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彬
從《正義者》看加繆的人道主義精神
于彬
加繆的戲劇作品《正義者》向人們展現(xiàn)了:尊重生命、熱愛生活、追求真愛的人道主義良知。認為要在被非正義所毒害的社會實現(xiàn)清白的正義,也必然要求正義者以自己的生命代價做為救贖的條件。加繆通過“正義者”對非正義世界的重鑄,傳達了他的人道主義精神理想。
《正義者》;人道主義;生命;生活;愛
阿爾伯特·加繆 (Albert Camus,1913-1960)法國重要的劇作家和小說家,20世紀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xué)將獲得者,存在主義大師。柳鳴九先生將其概括為法國20世紀文學(xué)史上的一道“巨型的靈光”,并指出“要發(fā)射出這樣強度的靈光,首先自己就必須是思想的、精神的火炬,而這正是加繆作為文學(xué)家首要的資質(zhì)與品格。他巨大的、無窮的精神力量,就來自他根植于人類歷史上最強大、最久遠的精神傳統(tǒng)——人道主義”。[1]尤其在加繆生活的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及戰(zhàn)后的混亂時期——他的這份飽含愛與溫情的人道主義顯得格外耀眼。正如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所言:“卡夫卡喚起的是憐憫和恐懼,喬伊斯喚起的是欽佩和崇拜,普魯斯特喚起的是尊重和敬仰,但除加繆以外,我能想到的當代作家中沒有一個喚起愛。”[2]
《正義者》是加繆于1950年完成的一部五幕劇,這個劇本取材于1905年的俄國革命,以革命黨人一次真實的刺殺事件為藍本,加繆為表達對這些反抗者的敬佩,甚至保留了這個事件主人公的真實姓名。在這部戲劇中加繆把暗殺的情節(jié)推到幕后,僅作為一個社會背景來處理,而著重表現(xiàn)的是革命黨人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力量。劇中富有詩人氣質(zhì)的主人公卡利亞耶夫,因為意外發(fā)現(xiàn)刺殺大公的馬車里還有兩個孩子,而產(chǎn)生了動搖,放棄了革命小組的原定計劃,導(dǎo)致刺殺行動的流產(chǎn)??ɡ麃喴虻男袨樵邳h小組內(nèi)部激起了尖銳的爭論,這場爭論涉及到革命的限度,斗爭中的道德準則,正義的清白以及對愛的對象的理解等一系列問題。正是在由刺殺事件失敗而引起的不同立場的爭論中,加繆給出了自己的主張,即正義者的選擇——革命者不應(yīng)該是殺人的兇手,單方面的恐怖手段不是伸張正義的行為,真正的正義包含對生命的尊重,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真愛的追求。
革命是否可以以犧牲無辜生命為代價?黨小組內(nèi)的斯切潘認為,要把人類從自身的奴役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那么革命也是可以強加給人類的,為了革命的目的可以忽視個別無辜生命的分量。然而目的的合理性并不能保證手段的合理性,雖然革命都奉行自由的原則,但是不可否認其終究伴隨著暴力,無原則的暴力革命其結(jié)果往往是為了使自己成為主人,而讓以前的主人淪為奴隸。在此加繆向人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如果僅為了確信更大意義的未來,是否就可以否認當下人的幸福?就如同認為“100年的痛苦對那些宣稱第101年建立城市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倍涌姷挠^點恰恰是:“100年后的幸福是可以不計的,重要的是減輕當下的100年的痛苦?!保?]在劇本中,加繆借男女主人公卡利亞耶夫和多拉代言,徹底否定了斯切潘的觀點,反對以革命的名義來行使暴力的強權(quán)法則,認為革命必須以尊重生命為前提?!敖^不污辱任何人!”絕不統(tǒng)治任何生命!反抗的最大意義是對人、人性和生命的尊重和關(guān)懷,反抗本身絕對不能泯滅人性。既反對少數(shù)人剝削多數(shù)人,亦反對以多數(shù)的名義迫害少數(shù)!“人不僅僅靠正義活著”,應(yīng)該靠“正義和清白”活著,而肆意踐踏生命的“正義”其實是何等的厚顏無恥,哪怕這份“正義”偏執(zhí)地與對多數(shù)人的愛捆綁在一起。
這種對生命的看重,亦是作者對正義的態(tài)度。加繆自己在解釋《正義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時,曾說:“我只是想指出(正義者)行動本身是有限制的。合理正確的行動是承認這些限制的行動、如果必須超過這些限制,行動者至少也要接受死亡。我們這個世界為我們展示了一付面目可惡的面孔,因為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人承認有權(quán)力超越這些限制,首先是殺別人,而且從來不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保?]