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印 張宏杰
劉心印: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張宏杰:性格。我屬于那種習慣和自己較勁的人。我想最適合我的工作也許是一個石匠或者木匠: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敲打點什么東西,使它以最合適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
劉心?。嚎墒歉嗟娜税丫Ψ诺搅速嶅X上。
張宏杰:不可否認,有一部分人對錢有特殊的興趣和才能。可是,相當一部分人從金錢中得不到真正的快樂,對于他們來說,淹死在消費文化中是可悲的。
劉心?。赫務勀愕慕洑v吧。
張宏杰:我的經歷真沒有什么好談的,標準的七十年代人,小學中學大學工作單位,有過早戀、逃學、殘酷的青春和不成功的叛逆,卻基本上還是個好孩子,沒有離家出走、吸毒、濫交,所以沒有什么故事。
劉心?。耗阈r候的理想是什么?
張宏杰:卡車司機。我小時候在一個非常偏僻的農村長大,偶爾來了一輛汽車,全村人都要跑出去看。從那個時候我就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志向,長大后一定要做一名司機,而且要做卡車司機,因為卡車塊頭最大。
劉心印:沒有想過當作家嗎?
張宏杰:沒有。我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一份好工作,最好再熬上一個副處級什么的。報高考志愿時,家長為我選了東北財經大學作為第二志愿。結果高考時發(fā)揮失常,偏偏就考進了這個第二志愿。當時也并沒有灰心,因為財經一直是熱門。然而上了學之后,學業(yè)的枯燥和教師們的不負責任讓我立刻對學業(yè)失去了興趣。于是逃課,泡錄相廳,打撲克。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辦了一張大連市圖書館的借書證,從此就迷上了圖書館。不過,那時也沒想過以寫字為主業(yè),還是想盡快賺大錢,買房子買車。學校里有文學社,我卻從來沒有參加,主要是自己不感興趣。我參加的是書法協(xié)會。畢業(yè)之后,進入建行。循規(guī)蹈矩的工作很快打消了我向副處級奮斗的熱情。單位里無所事事,業(yè)余時間太多,于是想到了寫作。寫出來的第一篇東西,就是寫大學寢室生活的一個小說。我的大學同寢如果看了,一定會感到異常親切。這篇東西后來發(fā)在《青年文學》上。
劉心?。鹤x者們對你的詫異集中在兩點:一是年齡,二是職業(yè)。許多人都說,一直以為你至少是中年人。更多的人不明白,為什么學財經的你把筆伸向了歷史。
張宏杰:他們的表情說明,歷史是一個年深日久堆得下不去腳的舊倉庫,缺乏耐心的年輕人和沒有專用工具的非歷史專業(yè)者應該被擋在門外。
確乎如此。上中學的時候,歷史是我最討厭的課程之一。這門本來可以寫得和教得非常有意思的學科被編成了一種單純用來折磨學生的東西,從頭到尾羅列著重大事件的概述、意義、年份、地名。這些干巴巴的內容被用來做填鴨的飼料。這種教育方式,就像把一盤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好菜冷卻、風干,分解成各種原料:維生素、糖、鹽、味精,讓你一樣一樣地吃下去。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事能比這更愚蠢。而大部分學術著作也好不到哪去。我認為,學問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好玩”。常常使我奇怪的一件事是,為什么學問到了某些中國學者手里,就單調呆板,變成了概念、意義、材料的集合。而洋鬼子們的那些學術名著,卻大都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兒,甚至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中國式的學術研究包含了比西方多得多的目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職稱,可是往往唯獨缺少了一項:興趣。
因為如此,絕大部分讀者眼中的歷史面目可憎,或者是《二十四史》式的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并且佶屈聱牙。一提起歷史,許多人都敬而遠之。不過,我碰巧遇到了幾本好書,改變了我對歷史的印象。
在我高考的時候,財經是熱門,所以報了自己并不特別感興趣的東北財經大學投資經濟管理專業(yè)。大學四年我基本上是在學校圖書館和大連市圖書館渡過的。白云山路幽靜山谷里那座巨大而優(yōu)雅的米黃色建筑在我的記憶中依然清晰。大約一九九一年前后,我在那里讀到了這樣幾本書:格魯塞的《草原帝國》、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費正清編的《劍橋中國史》。這幾本書引起了我對歷史的興趣。偉大的學者們講述歷史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那樣迷人,看看《草原帝國》的作者是怎樣開始他的序言吧:阿提拉、成吉思汗和帖木兒,他們的名字廣為人知。西方編年史家和中國的或者波斯的編年史家對他們的敘述使他們名揚四海。這些偉大的野蠻人闖入了發(fā)達的歷史文明地區(qū),幾年之內,他們使羅馬、伊朗或者中國瞬間化為廢墟……
還有《萬歷十五年》那洋洋灑灑的開頭。這種散文式的敘述改變了我對歷史的印象。這四年對我的寫作關系重大。如果你機緣巧合,踏進了歷史這座舊倉庫,你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有人說,中國歷史與其說是一個記錄的過程,不如說主要是一個抽毀、遺漏、修改、涂飾和虛構的過程。但是,再高明的修改和涂飾都會留下痕跡,沿著這些痕跡探索,把那些被神化或者鬼化的人物復原為人的面孔,這實在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
事實上,在我眼里,歷史是個好玩的、多姿多彩的、甚至迷人的東西。甚至,我要說,我所看到的歷史是一個活著的海洋,而不是一片干枯的標本;是一位性感的姑娘,而不是干癟的老太婆。歷史是戲劇,是詩,是音樂。
劉心印:時下通俗歷史著作風行,很多網(wǎng)絡寫手已經成為民間寫史明星,你認為自己的作品與其他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何處?你所追崇的寫作風格是怎樣的?
