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英
最早指出《文苑英華》與《文選》關(guān)系的是明代胡維新,他在《刻〈文苑英華〉序》中云:“《苑》之集始于梁,而部系類分,悉宗《選》例,非嗣文以承統(tǒng)乎?”①認為《文苑英華》是銜接和繼承《文選》而來,其依據(jù)是《文苑英華》錄文始于梁代(《文選》錄文止于梁代),體例上以《文選》為藍本。此觀點被普遍認可,如《四庫全書總目》言《文苑英華》“梁昭明太子選撰《文選》三十卷,迄于梁初。此書所錄,則起于梁末,蓋即以上續(xù)《文選》。其分類編輯,體例亦略相同,而門類更為繁碎。則后來文體日增,非舊目所能括也?!敝辉隗w例上看法與胡維新稍有差異,認為兩者體例大致相同,《文苑英華》分類更細。當代學(xué)者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也大體一致。②
《文選》屬于“分體編錄”型文學(xué)總集,但不是這類型文學(xué)總集的第一部,如早于它的《文章流別集》,《隋書·經(jīng)籍志》認為“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其書雖佚,其論尚見于《藝文類聚》中,蓋分體編錄者也”,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認為“《文選》仿自摯虞”,但是隨著《文選》之前的諸多文學(xué)總集逐漸亡佚,《文選》對后世的影響就越來越大?!段脑酚⑷A》編纂者并未直接闡明其與《文選》的聯(lián)系,但是從文本來看兩者聯(lián)系明顯。《文選》的編纂體例首先是“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將文體分賦、詩、騷、七、詔等三十七類。③其次“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詩賦以下進行類分,將賦分京都、郊祀、耕藉等15小類。詩分補亡、述德、勸勵等23類。在類分上多以寫作目的、內(nèi)容情感為主要標準?!段脑酚⑷A》將文體分賦、詩、歌行、雜文、中書制誥等38類,除了對詩賦分類之外,對其他文體如歌行、雜文等也進行分類,如賦分天象、歲時、地類、水等38類,詩分天部、地部、帝德、應(yīng)制等25類,歌行分天、四時、仙道、紀功、征戍等24類,子類多以內(nèi)容為類分標準,亦可以看出《文選》對《文苑英華》的影響。那么,兩者之間究竟有何關(guān)系?在此問題上,首次提出《文苑英華》續(xù)《文選》觀點的胡維新所持的依據(jù)是值得商榷的,胡維新認為《文苑英華》集始于梁,實際上《文苑英華》收錄并不始于梁而是始于建安④?!段脑酚⑷A》容易被人誤認為錄文始于梁,主要是因為《文苑英華》收錄梁代以前的作品很少,收錄作品具體到各體各類來看,絕大部分是從梁代開始。以詩25類為例,有21類詩始于梁代,兩類始于唐代,始于梁前的只有補亡和樂府兩類。此外,他認為“部系類分悉宗《文選》”也是欠妥的,且不說《文苑英華》文體中就有不少《文選》沒有的文體,類分上也有諸多不同。此后的研究者基本是全盤接受這一觀點,這一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因《文苑英華》《文選》文體門類繁多,不能一一進行詳細論述,故選兩部總集占比重最大的詩體為例進行闡述。
《文苑英華》和《文選》雖然編纂時代不同,但是在編纂標準要求上是一致的,即要選取文章之精華,方便讀者閱讀。蕭統(tǒng)《文選序》談到編纂《文選》的緣起:“余監(jiān)撫馀閑,居多暇日,歷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嘗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shù)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於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雹菔捊y(tǒng)闡明自己在欣賞作品時覺得作品太多,不便閱讀,所以想“集其清英”,其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欣賞作品,正所謂“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段倪x》編纂緣起蕭統(tǒng)感覺前代文章繁盛,良莠不齊,閱讀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難以兼顧,所以要選出優(yōu)秀的文章,以便披覽。
