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
少年印刷工
走進范用坐落于北京芳古園的居所,頓覺美酒佳釀,墨寶書香,以及漫漫歲月中沉淀的溫暖情誼都會聚于小小一間客廳里。
客廳的北墻朝著大街,掛著一幅神定氣足的書法作品:“文酒足風流,杯傾松鶴樓。幾時搖畫舫,一夜到蘇州?!蹦鞘?985年春日寒夜,范用與寧滬舊友聚飲都門松鶴樓時,李一氓先生題贈的??蛷d東墻矮矮的書架上,擺滿了書,旁邊墻上掛著丁聰、方成、葉淺予、廖冰兄、華君武、苗地、黃永玉等眾多漫畫家為他畫的像,其中廖冰兄的畫上題曰:“熱戀漫畫數(shù)十年,地覆天翻情不變。范用兄亦漫畫之大情人也?!被町嫵龇队门c漫畫和漫畫家的情誼。西墻上是黃苗子集陶淵明詩句所書之聯(lián):“且共歡此飲,時還讀我書?!辈⒎Q:“范用老兄耽酒嗜書,有五柳先生高致,所撰散文亦不讓桃花源記也?!敝劣诳繅Φ墓窭锕耥?,全是酒瓶,高矮參差,方圓不整,琳瑯滿目。
就是這尋常談書品茶、迎來送往的一間客廳,完美地呈現(xiàn)了其主人一生與書、畫、酒、友的浪漫情緣,而這些浪漫情緣,又都源于其一生的出版事業(yè)。
坐落于長江下游的小城鎮(zhèn)江,是民國時期有名的水陸碼頭。城里有條河,通往長江。河上有座洋浮橋,盛夏的夜晚,附近居住的人們常到橋上乘涼、聊天。范用的外婆就在這洋的浮橋邊開了一個百貨店。范用小時候喜歡去對門一家小印刷鋪玩耍,撿來印壞的紙片和地上的鉛字拼好扎好,蘸上印泥,蓋在一張張紙上送人。
或許范用注定該做一個出版家。在小學,他喜歡剪報,剪下來貼好,裝上自制的封面,裝訂成一本本小冊子,供同學借閱,這便是他最早編輯的“雜志”。盡管他興趣廣泛,演戲、唱歌、寫小說都嘗試過,但最樂此不疲的,永遠是與書有關(guān)的一切。
范用家至今仍收藏著一張1938年的照片,是那年在漢口讀書生活出版社工作時和同事們的合影。照片上十個人,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是范用,那時他才14歲。頭一年,他從穆源小學畢業(yè),父親因病去世后,他原本打算學做一名印刷工,為家庭分憂的同時尋找讀書的機會。進鎮(zhèn)江中學兩個月后。日本軍隊打過來,學校解散。從此他離開了故鄉(xiāng),懷揣著外婆湊的8塊銀元,開始獨立闖蕩人生。
在漢口,范用投奔了在書局做事的舅公。想不到舅公三個月后便生病辭世,留下他一個人為生活發(fā)愁。舅公做事的書局樓上,是讀書生活出版社。從小癡迷于讀書的范用,很快成為其中一名練習生。這決定了他一生從事出版事業(yè)的方向。
從打包、送信、郵購等雜務(wù)開始干起,一直到批發(fā)、門市、會計、出版、編輯,出版社的每個環(huán)節(jié)范用幾乎都一一經(jīng)歷過。他曾輾轉(zhuǎn)漢口、重慶,南下桂林又北上京城,幾度坎坷,范用親歷了出版社掙扎、奮斗與崛起的時代。1939年讀書生活出版社更名為讀書出版社。
1948年10月,讀書出版社和生活書店、新知書店在香港合并,成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范用也正式成為三聯(lián)書店的一員。新中國成立后,范用來到北京,歷任中宣部出版委員會科長、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出版局副主任、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1985年起兼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直到1989年離休。
《讀書》
楊絳曾在回憶老三聯(lián)的文章中寫道:“三聯(lián)是我們熟悉的老書店,品牌好,有它的特色。特色是:不官不商,有書香。我們喜愛這點特色。”這種獨立、自由、平實、典雅的“三聯(lián)風格”自范用在任時即形成,并未因范用的退休而中斷,而是成為一種傳統(tǒng)。
與范用名字聯(lián)系緊密的刊物有兩種,一是《新華文摘》,另一個就是改革開放以來在文化圈中意義不凡的《讀書》。
