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勇 徐 剛
僅僅為了一個說法(辨明離婚的真假),一個稱謂(是不是潘金蓮),一個婦女(李雪蓮)一生(二十年的青春)的心血,都耗在了年復一年的上訪之路上。從這個角度看,劉震云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2012年,8月,長江文藝出版社),顯然可以解讀為一部上訪小說。而事實上,這部小說也的的確確反映或暗含了對官僚主義的批評/諷刺。小說中官場的百態(tài)世態(tài),簡直就是當代版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于焉不難看出劉震云此前的官場小說寫作傳統(tǒng)(如《官場》、《官人》、《單位》等)。但問題似乎不僅如此。因為大凡官場或上訪小說,總有正邪善惡之間或隱或顯的區(qū)分,總有冤情的昭雪或者不昭雪,其間價值上的判斷十分明顯。但在這部小說中,李雪蓮似乎沒有什么冤情可言,官僚也并不怎么的戾氣:看來,作者似乎無意于把小說寫成嚴肅刻板的官場批判之作。
顯然,李雪蓮的一生也很難用悲劇或寓言等大詞來概括形容之,把小說解讀成對社會/民族的文化批判同樣言過其實。雖然,李雪蓮的性格塑造上,有太多的象征色彩和漫畫化的傾向,但這一夸大的表現(xiàn)并不指向社會/民族的層面,李雪蓮很難被說成是國民性或人性的代表。因為顯然,李雪蓮既不愚昧,也無太多人性之光的表現(xiàn),我們很難賦予她太多的文化內(nèi)涵。但李雪蓮的一生,又確確實實的太過擰巴。這年復一年的堅持,持之以恒的奔告,官員“告倒”了一批,沒倒的也無不因之“談虎色變”,但就是沒有人相信她,至于理解更是奢望加虛妄了。李雪蓮的固執(zhí)并非沒有由來。如若聯(lián)系作者前此的《一句頂一萬句》,小說不妨看成是在寫人與人之間的孤獨和理解與交流的不可能;不然,怎么會有李雪蓮二十年如一日的上訪,和二十年來了無一人的理解?這兩者間的因果邏輯并非只是預設。顯然,這兩部小說,都不是以情節(jié)的精巧或奇巧取勝。事實上,兩部小說中,情節(jié)的敘事部分明顯少于人物之間的對話。相對于情節(jié)的樸拙和結構的貧乏,人物之間的對話則顯得跌宕起伏酣暢淋漓了。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常常不是靠人物間的矛盾或某種外力,而往往是對話/語言的邏輯使然。語言/對話在這里,實際上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所謂千言萬語,所謂喋喋不休,更加表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距離。語言的繁復并不能填補人際之間的匱乏和空白,反而是制造了更大的匱乏:繁復在這里顯然是匱乏的表征,它們之間構成一種正比例的關系。
以此觀之,小說似乎可以看成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續(xù)編,并無太多特別新奇之處。但如此結論又似嫌過早。因為顯然,對于如下這樣一些問題我們并不十分自信:李雪蓮的背后是否隱藏某種神秘原始的力量在始終推動著她——這樣一個農(nóng)村婦女?而如果僅僅只是為了一個說法或者一個稱謂,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是否值得?另外一個棘手的困惑就是,這部小說在結構上十分的奇特,在中國小說史上罕見其先例。第一二章為序言部分,第三章為正文,但正文只占全書的不足百分之六。小說雖為三部分,但第二部分(即第二章)最多,其次是第一部分。正所謂“千呼萬呼始出來”,粉墨登場恰好似謝幕退場了。這種前后比例上的嚴重失衡,與《一句頂一萬句》中的前后兩分明顯不同,于此很難說沒有作者的某種考慮在內(nèi),并不能簡單地視之為后者的主題/風格延續(xù)。