《文苑英華》編纂時亦與此相似,王應(yīng)麟《玉?!肪砦迨妮d:“帝以諸家文集其數(shù)至繁,各擅所長,蓁蕪相間,乃命翰林學(xué)士承旨李昉……閱前代文章,撮其精要,以類分之為千卷,目錄五十卷,雍熙三年十二月壬寅書成,號曰文苑英華。十二月壬寅翰林學(xué)士宋白等上表,宋白等表曰:‘席翻經(jīng)史,堂列縑緗,咀嚼英腴,總覽翹秀,撮其類列,分以布居,使沿泝者得其余波,慕味者接其雅唱?!嫌[而善之詔答曰:‘近代以來,斯文浸盛,雖述作甚多,而妍媸不辨,遂令編緝止取菁英,所謂擿鸞鳳之羽毛,截犀象之牙角書……’”⑥
這段材料指出了《文苑英華》編纂的原因是“諸家文集其數(shù)至繁,各擅所長,蓁蕪相間”,前代文集數(shù)量繁多,水平不一,“閱前代文章,撮其精華”指出了選取文章中精華的要求。宋白上表所言“使沿泝者得其余波,慕味者接其雅唱”則表明編書意在可以為學(xué)者提供范本??梢姟段脑酚⑷A》與《文選》在選取優(yōu)秀作品、方便讀者閱讀的目的上是一樣的。
1、類分思想及依據(jù)的繼承
蕭統(tǒng)云“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將詩列為三十七文體之一,其下分補亡、述德、勸勵、獻詩、公宴、祖餞、詠史、百一、游仙、招隱、反招隱、游覽、詠懷、哀傷、贈答、行旅、軍戒、郊廟、樂府、挽歌、雜歌、雜詩、雜擬23類。類分依據(jù)有三:一是以作詩的目的為類;二是以詩作的內(nèi)容為類;三是以詩的體式為類。⑦《文苑英華》繼承這一類分思想,將詩分天部、地部、帝德、應(yīng)制、應(yīng)令附應(yīng)教、省試、朝省、樂府、音樂、人事、釋門、道門、隱逸、寺院、酬和、寄贈、送行、留別、行邁、軍旅、悲悼、居處、郊祀、花木、禽獸等25類。盡管在類型上有所差別,但在分類上借鑒了《文選》的分類依據(jù),如以詩歌外在目的分類的有應(yīng)制、應(yīng)令(應(yīng)教附)、省試、酬和、寄贈;以詩歌內(nèi)容分類的有天部、地部、帝德、朝省、音樂、人事、釋門、道門、隱逸、寺院(塔附)、行邁、軍旅、悲悼、居處、花木、禽獸(蟲魚附);兩者兼有的有送行、留別;以詩的體式為類的有樂府。
2、類型上的繼承
詩歌經(jīng)過隋唐發(fā)展,內(nèi)容已大大增加,加之題材意識的不同造成《文苑英華》《文選》詩歌類型上的差異,但《文苑英華》對《文選》詩類型有所繼承,保留了《文選》詩中樂府、軍旅兩類,將《文選》贈答類分為酬和與寄贈兩類,而行邁、悲悼類與《文選》行旅、哀傷類相似。
1.錄選作品范圍上的續(xù)《文選》特征。
在錄文時段上,《文選》收錄詩歌年代最晚的沈約卒于天監(jiān)十三年(512年),傳統(tǒng)認為《文苑英華》收文起于梁,但實際上《文苑英華》收錄詩文并不始‘梁末’,而是始于三國時期魏。這就說明《文苑英華》與《文選》的錄文時代作品有重合,以時代重合為主,如收宋詩、齊、梁,也有單重合詩人不重詩的,如范云、江淹、任昉、陸倕等;亦有詩人作品都重合的,包括丘遲重2首,沈約重7首。但是這些重合在《文苑英華》所收一萬多首詩中比重不大,這表明《文苑英華》續(xù)《文選》既不是通常認為的《文選》錄文止于梁而《文苑英華》錄文起于梁這樣一種緊湊的錄文銜接,而是一種有所交叉的大致相承。這種在錄文時段上“續(xù)”的特點與其他“續(xù)”《文選》類總集亦有所不同。其他總集續(xù)《文選》主要是跨朝代的時段相承,如明湯紹祖所編《續(xù)文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三對此有說明:采自唐及明詩文以續(xù)《昭明》之書。然所錄止唐人、明人,無五代、宋、金、遼、元。若按時段相承來說,《續(xù)文選》當從梁末收錄更能體現(xiàn)其“以續(xù)《昭明》之書”,而實際上《續(xù)文選》收錄作品朝代從唐起,跨過梁末至唐前這段。《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也是如此,各自分收唐、宋、元的作品。
