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鋒 張技術(shù)[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 濟南 250014]
作 者:李軍鋒,碩士研究生,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講師,從事中國小說與文化研究;張技術(shù),博士研究生,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講師,從事服裝設(shè)計研究。
服飾描繪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源遠流長,它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受史官文化和實錄精神的影響,服飾描繪一開始并沒有成為小說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藝術(shù)手段。在唐代文學(xué)中,尤其是在以抒情為主的詩歌中,服飾描繪更多地體現(xiàn)出作者的審美感受,還不是獨立的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手段。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尤其是貞觀、開元年間,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人們安居樂業(yè)。當(dāng)時的國都長安,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同時也是東西文化交流的中心。由于唐朝采取開放政策,對西域、吐蕃的服飾兼收并蓄,因而“渾脫帽”、“時世妝”得以流行。因此在唐人的傳奇小說中,服飾描繪更多的是一種自覺的有意識的行為。它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段去塑造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人物的身份與地位,從而具有了意蘊深厚的文化色彩。
唐代傳奇小說采用簡筆點染法,描繪人物的服飾,以形寫神,主要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特征。如《任氏傳》描寫主人公鄭生第一次見到任氏的情形,“中有白衣者(任氏),容色殊麗”。唐代女子服飾的顏色多為亮色,可以顯示華貴之身份;女裙的色彩也多為紫色、紅色、綠色。白色,在唐代的服飾色彩中,對男子而言,是布衣貧民的身份定位;對女子而言,是極為少見的。小說賦予任氏以白衣,她的美艷絕倫、聰慧機警、忠貞不渝,通過服飾的描繪也可略見一斑;因此,服飾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法。又如《霍小玉傳》:“生忽見玉穗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祖檔,紅綠被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北蛔?,《中華古今注》:“古無其制,開元中詔令,二十七世婦及寶林御女良人等,尋常宴參侍令披畫帛,至今然矣?!薄妒挛锛o原》:“唐制士庶女子在室搭被帛,出后披被子,以別出處之義,今仕族亦有用者?!闭f明霍小玉所著之衣乃為命服。被帛和被子區(qū)別不大,僅以長短辨認,少女被帛較長,婦人被子較短。女子下身著裙在唐代形成正規(guī)體式,唐代的裙子顏色絢麗,紅、紫、黃、綠爭艷斗妍,尤以紅裙為姣姣者。街上流行紅裙子,不是現(xiàn)代人的專利,早在盛唐時期,就已經(jīng)遍地榴花染舞裙了?;粜∮翊┲闹v究,與她本是霍王之女的出身相關(guān),華麗的衣著和“斜身倚帷,手引繡帶”的動作相照應(yīng),她的不幸命運、她的癡情幽怨傳神寫出。白行簡的《李娃傳》中描寫鄭生的服飾是有所變化的,從鄭生淪落為兇肆的挽歌郎是“有烏巾少年”到沿街乞討時“被布裘,裘有百結(jié),襤褸如懸鶉”。鄭生生活命運的變化,從前后穿著服飾中可見一斑,而這些都是作者為后來情節(jié)——李娃對他的不嫌棄,對他進行資助做一鋪墊的。在小說中,對于李娃的服飾描寫也是為塑造其性格特征的,“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其中著裝的“繡襦”是由多種圖案花紋繡成的襦。襦,“短衣也,長度在膝上?!雹亳啾壬蓝蹋漭^長,可以加絮,衣身較窄但合體,襦下必配裙,是古代婦女秋冬季節(jié)的上衣。襦的質(zhì)地除用布、帛之外,大多采用羅轂紗或錦,羅轂紗取其輕,錦取其厚,并可以加繡圖案裝飾。在傳奇小說中,李娃并沒有因為此時的鄭生衣衫襤褸、狼狽不堪而嫌棄他、厭惡他,而是以“繡孺”去擁抱鄭生,她善良、純潔的性格,多情多義的秉性,從她的不顧自己華麗服飾的行為中展現(xiàn)了出來。
唐傳奇以形寫神通過服飾來展現(xiàn)人物性格的手法往往成為一類人的代稱,一直流傳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在《李娃傳》中描寫落魄的鄭生“烏巾”唱于市,“懸鶉”乞討于集市中,“烏巾少年”后來便成為對留戀平康里蕩盡錢財落魄的紈绔子弟的一種代稱,如清代陳森的《品花寶鑒》中第十二回“顏仲清婆心俠氣,田春航傲骨癡情”,寫田春航天天帶著幾個同類公子哥,吃喝之外,還要買玩器,隨份子,將隨身帶的幾千兩銀子揮霍一空,朋友們紛紛勸阻他,但田春航卻執(zhí)意不理:
