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華,汪永濤,2
(1.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北京100872;2.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南昌330077)
當下法社會學的實踐研究(專題討論)農民行動邏輯的演變
郭星華1,汪永濤1,2
(1.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北京100872;2.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南昌330077)
通過本位價值取向與社會行為取向的二維視角,可對農民行動邏輯的演變進行深入剖析。農民行動邏輯經歷了從倫理本位的集體主義到國家本位的集體主義再到倫理本位的個人主義的演變過程。中國當代社會所出現(xiàn)的個人主義不是權利本位的個人主義,也不是自我中心式的個人主義,更不是唯我主義,而是倫理本位的個人主義。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與個人主義的行為取向之間既存在相互融合的一面,也存在沖突,這取決于行動者對“私域”范圍的界定是否一致。
農民行動邏輯;個人主義;集體主義;倫理本位;國家本位
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和梁漱溟的倫理本位理論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無法繞開的兩個重要理論。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中指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是差序格局,而農民的行動邏輯是自我主義,“在這種富于伸縮性的網絡里,隨時隨地是有一個‘己’作為中心的。這并不是個人主義,而是自我主義”[1]28?!盀樽约嚎梢誀奚?,為家可以犧牲族……這是一個事實上的公式?!保?]30梁漱溟的倫理本位理論中,指出中國人的行為邏輯是“互以對方為重”的利他主義[2]81。在廉如鑒看來,“‘自我主義’有低度社會化之嫌,‘互以對方為重’則有過度社會化之嫌 ”[3],都不能概括中國人行為邏輯的特點。趙曉峰認為傳統(tǒng)中國農民的行為邏輯是群我主義,“群為重,以自己為輕”[4]。群我主義有一個相對清晰的邊界,在邊界之內的交往原則是利他主義,在邊界之外則是陌生人的交往規(guī)則。以上對于農民行動邏輯的分析都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而提出來的。在經歷了五四運動、社會主義革命、市場化改革等之后,當今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已和傳統(tǒng)社會截然不同,農民的行動邏輯是否也因此發(fā)生轉變?
許紀霖指出自晚明開始大我不斷世俗化,從天理、公理、人類、社會到現(xiàn)代國家一一解體,小我逐步失去了大我的規(guī)范,從而表現(xiàn)為楊朱式的個人主義[5]。閻云翔通過下岬村的人類學調研,指出年輕人表現(xiàn)為自我中心式的個人主義,出現(xiàn)了“無公德的個人”[6]。他們都指出當前中國人的行為取向轉變?yōu)閭€人主義,那么,中國是否已經進入到了個人本位的社會?賀雪峰從農民公私觀念的角度去談農民的行動邏輯,他指出中國人行為的深層邏輯是私利或私域的邏輯。私的實質是一種“我們”感,其中最基本的私是以核心家庭為單位的戶,而非個人[7]。黃宗智發(fā)現(xiàn)在全球化的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所形成的大規(guī)模就業(yè)之下,個體的產業(yè)工人并沒有取代小農家庭,家庭生產單位以及三代家庭仍然在社會經濟和法律制度中保持著重要的位置[8]。金一虹指出在農民規(guī)?;鲃拥谋尘跋?,父權制家庭并沒有因此而消解,而是在解構中延續(xù)和重建,表現(xiàn)為流動的父權[9]。黃宗智等人的研究也論證了中國最基本的私并非個人,即便在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中國家庭仍然保持著其獨特性和重要性,中國并沒有進入西方式的個人主義的社會,從而中國人的行動邏輯也并不是個人主義。那么,當前中國農民的行動邏輯不是個人主義又是什么呢?
