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很多小說家都曾表示,自己讀的書很雜,尤其是對那些方志、稗史、傳奇、風(fēng)俗讀物感興趣,甚至對植物學(xué)、地理學(xué)或者器物收藏著迷,從而一直保持著自己對世界的好奇。這些貌似平常的偏好后面,其實能說出小說家的態(tài)度:他們對一種生活的了解,對一次生命過程的展開,同樣需要閱讀、調(diào)查、研究和論證。好的小說,有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的——有合身的材料,有細(xì)節(jié)的考據(jù),有對生活本身的精深研究。這表明,小說也是關(guān)于生活、生命的學(xué)問,只不過,這種學(xué)問很特殊,它不是講述知識或物質(zhì)的學(xué)問,而是研究人,研究人的生活世界、生命情狀。所以,小說家也是學(xué)問家,或者換一個詞,是生活家——也就是生活的專家。
對自己所寫的生活,有專門的研究,使自己對這種生活熟悉到一個地步,成為這種生活的專家,這是作為一個好小說家的基本條件。只是,一說到專家,很多人也許會想到教授、學(xué)者、學(xué)究,一絲不茍,迂腐刻板,不聞窗外事,但生活的專家,不該是這種面貌。沈從文先生對專家有一個解釋,大意是說,專家就是有常識的人。你對事物或人群的認(rèn)識,如果達到了專家的水準(zhǔn),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你對事物和人群的了解是否具有常識。常識就是對事物有直覺般的反應(yīng),一目了然,看到了就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瓷器專家,瓷器一到你手里,一看器型、包漿,你就要知道,它是官窯還是民窯,大約產(chǎn)于什么年代;如果你是一個木材專家,一看到木材,就要辨別出它是大紅酸枝、小葉紫檀還是黃花梨;如果是黃花梨,又要知道是海南黃花梨還是越南黃花梨,若是海南黃花梨,又要知道是糠梨還是油梨,是東部料還是西部料,不同的產(chǎn)地,木材的花紋、密度、顏色都是不同的。你對瓷器、木材的直覺,就是常識。
同樣的,小說家也要有對生活和生命的常識,他不僅要儲備知識,還要對生活的情理、生命的邏輯有感知,能領(lǐng)會,他寫的不僅是表層的記憶,也應(yīng)有對人性的深度剖析,進而達到物質(zhì)與精神的綜合。
很多人常常稱《紅樓夢》這樣的小說為百科全書式的小說,這一斷語背后所隱含的意思,正是表明作者對那個時代的生活,包括風(fēng)俗、人情、吃喝、玩樂、器物、甚至建筑,都是具有常識,了如指掌的。假若曹雪芹沒有經(jīng)歷和研究過這種大戶人家的生活,他是不可能寫出《紅樓夢》的。這令我想起脂硯齋的一個點評。在《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第一次進榮國府,有丫鬟來說,王夫人請林姑娘到那邊坐。黛玉隨老嬤嬤進了房,小說是這樣寫的:“正房炕上橫設(shè)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shè)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币话愕娜俗x到這段可能都是不留意的,但脂硯齋卻特意提及三個“舊”字,并說這“三字有神”:“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尚≌f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①確實,假若一個人,從未見識過大戶人家的生活,他是絕對不敢把榮國府的墊子寫舊的,他會以為大戶人家的所有東西都是簇新的、高貴的,殊不知,皇宮里也有廁所,大戶人家也有舊東西。這就好比沒有進過皇宮、見過皇帝的人,想象起皇帝的長相、用度來,必定是不真實的,因為他根本沒有這種常識。假若他要寫作關(guān)于皇宮的小說,就得對此做調(diào)查、研究,甚至考證,寫起來才不會隔,不會顯得外行。
作家賈平凹曾經(jīng)說過,他寫農(nóng)村生活得心應(yīng)手,因為他對農(nóng)村生活最熟悉。他知道自己寫不來皇宮的生活。的確,一個人的青少年記憶往往是最深刻的,絕大多數(shù)作家,一生所寫的題材,都和這種記憶有關(guān)。這就不難解釋,像賈平凹、莫言、遲子建這樣的作家,為何一直都鐘情于鄉(xiāng)村題材。但我記得,賈平凹也提到,陜西還有另外一個作家,葉廣芩,她就能寫好皇宮或大戶人家的生活,她對這種生活,即便沒有見識過,至少也聽聞過。據(jù)說葉廣芩是慈禧太后的侄孫女,清朝最后一位皇太后隆裕太后的親侄女,這個家族背景,當(dāng)然會影響葉廣芩的寫作,她的成長記憶,也必然會和這些或多或少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小說一方面是來源于虛構(gòu),另一方面也離不開作家對生活的觀察、研究。