雖然,《我不是潘金蓮》在各方面延續(xù)了作者此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但終究不同。這一不同,不僅僅在內(nèi)容上,還表現(xiàn)在形式上。形式上的最大不同,不僅是章節(jié)上的嚴重失衡,還在于章節(jié)間的重復上。這種重復不僅是內(nèi)容上的重復,也是形式上的重復。在內(nèi)容上,李雪蓮后二十年的上訪是對第一次上訪的重復,但后二十年的上訪,在形式上和結果上卻每每不同。第一次上訪表面上“成功”了:李雪蓮闖進了人民大會堂,因之相關的各級領導該撤的撤了,不該撤的也撤了。但這種成功只是上訪的成功,李雪蓮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沒有人相信李雪蓮離婚的真假,也沒有關心她是否叫潘金蓮或者竇娥。后二十年中,李雪蓮的上訪,雖然都沒有成功,但李雪蓮從一個年輕婦女變?yōu)橹心陭D女,歲月在她身上明顯烙下了鮮明的蹤跡,所以這二十年的上訪,雖然年年在結果上一樣,但在形式上又不一樣。
同樣,二十年后的最后一次上訪,同前二十年的上訪,又有所不同,雖然同樣驚動了自法院院長到市長到省長各級官員。二十年前,是李雪蓮的層層上告,同各級官員有了聯(lián)系,這次卻不同。這次上訪(或可能的上訪),使各級官員想到了二十年前李雪蓮的貿(mào)闖大會堂,因而他們空前地緊張,這一緊張使得自下而上的各級官員再一次同李雪蓮有了密切聯(lián)系。這次是他們層層勸止李雪蓮,最后逼成了上訪;上次是李雪蓮層層上告,最后變成了上訪。這次上訪失敗了。失敗并不是因為李雪蓮被地方成功的“圍追堵截”逮住抓回了原籍,而是因為突然的一場大病,意外地阻止了她;這一意外,使得她趕到北京時,人民代表大會已經(jīng)結束,她的上訪再一次失敗。這一失敗對她的打擊不謂不大,但更大的打擊卻是前夫的意外車禍導致的身亡。這一打擊不是因為前夫秦玉河的車禍讓她心疼,而是因為沒了秦玉河,她的上訪/上告的整個鏈條,被從源頭根部切斷和掏空,她的上訪最后竟變成根部上無以辨明說清的極大的反諷。
雖然李雪蓮的上告注定了是一個悲壯的重復/反復,但使得李雪蓮從反復變成反諷的,不是李雪蓮,而是符號和符號引起的痛苦。對于李雪蓮來說,是不是或叫不叫潘金蓮,是生死攸關的;但對他人而言,她叫潘金蓮、小白菜、竇娥、或者哪吒,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些稱呼,在他人眼里,只是一個個分裂的符號,他們看到的是符號,看不到人。在他們那里,所指——概念——可以無限“延宕”的,至于到底是潘金蓮、李雪蓮或者小白菜,都無關緊要。李雪蓮則不同。她追求的個人名譽,其實是一種名實一致,是能指和所指的統(tǒng)一。換言之,當她被稱之為潘金蓮時,她就已經(jīng)不是李雪蓮,當然也就不是竇娥或者小白菜了。而令她痛苦的是,她的“名”——所指——卻是無限延宕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她那里,芝麻越滾越大,竟然變成了西瓜,螞蟻也最終成了大象。她的痛苦,因而也就是一種符號的痛苦。
作為一個符號,李雪蓮的身體和她的名字(李雪蓮)分別代表能指和所指;在這當中,作為所指的這一概念名字(即李雪蓮),顯然是被賦予和約定俗成的,李雪蓮自身并沒有命名的權利,而一旦她被說成是(或命名為)潘金蓮、小白菜、竇娥或哪吒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李雪蓮,而具有了新的“所指”——概念——了。李雪蓮面臨著能指和所指的分裂。而造成這一分裂的根源,是他的前夫秦玉河。因為他的倔犟和背信棄義,使得李雪蓮的告狀(辨明離婚的真假)難以持續(xù)。但也正因為這種背信,李雪蓮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告狀進行下去。而尤其令人氣憤的是,她的前夫不僅背信,而且信口雌黃,他把李雪蓮說成是潘金蓮,因而李雪蓮的告狀便多了一重目的,她不僅要辨明真假,還是為自己“正名”。如此看來,李雪蓮的不管是上告/上訪,還是不上告/上訪,都是一個悖論。上告,但前夫矢口否認;不上告,又被說成是潘金蓮。正所謂,告亦難,不告亦難。李雪蓮注定了走上一條不歸路。
這一痛苦,雖然是李雪蓮一個人的,但其實也是整個時代的表征。因為從小說中各個人等來看,他們并不看重能指,他們關心的是所指。而事實上,在當今這個年代,所指又是不固定的,也就是說,所指可以無限擴張;這就是說,李雪蓮這一身體形象本身,是叫李雪蓮、潘金蓮、小白菜或者竇娥,其實是隨意的。如果說能指是一種真實和不能化約的內(nèi)核的話,所指就是這一種真實的表象了,而一旦所指可以無限延宕的話,那么表象也就變成一種假象或者說仿像了。
