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杰［貴州商業(yè)高等?？茖W?；A(chǔ)部， 貴陽 550004］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這首詞是北宋專業(yè)詞人柳永同類作品中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一首。上片鋪寫蒼涼雄闊的深秋景象，下片抒寫肝腸欲斷的思鄉(xiāng)懷人情感?！霸~中流露的凄涼感受，反映了柳永內(nèi)心的真實體會，含有一種‘秋士易感’的幽微感發(fā)，寫出了古代知識分子常有的悲哀感慨?！雹?/p>

開頭“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傍晚一陣大雨揮灑江天，經(jīng)過一番洗刷使得秋空更加爽朗鮮明。這兩句寫深秋暮雨過后，江天一色，澄靜如洗，向我們描繪出一幅清麗爽潔的暮江雨霽圖。起首“對”字領(lǐng)起，寫詞人憑欄遠眺，極目千里，大氣磅礴?！盀t瀟”寫雨聲急驟?！盀ⅰ睂懹曛畡討B(tài)，雨之迅猛，加上一番，形容雨來得猛，去得快?！跋辞迩铩秉c明這場雨的效果，一場暮雨把江天洗刷得格外明麗，一塵不染。同時“，經(jīng)此一番蕩滌，竟現(xiàn)出一個清冷的秋天。秋是天然來臨的季節(jié)，然作者偏說‘清秋’是‘暮雨’洗出來的，可謂構(gòu)想奇特，造語新奇”②?？梢姟?，洗”字用得很好，很生動“，一字得力，通首光彩”。這兩句意境疏朗，雄渾豪放，格調(diào)明快。明為寫景，其實也飽含著作者秋士易感的情懷。試想，人在天涯漂泊，獨對瀟瀟暮雨，暮為萬類霜天歸巢之時，暮雨的時候更是西窗剪燭，圍爐夜話，一家人忙碌過后團聚之時，享受天倫之樂的美好時光，而此時詞人呢？詞人在江湖暮雨中無奈地悵望鄉(xiāng)關(guān)，這兩句寫景為下文望故鄉(xiāng)渺邈作了很好的鋪墊，定下了全詞憂愁無奈的基調(diào)。

“漸霜風”三句寫雨后寒風越來越凄厲，關(guān)山和河道顯得更加蕭條寂寥，只有一抹慘淡的殘陽斜照著高樓。在這清冷蕭條的秋氣中，一抹斜陽無疑給這寂寥的晚景添上了幾分暖意，融入了幾分淡淡的色彩?！啊疂u’字既承所對的暮雨江天，又啟是處的紅衰翠減。可謂空際轉(zhuǎn)身，從泛寫遞轉(zhuǎn)到具體的秋情。蕭條中饒含剛勁之氣、磅礴之勢?！雹蹥堈詹粌H照應了前面的“暮”，更引出了當樓，即登樓之人，只有融入了人的活動，自然景物才生動感人，蕭瑟的秋景才有了人的感情，有了人的感情的參與，自然景物才不再是自然景物了。

這三句由“漸”字領(lǐng)起，使空間具有了時間推移的內(nèi)涵。歲月不饒人，面對深秋雨后的悲涼蕭條氣氛，詞人常年在外，漂泊天涯，年華已逝，功名未就，羈旅之愁頓滿身心?！啊嗑o’‘冷落’……再接一句‘殘照當樓’，更令人覺得宇宙高天共此秋涼，悲壯境界全出?！雹?/p>

“漸霜風”三句境界高遠蒼涼，悲壯雄闊，聲情曠達古雅，響遏行云。難怪蘇東坡說“：人言柳耆卿詞俗，非也。然如‘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宋趙令畦《侯鯖錄》卷七）。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也說“關(guān)河冷落”二句“，即《敕勒》之歌也”，認為如北朝民歌一樣筆力蒼勁，聲振林木。這正說明，宋詞豪放處可與唐詩媲美，柳永更是其代表者。

“是處”兩句寫到處紅花凋謝，綠葉飄零，世間美好的景物慢慢地減退消歇。寫蕭條的秋氣無所不在，世間萬物都被秋雨西風摧逼得凋敝了。萬物如此，人何以堪。詞意由蒼茫悲壯轉(zhuǎn)入眼前寂寥之景，陷入婉致沉思，隱含著人事無常的滄桑感。

“惟有”兩句再抬眼遠望，宕開一筆，只見滾滾不息的長江水，默默無語地向東流去。寫長江無語，責怪長江無情。面對蕭條的秋氣，節(jié)候的變化，美好事物的消逝，滾滾長江竟無動于衷，還在東流?！斑@不正暗示著詞人的青春與事業(yè)隨著時光的流逝而一天天地走向幻滅嗎？”⑤天若有情天亦老，怎奈流水無情，它哪管人間的悲歡離合與世事滄桑呢。