韋伯將行動整體上界定為個體賦予其行為的主觀意義,他重點考察行動者主觀上以他人行為為取向的那些行為。社會行動包括兩個層面:行動的價值取向和社會行為取向,行動的價值取向的不同決定了社會行為取向的分歧。其中,價值取向用本位來表示。本位是參照點的意思,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碼和標準,一切活動圍繞著本位而展開,以本位為圓心,向外擴散,即人們行動的最終歸屬。所謂社會行為取向是指某一社會中的成員在其文化的影響下所表現(xiàn)出的行為軌跡和方向,因為有一種特定的文化模式作規(guī)范,因此這種行動的路線一般來說是比較確定的,否則,就會成為該社會中的越軌行為[10]。人們通常認為有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兩種社會行為取向。一般而言,西方人是個人主義的行為取向,強調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中國人通常被認為是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人們行動時的本位價值取向與其社會行為取向通常被認為是一致的,因此當談及社會行動的價值取向的時候就已經暗含了其社會行為取向。因此,已有研究通常將社會行動邏輯概括為集體主義或者個人主義的行動邏輯。然而在當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農民行動時的本位價值取向與其社會行為取向之間通常表現(xiàn)出不一致來。因此,本文突破一維視角,試圖以本位價值取向與社會行為取向的二維視角來考察中國農民的行動邏輯,以發(fā)現(xiàn)當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中農民行動邏輯的獨特之處。
表1 社會行動的邏輯
通過上表,可以將農民的行動邏輯概括為: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中國農民的行動邏輯是倫理本位的集體主義;在大集體時代,農民的行動邏輯演變?yōu)閲冶疚坏募w主義;而在現(xiàn)代社會,農民的行動邏輯逐漸演變?yōu)閭惱肀疚坏膫€人主義。
關于倫理本位,梁漱溟對它進行了精辟的闡釋?!爸袊畟惱碇豢匆姶艘蝗伺c彼一人之相互關系,而忽視社會與個人相互間的關系。這是由于他缺乏集團生活,勢不可免之缺點。但他所發(fā)揮互以對方為重之理,卻是一大貢獻。這就是:不把重點固定放在任何一方,而從乎其關系,彼此相交換;其重點實在放在關系上了。倫理本位者,關系本位也。非惟鞏固了關系,而且輕重得其均衡不落一偏?!保?]84“倫者,倫偶,正指人們彼此之相與。相與之間,關系遂生。家人父子,是其天然基本關系,故倫理者首重家庭……是關系,皆是倫理;倫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保?]72中國人正是以家庭倫理為基礎形成家族制度。
中國家庭以父子關系為主軸,父子關系一系相承,至于無窮,每一組父子關系都只構成由眾多父子關系組成的大鏈條中的一環(huán),它在橫向上可以不斷擴展至家族、宗族乃至氏族,在縱向上,上可追溯到已經死去的祖先,下可以延伸到未出世的子孫。由家庭不斷擴展發(fā)展起來的基本的社會組織是宗族,即擴大的父系大家庭。宗族是指同一祖先繁衍下來而聚居于同一個地域,以父系相承的血緣團體。林耀華對福建義序的宗族進行研究,他把宗族作為一個功能團體,從祠堂入手探討了多方面的作用,“族房長即祠堂會,是乃經濟、政治、社交、宗教等綜合的單位”[11]。其中,宗族最重要的兩個功能是對宗族成員的保障功能和宗教功能。家是一個綿續(xù)性的事業(yè)社群,農民具有強烈的“香火”觀念,家族的延續(xù)性對農民來說具有宗教作用。
許烺光是宗族研究的集大成者,他的《祖蔭下》分析了以祖先崇拜為主的文化行為方式,中國傳統(tǒng)社會踐行的是祖蔭下的社會秩序,祖先的庇蔭通過宗族來實現(xiàn)。中國人最初的和最終的責任是對祖先和后代盡心盡力[12]。整個親屬關系內的各種關系都是為了延續(xù)家族的父系[13]。錢杭指出,許烺光基本上把宗族當成一種功能性團體來研究,而沒有涉及宗族的內在根源問題。他進一步指責許多功能主義者把宗族的世系原則當成一個不言自明的“常數(shù)”,將宗族研究變成一般功能團體研究[14]。錢杭主張從內源性根據(jù)研究宗族,他認為“世系原則”是宗族最重要的原則,“宗”所體現(xiàn)的是血緣團體成員的資格和一種基于血緣紐帶的宗族情感[15]。人們通過祭祀祖先和生養(yǎng)男嗣后裔而在親屬結構體系中獲得應有的位置,從而獲得歸屬感,同時獲得生命意義上的超越感。