2.錄選作品風格上的續(xù)《文選》特征
“文質(zhì)彬彬”是蕭統(tǒng)的理想文風,蕭統(tǒng)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一文中談到對這一理想文風的追求:“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雹?/p>
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蕭統(tǒng)詩風也有此特點,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贊賞蕭統(tǒng)云:“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雹帷段倪x》錄文上也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對于陸機、謝靈運、江淹、顏延之等典雅特征明顯的詩人作品錄入較多,但是不全是此特點。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評潘岳、陸機“潘、陸齊名,機、岳之文永異”,謝靈運“典正可采,酷不入情”,鮑照“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魄”,而《文選》則將這些詩人都收入其中。就所收詩篇而言,有“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鐘嶸《詩品》)的百一詩,也有如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感情熱烈奔放的情詩??梢钥闯觥段倪x》收錄作品并不以自身創(chuàng)作觀為唯一標準,而是兼收各類風格中的佳作,即《文選序》中所言“略其蕪穢,集其清英”,但“文質(zhì)彬彬”仍是其基本傾向,這從《文選》對待艷詩的態(tài)度也可以看出。人們多認為《文選》不收艷詩,但實際上《文選》也收錄涉及男女情愛的詩歌,包括潘岳的《悼亡詩》三首,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二首,陸云《為顧彥先贈婦》二首,張衡的《四愁詩》四首,曹植的《情詩》一首,張華的《情詩》二首,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一首,謝惠連《搗衣詩》一首,謝脁《和王主簿怨情》一首,張載《擬四愁詩》一首?!段倪x》在收錄這些詩歌時,并不單獨將其列為艷類,而是將這些詩歌其分入詩的“哀傷”“贈答”“雜詩”“雜擬”等類,這表明蕭統(tǒng)對于艷詩的關(guān)注點不突出的“艷”上,而是以詩歌的其他特點為標準。
《文選》這種錄文特點被《文苑英華》繼承?!段脑酚⑷A》編纂者李昉、楊徽之、徐弦入宋詩歌幾乎都是閑適雍容的,顯富貴之氣。這種風氣從宋朝帝王的詩歌鑒賞上也可以體現(xiàn)?!对娫捒傹敗非凹d:
太祖嘗顧近侍曰:“五代干戈之際,猶有詩人。今太平日久,豈無之也!”中官宋永圖于僧寺園亭中得詩百篇以進。有丞相李文正公昉《僧閣閑望》一聯(lián)云:“水光先見月,露氣早知秋?!雹?/p>
太宗好文,進士及第賜聞喜宴,常作詩贈之,景祐朝因以為故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賜詩尤多,然不必盡上所作。景祐元年賜詩,落句云:“寒儒逢景運,報德合如何?”論者謂質(zhì)厚宏壯,真詔旨也。?
太宗征遼,師還,途中御制詩有“鑾輿臨紫塞,朔野陣云飛”之句。遂寧令何象進《鑾輿臨塞賦朔野云飛詩》,召對,嘉賞,授贊善大夫。詩有“塞日穿痕斷,邊鴻背影飛,縹緲浮黃屋,陰沉護御衣”之句。?