通過鉆研人類的生命世界,進而寫出這一生命世界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這未嘗不是一種做學(xué)問的方式。傳統(tǒng)的學(xué)問,探究的多是知識的譜系、歷史的沿革,而小說作為生命的學(xué)問,目的卻是解析人心世界的微妙和波瀾。福克納說,沒有沖突就沒有小說,米蘭·昆德拉也說,小說的精神即復(fù)雜性,如何寫出這種沖突和復(fù)雜,是大有學(xué)問在里面的。小說和詩歌不同,詩歌可以抒情,“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可以是很好的詩歌,但這種題材要寫成小說,就很難。魯迅曾想把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寫成小說,最終沒寫,也許正是他發(fā)現(xiàn)了小說與詩歌是不同的。心心相印這種感情,只能寫散文或詩歌,小說的構(gòu)成是要有錯位、沖突,故事才會豐富、好看。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如果沒有沖突,不使小脾氣,不鬧別扭,沒有誤會,一見面就你情我愛,那就成了抒情散文,或者愛情詩,就不是小說了。小說講沖突,講豐富性和復(fù)雜性。如何認(rèn)識這種復(fù)雜性與豐富性,這就是學(xué)問,一種生命的學(xué)問。
那么,生命的復(fù)雜性表現(xiàn)在哪幾個方面呢?我用三個詞來概括:變化、積存、落實。
生命首先是一個變化的過程。這種變化,遵循它自身的規(guī)律。我們常說,小說的敘事,要符合情節(jié)和性格的邏輯,這就表明,生命的展開有自己的軌跡,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也有它的線索可循,作家并沒有自由可以天馬行空、肆意安排的。好的作家,都知道約束自己,知道如何貼著人物寫,并跟著人物的命運走,這種寫作的限制,是不可以輕易突破的。一部小說成功與否,一是要看作家有沒寫出生命豐富的變化,二是在變化這一動態(tài)的過程之中,作家是否為每一次的變化提供了足夠充分的證據(jù)。生命的變化,說出生命具有無窮的可能性,它往哪個方向發(fā)展,人物的命運最終會走向哪里,這需要作家提供合理的邏輯,而且這個邏輯要能說服讀者。
邏輯即說服力。說服力越強,小說的真實感就越強,人物就越能立得起來。不少作家藐視這一點,讓他筆下的人物隨意發(fā)生性格或命運的巨變,卻不提供充足的理由;他說服不了讀者,也就無法讓人相信他所寫的是真的。秘魯作家略薩說,小說的說服力是要“縮短小說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在抹去二者界線的同時,努力讓讀者體驗?zāi)切┲e言,仿佛那些謊言就是永恒的真理,那些幻想就是對現(xiàn)實最堅實、可靠的描寫”。②具有強大的寫作說服力,謊言才不再是謊言,虛構(gòu)才不會是任意的編造。
何以很多小說都選擇成長作為主題?其實它要寫的,正是一種生命的變化。成長就是生命不斷地在變化,不斷地從一種境遇走向另一種境遇。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生命在擴展、成熟,也在不斷地自我修正、自我調(diào)整??赡苄栽蕉?,生命就越豐富。
我舉大家所熟悉的金庸小說為例。他的武俠小說,雖被定義為通俗讀物,但他寫得并不粗疏,尤其是在人物塑造的過程中,主人公性格變化的軌跡,金庸安排得很嚴(yán)密、曲折。譬如楊過,前后就有很大的變化。他本是一個流浪小兒,經(jīng)歷過各種挫折和苦難,內(nèi)心世界自然也充滿矛盾、激蕩。他一直想殺了郭靖,以報父仇——他認(rèn)定自己的父親之死與郭靖、黃蓉有關(guān),并想用郭靖的人頭來換那枚救命丹藥。他幾次都有下手的機會,卻一直猶豫,尤其是郭靖在萬軍之中登城墻那次,楊過要殺他很容易,結(jié)果不但沒殺,反而出手救了他。楊過一生不怕別人的威嚇,卻受不了別人的好。他感念孫婆婆、歐陽鋒、郭靖對他的好,尤其為郭靖身上的凜然正氣、家國情懷所感動,最終忘記個人恩仇,臣服于家國之義。到小說的最后,楊過打死蒙古皇帝,萬民向他歡呼之時,他心里想,若不是當(dāng)年有郭伯伯的教誨,自己絕不會有今天,這是很真實的心理自白。這個變化的過程,可謂一波三折、驚心動魄,但金庸為楊過內(nèi)心每一次的變化,提供了合理的心理依據(jù)。小龍女對楊過的評價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贝_實,因著他父親楊康的緣故,很多人對楊過有先入之見,總以為他的心地不好,至少黃蓉是這樣認(rèn)為的。事實上,細(xì)究起來,楊過固然有倔強、油滑、不守理法的一面,但他一生其實沒干什么壞事,相反,他還一次次地舍命救人。他每一次矛盾的背后,其實都藏著很微妙的心事,如何寫出這種微妙,正是檢驗小說家能力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