李雪蓮離婚的真假恰好就是這樣一個極富癥候的仿像。在這樣一場官司中,真假其實是無法辨明的,因為離婚是真離婚了,有離婚證為證;但他們又有口頭上的協(xié)議,這一口頭協(xié)議后面是他們的真實意圖,而一旦口頭協(xié)議變成互不認帳的時候,真實意圖也就真假難辨了。如果說,李雪蓮更看重真實意圖的話,她其實可以看成是一個“本質(zhì)主義者”。但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他們更看重形式。離婚證是形式,因而在他們看來,如果離婚證是真的,李雪蓮同她前夫的離婚也就是真的,至于其中真實的意圖如何,就不是他們關心的事情了。當李雪蓮還在執(zhí)著于意圖的真假時,周圍的人卻在關心形式的真實,對他們而言,形式的真實比本質(zhì)的真實更重要,而至于有無本質(zhì)的真實(真假離婚),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梢姡@是一個形式的真實掩蓋了本質(zhì)的真實的年代??磥?,李雪蓮同大家的區(qū)別,不僅是本質(zhì)主義者同形式主義者的區(qū)別,也是兩種現(xiàn)實主義者的區(qū)別。如果說李雪蓮還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的話,那么她周圍的人則同是“超級現(xiàn)實主義”者了。在現(xiàn)實主義者看來,不管世界的表象如何紛亂繁復,這背后總有真實的內(nèi)核和深度存在。而一旦只看到表象,以至于表象掩蓋并最終取消內(nèi)核和深度的時候,表象和內(nèi)核的區(qū)分也就消失了,真實消失在對真實的模仿中,(離婚的真假消失在離婚證這一對離婚的模仿中)現(xiàn)實主義者也就演變?yōu)椤俺壃F(xiàn)實主義”者了。
雖然,“超級現(xiàn)實主義”是法國哲學家波德里亞用來形容今天這個現(xiàn)實的范疇,但用來分析《我不是潘金蓮》這部小說卻是奇怪的契合。雖然這部小說中沒有直接表現(xiàn)時代特征的方方面面,但其以李雪蓮離婚案的演變這一象征事實表明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這一時代距離真實無疑已經(jīng)十分遙遠,不然一粒芝麻不會變成西瓜,一只螞蟻也不可能成為大象,而當芝麻和螞蟻變成西瓜和大象時,其本源意義的芝麻和螞蟻卻早已被人們淡忘,似有似無真假難辨了,甚至是否存在也變得十分可疑。“今天的現(xiàn)實本身就是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和想象混淆在相同的操作全體性中”,“今天(則)是政治、社會、歷史、經(jīng)濟等全部日?,F(xiàn)實都吸收了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仿真維度:我們到處都已經(jīng)生活在現(xiàn)實的‘美學’幻覺中了”。(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第108頁,第109頁,譯林出版社,2006年)這也是一種錯位:當芝麻變成西瓜時,人們早已淡忘了芝麻,而只看到西瓜。芝麻這時已經(jīng)不是芝麻,李雪蓮實際已經(jīng)不是李雪蓮了。而一旦她不是李雪蓮了,當她表示不再去上訪/上告的時候,她的真話(決定不去上訪了)也就變成了假話,沒有人相信了。其結果是真話經(jīng)過了假話的演變之后,再一次重造了真實:她從決定不上訪到堅決要去上訪。不過此時,真實顯然已經(jīng)不再同真話相比配了,真實建立在虛假(假話)的基礎上,真實變成了“仿真”。李雪蓮的悲劇在于她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這與她農(nóng)婦的身份相符——卻生活在“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時代,她是一個時代的錯位者、精神分裂者和偏執(zhí)狂。她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幻象中,卻要面對現(xiàn)實,自然最終碰得頭破血流了。
