腦子”④,其他卓越的作家如濟慈、施特恩、蘭姆等的思維方式也都是“半雌半雄”的。伍爾夫認為只有“雙性同體”的作家才能創(chuàng)作出杰出的作品。
伍爾夫的“雙性同體”思想打破了傳統(tǒng)的性別限制和兩性對立,追求兩性的和諧,不僅指出卓越的作家應當具備雙性的素質,同時也塑造了一個理想人格的模式。這種思想承認性別的自由選擇,允許人們具有相對性別的氣質和性格特征,并強調這樣的人格才是完美的人格。
薇拉·凱瑟(Willa Cather,1873-1947)出生于弗吉尼亞州,幼年時全家遷居美國西部的內布拉斯加草原。廣闊的草原和早期移民在蠻荒之地上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深深觸動了凱瑟,也為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和靈感。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薇拉·凱瑟身上也有著男性的氣質。從她對自己男性化的性別認同,到她在作品中塑造的具有雙性氣質的角色,無一不體現(xiàn)出這一點。
薇拉·凱瑟自身就是一個顛覆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雙性同體”的典型。十三歲時,薇拉·凱瑟便表露出她對自己女性角色的不滿,剪短發(fā),穿著男裝,把自己的名字簽成威廉·凱瑟(WilliamCather),并夢想成為一名醫(yī)生,而在當時,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幾乎是男性專屬的。在雜志社擔任編輯時,凱瑟依然使用男性的署名,并在寫作時采用水手或是牛仔這類男性的第一人稱。有些人認為凱瑟的這種舉動是她反抗社會對女性的約束的表達方式,也有人認為凱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認同男性角色,加上她生活中與女性朋友關系密切,這便成了許多評論家斷定凱瑟是同性戀的依據。
薇拉·凱瑟的性別認同在她的作品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在小說中常常使用男性敘述視角,顛覆小說人物的傳統(tǒng)性別角色。這一點在她的早期拓荒小說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薇拉·凱瑟的拓荒小說體現(xiàn)了她所向往的精神美,是對美國西部早期拓荒者,尤其是女性拓荒者的贊歌。無論是《啊,拓荒者!》(O,Pioneers!,1913)中的亞歷山德拉、《云雀之歌》(The Song of the Lark,1915)中的西婭,還是《我的安東尼亞》(My Antonia,1918)當中的安東尼亞和莉娜,都被凱瑟賦予了男性的剛強和果敢,但同時又不失女性的溫柔和魅力。這些同時具備雙性性情特征的女性拓荒者們以她們的包容、無畏、獨立和自信克服了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男性霸權的社會環(huán)境所帶來的種種困難,沖破了傳統(tǒng)性別文化的束縛,最終實現(xiàn)了自身價值,在廣袤的西部草原上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幸福。這些“雙性同體”的人物在凱瑟眼中是理想的,也為當時女性打破性別局限樹立了榜樣。
“雙性同體”思想在凱瑟作品中的體現(xiàn)不僅僅局限于女性角色,她筆下的男性人物也往往具備某些女性氣質。小說中,他們不再是男性霸權制度的代言人,而是軟弱、細膩的中性角色。這不僅是凱瑟對男性霸權的唾棄和鄙夷,更體現(xiàn)了她追求兩性平衡、和諧的愿望。