因此,即便對金庸小說不作整體性的價值判斷,光在塑造人物這點上,我以為他也是比很多小說家高明的。譬如黃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在《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里,她的性格,前后似乎是斷裂的。《射雕英雄傳》里那個聰明、可愛的形象,到《神雕俠侶》就蕩然無存了。尤其是黃蓉對楊過的冷漠、猜疑,一直持續(xù)到了最后,甚至她看自己的女兒郭襄神不守舍,也懷疑是楊過對她干了什么壞事。黃蓉這個形象一度變得可厭。很多人覺得《神雕俠侶》里黃蓉的塑造是失敗的,可此時的黃蓉已是中年,她從少年的聰明、可愛,變成中年的世故、多疑,從內(nèi)在邏輯上說,卻有其性格上的合理性——太聰明的人,往往容易把人往壞處想,也容易猜疑,難以信任人,因為她認(rèn)為自己能洞穿一切。這就好比一個受過太多苦難和挫折的人,往往有一顆軟弱的心。楊過就是這樣的人。即便他不喜歡黃蓉,但也受不了黃蓉偶爾流露出來的對他的好。在那次英雄大會上,黃蓉曾對楊過有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楊過被感動了,當(dāng)下就對黃蓉說,郭伯母,其實我有很多事情都瞞著你,我今天都給你說了。但黃蓉那時有孕在身,沒精力聽他說。這就是楊過的軟弱,很動人。這點很像張無忌。張無忌小的時候,也經(jīng)受了很多苦,所以也受不了別人對他好,甚至像朱長齡、朱九真對他的好,明顯是假的,他也不易識破,因為他軟弱的內(nèi)心需要這些。后來,周芷若對他好,他就更沒防范能力了,幾乎整個人都受制于周芷若了,張無忌的命運和遭際,也可謂是這種性格邏輯在其中起作用。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一種性格又有一種邏輯在里面。再專斷的作家,也不能隨意設(shè)計情節(jié),更不能忽視細(xì)節(jié)和場面中潛藏的情理。郭靖和黃蓉的性格是不同的,他們的思想、言談也就不同;楊過和小龍女的性格也是不同的,他們的志趣、處世也就不同。小龍女一直生活在古墓里面,之前沒有進入過俗世,自然也就不必理會俗世的眼光,所以她公開說,自己要做楊過的妻子。當(dāng)黃蓉告訴她,師徒結(jié)婚違反禮法,別人會因此瞧你不起時,她馬上反問:“別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緊?”這話說得驚世駭俗,但小龍女與世隔絕,不通人情世故,說得很自然,她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或者也沒覺得別人的看法多么重要,她的心只專注于自己所愛的人。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當(dāng)她知道自己被尹志平侮辱的真相后,內(nèi)心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想象的。她覺得自己已不清白,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愛楊過了。這真是一件無比悲慘的事情。但她沒有處世經(jīng)驗,即便知道壞人是尹志平,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茫然地一路跟著尹志平。后來,小龍女力戰(zhàn)金輪法王,臨危之際,尹志平用自己背脊替她硬擋了一次法王的金輪,她見尹志平為了救自己,受了致命重傷,“一剎那間,滿腔憎恨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苦如此?”這是第一次的變化。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原諒了我么?”小龍女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以為楊過嘴上說要和郭芙成親,原因就在于他已知道自己受辱于尹志平的真相,“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zhuǎn)為憎恨,憤怒之情卻比先前又增了幾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這是第二次的變化。到后來,楊過出現(xiàn),小龍女對楊過說:“他舍命救我,你也別再為難他??傊?,是我命苦?!边@是第三次的變化。③從茫然、憎恨、憐憫,再到憎恨、憤怒、悲苦,這個過程,情緒變化既細(xì)膩、微妙,又合情合理,和小龍女的性格、遭遇結(jié)合得絲絲入扣。這種對生命變化的精微描繪,使小說對人心的勘探,變得生動而豐盈,它如同一次學(xué)術(shù)論證,證據(jù)綿密,邏輯謹(jǐn)嚴(yán),生命的存在,就由此變得無可辯駁。
