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麗
孫頻的小說有種心理學的特質(zhì),其人物仿佛是以“精神分析法”一揮而就的,他們的一切行動均可以找到心理的誘因,而心理也給人物的行動提供了足夠的動力。在孫頻看來,人物的行動是內(nèi)在心理的外顯,她所要做的就是奮力剝離行動的外殼,發(fā)掘生命的本質(zhì),展示苦境、壓抑之下的孤獨靈魂。男人的“苦”和女人的“一口氣”,壓抑與補償,堅守與反抗,清醒與絕望,共同構成了她小說的蒼涼底色。
《凌波渡》(《鐘山》2012年第3期)匯聚了孫頻諸多小說的共通元素,在王林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江子浩(《魚吻》)的影子,在陳芬園的身上我們可以嗅到孟青提(《醉長安》)的濃郁氣息,所不同的是,她更凸出錯位人生(成長的錯位,理想與現(xiàn)實的錯位等)帶來的渴望與疼痛,并在蒼涼與絕望中傾注著對人物的理解與關懷。
一
《凌波渡》寫了王林和陳芬園這兩個“異類”與眾不同的大學生活。他們違背正常的生命軌跡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憑著非凡的毅力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在大學里,他們試圖將曾經(jīng)的壓抑盡情釋放,渴望得到世人的認可與欣賞,卻深陷更為孤獨的境地。
按照常理,苦難是解讀寒門之子成材的文化密碼,他們身上理應貼上“勤奮、樸實、優(yōu)異”等標簽,其校園生活與人生軌跡也因這標簽而“循規(guī)蹈矩”。但孫頻卻一反常態(tài),僅寫王林的“怪”,特別是他的傾訴欲望,從而將審視的目光直抵苦難背后的精神腹地。在王林這里,他的苦難、孤僻、冷漠、嘲諷均是為了確保其與眾不同的感覺。原本羞于示人的東西(如那漁網(wǎng)般的破內(nèi)褲),王林卻一再公之于眾,大有抉心自食的勇氣。這幾乎就是一種刻意的展覽,在展覽的過程中,他亟待換來眾人由衷的欣賞。他又窮又老,又禿頭又有病,苦難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資本。他的傾訴就是捍衛(wèi)自己資本的一種方式。在傾訴的過程中,他不斷以詰問的語氣強調(diào)自己的苦是獨一無二的,自己也是少有的。起初,那些天之驕子聽到他的故事時,還肅然起敬,自愧弗如;緊接著他們出于好奇心的饜足,迫切地想聽他的故事,并刻意制造一種說書的氛圍由他傾訴;再后來,他們就厭倦了,決不允許他有開口的機會……王林的故事如同祥林嫂的故事一樣,“經(jīng)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成了挖到底的“廢礦”,被人們“唾棄”了。此外,我們還應注意到,王林的另一種傾訴:十年之苦的打油詩。他執(zhí)拗地在馬哲、思修等考卷的主觀題答題紙上寫上它,借用“詩歌”這種手段來訴說自己的“苦”。很顯然,答非所問是不能期待一個好分數(shù)的。但王林卻不這么看,他堅持認為是自己所受的苦沒有得到認可的緣故。
二
以服飾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是《凌波渡》的重要特色,這集中體現(xiàn)在陳芬園的形象塑造上。陳芬園可謂獨特的“這一個”,在傾訴欲望上,她堪稱“祥林嫂”;在對奇裝異服的追求上,她又堪比張愛玲。孫頻是喜歡張愛玲的,的確,這篇小說充溢著張愛玲的味道,尤其是陳芬園對衣服的畸形熱愛。
陳芬園的衣服實乃校園一絕,她追求的是“衣不驚人死不休”。王林是以“苦”壓倒眾人的,而陳芬園是以“衣服”逼倒眾人的。就衣服的場合而言,陳芬園是不分的,她也絲毫沒有場合的概念(如白天她穿著拖到腳跟的晚禮服,幾乎將整個背都露了出來)。她所穿的衣服基本上與學生的身份不相符,與校園的氛圍不協(xié)調(diào);就衣服的色彩而言,陳芬園追求濃稠、刺激、明艷的亮色(以綠色為主),它們是蓬勃青春和盎然生機的象征。在色彩的搭配上,她又追求“參差的對照”,各種犯沖的顏色偏偏搭在一起,給人一種叛逆之感;就衣服的樣式而言,陳芬園追求出奇出新。她既是設計師又是裁縫,將買回來的衣服重新裁剪,設計成符合她風格的衣服……一言以蔽之,她像個時裝模特一樣,時刻活在舞臺上,將所有女生不敢穿的衣服穿在身上,將一生可能穿的衣服都穿一遍,活脫脫一個張愛玲。