張宏杰:有些讀者稱我的作品為“翻案文章”,稱我的寫作是“顛覆歷史”。我想,他們不過是借用了這個熟悉的名詞而已。事實是,愚蠢的、不近人情的敘述方式過于泛濫,因此,一個稍稍正常的聲音聽起來也許就更引人注意一些。如果說“顛覆”,我想,我顛覆的是接近歷史的心態(tài)。我接近歷史中那些“鬼”或者“神”時,并沒有心懷恐懼,我堅信他們不過是“人”。
作為一個曾經被歷史教科書折磨的學生,我經常站在“普通讀者”的立場去考慮我的寫作能否在傳達見解的同時,給讀者帶去閱讀快感。因此,我的寫作過程既是堅持用自己的聲音說話的過程,又是千方百計、殫精竭慮地討好我的讀者的過程。我堅信,面對“普通讀者”,并不妨礙我寫出有分量的好東西,或者說,更有助于我寫出好東西。
“歷史比小說更有趣”,我想做到的就是這一點。小說的細節(jié)畢竟要靠作者有限的生活經驗和有限的想象力,因此站在現(xiàn)世的角度觀察人性,只能看到一隅。而歷史提供的細節(jié)則要豐富傳神得多??梢哉f,歷史就是上帝所寫的一部小說,因此,歷史所得出的結論無疑會更震撼人心。
劉心?。耗阏J為從事通俗歷史作品的寫作是否還需要檢索歷史資料的過程,還是作者完全可以憑借自身積累進行臆斷發(fā)揮?
張宏杰:雖然從事的是通俗歷史作品的寫作,但是你的寫作一定要,或者說要竭盡全力做到提供史料的真實可靠。我的作品,結論也許讓人感覺新鮮、另類、富于顛覆性,但我所依靠的是其可信度被經過嚴格考驗的歷史材料。
作為“非專業(yè)”的歷史類讀物寫作者,許多探索當然是站在他人的研究成果上進行的,幸運的是,這幾年來,我能越來越多地看到有性情、有風骨、有真知灼見的學術作品。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對我都有幫助。同時,別人消化過的史料畢竟不能完全適合我的需要,我還不得不大量搜尋使用第一手的原始資料。中國歷史史料的豐富是世界罕有其匹的。特別是大量野史的存在,給作者們使用史料帶來了一定難度。所以,我在使用史料時分外小心。我每寫一個人,會盡量收集到所有與他有關的史料,并把多種資料進行對比,從來不會使用那些涉嫌夸張、穿鑿的小說化的野史,雖然也許他們對我塑造人物很有用處。
劉心?。簹v史類書籍往往出現(xiàn)兩個極端,要么偏向于枯燥乏味的學術論文,要么為迎合低俗的閱讀欲望寫成了野史穢聞,你認為怎樣才能將歷史寫得既生動好看又有學術價值?
張宏杰:忝列于“非專業(yè)歷史寫作者”中的一員,我一直十分尊重讀者們把歷史講得輕松、好玩、有趣的要求。打個比方,歷史事件在史書中已經被風干,成了脫水食品。我的努力就是給這些食品澆了一壺清水,讓它們又一次翠綠可人。我相信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可以明顯感覺到我取悅于你們的努力。我的寫法里摻雜了小說式、歷史報告文學式、甚至心理分析式的寫法,有意識地強調了情節(jié)的大開大合。努力使敘述流暢,使語言富于力度,試圖帶給人小說式的閱讀快感。
與此同時,我還清楚地知道,大部分讀者不僅需要“史實”,更需要“史識”,或者說“思想含量”。這種“史識”不是指史書中那些可以供我們“經世濟用”的“權謀”、“方略”、“管理”,而是更深一層的東西。永遠不要低估大眾的需求品位,特別是不要低估這種需求的意義。歷史是記憶,更是反思,一個不會反思、沒有記憶的民族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只有與當下結合起來,歷史才真正有意義,因為通過閱讀歷史,我們可以更好地認識自己。通過回望來時路,我們可以更準確地定位我們這個民族的坐標,更清楚地判明民族的前途。這不僅僅是“食肉者謀”的事,因為只管低頭拉車,不用抬頭看路的幸福時代已經過去,每個人都有責任為我們生活的共同體出謀劃策了。自從《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出版以來,我平均每天都要收到兩到三封普通讀者的來信。這些來信中,不乏認真、成熟的思考,有的思考成果讓我深受啟發(fā)。由此我認識到,因為歷史學術的表述形式越來越專業(yè)化和技術化,史學家們的思想成果很難為大眾所分享,由我們這些“業(yè)余寫史者”用通俗的方式來傳達“史識”就更加重要。我十分愿意做這樣的事,也期待著讀者與我進行認真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