除了變化,生命還是一個積存的過程。有變化,也有沉淀、積存,有不變的一面。生命的積存,包含著記憶、經(jīng)驗、環(huán)境等等對他的影響——他并非天生就是這樣的人,而是一步步成長為這樣的人的。寫出這種生命積存對一個人的影響,就能把生命的抉擇、境況解析得更合邏輯。變化是動態(tài)的一面,積存是相對靜態(tài)的,是一種累加,小說就是要寫出這兩者交織在一起的豐富景象。很多作家只寫生命的當(dāng)下狀態(tài),而忽略了每一個生命背后都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每一個生命本身都是一部小歷史,人物塑造就會顯得單薄;不明了生命是怎么走過來的,也就很難寫好生命該往哪里去。
生命不僅是一種此在,它也是曾在和將在。此在、曾在、將在,三者的統(tǒng)一,才是完整的生命。
此在是曾在的積存,將在又是此在的積存。一邊變化,一邊積存,這就構(gòu)成了生命的復(fù)雜面貌。譬如郭靖,木衲厚道,性格中有單純透徹的一面,但他身上,同樣有家族、環(huán)境、師友對他的影響。他是郭嘯天的遺腹子,他的父親雖然沒有機會對他言傳身教,但父親的精神還是積存在了他的身上:一是通過他的母親李萍,一是通過他的師傅江南七怪,他們不斷地給他講述父親的故事,父親那種民族氣節(jié)、英雄道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積存。江南七怪彼此之間的情義,也是一種積存,影響了郭靖重諾、重義的性格。還有,蒙古大漠這種生長環(huán)境,對郭靖也是一種生命的記憶,他的豪爽、豁達、廣交朋友,作為一種積存,即便回到了江南,也未有絲毫改變。他第一次見黃蓉,就把成吉思汗贈他的四個金元寶,分了兩個給黃蓉;他見黃蓉冷了,就把自己的貂皮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黃蓉故意試探他,向他要汗血寶馬,他也爽快地答應(yīng),他看重朋友過于一切名貴的物質(zhì)——這些,可謂都是他在蒙古生活的積存。假如郭靖從小生活在秀麗的江南,就未必能夠如此大方。大漠的成長背景不僅影響郭靖的性格,也影響他的體格、武功。桃花島選婿那次,他們站在樹上比武,郭靖比歐陽克后面落地,就在于他摔下來要著地那一瞬間,用蒙古的摔跤術(shù),倒勾了歐陽克一腳——在不經(jīng)意間,這些成長的積存就會表現(xiàn)出來。這就好比韋小寶,他成長于妓院,妓院的習(xí)氣、語言、思維,就自然積存在了他身上。他初進皇宮,看這好大一個院子,想到的是比揚州最大的妓院還大;他發(fā)了財,想到的也是回?fù)P州去開妓院;他罵人,是把人比喻為婊子;他臉皮厚,也和妓院的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能夠在皇宮里如魚得水,實在是得益于他在妓院的見識——就著阿諛奉承、爾虞我詐這點而言,皇宮和妓院確實有著驚人的一致。
因此,作家在處理人物的遭際、命運時,并不是興之所至的,他要顧及人物的記憶和積存;生命的細(xì)節(jié)之間,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個人會如何做事,會說什么話,是由這個人的經(jīng)歷、性格所決定的,作家不能任意把自己的意思強加給人物。人物在小說中,發(fā)展到一定的時候,是會自己走路的;好的小說,就是要讓人物直接站出來說話,并讓小說中寫到的細(xì)節(jié)都勾連、編織在一起——作家寫什么,不寫什么,要遵循藝術(shù)的邏輯,正如契訶夫所說,你開頭若是寫到了一把槍,后面就得讓它打響,要不這把槍就沒必要掛在那里。這令我想起《鹿鼎記》里,抄鰲拜的家時,韋小寶得了兩件寶貝,一是防身背心,二是名貴寶劍,這兩樣?xùn)|西,在后面的情節(jié)中多次出現(xiàn),并一次次幫韋小寶死里逃生。這是很小的一個例子,但金庸處理得也不馬虎。事實上,無論韋小寶說話、行事、習(xí)武,金庸都在敘事中呼應(yīng)著韋小寶生命中的積存,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的塑造,也是如此。