在加繆看來對任何人生命的剝奪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正是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在《正義者》的劇本中,卡利亞耶夫最終在第二次暗殺行動中出色地完成任務(wù),卻不幸被捕。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誠,卡利亞耶夫無畏地拒絕了敵人的赦免,主動選擇死亡,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zé)——通過自我犧牲,來贖回暗殺的恥辱。加繆刻意刻畫了卡利亞耶夫和多拉這對男女主人公在毀滅生命和珍視生命這兩者之間的內(nèi)心折磨 ,并以此表現(xiàn)出對他們的敬佩之情。如果正義就是不顧后果、針對平民的恐怖活動,那么加繆寧愿不要這種恐怖主義的“正義”。正義應(yīng)該忠實于它的反抗起源,建立在適度、節(jié)制、博愛的人道主義基礎(chǔ)上,把個體生命的毀滅降低到最小程度,而且不應(yīng)該以國家、法律、民族的名義殺人和搞恐怖活動。
人生并不具備某種先驗的意義,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就是荒誕的人?;恼Q的人并不回避荒誕,而是把荒誕看作是生存的永恒狀態(tài),把荒誕從感覺上升到了概念層面。存在主義認為人生的意義就在于接受“西緒福斯式的幸?!薄獙ψ约夯恼Q的生存環(huán)境進行挑戰(zhàn)和反抗。柳鳴九先生認為在《正義者》這個劇本中“荒誕就是黑暗的沙皇統(tǒng)治,就是充滿了奴役、追捕、壓迫的暴政?!保?]比較加繆之前的創(chuàng)作,本劇中的荒誕變得更加具體。劇中的主人公們對荒誕的認識是清楚的,對荒誕的反抗斗爭也是堅決的,但是他們對于生活態(tài)度的立場卻是不同的??ɡ麃喴蚴且驗闊釔凵睿欧纯股?,才投身革命。斯切潘卻更愿意去追求凌駕于生活之上的正義。革命固然是為了獲得正義,而正義和生活實際上是統(tǒng)一的,沒有正義的生活是黑暗的,而沒有生活的正義是冷酷的。所以如若斯切潘式的革命取得成功,那也必然注定了溫情的缺失,人性的覆滅,而這離另一輪新的專制也距離不遠。顯然,“革命是為了生活,是為了給生活增添希望啊”,只有熱愛生活的反抗才能追求到真正的幸福。
作為地中海陽光的兒子,加繆曾在一張紙上列出他心愛的詞:“世界、痛苦、大地、母親、人類、沙漠、榮譽、苦難、夏日、大?!?。[6]這些詞也喻示出了人類生活的某種意味:盡管世界有痛苦、沙漠和苦難,但人類也有大地、母親、榮譽、夏日和大海。雖然人生的荒誕性是永恒的和無法改變的,但自然和人性仍然指引給人光明和希望,使人渴望美好的生活。所以加繆認為人要直面荒謬,人生越?jīng)]有意義——荒謬——越值得過。試想一個連自己生活都放棄的人,又如何能夠鼓起反抗命運的勇氣,又如何能夠去愛他人?“熱愛生活的人總會得益于生活”,[7]熱愛生活是反抗荒謬的力量源泉。凡是真正的正義者,都是熱愛生活的人,對當下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幸福的憧憬才是他們投身革命的出發(fā)點和歸宿,也是他們追求正義的依據(jù),建立在這種意義之上的正義才值得信賴。由此可見,偏離生活的反抗注定與作者的意愿相違,熱愛生活才是作品傳達給我們的啟示。
在《正義者》中,加繆毫不吝惜對愛的頌揚,開篇就特意用英文引用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在第四幕第五場的一段臺詞“我的愛情啊!我的生命啊!不,你不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死亡中的愛情!”雖然作者將這句話寫于劇本的開篇,但是這其實更像是劇本結(jié)尾,是多拉面對卡利亞耶夫的犧牲,所進行的吶喊??梢哉f《正義者》的全劇都貫穿著愛的主題,真正的正義者離不開愛,愛是人性最閃耀的部分。
劇本中的愛可以分為三個不同的層面。
1.溝通、理解之愛。劇中的幾位革命者因為共同的革命理想而走到一起,他們彼此以兄弟相稱、相敬,正如黨小組的領(lǐng)導(dǎo)人安南科夫?qū)λ骨信怂f:“這里所有的人都愛你,尊敬你?!奔词乖诩怃J的爭論中,卡利亞耶夫也表示:“大家各盡其力,效命于正義。應(yīng)當接受我們的差異。我們應(yīng)當相愛,如果可能的話?!边@里的相愛實際上是指彼此的溝通與理解。不愿理解對方的斯切潘使卡利亞耶夫感到傷心,隔閡帶來的無疑只有冷漠與傷害,人應(yīng)該生活在理解與信任中。
2.兩性之愛。劇中的男女主人公他們彼此深深相愛,然而這個被非正義所毒化的世界是不允許他們這樣有自覺理想的正義者產(chǎn)生愛的結(jié)果的。所以卡利亞耶夫說:“我的心向我訴說的不僅僅是你?!倍宜矡o法面對苦難和被囚禁的人民,超越被非正義毒化的世界去呼喚對多拉的愛。多拉也承認“骯臟的非正義像膠一樣粘住我們?!比绻蛔鳛槠胀ㄈ耍嵌嗬皩幰獝鄱灰x!”然而既然選擇了做正義者,那么“我們命里注定要比自身偉大。”因而又必須前進,為了理想而無法成全對彼此的愛,在此正義者們的形象無疑高大了許多,他們具有某種圣徒的品質(zhì),為了歷史和社會的責(zé)任,自覺克制個人的情欲。