綜上所述,倫理本位的核心是家庭倫理,家是一個隨著血緣關系的遠近可以伸縮的單位,人們在綿續(xù)性的家中獲得歷史感和歸屬感。所以,中國的家不同于西方意義上的家,它含有超越性的倫理價值在其中。家是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而非個人?!皥F體與個人,在西洋儼然兩個實體,而家庭幾若為虛位;中國人卻從中就家庭關系推廣發(fā)揮,而以倫理組織社會,消融了個人與團體這兩端?!保?]70由此可知,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核心價值觀是家庭倫理觀。
在傳統(tǒng)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中,人們互以他人為重,要求“克己復禮”、“內圣外王”、“正心修身”,這是一種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不過集體主義的原則只限于自己的家族,“因而應是一種‘內團體的集體主義’,而不是一種‘普遍性的集體主義’”[16]。
中國人的家族取向因此被楊國樞稱為家族集體主義。他指出:“在家族主義取向下,人們生活圈內的運作一切盡量以家族為重,以個人為輕;以家族為主,以個人為從;以家族為先,以個人為后;更具體地說是家族的生存重于個人的生存,家族的榮辱重于個人的榮辱,家庭的團結重于個人的自主,家庭的目標重于個人的目標?!保?6]在家族集體主義下沒有個人,而有自我。自我無法自己體現(xiàn)出來,而必須通過關系中的他人才能顯現(xiàn)出來,因此個體自覺遵守集體的倫理規(guī)范,此集體是由各種倫理關系所組成。余英時在《從價值系統(tǒng)看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意義》中談到,“儒家一方面強調‘為仁由己’,即個人的價值自覺,另一方面又強調人倫秩序。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層次又是一以貫之的,人倫秩序并不是從外面強加于個人的,而是從個人這一中心自然地推擴出來的”[17]。所以,“個人是很重要的,但這一‘個人’并非西方近代的權利主體,而是一個具有價值自覺的道德主體。這一主體對于群體而言又是非‘主體性’的,他的道德價值必須在人倫秩序之中才得以實現(xiàn)”[5]。
由此,中國人關注群己關系、人際關系的和諧等問題,即個人如何在群體中做人的問題。由己不斷向外推,從自己的格物開始,經致知、誠心、正心、修身、齊家、治國而達致平天下,①《大學·經文章》:“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先修其身者,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致,知致而后身修,身修而后齊家,齊家而后國治,國治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從自我外推而建構一種天地和諧的社會道德秩序。在個人修身完成他自己時,社會秩序也就自然形成。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們以家庭倫理為本位,遵循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人們以世系原則為基礎形成家族或宗族,他們在其中獲得血緣團體成員的資格和一種基于血緣紐帶的宗族情感,最終獲得一種歸屬感。中國人雖然沒有宗教,但家庭倫理具有宗教的作用。在倫理本位的社會中靠禮來維持秩序,“禮是合適的路子,是經教化過程而恒威主動性的服從贗于傳統(tǒng)的習慣”[1]52。農民以倫理為本位,它與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之間是同構的關系:倫理本位下,農民將家庭的延續(xù)作為最高的事業(yè),這決定了他們采取家族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而家族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進一步固化了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強化了他們對家族、宗族的認同感。
近代中國,在內憂外患、亡國滅種的背景下開啟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政權建設。陳獨秀、孫中山、毛澤東等人在20世紀前半葉先后發(fā)出“中國人‘有家族、宗族認同而無國族認同’”,他們都認為家族、宗族是實現(xiàn)民族國家的一大阻礙,要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必須打破宗族和家族,使忠于家族和宗族的個人能夠忠于國家[18][19][20]。