《我的安東尼亞》中的女主人公安東尼亞是薇拉·凱瑟塑造的一個理想的“雙性同體”形象。為了表現(xiàn)安東尼亞如何在內布拉斯加大草原苦苦奮斗,遭遇重重不幸仍堅持對生活的信念,最終浴火重生,凱瑟從姓名、衣著、性格等各個方面賦予了安東尼亞勇敢、堅韌的男性氣質。
人們總說聞其名便能知其人,小說中,敘述者吉姆每當提到安東尼亞的時候都會用“托尼”(Tony)這個名字,這無疑給安東尼亞增添了幾分男性氣概。
初到內布拉斯加的安東尼亞還不懂得生活的艱辛,她天真活潑,然而當大草原向移民們展示它難以馴服的野性,使得安東尼亞全家人窮困潦倒、食不果腹的時候,安東尼亞逐漸成熟了,尤其在她父親因為無法承受現(xiàn)實折磨和思鄉(xiāng)之苦而自殺之后,安東尼亞勇敢、堅強的男性氣質開始充分散發(fā)出來。為了使家人擺脫困境,她開始和兄長一同挑起生活的重擔?!鞍矕|尼亞像男子漢一樣,整天袖子高高卷起,領口敞開,干著田里的重活,扶著犁,吆喝著牲口,常常是汗流浹背,頸前和胸口糊滿了灰塵……她為自己的力氣驕傲,為自己曬黑的臂膀上隆起的肌肉得意?!雹輴毫拥沫h(huán)境和沉重的體力勞動使安東尼亞喪失了這個年齡的女性所應有的優(yōu)雅和俊秀,然而安東尼亞并不以為然,她享受在田間勞作的過程,為自己男性般的力量感到自豪。此時的安東尼亞并不把自己看做一個弱不禁風的女性,而是更喜歡自己像一個獨立、自強的男子漢。
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總是被男性影響和主宰,而安東尼亞卻堅持做自己命運的主宰者。在面對艱難坎坷的時候,安東尼亞的男性氣質體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為了謀生,安東尼亞來到黑鷹鎮(zhèn)做幫工,在這個充斥著傳統(tǒng)性別束縛的小鎮(zhèn),男人和女人們嚴格地遵守著各自的性別角色,男人在外工作養(yǎng)家,而女人則幾乎足不出戶,安東尼亞的獨立和自由自在的天性與這樣的社會規(guī)范顯然是格格不入的,一場無法避免的沖突開始暗暗醞釀。舞蹈班子的到來讓安東尼亞找到了自我,她是個天生的舞者,瘋狂地癡迷跳舞,在舞池中央,她可以盡情地展示自己潛藏的才華。她很快成為了黑鷹鎮(zhèn)的風云人物和小伙子們追求的對象,但因此受到了古板的雇主哈林先生的無理斥責。哈林先生強迫安東尼亞在工作和跳舞之間做出選擇。安東尼亞明白,她雖然只是個在黑鷹鎮(zhèn)人的眼里地位低下的幫工,但她同樣擁有享受生活的權利,她的自尊不容蔑視和玷污。面對哈林先生的威脅,她絲毫沒有妥協(xié),毅然選擇了自尊和夢想,放棄了工作。
跳舞事件只是安東尼亞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小波瀾,隨后的遭遇使她的人生跌入了谷底。離開哈林家的安東尼亞險些被臭名昭著的放貸人卡特侮辱和占有,接著又遭人玩弄,帶著身心的傷痕她回到草原。歷經種種磨難,安東尼亞仍然沒有放棄對生活的信心和做人的尊嚴,她比以往更加堅定、果敢,“莊嚴的面容中有一種新的力量”。安東尼亞的男性氣質是她沖破層層屏障、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保障,使她擺脫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束縛,樹立起美國西部草原上獨立、堅強、果斷的“新女性”形象。
安東尼亞身上的男性氣質絲毫沒有減弱她的女性魅力。小說中,安東尼亞還沒出場,凱瑟便開始抓住每個機會描述這個波西米亞姑娘的美麗。她那雙眼睛“大而熱情,光閃閃的,就像陽光照射在樹林里兩口棕色的池塘上”。安東尼亞的女性魅力并不只是停留在外表上,她的敏感和同情心、青年時期的活力以及中年時散發(fā)出的母性光輝都是其女性魅力的體現(xiàn)。
