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鐘嵐

從《故鄉(xiāng)》竹內(nèi)好譯本看日語主語缺失現(xiàn)象及其文化折射

商鐘嵐

摘 要：無主句或者省略主語等現(xiàn)象在日語中十分普遍。筆者從魯迅的《故鄉(xiāng)》竹內(nèi)好日譯本著手，對比原作中存在主語，而譯作中卻失去主語等主語缺失的句子，找出日語與漢語主語出現(xiàn)情況的不同，分析產(chǎn)生差異的原因，并探究其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日語；主語缺失；《故鄉(xiāng)》；竹內(nèi)好

商鐘嵐/廈門大學(xué)嘉庚學(xué)院講師（福建廈門361004）。

世界各種語言中都包含著一種基礎(chǔ)句法結(jié)構(gòu)——主謂結(jié)構(gòu)，即主語搭配謂語的句子構(gòu)造，如“我吃飯”，“我跑步”等。它可以讓別人清楚明白句子的主語，對動作的施行者一目了然。但日語中有很多這樣的句子，如：

○暑いですね。

○大変だった。

○陳です。

這些句子都是不出現(xiàn)主語的。雖然漢語中像這樣的無主語或省略主語的句子也經(jīng)?？梢?，但日語中出現(xiàn)的比例卻遠遠超過中文。日本古典語法學(xué)家松尾治郎就把省略看作日語的三大特色之一，而其中又認為以主語的省略最為突出。在日語語法界，就有學(xué)者摒棄了傳統(tǒng)的“主謂中心說”，提出了“謂語中心說”，甚至以三上章為首的一批語言學(xué)家還提出了“主語廢除說”，認為所謂的“主語”這個語法術(shù)語對日語語法無益有害，應(yīng)盡早廢止。由此可見，無主語句或省略主語的現(xiàn)象在日語中非常普遍。在本文，筆者從魯迅的《故鄉(xiāng)》竹內(nèi)好日譯本著手，對比原作中存在主語，而譯作中卻失去主語的句子，找出日語與漢語主語出現(xiàn)情況的不同，分析產(chǎn)生差異的原因，并探究其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在這里，把這些原作中存在主語，而譯作失去主語的現(xiàn)象稱為“主語缺失”。

選擇《故鄉(xiāng)》作為分析對比的語料，是因為這篇魯迅的作品不僅在中國眾人皆知，還進入了中國教科書，被眾多學(xué)生從小閱讀，可以說是影響好幾代人的不朽佳作。而竹內(nèi)好的日語譯本也是從1953年起就進入日本中學(xué)的國語教科書，1972年中日邦交正?；螅@篇文章更是被收錄在幾乎所有的日語國語教科書里。選擇這樣一篇文章進行比較，語料方面具有說服性、代表性，也更具有權(quán)威性。

一、對比魯迅的《故鄉(xiāng)》和竹內(nèi)好譯文來看日語主語缺失原因

對比原作與譯作，筆者進行了統(tǒng)計：在日譯作品中省略了66個原作中存在的主語；增加了2個原作中未出現(xiàn)的主語。增加的兩個為指示代詞和普通名詞；被省略的主語都為人稱代詞，其中省略第一人稱做主語的有44個，第二人稱做主語省略的有9個，省略第三人稱主語的有13個。很明顯，主語為第一人稱時被省略的概率最高。譯作中主語的缺失與日語的特性是密切相關(guān)的，下面我們就來逐一進行分析。

1.由上下文引起的缺失。日語句子中經(jīng)常因為上下文意思明確而省略主語。漢語盡管也有根據(jù)上下文省略主語的情況，但省略不如日語多，有些時候不講明就無法知道主語是誰。

對比魯迅的《故鄉(xiāng)》和竹內(nèi)好的譯文，也可以找出這類情況。

如：“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

「そりゃいいな。で、――いま、どんな？……

どんなって……やっぱり、楽ではないようだが……」

在上面一小段對話中，中文頻繁出現(xiàn)“他”，日語卻根本沒出現(xiàn)人稱代詞。如果在中文里把“他”隱去的話，讀者較難明白是在指誰，但日語卻不一樣，談話雙方可以憑上下句群，再根據(jù)語法來把握主體。