不過國共兩黨對待家族和宗族的態(tài)度則有分歧。孫中山雖然意識到了宗族對建立“國族”認同的阻礙,但是國民黨的統(tǒng)治依然依賴于傳統(tǒng)鄉(xiāng)紳,不過他們由“保護型經紀”轉變?yōu)椤摆A利性經紀”,導致國家政權的內卷化[21]。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明確地將族權看做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之一,這就抓住了革命的關鍵,即要打倒族權以解放農民[20]。中國革命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農民問題的關鍵是土地問題。共產黨領導的土地革命根據(jù)土地生產資料的占有情況,將農民劃分為“地主”、“富農”、“貧農”等階級,均分土地,瓦解了宗族勢力對農村生產資料的壟斷,打破了原來的等級制度,從意識形態(tài)上否定了宗族存在的合法性,將農民從宗族權威中解脫出來,這在一定程度上摧毀了農村的宗族秩序,建立了農民對黨和新政權的認同。土改不僅打破了世俗權威,同時也打破了神的權威,宗祠、大廟遭到破壞,緊接著“破四舊,立四新”運動,徹底摧毀廟宇。以祖先崇拜為核心的民間信仰體系被認為是封建迷信不再具有合法性。1950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在法律上確認了年輕人戀愛婚姻的自主權,農民尤其是年輕人和婦女進一步從家庭和家族中解脫出來,成為平等的個體。
中國共產黨建立的新政權要在國家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只能向農村汲取。這就要實現(xiàn)農民的組織化,使個體小農的經濟活動能夠服從國家整體經濟發(fā)展的需求?!叭壦校躁牉榛A”的人民公社體制的確立,將傳統(tǒng)的村落社區(qū)“生產隊”作為基層治理的最基本單位。1958年通過集體化運動,將土地歸為集體所有,生產隊長代替家長組織社員進行農田生產,社員通過勞動獲得工分,生產隊長統(tǒng)一分配財產。國家采取兩個步驟推動了家庭的私人化:首先是將家庭從親屬關系的結構中分離,之后再將家庭直接帶入現(xiàn)代社會體制[6]256。這就使得個體家庭的利益必須服從集體的利益,而集體的利益必須服從國家利益,這時候的集體主義是普遍性的集體主義。
通過土地改革、集體化運動、《婚姻法》的頒布以及其他一系列群眾運動,國家摧毀了舊的社會等級與家庭結構,試圖推動集體主義,使農民將其忠誠的對象從家庭轉移到集體,最終到國家那里,將農民從忠誠于家庭的成員變?yōu)樵踊墓瘛_@改變了國家與農民的關系,傳統(tǒng)社會是鄉(xiāng)紳社會,國家要通過鄉(xiāng)紳與農民建立關系,而大集體時代農民直接歸于國家。農民行動建構是宏觀的國家秩序,因此它還需要與之相適應的一套新文化為其提供動力支持。毛澤東時代的新文化以民族復興、實現(xiàn)共產主義、集體主義和為人民服務為價值理念,并以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理想圖景[22]。這幅理想圖景為人們提供了奮斗目標,國家通過不斷改造農民的思想,提高農民的革命覺悟,型塑符合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主義接班人,使其將個體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共產主義事業(yè)中去。毛澤東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具備了既是能動的、又是禁欲的,既是立足世俗、又面向未來的“宗教”氣氛,它掌握了全世界最大、最豐富的精神資源,能夠較快地完成現(xiàn)代化的資本原始積累,實現(xiàn)全民動員[23]。這種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國家本位的價值取向,農民的行動邏輯也由倫理本位的集體主義轉向社會主義國家本位的集體主義。
農民的國家本位的價值取向與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之間也是一種同構關系:共產黨不斷地進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和灌輸,不斷地對農民進行改造,逐漸樹立了國家本位的價值取向,具體表現(xiàn)為農民的集體主義觀,他們采取普遍性的集體主義的行為取向。