這其實就是小說的針腳。針腳下得越綿密,生命就越立體、飽滿,人物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不可否認(rèn),二十世紀(jì)以來,能讓讀者記住小說主人公名字的作家,以魯迅和金庸為最。尤其是金庸的人物名,很多讀者一口氣就能說出幾十個,這是任何一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無法與之相比的。他的小說深入人心,他所創(chuàng)造的語言與人物形象,也都進入了讀者的日常生活。小說的語言,能夠成為公眾日常語言的一部分,它就接近于經(jīng)典了。我們經(jīng)常形容一個人像豬八戒,或者像祥林嫂,但不必專門解釋豬八戒和祥林嫂分別出自哪部小說,一般的人,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這就是經(jīng)典的魅力。當(dāng)代作家中,惟有金庸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能被人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說一個人像韋小寶或岳不群,說某人與某人“華山論劍”,一般的人,也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我們還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記者直接用金庸的人物名做標(biāo)題,根本無須多加解釋,比如,喬布斯要辭職了,報紙用的標(biāo)題是“喬幫主,別走?。 ?;有個魔術(shù)師表演在泰晤士河上行走,第二天報紙的標(biāo)題是“魔術(shù)師泰晤士河上凌波微步”;杭州有人能在繩子上睡覺,報紙就說“杭州街頭驚現(xiàn)‘小龍女’”……沒有編輯覺得需要向讀者解釋,“喬幫主”、“小龍女”是誰,也沒有記者會擔(dān)心“凌波微步”被人誤讀,這就是金庸的大眾性。他的小說語言,早已滲透到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甚至,在金庸的小說中,即便是次要人物,那些著墨不多的人物,也常常令人難以忘懷。比如《天龍八部》里的南海鱷神,憨直,可笑,栩栩如生,又比如阿碧,遠沒有阿朱重要,是小說中可有可無的一個角色,但到小說的最后,阿碧再一次出現(xiàn),特別是她在慕容復(fù)的瘋話中邊掉眼淚邊給孩子們發(fā)糖果的畫面,一下就把她的癡心和傷感呈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用很少的語言,或寥寥幾個細(xì)節(jié),有時就能把一個人立起來,這不是一般作家都有的能力。金庸經(jīng)常把虛構(gòu)與歷史,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鑲嵌得嚴(yán)絲合縫,除了他長于對話和細(xì)節(jié)的雕刻,也得力于他對生命世界的把握中,很好地平衡了變化與積存之間的關(guān)系。
有了變化和積存,生命還需要落實。所謂落實,就是要有歸宿,要找尋到活著的方向和意義。如何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如何才能活出意義來?再喧囂或麻木的心靈,也總會有那么一些時刻,是在追問和沉思這些問題的。有人說,連中國很多單位的門衛(wèi),都成哲學(xué)家了,一開口就問來訪者: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這種人類生存的根本之問,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都需面對。應(yīng)答者的聲音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但生命渴望落實、渴望找到棲居地的愿望也不會消失。就像那些俠客,浪跡江湖,快意恩仇,但總有一天,都會像蕭峰對阿朱所說的那樣,渴望過上遠離江湖,到雁門關(guān)外打獵放牧的生活,這是生命深處的吁求,也是人類無法釋懷的一種夢想。
金庸的小說,也為生命的落實提供了自己的角度:歸隱。退出江湖,到一個小島,或無名之地,過上超然、有愛的生活,這幾乎成了金庸筆下的主人公共同向往的歸宿。他們也曾憤然于世間,也曾置生死于不顧,也曾傷心和痛苦,最終,幾乎都選擇了歸隱。陳家洛歸隱于回疆;袁承志歸隱于海外;楊過、小龍女歸隱于古墓;郭襄歸隱于峨眉;張無忌歸隱于為趙敏畫眉;令狐沖、任盈盈歸隱于江湖上的無名之地;就連混世魔王韋小寶,最終也帶著老婆孩子歸隱于江南一帶。真正死于江湖或戰(zhàn)場的,只有郭靖、蕭峰等很少的幾個。金庸曾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劉正風(fēng)追求藝術(shù)上的自由,重視莫逆于心的友誼,想金盆洗手;梅莊四友盼望在孤山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他們都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quán)力斗爭不容許。