“文革”期間,老三聯(lián)的知識分子在政治運動中被打倒。范用和原國家出版局局長陳翰伯、原商務(wù)印書館社長陳原一道,被扣上“陳范集團”的帽子,遣往湖北咸寧干校勞動。在干校里,幾個出版人每每聚首,屢屢議及當時除了毛選和“小紅書”之外,幾無可看之書的苦況。他們商定,出去以后要辦和書有關(guān)的雜志。1978年,這個愿望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此時陳翰伯擔任了文化部新聞出版局代局長,陳原擔任了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范用擔任了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而三聯(lián)書店則屬于人民出版社的副牌。
1978年12月,醞釀已久的《讀書》雜志開始籌備,并在北京、上海等地召開座談會,征求意見,確定了“以書為中心的思想評論刊物”的辦刊宗旨。但這個宗旨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中顯得十分敏感,范用提出,這個刊物不在商務(wù)印書館和人民出版社辦,就由他擔當總經(jīng)理的三聯(lián)書店來辦。為此,范用曾向黨組立下軍令狀,萬一《讀書》出了問題,全由他一人承擔。
然而,《讀書》創(chuàng)刊號的一篇文章《讀書無禁區(qū)》還曾惹出了一場風波?!蹲x書無禁區(qū)》作者是時任中宣部新聞出版局理論處處長李洪林,原來的標題是《打破讀書禁區(qū)》,發(fā)稿時,范用把篇名改成了《讀書無禁區(qū)》。他并非不知道這樣做會有麻煩,但是他說:“我當時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因為毛澤東讀書就沒有什么禁區(qū)。”
范用在1939到1941年曾經(jīng)多次為毛澤東買書。1946年在上海,他接到任務(wù),上海出的雜志,不論“左”“中”“右”,包括外文的,各買兩本,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裝箱由海路運往解放區(qū),是毛澤東要看的。范用當然喜歡這樣的美差,因為可以飽讀過路書刊。而且他由此總結(jié)出了自己的讀書觀,即:“博學之,看書要廣;明辨之,看了以后你要分析它,讀書無禁區(qū)應(yīng)該這樣子。關(guān)鍵是在明辨之,我說最重要在這三個字上?!焙髞怼蹲x書》的發(fā)展和社會對它的高度認可都證明,范用最初把握的導向是正確的?!叭思艺f范用是個光拉車不看路的人。我說我是個實干家,我不大懂政治?!狈队谜f。認準的事情,他會一絲不茍地完成。從創(chuàng)刊起,每期《讀書》付印前他都要看清樣,從組稿到封面設(shè)計、排印、裝訂,一抓到底,直到退休。在他任主編時,《讀書》一直穩(wěn)步發(fā)展,成為文化思想的一個前沿陣地。
三聯(lián)書店原副總編輯汪家明是范用晚年生活中和他走得最近的人。在汪家明眼中,范用是一個不太愛講話的人,除了喝點酒講書的時候,他就是一個打邊鼓的人,事情都是他組織起來,但他不爭主要位置,像《讀書》一樣,他能把好多力量串到一起,把很多很厲害的人集合在一起。就像沈昌文在《知道》里曾說,《讀書》初創(chuàng),董秀玉上面是包遵信,包遵信上面是史枚,史枚上面是倪子明、陳原,再上面是陳翰伯,你看不出范用在哪里,可是實際上他是靈魂,都是聽從他的指揮。
在汪家明的眼中,范用是一個純粹的出版家,一個為書而活著的人,他和作者是好朋友,他關(guān)心圖書的一切,從紙張到封面,甚至圖書的頁碼都在他的關(guān)心之列。他是那種見到好書恨不得摟在被窩里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愛書人,沒有任何名利觀,也沒有任何的附加條件,只是出于愛而愛。