然而,在人民公社時期,農民的集體主義的行動邏輯更多的是一種“表達性現(xiàn)實”[24],農民的“損公肥私”、“負攀比”[25]314-316等個體行為則更可能是一種“客觀性現(xiàn)實”。這說明維系舊制度的社會文化心理機制仍然影響著農民的日常行為邏輯?!叭嗣窆缭趥鹘y(tǒng)自然村落的基礎上建筑起了自己的制度大廈,但對于公社制度來說,村落基礎從一開始就具有雙重屬性。村落支撐著公社,因為公社在很多方面與傳統(tǒng)村落同構;村落瓦解著公社,因為農民的原則、村落的原則與公社的原則在一些基本點上相沖突。從人民公社降生的第一天起,公社與農民之間,公社與村落之間就存在著巨大的張力”[25]315。到了人民公社后期,黨放棄了階級斗爭的綱領,將工作中心從政治轉向經濟,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漸漸解除,人民公社日益走向終結。鄉(xiāng)村的農業(yè)集體化運動改變了土地所有制和農業(yè)生產的組織方式,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大多數(shù)農民的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叭壦?,以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制度承認家庭制度的合法性,傳統(tǒng)家庭的許多職能仍然保留著。在人民公社時期,家庭仍是普通農民關注的中心和生活的寄托,家系的綿延仍然是農民的追求,農民繼續(xù)執(zhí)著于倫理本位的價值觀,這種價值取向雖然在改革開放后受到現(xiàn)代市場的沖擊,但是依然強勁地存在。后集體化時代,國家權力逐漸退出私人領域,農民的倫理本位價值觀也就由場面下轉變到場面上了。
然而,農民的倫理本位價值取向其形式與舊的倫理本位有所不同。倫理關系中最重要的是父子關系,在傳統(tǒng)社會中強調的是孝文化,表現(xiàn)為“祖蔭下”的秩序,代際之間是一種反饋模式,表現(xiàn)為對上以及對下的無限責任。然而,隨著大集體時代對宗族以及對祖先崇拜等民間信仰的打破,父權衰落,孝文化式微,鄉(xiāng)村社會逐漸走出“祖蔭”。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在形式上更強調對子孫后代的義務,而不再那么強調對祖先的義務。盡管形式上有變化,但是倫理本位的本質并沒有改變,它仍然強調家系的綿延,而在實現(xiàn)家系綿延的過程中,人們也獲得了一種家族歸屬感。
當農民的價值取向由國家本位回歸于倫理本位后,農民的行為取向是否也由普遍的集體主義向家族集體主義回歸?然而,現(xiàn)有的諸多研究卻發(fā)現(xiàn)農民的行為取向并沒有由此回歸到家族集體主義而是轉變?yōu)閭€人主義。
金耀基認為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由于家的過度發(fā)達,壓制了個人的獨立性,使中國沒有能夠產生類如西方的“個人主義 ”[26]。費孝通對西方個人主義的理解是:“個人是對團體而說的,是分子對全體。在個人主義下,一方面是平等觀念,指在同一團體中各分子地位相等,個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權利;一方面是憲法觀念,指團體不抹殺個人,只能在個人們所愿意交出的一分權利上控制個人。這些觀念必須先假定了團體的存在?!保?]28中國人“個人主義”思想不發(fā)達,可以從缺少“私隱權”觀念上得到消息[27]。然而在大集體時代,已經孕育著個人權利以及個人主義的興起。在大集體時代,國家將鄉(xiāng)村社會的共同體打破了,將個人從家族、宗族中解脫出來,而直接歸于國家。因此,“個性與個人主義的興起是集體化時代國家對本土道德世界予以社會主義改造以及非集體化之后商品生產與消費主義的沖擊所共同作用的結果”[6]261。
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使得每個人都獲得了同等的土地承包權。改革開放打開了長期束縛社會的閘門,執(zhí)著于家庭倫理本位價值取向的農民,他們發(fā)財致富的內在沖動得以釋放,紛紛走出村落,積極地建構村外關系,千方百計去尋找發(fā)財?shù)拈T道。人民公社時期貧窮是一種政治資本,越窮越光榮,而這已經成為一種過去,村落重新建立了財富決定的秩序,也掀起了家庭競爭的潮流[28]。與此同時,現(xiàn)代法律積極向鄉(xiāng)村社會進行滲透。在這個過程中,農民的個人權利意識不斷覺醒,尤其體現(xiàn)在年輕人身上,因為他們更樂于脫離村莊,外出尋求發(fā)展。