(朋友)便道:“……烏巾少年,縱馳名于酒肆,而鶉衣小丐,恐忽餓于花街,竊恐為鄭元和所笑耳?!贝汉降溃骸按笳煞蜇M與守錢虜同日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fù)何憾?”②
從白行簡《李娃傳》中的鄭生到陳森《品花寶鑒》中因喜歡小旦以至于錢財揮霍殆盡的田春航,我們領(lǐng)會到了唐傳奇中服飾的描繪“烏巾少年”、“鶉衣小丐”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唐傳奇中以形傳神的服飾描寫有助于表現(xiàn)人物風(fēng)貌、性格特征,可以說,這是中國古典小說史上服飾描寫藝術(shù)的一大進步:從六朝小說不自覺的實錄到有意識的藝術(shù)行為。
由于唐代國家統(tǒng)一,經(jīng)濟繁榮,人們的服飾更加華麗。于是朝廷整理服飾體系,將服飾正式納入到法律的條文中,使得服飾體系更加規(guī)范和系統(tǒng)化,以示尊卑等級,品級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品色制度、腰帶、章服。唐代確立的以紫色、緋色、綠色、青色作為區(qū)別官階的品色制度,極大地沖擊了當(dāng)時人們的觀念,服飾的色彩成為衡量官品的主要標志。唐傳奇中服飾描繪除了一般意義上而言的以形寫神、表現(xiàn)人物性格之外,也能體現(xiàn)出人物的身份與地位,正是這種簡筆點染的人物服飾描繪,使得傳奇中的人物形象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成為獨特的“這一個”。
在唐傳奇中,一般地位比較尊貴的人物都穿著紫色的服飾,如《古鏡記》中鏡子精(名曰紫珍)“龍頭蛇身,朱冠紫服”;《柳毅傳》中洞庭君的服飾描寫是“披紫衣,執(zhí)青玉”,錢塘君的服飾是“披紫裳,執(zhí)青玉”;《南柯太守傳》中槐安國王派遣“二紫衣使者”迎接淳于棼;《玄怪錄·齊推女》中九華洞仙官田先生“衣紫帔”。紫色在唐代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紫袍是服飾中最為貴重的一種。春秋時期,齊桓公愛穿紫袍,國人紛紛效仿,而被管仲制止?!白釉唬簮鹤现畩Z朱也?!弊ⅲ骸翱自唬褐欤?;紫,間色之好者。惡其邪好而奪正色?!雹塾申庩栁逍袑W(xué)說衍生出來的五色學(xué)說把服飾的色彩分為正色和間色兩種,以青、黃、赤、白、黑為正色,其他為間色,并規(guī)定:“衣正色,裳間色?!雹茏蕴拼_定了以紫色為上品的服飾色彩之后,到宋元時代不變,到明朝才被大紅袍所取代。
再看白色。在唐代,白色是一般布衣平民所穿的服飾色彩。韓愈《賽神》中寫道:“白布長衫紫領(lǐng)巾,差科未動是閑人?!雹莺苊黠@,未做官時穿的是白色的袍子。唐代無名氏的傳奇小說《櫻桃青衣》中記載:“天寶初有范陽盧子,在都應(yīng)舉,頻年不第,漸窘迫。嘗暮乘驢游行,見一精舍中,有僧開講,聽徒甚眾。盧子方詣講筵,倦寢。夢至精舍門,見一青衣,攜一籃櫻桃在下坐?!睂以嚥恢械谋R生夢中得到貴人的幫助,娶妻并及第科舉,官至黃門侍郎。但在小說的最后,“忽然夢覺,乃見著白衫服飾如故”。可以看出,穿白色的服飾是平民布衣的顏色。唐朝科舉制度開始興盛,進士科尤其被人看重,“進士科始于隋大業(yè)中,盛于貞觀、永徽之際??N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在唐代,名相多出身于進士科,士子登科未受官職之前雖是一襲白衫,但不久就可飛黃騰達,因此,進士及第的士子被尊稱為“白衣公卿”或“一品白衫”。
從以上對唐傳奇服飾描繪的闡述中,可以看到唐傳奇作者一反魏晉南北朝小說創(chuàng)作主體的被動情況,他們不再是事件人物的奴隸,既不甘作于“鬼之董狐”,也不作于人之董狐,而是讓各種材料人物為我所用,作品中既有對于客體的詳細描繪,又洋溢著作者的主觀情感,而描繪客體又是為表現(xiàn)作者的主觀情感服務(wù)的。魯迅先生說唐傳奇小說“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十分精辟地道出了傳奇小說中作者主體色彩增強的特色。唐傳奇對于小說人物服飾的描繪正體現(xiàn)出來唐人的主觀情感,從而區(qū)別于唐前志怪小說的實錄筆法。
總之,在中國古典小說人物服飾描寫的藝術(shù)史上,唐傳奇是一個重要的階段。唐傳奇描繪人物服飾以簡筆出之而能傳神寫意,較好地展現(xiàn)人物風(fēng)貌及性格特點,是中國古典小說史上服飾描寫的一大進步。對后世的文言小說中的服飾描寫有著重要的影響,如明代的《剪燈新話》《剪燈余話》《覓燈因話》直到清代的《聊齋志異》,在人物的服飾、色彩等描繪上無不受到了唐傳奇的影響。
①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3頁。
② (清)陳森:《品花寶鑒》,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頁。
③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卷17,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25頁。
④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玉藻》,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73頁。
⑤ (唐)韓愈:《賽神》,《全唐詩》卷34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