范用學歷不高,后來填履歷表的時候,他總是老老實實填上“小學畢業(yè)”。按他自己的說法,要想好看一點,他就填“中學肄業(yè)”。有時范用也不免解嘲說:“要是現(xiàn)在,我是沒有資格進出版社大門的?!比欢?,小學畢業(yè)的范用,卻是真正坐擁書城的雅士。他有兩間書房,四壁皆書,連書架隔板都被壓得彎曲了。藏書之多,不亞于一個小型圖書館。
黃裳先生稱范用的書房是“寶庫”,上世紀30年代的新文學書籍、雜志,別人有的,他幾乎都有;別人沒有的,他可能也有。據(jù)說,某年中國革命博物館因展覽之需,要用斯諾的《西行漫記》和《續(xù)西行漫記》,因圖書館的書都統(tǒng)一另做了封皮,沒有紅封面的初版本,不得不向范用“征借”。范用還藏有一本《大堰河》的初版本,當時連艾青先生自己手中都沒有了。上世紀70年代末,老詩人見之,喜不自勝,題詩一首于扉頁:“好像一個孤兒,失落在人間,經(jīng)歷了多少烽火硝煙,經(jīng)歷了多少折磨苦難,相隔了四十多年,終于重相見——身上沾滿了斑斑點點,卻保持了完好的容顏——可真不簡單!”并寫道:“題贈藏書的范用先生,以志感激。”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陳子善是三聯(lián)作者,他和范用打交道不是很多,但是認識范用很早,1985年,在浙江富陽郁達夫去世40周年的研討會上他和范用就認識了。在陳子善看來,范用和藹,親切,好玩。陳子善去過他以前和現(xiàn)在的家里,兩個愛書人碰到一起,談起書來,范用一個勁兒地講,陳子善說自己只有聽的份兒。范用領(lǐng)他專門去參觀他的書房,成捆成摞的書頂?shù)搅颂旎ò?。知道他眼饞什么,范用會搬出他的寶貝來,新文學的孤本或者是簽名本。陳子善說,范用性子很急,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搬出來讓他看。
汪家明說,沒有范用,不會有行銷200多萬冊的《傅雷家書》,不會有圖文并茂的《紅樓夢人物論》、全本的《隨想錄》、《牛棚雜記》?!澳憧赡軟]有讀過范用自己出的幾本小書,但你的書房里不可能沒有三聯(lián)的圖書,他的出版風格深深地影響了一代出版人?!?/p>
范用16歲入黨。用他的話說,他從來就是一個堅持黨性原則的人。但他的特色在于,不是讓個性泯滅于共性中,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貫徹黨的社會主義文化建設(shè)指導思想,讓個性在共性中發(fā)揚光大。對思想、文化、精神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對先進文化的弘揚,始終是他作為一個出版家最看重的。
葉雨書衣
范用愛書,也愛書的裝幀設(shè)計。三聯(lián)書店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書籍,不少封面都是出自他之手。他不是一般的愛,他愛得很癡情。書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機體,書的內(nèi)容以及封面、扉頁、勒口、正文版式、插圖、紙張材料等,都是生命的組成,絲毫將就不得。
凡是遇到一本好書,一本封面設(shè)計好的書,范用總是隨身帶著它,一見熟人,就情不自禁地掏出來,對人說:“這是一本好書,看,封面設(shè)計得多好?。 碧咸喜唤^地夸贊。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如果一本書的封面設(shè)計得很難看,不成樣子,他就會生氣,發(fā)怒,說話很難聽。
汪家明最早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因為出版《老照片》與范用結(jié)緣,后來又開始做《老漫畫》,這下愛漫畫成癡的范用有了用武之地,他不僅給汪家明提供了大量資料和線索,還把自己的精心收藏悉數(shù)貢獻出來。像四本一套的魯迅編的麥綏萊勒的連環(huán)畫,是他13歲買的,現(xiàn)在取出來還像新的一樣。范用喜歡封面設(shè)計,汪家明也喜歡,這一老一少有許多共通處,一來二去,因書結(jié)緣。