雖然李雪蓮耗盡二十多年的時間去證實自己的真假,最終以慘敗告終,這看似一出悲劇,其實又不盡然。因為,圍繞她的上訪,各級官員也并不輕松,甚至比她更忙。尤其是她那二十年后的最后的上訪,其雖充滿悲壯色彩,但實際上是一場鬧劇。先是各級官員圍繞李雪蓮的真話/假話——李雪蓮說不去上訪,他們卻說這是假話——之辯,最后到對李雪蓮的軟禁和圍堵,真可謂上下其手折騰不已。從這個角度看,李雪蓮最后一次的上訪,并不完全失敗。她以一己的行止,把所在的全市上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痛苦也就不再是一個人的痛苦,實際上牽扯到數(shù)百千人的幸福了。
小說雖名為“我不是潘金蓮”,但最后部分,也就是正文,卻始終不見李雪蓮/“潘金蓮”的影子。顯然,最后部分并不是寫李雪蓮。但也并不能說,最后一部分與序言部分毫不相干,至少史為民以反諷的形式模仿了李雪蓮的上訪。但他的上訪并不是真的上訪,上訪于他只不過是手段和工具,目的達到了,上訪也就沒有意義了。這與李雪蓮的上訪明顯不同,李雪蓮是想把西瓜變回芝麻,把大象變回螞蟻;而在史為民那里,雖然有過冤屈——因為李雪蓮的冒闖大會堂而被莫名其妙地撤職——但他知道這一冤屈其實無以申辯。在他這里,西瓜(被撤職)或者芝麻(李雪蓮離婚的真假),都已無關緊要,他關心的只是上訪的形式和功效,(幫助他達到與上訪無關的目的)從這個角度看,最后一部分其實是對第一、二部分的顛覆性重復。而若從李雪蓮和史為民的上訪實踐來看,都并不是為了“申冤”,一個是為了給自己“正名”,一個是為了自己的方便,他們的上訪實踐與上訪形式本身的價值訴求明顯不符,在這點上,它們顯然又有共同之處。如果最后部分(即正文部分)僅僅只是顛覆性地重寫第一、二部分(章)的話,這一重復本身便沒有什么意義。因為顯然,第二章的最后,李雪蓮前夫的意外車禍已經(jīng)使得李雪蓮持續(xù)二十多年的上訪成為一個絕大的反諷,史為民的上訪并不能改變這個反諷本身,最多只是在反諷的基礎上更多幾分反諷。
事實上,如果說李雪蓮的痛苦是一種符號的痛苦的話,這一痛苦并不指向自身。因為,對于到底叫李雪蓮、潘金蓮或者小白菜,“李雪蓮”自身是沒有權力的,這一權力顯然來自社會和歷史。如此看來,李雪蓮的痛苦當中,其實承載了太多的歷史的重負。就像小說中所說的,李雪蓮作為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本來和市長省長,和國家大事并沒有關系,但因為有了人大會的召開,有了她的上訪,于是就有聯(lián)系了。另一方面,當李雪蓮被說成是潘金蓮或者小白菜、竇娥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被賦予了太多的歷史意義。李雪蓮以一介女子身負歷史之重,這也是為什么李雪蓮要不斷的上訪的原因(要與這一歷史的惡名撇清關系)。當被稱為潘金蓮的時候,李雪蓮被視為一個風流女子,她的上訪就是為了“正名”;而一旦被視之為“小白菜”、“竇娥”或“哪吒”的時候,她并不被認為有“冤情”,而是因為她的固執(zhí)在各級官員眼里成了一種挑戰(zhàn)和威脅,一種雙重歷史的重負,既是歷史上的,也是二十年前的,這雙重的重負,都使得李雪蓮的“正名”不再是“正名”。李雪蓮和各級官員們之間的訴求不同,其結果不同也就可想而知了。李雪蓮的痛苦,雖然是一種符號“正名”的痛苦,但其實也是歷史加諸于個人身上的痛苦。
史為民的上訪明顯不同。相對于李雪蓮的以己身之輕負重,他則是化歷史之重為輕盈了。他并非沒有冤屈,他的冤屈同樣是一種歷史債務,與二十多年前李雪蓮的闖人民大會堂息息相關。但他也知道,歷史是一筆糊涂賬,他的冤屈不可能申辯。如果說李雪蓮的上訪,是因為歷史加諸于她身上使她不得不為之的話,那么史為民的上訪則是化歷史之重為輕盈的靈機一動了(因為買不到票,但又必須趕回)。他的上訪不論是從真假、動機以及結果來看,都是對李雪蓮的上訪的一種反諷。李雪蓮因為陰差陽錯進入了“歷史”,陷入了“歷史的怪圈”走不出來。就像小說所說,當芝麻變成西瓜,當螞蟻變成大象,這樣一種鏈條,就是歷史之重的最為形象的表征。歷史往往把簡單變?yōu)閺碗s,把小事變成大事,把輕盈變得沉重:這就是歷史感,就是歷史的負累。這樣來看史為民,他其實最為聰明。他雖深陷“歷史”之中,但是他懂得如何從“歷史”掙脫,下面幾句話可以為證:
老董當頭喝道:“老史,過分啊,為了打麻將,這么欺騙黨和政府。”
老薛也喝道:“不但欺騙黨和政府,也騙了我們哥兒倆一路。”
老史打出一張牌,說:“兄弟,話說反了,黨和政府,還有你們,應該感謝麻將。”
老薛:“啥意思?”
