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巖
韓信從硝煙彌漫的楚漢戰(zhàn)場走來,忍受跨下之辱、嗟食于漂母、登壇拜將、建功立業(yè)、功成被殺,由無以自食的流浪漢而成為漢朝開國大元帥,被封為齊王,又被貶為淮陰侯,韓信的一生凝煉了豐厚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生成了復雜的士子文化。在中國古典文學叢林中,韓信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和深刻人生寄托的意象,對于華夏民族的審美心理,尤其是士子文人的人格理想、精神追求具有重要影響,通過探討分析這一形象的演化,可以更好地把握其文化意蘊。
一
韓信形象最早見于《史記》,《史記·淮陰侯列傳》:“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君臣一體,自古所難。相國深薦,策拜登壇。沈沙決水,拔幟傳餐。與漢漢重,歸楚楚安。三分不議,偽游可嘆。”①司馬遷秉筆直書,以史家獨特的視角記述了韓信跌宕而又傳奇的一生,并對韓信形象寄寓了復雜的思想感情,一方面肯定韓信為漢室江山建下的偉業(yè)豐功,另一方面又惋惜、慨嘆韓信的富貴而驕。由此衍生出“一飯千金”、“戰(zhàn)無不勝”、“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背水一戰(zhàn)”、“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等成語和熟語。
后人在此基礎上加以發(fā)揮,不斷從自己的人生實踐和著述兩個方面充實和豐富韓信形象。一方面賦予韓信建功立業(yè)的理想色彩,顯示其積極奮發(fā)的開拓用世精神。強化和鞏固了韓信形象的戰(zhàn)無不勝,顯示韓信“戰(zhàn)神”、“兵仙”風采,李白《贈新平少年》:“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凌。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一遭龍顏君,叱咤從此興。千金答漂母,萬古共嗟稱?!表n信逐漸在民族審美心理中積淀成為一個建功立業(yè)的典型形象。另一方面慨嘆功臣不知明哲保身,為兔死狗烹的人生悲劇鳴不平,劉禹錫《韓信廟》:“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后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李紳《卻過淮地吊韓信廟》:“功高自棄漢元臣,遺廟陰森楚水濱。英主任賢增虎翼,假王徼福犯龍鱗。賤能忍辱被狂少,貴乏懷忠近佞人。徒用千金酬一飯,不知明哲重防身?!崩畎住俄n信頌》:“韓信氣勢吞天下,破釜沉舟滅暴秦。楚漢驕雄稱霸王,劉邦潛龍收民心。大漢江山雨飄搖,蕭何月下追韓信。暗渡陳倉定三秦,沈沙決水斬龍且。破燕滅趙收華夏,十面埋伏敗霸王。功高蓋主引殺戮,生死存亡一婦人。高歌長嘆戰(zhàn)神滅,還我中華兵將魂。”在對韓信命運的慨嘆中形成了復雜的英雄文化心理和士子入仕情感。
由此可見,韓信形象自司馬遷創(chuàng)立以來,在詩文中就以多層意蘊出現(xiàn),功成名就、登壇拜相成為士子文人不斷歌詠或自擬的對象,敵國滅、功臣亡又留給后人無限的思索與慨嘆。后來隨著平話、戲曲、小說等文體形式的逐漸成熟,韓信以獨特的審美價值進入通俗文學的殿堂。
二
在通俗文學作品中,以韓信為主人公的作品主要有:元人《全相平話》五種之一《前漢書平話續(xù)集》(又名《呂后斬韓信》),元雜劇《蕭何月夜追韓信》和小說《西漢通俗演義》。
孫楷第的《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上云:“別提《呂后斬韓信》。書名《前漢書續(xù)集》,而其實以斬韓信事為主,惟中卷兼記高祖殺彭越、英布,呂后害趙王如意及戚夫人等事?!雹凇肚皾h書平話續(xù)集》明顯的思想傾向是貶低劉邦,褒揚韓信,從其別題題目《呂后斬韓信》中就可以窺見一斑。平話是面向普通大眾的說唱文學,以大眾的審美喜好為風向標,平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平民大眾的思想傾向。史傳文學中建立豐功偉業(yè)的英雄,逐漸平民化,平民思想逐漸滲透到歷史人物之中。平話作品完全是站在道德人性的視角上,來評說韓信的功過是非。在司馬遷的筆下,韓信是既建功立業(yè),又富貴而驕的矛盾統(tǒng)一體。在平話作品中,普通民眾懷著為英雄韓信鳴不平的憤恨,把韓信塑造成了忠臣良將,用襯托的筆法把劉邦塑造成了一個謀拙計疏、不善戰(zhàn)、不善謀的無能君主。在《前漢書平話續(xù)集》中多次寫到劉邦面對兩軍對壘時的束手無策,韓信被殺完全寫成是劉邦一手策劃的。韓信被殺時,天下血雨,百姓痛哭。作品中寫到漢王見韓信兵營“壁壘雄壯”,心中疑惑“項氏已滅,韓信尚執(zhí)天下兵權”③。亂世君主渴望賢才輔佐以成就帝業(yè),天下已定有才能的軍事將領就成為江山的最大威脅。平話是平民的視角,站在百姓的角度評說歷史,代表的是下層民眾的歷史觀,以一種更加情感化、道德化的評價來評說歷史的功過是非。因此,對韓信功臣被殺的歷史懷有一種憤恨之情和道德的譴責。
雜劇《蕭何月夜追韓信》凸顯的是韓信作為貧困之士而發(fā)跡變泰。韓信登壇拜相的成就感成為元代士子文人的精神追求。英雄在未發(fā)跡之前的貧困與無奈在作品中揭示得很清楚,描寫得很細致,“想著我獨步才超,性與天道凌云浩。世事皆濁,則我這美玉誰雕琢?!薄皣@英雄,何日朝聞道。盼殺我也玉堂金馬,困煞我也陋巷簞瓢。”④懷才不遇的苦悶自屈原始,到了元代最為強烈,是社會普遍的情感,這是元代士子文人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濃厚的儒家情節(jié),強烈的功名渴望,“憑著我五陵豪氣,不信道一生窮暴。我若生在春秋那時,英雄志登時宣召,憑著滿腹才調,非咱心傲,論勇啊,敢和伍子胥臨潼斗寶?!雹葸@些情感都是韓信形象的寄托意義。