再比如：“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p>

「頭には古ぼけた毛織りの帽子、身には薄手の綿入れ一枚、全身ぶるぶる震えている。」

這段話從上下文可以明顯知道是在描寫中年的閏土。日語中為了簡潔和避免重復(fù)把人稱代詞省去。

由此可以看出，日語對上下文的依存程度更高，所關(guān)聯(lián)句群的范圍也可擴展至更廣，因此造成了比中文更經(jīng)常省略主語的現(xiàn)象。

2.由敬語引起的缺失。日語句子中主語缺失，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敬語引起的。日語的敬語分為尊敬語、謙讓語和鄭重語三種。如お、ご、なさる、おっしゃる、いらっしゃる、くださる、召し上がる、さん、さま、どの等是尊敬語，いたす、まいる、あがる、いただく、お（ご）…する、拙作、小生等是謙讓語，ござる、です、ます、まいる等是鄭重語。從敬語的使用情況人們就可以判斷出是表達對對方的尊敬，還是表達自己的謙讓，抑或是表鄭重，從而判斷出話題涉及的動作行為人。

如：“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

「おやおや、まあまあ、知事さまになって金持ちじゃない？」

「さま」是對人的尊稱，不用在自己身上，由此可以看出這邊是在說魯迅。

3.由授受動詞引起的缺失。日語中的授受動詞本身就決定了授予者和接受者的立場，從授受動詞就可以判斷出誰是授予者，誰是接受者?！袱欷搿贡硎酒捷呏g誰給我東西，「くださる」是上級或者前輩等地位高的人給我什么東西?！袱ⅳ菠搿故堑匚粚Φ鹊娜酥g的授受關(guān)系。「さしあげる」是地位低的人給地位高的人東西?！袱猡椁Α故菑膭e人那里接受東西，用于平輩之間。「いただく」是從地位高的人那里接受東西。授受動詞不僅可以體現(xiàn)物品流向，還可以體現(xiàn)尊卑關(guān)系，是具有典型日語特色的語法用詞。授受動詞的出現(xiàn)，讓誰是接受者、誰是授予者清晰明了，并從中判斷出講話者和聽話者。

如：“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p>

「あくる日、鳥を捕ってくれと頼むと…… 」

“我還抱過你咧！”

「よく抱っこしてあげたものだが」

在以上幾個日語句子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人稱代詞，但人物間動作的關(guān)系卻一目了然。漢語里必須明確指出主語的場合，在日語中由于授受動詞的存在主語都可以被省去。在這些地方如果加上主語反倒顯得累贅。

4.由希望助動詞「たい」「たがる」引起的缺失。日語中「たい」表自己的愿望、意志，「たがる」表示的是第三者的想法?？梢杂蛇@些希望助動詞的使用來判斷出主語。

如：“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

「続いて言いたいことが、あとからあとから、數(shù)珠つなぎになってでかかった?！?/p>

5.由推量助動詞「う、よう、まい、らしい」等引起的缺失。「う、よう」可以表示推量、意志、勸誘、即將發(fā)生或出現(xiàn)的某種狀態(tài)等意義。

例如：“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guī)式的姿勢?！?/p>

「こんなコンパスのような姿勢は、見ようにも見られなかった?！?/p>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p>

「一、二日休んだら、親戚回りをしてね、そのうえでたつとしよう。」

第一句的“見よう”表第一人稱的意志、想法，可以判斷出是指說話者自己，不必把主語寫出。第二句的“よう”表勸誘，“（一起）做某事”之意，可判斷出主語即“我們”。

再如：“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p>

「苦しみを感じはしても、それを言い表すすべがないように、しばらく沈黙し、それからきせるを取り上げて、黙々とたばこをふかした?！?/p>

此句的“ように”，表示對別人或某事的推測、推量，也可以判斷出主語應(yīng)為“他”。

6.由感情、感覺形容詞引起的缺失?！皹Sしい、懐かしい、苦しい、戀しい、怖い、かゆい、嬉しい、痛い”這類表自身感情感覺的形容詞，在日語中一般只用于第一人稱。如果用于第二人稱的話，要加上「そう」等樣態(tài)助動詞。我們也可以從這些感情形容詞的使用來判斷主語，而不必把主語寫出。漢語卻必須注意把主語補上。