童年時的安東尼亞便有一顆柔軟、敏感的心。當看到草地上受傷、絕望的昆蟲時,安東尼亞用雙手為它制造一個溫暖的小窩;當回想起家鄉(xiāng)那個可憐的老乞丐時,她不禁潸然淚下。正因為安東尼亞的敏感和體貼,她也是全家人當中唯一可以安慰她那飽受思鄉(xiāng)之苦的父親的人。
青年時,安東尼亞的女性魅力開始充分綻放。黑鷹鎮(zhèn)這個美國城市的縮影,雖庸俗、乏味,卻教會了安東尼亞如何打扮自己和享受生活。她開始為自己做漂亮衣服,并且從不錯過一場舞會。舞池中安東尼亞輕盈、瀟灑的身姿讓人們忘卻了她曾經在田里勞作的樣子。她同另外幾個幫工姑娘成了男性關注和追求的焦點。此時的安東尼亞情竇初開,也曾試圖品嘗愛情的甜蜜,她愛上了一個列車員并答應了他的求婚,一向獨立、理智的安東尼亞面對愛情表現(xiàn)出了像其他所有女人一樣的盲目和沖動,為了愛人不惜拋棄一切,離開家鄉(xiāng)。雖然愛情的美夢最終化為泡影,但如此敢愛敢恨、勇于追求愛情的安東尼亞使得她身上的女性魅力更為鮮活和真實。
做了母親的安東尼亞散發(fā)出成熟的魅力。她的孩子個個活潑健壯,個個是她的驕傲,她堅信他們每個人都會擁有美好的未來。面對他們,安東尼亞表現(xiàn)出發(fā)自內心的包容和慈愛。飽經滄桑的安東尼亞雖然外表失去了年輕時的風韻,“高大強壯,皮膚曬得黑黑的,胸部扁平,褐色的卷發(fā)帶點花白”,但是她卻擁有另一種內在的美——對生活的熱愛和堅定信念。“不管她失去多少東西,她生命的火沒有失去”。至此,安東尼亞的女性魅力得到了升華,不再局限于外表的光鮮,而是內心的炙熱和胸懷的寬廣。
安東尼亞的人生道路荊棘密布,經歷了蠻荒草原的洗禮、父親的自殺、無情的背叛,但同時也追求過夢想、試圖品嘗過愛情的甜蜜。在安東尼亞的人生旅途中,她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不斷碰撞、摩擦、融合,她憑借自身的頑強、堅韌渡過重重難關,同時又依靠自己的敏感和樂觀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夢想和天地,回歸草原,創(chuàng)造了幸福的大家庭。小說最后,凱瑟把安東尼亞塑造成了“大地母親”的形象,她不但敢于冒險、開拓進取,同時善良無私、淳樸勤勞。這融合了雙性氣質的“大地母親”是完美女性人格的代表。見到闊別多年的安東尼亞,吉姆不禁被她飽經滄桑的外表下那頑強的生命力和熱忱所觸動,“她的眼睛依然是熱烈的,仍然具有一種可以點燃想象力的東西……她只要站在果園里,手扶著一棵小小的酸蘋果樹,仰望那些蘋果樹,就會使你感覺到種植、培育和終于得到收獲的好處”。安東尼亞憑自己的努力和堅持一手創(chuàng)造了成功的事業(yè)和美滿的家庭,她是眾多女性拓荒者的代表,同時她也是凱瑟刻畫出的完美女性形象,充滿著生機和希望。正如凱瑟所說,安東尼亞是“生命的一個豐富的礦藏”。
凱瑟筆下的安東尼亞是“雙性同體”的理想女性形象,但也具有一定普遍性和代表性,集美國西部早期拓荒女性的勇敢、堅強和溫柔、包容于一身。這體現(xiàn)了凱瑟對女性拓荒者精神美的贊頌,同時也為當時女性樹立了融合雙性氣質的“新女性”的榜樣,表現(xiàn)出凱瑟對女性完美人格的追求。
①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文集:《論小說與小說家》,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頁。
②③④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王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第114頁,第127頁。
⑤ [美]薇拉·凱瑟:《我的安東尼亞》,周微林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頁。以下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