材料中所受贊賞的詩都典雅、意境宏大,而社會現(xiàn)實感弱。從《文苑英華》所選詩歌來看,帝德、應(yīng)制、應(yīng)令、省試類這些歌功頌德之作占比重大,與當時的臺閣風氣一致,從選詩上體現(xiàn)了編纂者的創(chuàng)作觀,但《文苑英華》中所錄詩風格不全然是典雅,而是豐富多彩的。
在《文苑英華》收入的先唐詩人詩歌中,風格各異,如“清拔有古氣”的吳均詩與“綺艷”的蕭綱詩并重。就個人而言,庾信前后期作品均有收錄,既有綺麗的艷詩也有清新的寫景抒情詩。所收錄的唐詩中,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詩人均有收錄,涉及宮廷詩、山水詩、邊塞詩、艷詩等多種內(nèi)容,詩風各異。如革新初唐詩風、提倡建安風骨的陳子昂,《英華》收其詩50首,既有感慨深邃之作,也有《送客》、《春夜別友人》、《白帝城懷古》等清新、平淡簡遠的作品?!段脑酚⑷A》收錄詩超過百首的詩人有:白居易(254首)、李白(228首)、杜甫(194首)、劉長卿(181首)、王維(155首)、盧綸(154首)、賈島(153首)、鄭谷(151首)、宋之問(145首)、劉禹錫(143首)、皎然(142首)、羅隱(142首)、溫庭筠(139首)、許渾(136首)、張籍(120首)、張說(118首)、趙嘏(121首)、劉得仁(112首)、張九齡(113首)、張喬(112首)、方干(111首)、李嶠(105首)。這些詩人中有的詩風相近,有的則大相徑庭,千姿百態(tài),如白居易詩的淺易,杜甫詩的深沉頓挫、李白詩的俊逸,溫庭筠的艷麗雕琢等等都在其中呈現(xiàn),反映出《文苑英華》編纂者不以一家為準的的兼容并包的編纂態(tài)度,但是也保持了其錄文“典雅”的基本傾向,這從《文苑英華》對艷詩的收錄方式上也可看出。《文苑英華》也收錄艷詩,但不設(shè)艷類,其處理方式與《文選》類似,如《文苑英華》與《玉臺新詠》重合的詩歌有84首,分別歸入詩歌的天部(15首)、地部(1首)、樂府(46首)、音樂(5首)、悲悼(1首)、禽獸(3首)等六類中。
《宋史》卷四百三十九載:“太平興國五年,與程羽同知貢舉,俄充史館修撰、判館事。八年,復(fù)典貢部,改集賢殿直學(xué)士、判院事。未幾,召入翰林為學(xué)士。雍熙中,召白與李昉集諸文士纂《文苑英華》一千卷?!薄端螘分徽f明成書時間是雍熙中。另據(jù)徐松《宋會要輯稿·崇儒》載:“太平天國七年九月,命翰林學(xué)士承旨李昉、學(xué)士扈蒙、直學(xué)士院徐鉉……閱前代文集,撮其精要,以類分之,為千卷。雍熙三年十二月書成,號曰《文苑英華》”?,此材料明確《文苑英華》編纂時間為太平天國七年九月至雍熙三年十二月。王應(yīng)麟《玉?!芬稌放c此相同。據(jù)此可以認為,《文苑英華》編撰時間太平天國七年(982年)到雍熙三年(987年)。
《文苑英華》成書之后雖然沒有流傳很廣,當時從其成書過程來看,統(tǒng)治者對這部書是很重視的,前文已論述了宋太宗詔令編纂《文苑英華》是要選前代文集精華為學(xué)者提供范本,推行文教策略,這說明北宋統(tǒng)治政權(quán)在政治高度上予以重視。
《文苑英華》編纂成書后,在宋代經(jīng)歷了四次校勘,王應(yīng)麟《玉海》卷五十四記載了三次,第一次在景德四年(1007年),第二次在祥符二年(1009年),第三次在淳熙八年(1181年)。第四次是周必大主持刊刻吉州嘉泰本,于嘉泰元春(1201年)開始,到四年(1204年)止。?
另據(jù)《宋史》卷四百八十七載:“哲宗立,(高麗宣王)遣使金上琦奉慰,林暨致賀,請市刑法之書、《太平御覽》、《開寶通禮》、《文苑英華》。詔惟賜《文苑英華》一書,以名馬、錦綺、金帛報其禮?!睆摹拔┵n《文苑英華》”刑法之書、《太平御覽》、《開寶通禮》都是與政治制度有關(guān),哲宗不賜這類典籍,可以看宋朝在外交策略,不選用屬治國典章制度而選用文學(xué)作為不為外交工具,是文學(xué)教化功能的另一種顯示,張顯國力的同時促進了文化的傳播。
從《文苑英華》編撰目的、“選精華”的錄文標準、幾次??币约皩Α段脑酚⑷A》的利用來看,當時統(tǒng)治者對此也是相當重視的,從這種重視中可以推斷《文苑英華》編纂者在編著過程中應(yīng)當對前代文集編纂經(jīng)驗有所考察、借鑒和吸收,不會隨便編纂應(yīng)對。而《文選》在當時具備成為最有可能被借鑒的條件。
宋代對《文苑英華》編纂整理歷時220余年。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記載“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顧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輝’。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使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從北宋刊刻《文選》的情況也可以略窺《文選》在當日流布之廣,社會需求之大。由范志新先生《〈文選〉版刻年表》可知北宋刊刻《文選》共七次,其中國子監(jiān)刊李善單注本兩次(大中祥符、天圣年間各一次,其中大中祥符年間所刊板成未行而毀于宮火),地方州學(xué)刊兩次(元佑九年(1094年)秀州州學(xué)刻六家注本、政和元年(1111年)明州州學(xué)刊六臣注本60卷),坊間刊刻兩次(天圣四年(1026年)平昌孟氏刊本五臣注、政和元年(1111年)廣都裴氏刊六家本),不知刊刻者的兩浙刊五臣注《文選》一次。?