如：“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p>

「それからは雪の降るのが待ち遠しくなった?！?/p>

“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p>

「全く、うれしくてたまりませんでした。」

7.表思維、感覺等動詞引起的缺失。日語句子中如含有思維、感覺類的動詞一般也不會出現(xiàn)主語。因為這些如“気がする、願う、感じる、びっくりする”等表思維、感覺的詞語在日語中一般指第一人稱的感覺、思維。如果要描述第一人稱以外的感覺、思維時，必須加上樣態(tài)助動詞。

如：“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p>

「びっくりして頭を上げてみると、私の前には、ほお骨の出た、唇の薄い、五十がらみの女が立っていた?！?/p>

“我愈加愕然了?！?/p>

「ますますドキンした?！?/p>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p>

「とはいっても、彼らが一つ心でいたいがために、わたしのように、無駄の積み重ねで魂をすり減らす生活をともにすることは願わない?！?/p>

8.由使役、被動等引起的缺失。日語中由于使役態(tài)、被動態(tài)的存在，使我們可以從句法上直接判斷出主語。在這些句子中第一人稱經(jīng)常被省略。

如：“我一面應(yīng)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p>

「その応対に追われながら、暇をみて荷ごしらえをした?！?/p>

在這個句子中使用了被動態(tài)，很明顯可以得知被省略的主語是“我”。

9.由句尾的語氣助詞引起的缺失。日語中句尾的語氣助詞可以表勸誘、邀約、希望等心情，因此，我們也可以從句尾的語氣助詞來判斷主語。

如：“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p>

「話し聲を聞きつけたのだろう?！?/p>

“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

「今は寒いけどな、夏になったら、おいらとこへ來るといいや?！?/p>

“だろう”表推測，“や”作為終助詞可以表對他人的命令、勸誘等等。

從以上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譯作日語中人稱主語的頻繁缺失，是與日語本身的語法結(jié)構(gòu)有很大關(guān)系的。日語中表示推量、否定、使役、被動、可能、希望、敬體、各種接續(xù)關(guān)系（并列、順接、逆接、假定）、意志、比況、樣態(tài)、傳聞、命令等各種意義的詞語和句法，使我們可以輕松判斷出主語。竹內(nèi)好先生的譯文，充分利用了日語的特點。我們在學(xué)習(xí)或者翻譯的時候，也要注意到兩種語言的不同特點。

二、日語主語缺失現(xiàn)象的文化折射

日語中的主語缺失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話語者主體意識的缺乏，而是把主體意識融入到無限的謂語延續(xù)中去。主語盡管不出現(xiàn)，但人們卻可以通過句子中的其他成分，尤其是謂語來判斷出主語。如以上所說敬語、表授受關(guān)系的動詞、表思維、感覺動詞的出現(xiàn)，完全可以幫助我們判斷出主語是誰?；蛘吒_切一點兒的說，在日本人的潛意識里，這些詞就表達了主語的情況。說話者盡管并沒有表明話題指誰，但我們對話題的主體、想法、做法卻清清楚楚。這些除了語言方面的原因外，還跟社會歷史、文化心理緊密相關(guān)。