服飾是人的第二語言,它是人們精神世界的隱秘通道。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寫道:“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睂﹃惙覉@來說,那些衣服更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和注解。以奇裝炫人的她,并非為了鶴立雞群,而是顯示一種飛揚跋扈的人生姿態(tài)。作為一個不甘平庸的人,陳芬園放棄了中學教師的職業(yè),重返校園,受盡歧視,倍感壓抑。她十八歲的青春沒來及綻放就匆匆結束了,而生活拮據(jù)的她更是困守在兩件衣服里,這一切又必須接受別人審視的目光。在如愿以償?shù)乜忌献詈玫拇髮W之后,她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本肆無忌憚了,有足夠的理由去要求補償。她要用衣服去激活已經(jīng)遠逝的青春,去填滿生命的缺口。因此,她將一年當別人的三年或十年來過,如同一個“收藏歲月的容器”,盡情地活在自己的衣服里。
我們不得不佩服孫頻對人物心理的把握,她不動聲色讓陳芬園盛裝出場,然后再血淋淋地撕開這濃艷的衣裝,告訴我們,它背后藏著怎樣的一個靈魂。小說用了一個形象比喻,衣服是殼。陳芬園需要借助衣服來達到一種畸形的心理平衡,對她而言,設計自己的衣服即是設計自己的人生,她的用力和較勁都體現(xiàn)在衣服上,她難以訴說的孤獨和失重感也體現(xiàn)在衣服上。然而,衣服在某種程度上也囚禁了陳芬園,小說屢次寫到“蛹”,就暗含了這一點。更何況,服裝表演在制造距離的同時,也制造了一種假象,人們看到的只是衣服,而沒有看到困守在衣服里那掙扎的靈魂?,F(xiàn)實一點點咬嚙著陳芬園,但她只有在王林面前才松弛下來,才將堅硬外殼之下蜷伏的壓抑靈魂給展現(xiàn)出來。也只有在她的哭泣中,我們才會明白,再喧嘩再濃烈的衣服都無濟于事,都遮不住那蒼涼的人生底色。
三
王林和陳芬園均因極度壓抑而尋求某種補償,藉此平衡他們的心理焦慮。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看似泰然自若,實則黯然傷神。這里面既有知音難覓的孤獨感和難以確認自我的焦慮感,更有個人與世界無法對抗的虛無感和幻滅感。
什么才能證明他們這樣活過?最好的大學嗎?答案不置可否。盡管,孫頻是將王、陳二人當做舞臺的真正主角來寫的,也將校園的其他人視為背景,但這并沒有改變二人的根本處境,他們依然孤獨。這種孤獨不是卓爾不群的孤獨,是作為“異類”而無法獲得理解與欣賞的那種孤獨。這個時候,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式來和外界對抗,王林選擇了“退”,他退守在自己的堡壘里,用“背單詞”來對抗世界的虛無。陳芬園選擇了“索取”和“主動出擊”,用尋找“優(yōu)秀的男人”來證明自己的不落凡俗。
不難發(fā)現(xiàn),王陳二人的痛苦是一種清醒的痛苦,在看透生活的本質(zhì)之后,他們自棄于眾,備受痛苦的煎熬。王林強調(diào)即便自己吃過太多苦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要求補償,隨心所欲地活在自我之中,畢竟有些東西放錯地方就一錢不值。陳芬園知道這一點嗎?很顯然,她也知道:
我早就想明白了,其實誰都沒有欠我。我經(jīng)常問自己,我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這步來了?……我不允許自己過那種平庸的凡俗的生活,我就那么一點驕傲,我一定要拼死去保護它?!谑俏揖妥叩搅爽F(xiàn)在。我問自己那個最開始的源頭究竟是哪里?我也回答不了自己,只要錯開一步,后面整個就面目全非了。我以為千辛萬苦來到這所大學是圓了自己的夢,是捍衛(wèi)了我的驕傲,一切都可以重新活過了,我想給自己機會重新活過。我讓自己遠離凡俗,遠離平庸,卻不知道那其實是走在水面上的,其實不過是凌波虛步,一腳踩下去,下面就是空的。
這是一個被驕傲灼傷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不過是“凌波虛步”,卻要不斷地和絕望做斗爭?!昂葱l(wèi)”這個詞本身就帶有悲壯的意味,陳芬園始終不肯向生活妥協(xié),但若求得世人的證明就必須與世俗建立某種關聯(lián),也必須承受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裂隙所帶來的失落感。但陳芬園做不到這一點,她只好在絕望中離開。這也是她不能接受王林的原因。一方面,她害怕一種“深刻的同情”,害怕別人洞曉自己,她要永遠保持一種驕傲;另一方面,王林是另一個“自己”,自我是無法確證自我的,他們之間只有惺惺相惜,絕無真正的相互欣賞。
孫頻說維持她小說一直向前的氣質(zhì)是“絕望,清醒,渴望,悲憫和愛”。她將現(xiàn)實中極度匱乏之人的“大絕望”和“大渴望”寫得異常驚心動魄,讓人不由得心生一種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