對于郭靖那樣舍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德上當(dāng)有更大的肯定。”④確實,郭靖這種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精神,體現(xiàn)出的是典型的儒家價值觀,這在金庸早期的小說中,是一種主流思想,陳家洛、袁承志和郭靖,都可稱之為儒家俠。但金庸越往后寫,就越傾向道家思想,道家俠的形象越來越多,如楊過、令狐沖、張無忌,都追求自由的心性和個人價值的抒發(fā),看重個體的感情實現(xiàn),也愿意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相比之下,感時憂國的精神就在他們的生命中,慢慢退到幕后了。
很多作家,早期尖銳,后來轉(zhuǎn)向莊禪思想,其實都是這種人生哲學(xué)在起作用,像余華從《現(xiàn)實一種》到《活著》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思想路徑。劉小楓把中國人和西方人的這種精神差異,概括為“拯救與逍遙”。西方有曠野呼告的精神,有約伯式的來自內(nèi)心深淵的懊悔,他們拒絕與現(xiàn)實和解,假若沒有拯救者降臨,就會走向分裂或死亡。中國文化則為無法突圍的生存困境,準(zhǔn)備了遺忘或逍遙的精神逃路。
許多中國人,他們一邊張揚儒家價值,一邊卻踐行著道家思想,儒家可能是主體,但道家、佛家的思想也深深影響著中國人的人生,所謂得意的時候是儒家,失意的時候是道家,絕望的時候又成了佛家。這樣的人生是立體的,有彈性的,不在一棵樹上吊死,也不會一條道走到黑。有人戲言,中國文學(xué)不深刻,是因為中國作家自殺的少。中國人有自己的精神消解機制,很少走絕路,原因就在于他的人生思想是儒、道、釋三位一體的,他對生活有著很強的適應(yīng)力,同時也相對缺少了向存在深淵進發(fā)的勇氣。年輕的時候,都想有所作為,干一番事業(yè),是典型的儒家。到一定年齡,假若事業(yè)受挫、身體衰朽,多數(shù)的中國人又都成了道家,推崇不爭,向往怡然、沖淡的人生境界,于是,開始養(yǎng)花,釣魚、刻章、練字、畫畫、旅行,頤養(yǎng)性情,淡泊名利,背后未嘗不是藏著對社會不同程度的厭倦和失望。假若精神危機加劇,無路可走,中國人還可選擇出家,望斷俗世,看空一切,使自己成為一個寂然無欲之人。
中國人的人生認(rèn)識并不單一,而是復(fù)雜、多變,表面是儒家,骨子里卻很可能是道家,甚至法家。金庸的小說寫出了這種復(fù)雜性,他筆下那些俠客,構(gòu)成了中國人生命中的不同側(cè)面,而歸隱這一主題的凸顯,又為這種生命的落實,提供了一條出路。歸隱未必是現(xiàn)實的,卻暗含著中國人內(nèi)心那種隱秘的夢想。沖突消解了,痛苦釋懷了,一切名利爭競也都放下了,最終為自己的內(nèi)心找到了一個可以安靜下來的棲居的地方,這種落實感,正是文學(xué)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命趨于完滿的幻境。
小說表達的是生命的哲學(xué),它和現(xiàn)實中的人類,共享著同一個生命世界。如何把這個世界里那些精微的感受、變化解析出來,并使之成為壯觀的生命景象,這是小說的使命。生命是變化、積存、落實的過程,它作為一種具體的存在,展開得越豐富、合理,這個生命世界就越具說服力、感染力。生命不是抽象的線條、結(jié)論,不是一個粗疏的流程,它的欣喜與嘆息,成長與受挫,變化與積存,共同構(gòu)成了生命的形狀,寫作既是對這一生命情狀的觀察、確認(rèn),也是對它的研究、描述、塑造;它以一種人性鉆探另一種人性,以一個生命撫慰另一個生命,進而實現(xiàn)作家與人物之間的深度對話。
因此,小說既是語言的奇觀,也是生命的學(xué)問。⑤
注釋:
①曹雪芹、高鶚著,脂硯齋、王希廉點評:《紅樓夢》(全二冊),第三回,中華書局,2009年。
②[秘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第30頁,趙德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③參見金庸:《神雕俠侶》,第二十六回,第二十七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
④金庸:《笑傲江湖·后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
⑤本文是作者的課堂講課實錄,為《小說之道》這一講的第二部分,根據(jù)錄音整理、修改而成。整理者為滕斌,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