3.絕對的愛。絕對的愛是大愛——對人類的愛,對人民的愛。劇本中對這種愛有兩種不同的詮釋。一方面,斯切潘宣稱自己“深深地愛著全人類”,但他的愛其實很遙遠,他口中的人類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抽象概念,他愛的是目標,而不是人。也就是說,斯切潘認為為了目標是可以不擇手段,“只要有利于我們的事業(yè),就不能禁止?!边@種愛其實何等殘忍,如果全人類拋棄革命,那么也要打擊全國人民,“要一直干到是他們明白為止?!笨上А皭鄄皇沁@副面孔”,因為這已經(jīng)是新的暴力和專制了。另一方面,卡利亞耶夫和多拉也說“我們愛人民”,卡利亞耶夫?qū)⑦@種愛理解為“全部奉獻,全部犧牲,不圖回報?!钡@種愛卻脫離人民,并不被人民理解。正如多拉的反問“再說人民呢,他們愛我們嗎?他們知道我們愛他們嗎?人民都沉默不語。多么寂靜,多么寂靜……”甚至更具諷刺的是,正是被卡利亞耶夫深深愛著,不圖回報地愛著的人民最終將絞索套在了他的頭上,因為一個叫弗卡的犯人為了減掉刑期,而承擔起了絞死犯人的活。這絕對的愛,既使是無比純潔,卻依然孤獨地讓人不寒而栗??ɡ麃喴蛟诤L(fēng)中的自我犧牲是否真的能激起他所愛的人民內(nèi)心的波瀾,喚起人民的覺醒?而事實上卡利亞耶夫的犧牲,對這個世界來說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改變。這里加繆的“正義者”與魯迅的《藥》中的革命者的的結(jié)局都透出了相似的悲涼。通過劇本我們可以看到加繆不僅寫出了正義者的正義,更寫出了正義者的悲哀、盲目和局限。
人道主義大師雨果堅信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加繆雖然沒有這么說,但他無疑也是堅信世界應(yīng)該存在著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這一理想的,而且這一理想伴隨了加繆一生。加繆并沒有將人道主義高舉過頭頂,而是將其融合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中。即便是描繪革命、行刺這樣的文學(xué)主題,也“帶著一種如此理智、適度、自如、和藹而不失冷靜的氣質(zhì),以至使他與其他人迥然有別”。[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授獎詞中如此描述加繆“他那嚴肅而又嚴厲的沉思試圖重建已被摧毀的東西,使正義在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上成為可能,這一切都使他成為人道主義者”。加繆辭世后,阿爾及利亞的友人在蒂巴薩為加繆樹立了一塊紀念碑,碑上鐫著加繆的一句話 :“在這兒我領(lǐng)悟了人們所說的榮光,就是無拘無束地愛的權(quán)利?!?/p>
[1]陳為人.審判與懺悔——加繆作品中彰顯的作家人格[J].名作欣賞,2010,16.
[2]蘇珊·桑塔格.加繆的“札記”[J].外國文藝,1998(1).
[3]黃卓越,葉廷芳.二十世紀西方藝術(shù)精神[M].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
[4]柳鳴九.論加繆的創(chuàng)作[J].學(xué)術(shù)月刊,2003(1).
[5]柳鳴九,沈志明.加繆全集戲劇卷[M].李玉民,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64.
[6]柳鳴九,沈志明.加繆全集[M].加繆生平和創(chuàng)作年表,羅新璋,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51.
[7]周國平.詩人哲學(xué)家[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On Humanitarian Spirit Manifested in the Righteous by Camus
Yu Bin
Camus's Drama the Righteous showed us the respect for life,the love for life and the pursuit of true love and the humanitarian care.If we want to make the community which has been polluted by the injustice to be justice,the righteous are also bound to sacrifice their own lives as the cost of conditions of redemption The humanitarian ideal has been revealed by righteous though his reconstruction of the injustice world.
the Righteous;humanitarian;lives;life;love
I565.073
A
1672-6758(2012)05-0115-2
于彬,在讀碩士,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天津。郵政編碼:3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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