《文選》刊刻雖未涉及《文苑英華》編纂時期,但是從這些刊刻情況可以大致推斷出《文選》在《文苑英華》編纂期的流傳。此外,從宋太宗對待《文選》態(tài)度也可以了解當時《文選》地位?!端问贰肪矶倬攀d:(宋太宗)嘗令文仲讀《文選》,繼又令讀《江》《海賦》,皆有賜赍。以本官充翰林侍讀,寓直御書院,與侍書王著更宿?!队窈!肪砦寰拧按净瘱|西京賦”條記載:“淳化三年三月,賜楊億及第。億年十二,讀書秘閣。因擬《文選·兩京賦》作《東西京賦》以進,太宗嘉之,詔學(xué)士院試?!?從這兩則材料可以看出宋太宗對《文選》的偏愛。太宗對于書籍態(tài)度是“酌前代成敗而行之,以盡損益”。《文選》自唐代以來對整個文化階層有深遠影響,推行文教政策的宋太宗不可能看不到《文選》的這種成功影響。宋太宗重視《文選》,不排除個人喜好因素,但是其政治用意也是很明顯的。
從整個社會文化氛圍來看,《文選》在當時是很有影響力的,如《文苑英華》編纂者之一蘇易簡就有《文選雙字類要》,該書以分類為綱,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介紹其“搜取雙字,以類編集”,《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存目》進一步闡釋該書為“編取《文選》藻麗之語,分類纂集”,“《文選》爛,秀才半”之說也證明了這一點,直到王安石執(zhí)政,以新經(jīng)學(xué)取士,宋代選學(xué)才逐漸衰落,正如王應(yīng)麟《困學(xué)記聞》卷十七所云:“熙、豐之后,士以穿鑿談經(jīng),而選學(xué)廢矣?!?/p>
《文選》各體中又以詩賦尤受后人關(guān)注。唐代以詩賦取士,《文選》詩自然多受士人關(guān)注,如杜甫“詩材凌跨百代,其選辭用事,幾無不出于《文選》”?,在宋初承襲唐代“選學(xué)”特點,駱鴻凱云:“宋初承唐積習(xí),選學(xué)之風未沫,蓋宋亦以辭取士,是書之見重藝林,猶之唐也。”?詩體亦為《文苑英華》重要文體之一,宋太宗特命當時精于風雅的重臣楊徽之負責選錄,《文選》尤其是其詩賦在當時的影響極易成為《文苑英華》詩編纂的效仿對象。
《新唐書·藝文志》中記載的總集類七十五家,九十九部,四千二百二十三卷。其中涉及到《文選》的有12家15部313卷,如梁昭明太子《文選》三十卷、蕭該《文選音》十卷、僧道淹《文選音義》十卷、李善注《文選》六十卷、公孫羅注《文選》六十卷、又《音義》十卷、李善《文選辨惑》十卷、《五臣注文選》三十卷(衢州常山尉呂延濟、都水使者劉承祖男良、處士張銑呂向李周翰注,開元六年,工部侍郎呂延祚上之)、曹憲集《文選音義》(卷亡)、康國安注《駁文選異義》二十卷、許淹《文選音》十卷、孟利貞《續(xù)文選》十三卷、卜長福《續(xù)文選》三十卷(開元十七年上,授富陽尉)、卜隱之《擬文選》三十卷(開元處士)等。從《新唐書》記載的總集類來看,《文選》無遺是最為奪目的,人們不僅僅注《文選》,研究《文選》,《續(xù)文選》與《擬文選》的出現(xiàn)表明人們對于《文選》的編纂學(xué)習(xí)也很重視,這種對《文選》編纂的模仿借鑒在后世方興未艾,出現(xiàn)廣續(xù)《文選》現(xiàn)象,如宋代卜鄰的《續(xù)文選》,元代陳仁子的《文選補遺》,明代劉節(jié)的《廣文選》、胡震享的《續(xù)文選》等。《文選》的地位和影響形成了廣“續(xù)”《文選》的意識,反過來這種意識又會促使文學(xué)總集編纂者容易將《文選》作為示范,與《文苑英華》時代相當?shù)摹短莆拇狻肪褪且焕︺C《唐文粹序》中所言“至昭明太子統(tǒng),始自楚騷,終于本朝,盡索歷代才士之文,筑臺而選之,得三十卷,號曰《文選》,亦一家之奇書也?!睂Α段倪x》充分認可,“今世傳唐代之類集者,詩則有《唐詩類選》《英靈》《間氣》《極玄》《又玄》等集,賦則有《甲賦》《賦選》《桂香》等集,率多聲律,鮮及古道,蓋資新進后生干名求試者之急用爾。豈唐賢之文,跡兩漢,肩三代,而反無類次,以嗣于《文選》乎?”?批評唐代的很多文集不能繼承《文選》編纂思想,所以姚鉉才決定編一部可以嗣《文選》的總集,十年而成。