老史:“本來我想上訪,一想到打麻將,就改了主意。不然,趁你們在火車上睡著,我不早跑了?”
又說:“我要跑了,你們哥倆兒身上,會擔多大的責任?”
……
老史:“當年撤我的職,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冤案;二十多年來,我該年年上訪;但為了黨和政府,我含冤負屈,在家煮肉;到頭來,我不跟你們計較,你們倒認真了?!?/p>
按照??碌恼f法,歷史分析就是要把偶然的事情說成必然,把沒有聯(lián)系的事情說成有聯(lián)系,即“如何求取兩個孤立事件的關聯(lián)?如何建立其因果關系?它們具有什么樣的連續(xù)性及整體意義?是否可能界定事件的整體性?”(福柯:《知識的考掘》,第69—70頁,臺灣麥田出版,1993年)這樣來看,老董和老薛他們其實是在代表“歷史”對史為民進行宣判,要重新賦予史為民的上訪行為一種歷史感,(即所謂欺騙黨和政府)但史為民顯然不吃這一套。他這種“一想到打麻將,就改了主意”,和所謂“說反了”的說法,顯然是一種“去歷史”的做法。且不說他這種理由的真假,他這種對“歷史”“關聯(lián)”(即上訪和欺騙黨和政府的關聯(lián))的拒絕和反寫(即黨和政府應該感謝麻將),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祛魅”,“祛”歷史之“魅”,以此還原事情的偶然和離散狀態(tài)。
從這點來看,最后一章作為“正文”部分,就再恰當不過了。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序言部分,敘述了“歷史”如何把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成了大象;第三章的正文部分則相反,它是在把西瓜還原為芝麻,把大象重新變成螞蟻。如果沒有前面兩章大段的鋪墊和對這種演變過程(即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成大象)的敘述,第三章是不可想象的。而第三章的簡潔也在暗示我們,事情其實可以很簡單的,歷史之“重”也并非不可避免。就像李雪蓮的結局,她的漫長上訪路,因前夫秦玉河的意外車禍而突然告終。這一偶然事件使得歷史的怪圈和重負突然之間斷裂,李雪蓮竟一時不知所措,其想到自殺,顯然也是無法面對不能承受的輕盈與失重。同樣的“荒唐”,但在史為民那里,則轉(zhuǎn)變?yōu)椤拜p盈”,上訪于他并不嚴肅,就像打麻將一樣,其實是可以等同的。如此看來,最后一部分如果寫得繁復細密反顯得累贅,與化歷史之重為輕并不相符。
寫到這里,似乎明白,通過這種奇特的結構和重復的情節(jié),劉震云何嘗不是想告訴我們,歷史之反復,雖然是一種對意義的賦予,其實正如西瓜與芝麻之兩端,輕重只是相對和偶然的。他以繁復的語言和大段的對話,在表明,繁復之于簡約,一句之于萬句,雖然相去甚遠,其實是可以相通的。有些時候,為了表達一個簡單的道理,往往需要千言萬語,甚至日復一日,而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悖論吧??磥?,最孤獨的人,并不是一言不發(fā),而是那些最聒噪的人;最簡單的道理,不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是費盡千言萬語仍不得要領;同樣,要想證明“我是李雪蓮”,必得證明“我不是潘金蓮”,不是……、不是……,而事實上無論“我是誰”或“我不是誰”都不是“我”所能決定了的。這注定是一個永無答案的“歷史”之怪圈。史為民之外,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這個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