20世紀90年代末興起打工潮,農民開始大規(guī)模地流動,村里只剩老年人和小孩,農民越來越脫離村落,即脫域化[9]。打工的興起為農民提供了更大的社會空間,這進一步促進了農民個性和個人主義的發(fā)展。當脫域化發(fā)生后,村落規(guī)范無法再制約個人,村落作為熟人社會的性質也逐漸被消解,出現(xiàn)了半熟人社會化。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農民的村莊面向[29]逐漸向外,村落對于農民的重要性大大降低。農民的關系此時直接體現(xiàn)為國家與農民的雙方關系,在國家權力退出私人領域之后,而村落又無法制約個人,致使個人主義的興起失去了制衡的力量,才帶來了“無公德的個人”的泛濫。個人的權力與義務并不對等,因此這種個人主義不是權利本位上的個人主義。那是否是閻云翔所說的“自我中心式的個人主義”?“個人在最大限度追求個人權利的同時,卻忽視了他們對社會或者他人的道德責任”[6]239。
在傳統(tǒng)社會,個體依附于家庭與村落社區(qū),人們權利的享受只有在盡義務之時,因此,人們沒有個人權利意識,而只有“義務觀”。改革開放后,個體越來越脫離家庭和村落社區(qū),個人的權利意識增強,作為“私”的范圍也發(fā)生變化,宗族已經瓦解、房支也在衰落,人們“私”的最基本單位是核心家庭。所謂的個人主義中的“個人”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單個的個體,而是指中國的私域概念,它是可以伸縮的。當個體的行為取向是從私域出發(fā)時,那么他的行為取向就是個人主義。傳統(tǒng)社會中,農民的行為取向是從公域出發(fā),即他們行動時要遵守村落社區(qū)規(guī)范,所以他們的行為取向是集體主義。但是現(xiàn)代社會中,農民的行為取向主要是從私域出發(fā),他們行動的主要目的是為尋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且在傳統(tǒng)社會中最基本的私域單位指核心家庭,不存在個人。但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私域的范圍逐漸擴展至個人,當前農村社會的“私”主要包括核心家庭和個人。隨著私域范圍擴展至個人,這也就出現(xiàn)了很多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不曾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如兒子已成家的喪偶老太太再婚、父債子不還等等。
然而,農民的個人主義的行為取向并不是自我中心式的,在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下,農民的個人主義行為取向主要以核心家庭的利益為指向,它有其價值追求,并不是一種極端的利己主義。這尤其體現(xiàn)在家庭中親代對子代的關系上。無論親代還是子代,他們的行為取向都是從“私”出發(fā),私的范圍可以伸縮至擴大家庭、核心家庭或者個體,這要看他們所處的不同情境。在代際關系中,親代對子代“向下傾斜”,負有無限責任。這表現(xiàn)在他們不僅要承擔給子女成家的責任,在兒子兒媳婦外出務工后,還要承擔帶孫子的責任,以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不僅如此,他們在年老之后也盡量自己贍養(yǎng)自己,不給兒女增添負擔,一直勞動到不能動為止。對于老年人來說,“私”的范圍是指擴大的家庭。改革開放后,受市場消費主義的影響,年輕人希望能過上城市的生活,為此他們必須努力賺錢以維持這種高消費的生活方式。年輕人一方面以核心家庭的利益為指向,圍繞著小家庭而奮斗奔波,另外一方面對父母進行剝削[6]175,也可以說是獲得父母的扶助,呈現(xiàn)出三代家庭的模式。對于年輕夫婦來說,“私”的范圍是指他們的核心小家庭。而親代與子代對于“私域”范圍的不同界定使得代際關系出現(xiàn)了失衡。
然而,這種失衡的代際關系在農村廣泛存在,即便鄉(xiāng)村社會越來越理性化,代際之間也沒有轉變?yōu)槠降然セ莸慕粨Q關系。在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下,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他們作為親代都以子代為取向,都對子代負有無限責任,這也就使得這種失衡的代際關系獲得了合理性。親代認為對子代負有無限責任,應該竭盡所能幫助子代,不給其添加負擔,子代也認為對親代提出要求理所當然。當年輕人成家生育小孩后,他的身份也轉變?yōu)橛H代,他開始繼承自己父親的角色,主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承擔起對子代的無限責任,以實現(xiàn)家族的延續(xù)。