《文苑英華》是朝廷重書,《文選》的地位以及影響最有可能成為其編纂的示范文本,實際上《文苑英華》文本顯示的續(xù)《文選》的特征本身就表明了編纂者的這種選擇,但是編纂者并不直接說編纂以嗣《文選》,這大概是希望《文苑英華》能有與《文選》同樣的影響,而不是次之。這從宋真宗的??痹t令可以略知一二,王應(yīng)麟《玉?!肪砦迨妮d:“景德四年八月丁巳,詔三館分?!段脑酚⑷A》,以前所編次,未盡允愜,遂令文臣,則前賢文章,重加編錄,役繁補缺換易之,卷數(shù)如舊。”加注“今方外學(xué)者少書誦讀,不能廣博?!段脑酚⑷A》先帝纘次,當擇館閣文學(xué)之士校正,與李善《文選》并鏤板頒布,庶有益于學(xué)者?!焙苊黠@,《文苑英華》是沒有達到廣博的效果,真宗才下令???,并且要求校堪之后“與李善《文選》并行頒布”,這實際上欲提高《文苑英華》在學(xué)者中的地位,期望與《文選》相當。
①胡維新《刻文苑英華序》,《文苑英華》第一冊,中華書局影印本1966版,第5頁。
②當代學(xué)者觀點如:穆克宏認為“北宋初年李昉、徐鉉等人編選的《文苑英華》一千卷,上續(xù)《文選》,其文體分為三十八類?!币娔驴撕辍墩衙魑倪x研究》,人民出版社1998版第143頁。劉永濟認為“至李昉等之《文苑英華》,姚鉉之《文粹》,呂祖謙之《文鑒》,蘇天爵之《文類》,程敏政之《文衡》,黃宗羲之《文海》,大都祖述蕭選,體尤踳駁?!币妱⒂罎妒某膶W(xué)要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版,第5頁。凌朝棟認為“《文苑英華》在開始編撰時沒有開宗明義,明確其上接《文選》、效仿其體例進行編撰的思想,但是可以看到有意而為之,在真宗及以后的修訂、校勘、刊刻中,這方面的意識漸漸明朗化,才為后人指明?!币娏璩瘲潯丁次脑酚⑷A〉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版,第144頁。
③或有三十八體、三十九體之說,如駱鴻凱曰:“《文選》次文之體凡三十有八”(《文選學(xué)·義例第二》),傅剛認為《文選》文體為三十九體,見傅剛《昭明文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版,第191頁
④凌朝棟《文苑英華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版,第122-139頁。
⑤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版,第2頁。
⑥?王應(yīng)麟《玉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1022、1130頁。
⑦胡大雷《文選詩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版,第428頁。
⑧⑨嚴可均《全梁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216、672頁。
⑩??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前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132、3、35 頁。
?徐松《宋會要輯稿·崇儒五》,《宋會要輯稿》第五十六冊,中華書局影印本1965年版,第10頁。
?周必大《纂修文苑英華事始》,《文苑英華》,中華書局影印本1966年版,第8頁。
?范志新《文選版刻年表》,《文選版本論稿》,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
??駱鴻凱《文選學(xué)·源流三》,《文選學(xué)》,中華書局 1938年版,第 72、74頁。
?姚鉉《唐文粹卷首》,《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