雜劇中的韓信貧士而得遇知音的人生機遇、登壇拜相的榮耀、輔佐劉邦建國的豐功成為作品歌頌的對象,“將相出寒門”“功臣名將誰不出于貧寒碌碌中”⑥寒士的悲鳴是元代士子文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心靈折射。韓信雖建立了曠世功勛,為漢家江山的建立做出了永載史冊的貢獻,但是結局卻是悲慘的。元雜劇的作者,將韓信行狀的敘寫結束在他人生最為風光的滅楚大勝之時,這里與元雜劇大團圓的結局模式有關,但同時有著深刻的隱喻意義,作品強調建功立業(yè)的成就感,以鼓舞教化貧寒之士,而名將功臣被殺的事實很明顯有違這一主旨,此外,不愿見到名將、功臣被殺這是普通百姓、下層文人的最樸素的愿望,所以作品在韓信功成名就時戛然而止。
《西漢通俗演義》是明中葉塑造韓信形象的重要作品,整部小說以韓信的窮困、發(fā)跡、被殺為主線,強調的是韓信的奇謀善戰(zhàn)。在這部小說里作者據(jù)史演義,以歷史為依托加入對人才的理解和思索。在封建體制內,人才能不能發(fā)揮最大的價值,關鍵是看君主是否合理重用,而在封建君主專制體制下,君主與士人的關系是復雜而微妙的,一方面君主渴望人才輔佐自己,另一方面君主又擔心人才功高蓋主。封建士人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是儒家的出將入相,是為帝王師,而士人要實現(xiàn)人生價值必須依靠君主,所以,懷才不遇成為士人常有的文化心態(tài)。作品中蕭何引用晏子的話:“國有賢士而不知,一不祥也;知之而不能用,二不祥也;用之而不擢之以重任,三不祥也?!雹弑憩F(xiàn)了作者的人才觀。在楚漢相爭的艱苦歲月里,劉邦重用韓信,在韓信毫無戰(zhàn)功的情況下,登壇拜將,傳為千古佳話。對于韓信,“(劉邦)見膳到,只留數(shù)品自用,其余盡賜韓信”⑧;然而,當天下一統(tǒng)之后,君臣關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亂世的良將功臣成為江山社稷的最大威脅。封建士人如何在封建專制體制下明哲保身,就成為一種大學問、一種大智慧。《西漢通俗演義》在探討君臣關系復雜性的同時對明哲保身也進行了深刻的思考。作者從正反兩個方面闡釋了功成身退的處世哲學。張良、韓信都是為漢家劉氏社稷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開國元勛,可是江山初定、天下太平之時,前者全身而退,后者身死人手?!疤奖臼菍④姸ǎ蛔寣④娤硖健闭欠饨ň鲗V企w制的產(chǎn)物,而韓信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作者沒有簡單的為韓信鳴不平,而是對韓信形象進行了多層面的文化闡釋。
三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說:“世或以韓信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擒魏,取代,破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雹崽K軾評韓信“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壯圖,志吞六合,氣蓋萬夫?!表n信從歷史人物發(fā)展成集結民族文化精神的文學形象,在韓信形象的演變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形象、民間形象與文學形象之間的互動生成關系。歷史形象重視客觀實錄性,在客觀陳述過程中,有許多事件斷裂處或者空白處,這些就為文學形象的生成和豐滿提供了廣闊的藝術表意空間。文學形象在以歷史形象為原點生成的過程中融合了普通大眾的審美心理,特別是通俗文學作品。
每一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時代的主流文化形態(tài),這種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同時代的經(jīng)典作品中有所反映。例如,元代士不遇的苦悶主題,元代文人筆下的歷史故事是他們心中重構的歷史,借助于歷史人物的命運起伏,來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情感,是元代文人共同的審美理想。雜劇多以貧寒之士的發(fā)跡變泰為題材,表現(xiàn)了下層文人懷才不遇的苦悶,對君王禮賢下士的渴望,以及儒家文化影響下的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的人生追求。由于元代文人在異族統(tǒng)治之下的特殊地位,渴望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而沒有仕進之路。所以,《張子房圯橋進履雜劇》中張良遇黃石公、《蕭何月夜追韓信雜劇》韓信遇蕭何三薦等文人的發(fā)跡變泰便成為元代文人借以抒發(fā)己懷的心靈寄托,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他們一樣,遇到伯樂,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轉折。而元雜劇中也一再表明人才一旦得到重用將盡職盡責地不辱使命,所以,雜劇《蕭何月夜追韓信》中韓信不負重望,滅楚垓下。
因此,在分析韓信形象的演化及其文化意蘊時,我們讀到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的入世情懷、封建帝制下建功立業(yè)與明哲保身的二元對立和道家無為自然在士子文人心中的潛在出場。我們不僅要看到士子文人在韓信身上的精神寄托,還要注意傳統(tǒng)文化在韓信文學形象上的凝結。
①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54頁。
②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10頁。
③丁錫根校注《宋元平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73頁。
④⑤⑥隋樹森《元曲選外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45、546、551頁。
⑦⑧甄偉《東西漢演義》,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26頁。
⑨司馬光《資治通鑒·漢紀》,中國友誼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