晚年范用編輯出版了不少的圖書,《愛看書的廣告》、《葉雨書衣》、《漫畫范用》,翻開來看,都是汪家明做的責編?!度~雨書衣》2007年2月由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那是范用為三聯(lián)設(shè)計的70余種圖書封面的“自選集”,有巴金的《隨想錄》、夏衍的《懶尋舊夢錄》、楊絳的《干校六記》、鄭振鐸的《西諦書話》、曹聚仁的《書林新話》、葉靈鳳的《讀書隨筆》、傅雷的《傅譯傳記五種》等等,三聯(lián)近20年來的人文社科類精品多囊其中。每次當范用向朋友提及《葉雨書衣》,兩眼便會熠熠生光,很興奮地說,“都是我設(shè)計的”。“葉雨”,乃是“業(yè)余”的諧音。設(shè)計書衣之于范用,確非主業(yè)。然而他設(shè)計的書衣純手工制作,簡潔大氣,素凈淡雅,透著濃濃的書卷氣,為很多專業(yè)裝幀者所不及?;ü{、版畫、手稿、白描畫、框線,是他最常用的元素。有人說,范用設(shè)計的封面,可以下酒。
比如范用設(shè)計的書畫集,封面用作者自己的字,選用一張舊的花箋做裝飾,扉頁用一幅作者的手稿,富有個性,形式卻基本統(tǒng)一。在為朱光潛先生設(shè)計《詩論》封面時,他別出心裁地把朱先生手稿中《詩論》的兩個字放大了幾十倍作書名,作者簽名也用朱先生的手書,下綴一方朱先生的名章,幾乎將封面占滿,顯得美觀、大氣。為李一氓先生設(shè)計的《一氓題跋》,狹長的本子,上面落了十余方李老常用的印章,氓公自題的書名肥碩挺拔,腴而有力。書頁間開闊疏朗,令人忘俗。
多年的經(jīng)驗使范用對裝幀的看法變得簡明而精粹。他說,一是要提倡多樣化的風格,二是要量體裁衣。他認為三聯(lián)的人文社科類圖書,多屬學術(shù)作品,比較嚴肅,因此,封面的色調(diào)宜冷,構(gòu)圖宜簡,色彩宜單。這樣才富有書卷氣,才有韻味,才能典雅而大方。
范用特別強調(diào):“美術(shù)編輯要讀懂書的內(nèi)容,把握書的性格,這是設(shè)計的前提,否則就會鬧笑話?!狈队谜f,曾有人設(shè)計黃裳的《銀魚集》封面,就鬧過笑話。黃裳先生將蛀食書頁的蠹魚賜以“銀魚”的美稱,結(jié)果弄得此“魚”落水,出現(xiàn)在封面上的竟是七八條在水中悠然游動的魚兒。
范用還講過這樣的故事:1984年,在香港辦報的朋友告訴他,有人阻止他們刊發(fā)巴金先生寫的短文,他聽了以后很生氣。恰好得知巴老來京,住在民族飯店,他就給巴老打電話,說:“我們想出版《隨想錄》的合訂本,出版時一字不改?!卑屠虾芨吲d,馬上答應(yīng)了。過了3年,巴老寫完了五卷書,就交給三聯(lián)書店出版合訂本了。
范用為這本珍貴的書設(shè)計了封面預(yù)包封,印制時,又將原用于印《毛澤東選集》的一批上好的紙張,調(diào)撥了一部分印《隨想錄》。書印出后,巴金先生很滿意,去信稱:“真是第一流的紙張,第一流的裝幀!是你們用輝煌的燈火把我這部多災(zāi)多難的小書引進‘文明書市的?!?/p>
“文史館長”
范用有“三多先生”之稱,“書多,酒多,朋友多”。夏衍先生曾經(jīng)說過:“范用哪里是在開書店啊,他是在交朋友?!狈队米约阂舱f:“毫不夸張,三聯(lián)可以說到哪里都有朋友,所謂得道多助?!?/p>
1969年9月底,人民出版社近200人被“連窩端”,來到鄂南接受所謂的勞動鍛煉。忽然有一天晚上,北京來了長途電話,要調(diào)范用回城工作。出人意料的是,當范用聽說連里只調(diào)自己,沒調(diào)其他人時,立刻做出反應(yīng):“那怎么行,還有許多有經(jīng)驗的行家在干校,光調(diào)回我一人有什么用?”他想得更多的是奮戰(zhàn)在一起的各位老友。