1.階級意識。日本是個階級分明的社會，有著嚴格的階級區(qū)分。不管是公司、學(xué)校，還是社會集團，都是依靠嚴格的上下關(guān)系來形成統(tǒng)一的整體。公司里面有上下級之分，學(xué)校里有前輩、后輩之分，社會集團間也有著嚴格的身份制度。而處于這種制度下的個人，下對上必須堅決服從，必須必恭必敬，必須絕對忠誠。由此形成了一種「タテ」式的社會構(gòu)造，即由嚴格的上下序列結(jié)構(gòu)構(gòu)成的∧字形的“縱向社會”結(jié)構(gòu)。反映在語言上，體現(xiàn)為一套相對完整的敬語體系。尊敬語表現(xiàn)對他人的尊敬，用于下對上；謙讓語利用對自己的謙虛以達到提高對方身份的目的，把自己置于地位低的位置，抬高對方的身份；鄭重語顯示對對方的鄭重。敬語發(fā)展至今，已形成一套固定的體系，因此，即便這些句子中不出現(xiàn)主語，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從這些詞匯中判斷說話者所指的主語是何許人。相反，如果這些句子中有主語的存在，反倒會顯得羅嗦，不符合日本人的說話習(xí)慣。

2.“和”的精神。日本是個崇尚“和”的民族。圣德太子604年制定的“十二條憲法”中，就把“以和為貴，無忤為忠”放在首位?！昂汀钡木癯蔀橹笇?dǎo)日本人行為規(guī)范的一種內(nèi)在精神。

“和”的精神的產(chǎn)生是有著其社會歷史背景的。公元前3-2世紀，渡來人穿過朝鮮半島來到日本，給日本帶來了許多佛經(jīng)典籍，也帶來了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稻作技術(shù)也由此傳入日本，使日本人從依靠采集為生的生活方式開始向稻作方式轉(zhuǎn)變。但由于當(dāng)時日本人對稻作的生產(chǎn)技術(shù)還不熟練，加上日本多變的氣候條件，使得他們不論從播種到收割都只能依靠集體的力量來進行農(nóng)耕，僅憑個人的力量難以完成。在這種集體勞作的背景下，要求的就是大家的齊心協(xié)力。集團內(nèi)任何重大的決定都由集體協(xié)商而通過，并采取一致的行動。如果有誰與大家背道而馳、特立獨行，是很難生存下來的，也會遭受到類似「村八分」的懲罰，受到大家的排擠。因此，在這種背景下，人們總是力求采取與其他人一樣的行為，力求與他人保持和諧的關(guān)系，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以免自己的行為給他人帶來不便。而這種“和”的精神反映到語言上，就是自我意識的隱藏。日語中主語的缺失是很常見的一種現(xiàn)象。講話者通過主語的缺失、不明確點明主語，由別人推察自己的真意。如果對方體會到并贊同自己的觀點，那最好不過，但如果對方不贊同自己的觀點，講話時也沒有把自己放在明顯與對方對立的立場，也不會引起大家的不和。比如表感覺的形容詞，當(dāng)說話者表達某種情感時，聽話者未必與自己有相同的感受，因此，通過主語的缺失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傳達給對方。

3.以心傳心。上面我們講到日本人為了力求與他人保持和諧的關(guān)系，總是隱藏自我意識。不明確點明主語，希望別人推察出自己的真意。加藤周一在《日本語を考える》中這樣說到：仲間ウチでは、以心伝心的傾向が強い…だから文章も會話も全部しまいまで言わないし、何にも言わないで、目くばせすれば、意志が通じるというのが一番理想的なんです。也就是說，日本人認為最好的交流是什么都不說，用眼神的交流是最好的。因此，在語言上，他們也會盡量能省就省，省去一切多余的成分，讓對方來推察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4.自我意識。日本人隱藏自我的真正意識，但并不等于就沒有自我意識。日本人是把自我的意識隱藏在無限的謂語中，在無限的謂語中尋求自我意識的發(fā)展。日語的謂語位于句子的后面，可以無限的延伸。日語的主語經(jīng)常缺失，只不過是換一種方式，把自我的意見隱藏到無限謂語中，在謂語延伸中希求對方提供更廣闊、更多的意見，而此時的“我”在無限的謂語中仍在無聲無息的活動。隨著句子謂語成分的加長，主體意識也越來越弱，主體意識到最后完全隱沒在謂語中，僅依靠謂語來判斷對方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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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H36

A

1671-6531（2012）12-0035-03

：賀春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