上片寫景，描繪秋天景象而飽含情感，萬芳蕪穢的悲戚，大江東去的浩渺，物華盡休的無奈，都襯托出詞人羈旅行役，青春逝去，事業(yè)無成的無限悲愁?！坝谩迩铩庀箧i定季節(jié)，用暮雨、霜風、殘照，江天、秋江、秋空、關(guān)河，紅衰翠減，物華盡休等意象將‘清秋’意象具體化，渲染了清秋的蕭條凋零之氣，預設(shè)了下片凄涼的柔情基調(diào)。”⑥

下片直抒詞人思歸懷人之情。

“不忍”三句寫不忍登高遙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遙遠啊，望也望不見，反而使思鄉(xiāng)的情緒久久難以平靜。這三句由“不忍”領(lǐng)起，承上片之感嘆寫無限深沉的思鄉(xiāng)情緒。不忍登高臨遠因登高必望故鄉(xiāng)，望故鄉(xiāng)必歸思難收。思鄉(xiāng)情緒就這樣如江水之滔滔洶涌襲來，一瀉千里，而故鄉(xiāng)又是那么遙遠，遠在天邊。不忍登高還是身不由己地登高了，寫詞人身在江湖的萬般無奈。

思鄉(xiāng)令人老，那么為什么不歸去呢！“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感嘆自己多年來東奔西走行蹤不定，究竟是什么緊要事讓自己羈留他鄉(xiāng)呢！這一問而無答，寫出詞人心中不盡的苦楚和難言之隱。利名縈伴，綺陌紅樓，蹉跎歲月，磨勘轉(zhuǎn)官等等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在詞人的身上，令其永世不得翻身——終其一生，柳永也未回到他日思夜夢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終成了一種意象，一種想念。誰人沒有故鄉(xiāng)呢，但故鄉(xiāng)在柳永終究成了一種遙遠的懷想，思鄉(xiāng)——利名——紅樓成了柳永解不開的結(jié)，紐絞著詞人的心。

接著再宕開一筆。從對面著筆：“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想那心上人天天在妝樓上凝神遠望啊，望啊，而且好幾回都把遠方馳來的歸舟誤認為是心上人的歸舟。這幾句當是化用溫庭筠和謝 詞意。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 州”。謝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钡紱]有柳永詞寫得靈動，感情也沒有柳永深沉。最后詞人呼應開頭：“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保ㄐ纳先税。阍趺粗牢掖藭r也正登樓憑欄，懷著深深的鄉(xiāng)愁，正在思念著你呢?。┮环N相思，兩處閑愁，正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 ）。感情十分真摯動人。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薄澳軐懻婢拔铮娓星檎?，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柳永《八聲甘州》境界雄渾壯闊，感情深摯，蒼涼剛勁而又意味雋永。“面對如此高遠而蒼茫的審美空間，個體極易產(chǎn)生對自我存在的一種自憐，從而引發(fā)人們對人生和命運的感懷，經(jīng)歷仕途坎坷的人們更足以勾起身世之感?！雹?/p>

領(lǐng)字的運用頗出色，開頭一個“對”字領(lǐng)起，就使暮雨、江天、清秋等客觀景物染上了人的主觀情感和個情色彩，清秋的蕭條之氣在內(nèi)心蕩漾?！皾u”字使人從霜風、關(guān)河、殘照等這些雄渾蒼茫的景象變換中，感覺到時間的推移，心靈的孤寂落寞，“是處”更加深了詞人漂泊天涯的渺茫無望。江水無語東流，深沉寥落之感倍增，更飽含著永恒與無常，變與不變，有情與無情的宇宙人生哲理。下片“不忍”寫魂牽夢縈之故鄉(xiāng)在心中根深葉茂，“望”字寫游子思鄉(xiāng)肝腸寸斷，肺腑俱裂，“嘆”字更飽含著幾多辛酸幾多無奈，“想”字于隱痛苦楚中企圖換位解脫，尋求情感的慰藉，心靈的希望，然思鄉(xiāng)之情劇增，如滾滾長江，不可遏制，“誤幾回”化用前人詞意，更是靈動異常，最后“爭知我”于辛酸隱痛肺腑俱裂中把思鄉(xiāng)懷人之情推向高潮?！扒榫凹娴?，骨韻俱高，無起伏之痕，有生動之趣，古今杰構(gòu)”（陳廷焯《詞則》），千秋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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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孫小梅.四時意象最愛秋——柳永羈旅行役詞秋意象統(tǒng)計及分析[J].山西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10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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