范用在人民出版社工作36年,其間在三聯(lián)書店520辦公室待了30年,由中年到老年,很多好友故人都曾來過這里飲茶神侃,其中多有名家:王世襄、費孝通、蕭乾、吳祖光、馮亦代、黃苗子、郁風、黃宗江……辦公室離廁所很近,范用被同事們戲稱為“文史館長”?!拔摹闭?,“聞”也。范用打趣說,自己如入芝蘭之室,久聞不覺其香,不過“客人陪聞,我很抱歉!”有一天,真文史館長啟功先生來了,老人家欣然登高,贈給范用一書一畫,范用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有一年,艾蕪要率團到朝鮮訪問,從成都到北京來,70多歲了,還爬上五樓到范用的辦公室。卞之琳從干面胡同到東四郵局寄信,走累了,沒有地方歇腳,也來爬五樓,走進范用的辦公室說:“你忙你的,我抽支煙?!绷硪晃焕吓笥迅陮殭?quán)每回來,兩人只談書,不談別的。他們談書,談了四五十年,從重慶談到上海,又談到北京。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也是范用的書友。田家英住在中南海,經(jīng)常往范用的辦公室跑,看到好書就拿走。有一次借走一部《藝林從錄》,非常喜歡,看完不還,范用便去追索。田家英還了,卻在上面蓋個?。骸凹矣⒃?。”
有段時間,丁聰是這間辦公室的常客,每周必到辦公室找范用訴苦,說“家長”(夫人沈峻)太憐愛他,不忍看他橫向發(fā)展,早餐總是定量供應(yīng),他只好找范用“反饑餓”。他們有一條不成文的約定:以西單到西四這條馬路為界,西面的館子,丁聰掏錢;東面的館子,范用付款。
伴隨著夏衍、葉淺予、蕭乾、柯靈、戈寶權(quán)、汪曾祺、新鳳霞等好友漸次辭世,范用曾感嘆,他最怕夜半的電話鈴聲,電話鈴一響,多半又有老友要告別。1989年,范用體檢時疑患胰腺癌,雖然最后有驚無險,他還是自擬了幾句告別詞,十分豁達別致:“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在人生途中,倘沒有親人和師友給予溫暖,給予勉勵,將會多寂寞,甚至喪失勇氣。感謝你們!擁抱你們!”
熟悉范用的人說,每次給范老打電話,聽筒里都傳來他中氣十足的聲音,遠不像80多歲的老人。他總是自報姓名,有事說事,語速很快,不閑聊。范老因為自己個頭不高而自謔為“小尺碼”,但精神矍鑠。十幾年前,他在街上被自行車撞傷,當時騰空而起,坐到了地上。粉碎性骨折。他在醫(yī)院躺了5個月,骨頭總算接上去了,但左腿短了一點,走路有點跛,讓他做個高跟皮鞋他也沒做。
汪家明說,在范老家里做客,話題基本上是談書,談到哪本書,他馬上蹭蹭蹭到書房把那本或者那些書從書架上搬來。哪怕是小坐上個把小時,被范老搬到眼前的書也往往有厚厚一大摞。客人走后,他再把這些書搬回架上。他有一張自制的非常別致的藏書票:一個書架,書堆中有個空位,邊上寫著一句話:“愿此書亦如倦鳥歸巢?!彼堰@書票貼在自己每本書上,以便提醒那些借書的人。
范用被朋友們笑稱為“最愛美的出版家”。老年的范用喜歡在天冷時頭頂深色貝雷帽,穿戴紅色毛衣和紅色圍巾,一副黑框眼鏡顯出“范用式”的書卷氣,走路飛快笑容可愛??上В瑫r光總在不知不覺中露出猙獰面目,多年前,范用出門時摔了一跤,痊愈后走路速度被迫放慢,再后來范用樂天派的老伴丁仙寶突然去世,如同生命激烈的鼓點突然啞聲,范用的精神急轉(zhuǎn)直下,不再出門,也不再留意自己的儀表。雖然好幾年前已寫好回憶錄提綱,也已整理甚至重新抄寫了部分他與中國最優(yōu)秀作家和藝術(shù)家長期往來的書信,但這一切仿如鐘擺在經(jīng)過漫長的擺動后戛然而止。
臨去世前,范用已久不去三聯(lián)書店,有來看望他的朋友問他:“您現(xiàn)在還每天讀書嗎?”他點點頭,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幾分:“讀!每天都讀,讀了書才能睡著?!?/p>
有人問范用,為什么選擇出版業(yè)?范用說:“不是我選擇了出版這一行,是讀書生活出版社收留了我。也可以說,我是為了讀書才選擇了出版這一行的?!睍谴鸱队萌松木€索。他兒時即癡迷于讀書,十五六歲進入出版業(yè),在那個黑暗與輝煌交織的時代里,靠自學和勤奮成就一份出版事業(yè),在出書實踐中結(jié)識許多作家學者并成為良師益友,懷抱為普通大眾出版價廉質(zhì)優(yōu)圖書的夢想和追求——這就是范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