農民的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與個人主義的行為取向之間既存在一致的地方,也存在沖突。這種沖突主要發(fā)生在行動者對“私域”的范圍界定不一致時,當其達到了一定的界限就會產生沖突。而鄉(xiāng)村社會已經沒有力量來規(guī)制人們過度個人主義的行為,從而產生糾紛。不過,在長期的社會交往中,人們相互之間都很好地把握了這個度,不使得“私域”范圍的界定發(fā)生沖突,出現(xiàn)相互融合的關系。
農民的個人主義行為取向并非是自我中心式的,而是保留著倫理含義。中國的家庭倫理構成中國特色的一個組成部分,并在中國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發(fā)揮著獨特作用,從而表現(xiàn)出與西方現(xiàn)代化很大的不同之處。
農民的行動邏輯經歷了從倫理本位的集體主義到國家本位的集體主義再到倫理本位的個人主義的轉變過程。傳統(tǒng)社會,農民的集體主義行為取向是家族集體主義,它以村落社區(qū)為單位,遵循著“互以對方為重”的行動邏輯。人民公社時期,在國家本位的集體主義社會中,個人直接隸屬于國家之下的集體,集體之外既沒有社會,也沒有個人。它與倫理本位的集體主義行為邏輯存在“表達”與“實踐”的矛盾。人民公社時期,大多數(shù)農民依然保留原有的倫理本位的價值取向,在實際的行動中以家族利益為取向。在后集體化時代,隨著國家權力從集體退出,以及外部市場經濟的影響,農民的行為邏輯轉變?yōu)閭惱肀疚坏膫€人主義。此時的倫理本位在表現(xiàn)形式上有所改變,只強調親代對子代的義務,但其本質不變,依然強調家系的延續(xù),以獲得血緣的認同感與歸屬感。而此時人們的行為取向不再從村落的共同規(guī)范出發(fā),而是遵循私的原則,因此是一種個人主義的行為取向,但它與西方的個人主義不同。
“隨著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個人主義‘謎擬子’經由啟蒙運動和宗教改革的洗禮的‘外顯’所帶來的人本身的個人自主、個人自由和個性解放,為歐洲近現(xiàn)代歷史中在社會秩序的層面上人際間廣泛的契約關系造就了社會條件”[30]。西方社會具有獨立人格的個人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個人之間相互牽制,從而要求形成一種普遍規(guī)則的法律秩序。中國現(xiàn)代社會中的個人是指“私域”,它可以伸縮,不僅僅指具有獨立人格的個人,還包括具有倫理價值追求的家庭和家族。移植于西方的法律是基于具有獨立人格、追求個人權利的個人,但是卻忽視了中國“私域”的最基本單位是核心家庭,這在法律的實踐中必然會出現(xiàn)不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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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法社會學是法學與社會學相互結合的研究領域。它強調以社會學的理論和方法來研究法律問題,以區(qū)別于法學的其他學科。在當下中國法制建設不斷向前推進、社會轉型加速的時期,法社會學作為研究法律與社會關系的學科其重要性無須贅言。近年來,法社會學的研究逐漸繁榮起來,研究成果也日益豐富。本期所刊三篇論文從法社會學的實踐研究角度分別論述了農民行動邏輯的演變過程、裁判說理與社會穩(wěn)定的關系、基層暴力與糾紛解決的途徑等問題,期望能對推動法社會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有所裨益。
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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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2)04-0075-07
2012-03-01
郭星華(1957-),男,湖南湘潭人,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法社會學及農民工問題研究;汪永濤(1984-),女,江西吉安人,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從事法社會學及農村社會學研究。
〔責任編輯:楊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