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熹

當蘇童的《河岸》在敘事后半段脫離了對文革自身的專注，當賈平凹的《古爐》僅僅凝視著一個村的世界，當傷痕、反思的文學創(chuàng)作將文革敘述重復成為一種固定模式，當王朔式的調侃解構導向了文革的消費化敘事，當文革漸漸成為寫作的背景，成為一個遙遠的文學記憶時，閻連科的《四書》不啻是一個新的開拓。他用寓言式的手法建構了一個懸浮的世界來裝置他的文革世界，（也許可以增加對《蒼蠅》的映照）閻連科給我們帶來的是一個完整的，透明的世界，我們帶著距離觀看，思考，我們能夠有更多的空間來反思，喟嘆。也正因為此，《四書》在大框架上就獲得了一種反思的深度。

如果說閻連科成功的在文革這個題材上建立了廟宇似的宏大結構，那么在他建筑的廟宇內部，他同樣成功的完成了精致的內部構建。是的，這是一部結構精致的書。章節(jié)的命名呼應著《四書》這個書名：《天的孩子》、《故道》、《罪人錄》和《新西西佛斯神話》既是《四書》的小節(jié)，也是四本獨立的書名，而四本書中的章節(jié)被截取和組合，構成了《四書》這個全新的整體。在《四書》的最終章《書稿》一節(jié)，閻連科現(xiàn)身了，講述這四部書的前世今生：

關于這“四書”中的《罪人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作為歷史史料出版的。而作家的《故道》這部將近五百頁的紀實書，直到二○○二年前后才出版，時過境遷，反響平平，無聲無息。而《天的孩子》這一本，是我?guī)啄昵霸谝粋€舊書攤上買到的，作者的署名處，寫著這樣兩個字：佚名。出版者是中國典籍神話出版社。唯一沒有出版的，是學者那本思考數(shù)年、沒有寫完的《新西西佛斯神話》的哲學隨筆稿。

閻連科的此番現(xiàn)身有著雙重意義。他讓我們更加明晰的察覺到《四書》結構的精致，原來那些不同的敘述方式呼應著不同的著書者，而更重要的是，閻連科的此番現(xiàn)身，讓我們從閱讀的完整性中脫離，讓我們意識到原來我們漸漸適應的那些跳躍的、風格不同的敘述，原來以為正在欣賞的小說家先鋒的敘述方式，它們不是為炫耀技巧而存在，它們是因為真實而存在?！短斓暮⒆印贩率ソ?jīng)風格的句式，穿插著《罪人錄》文革式的口號標語，還流淌著《故道》對育新區(qū)細膩的講述，以及《新西西佛斯神話》充滿寓言和哲理的卒章顯志，這些風格相異的文字使《四書》不僅僅在敘述一個已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而是指向神秘的遠古，指向開闊的初始，也指向似乎一直懸掛在全人類頭頂?shù)拿\。而小說呈現(xiàn)的寓言式風格被小說結尾的仿真敘述沖擊消解了。原來我們看的不是某個寓言，某種神話，我們看到的是一本娓娓道來歷史的書，這些歷史是我們切身經(jīng)歷的，是我們無法擺脫的印跡。

而閻連科的出現(xiàn)卻也宣告了作者的退位。當然，這里的“隱退的作者”不是閻連科，而是我們讀者所假象的、將《四書》作為一個整體來創(chuàng)作的作者。我愿意將《四書》看作不僅是由四本相關聯(lián)的書構成的整體，更是一本由書寫作的書。此番感覺就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寧娜》，美麗的婦人從字里行間活了過來，擺脫作家的控制走向鐵路、選擇死亡?！端臅防锏臅ハ嘣杏?，互相印證闡釋，形成書本之間隱秘的對話?！短斓暮⒆印防镂覀冎懒恕蹲锶虽洝返拇嬖冢仓懒恕皩W者”隱秘寫成的《新西西佛斯神話》；《故道》中“作家”一直喃喃要寫一本書，“我要寫一部真正善良的書，不為孩子，不為國家，也不為這個民族和讀者，僅僅為了我自己”而這本真正善良的書正是我們一直閱讀的章節(jié)“故道”——“作家”說“我確定我的書名為《故道》”；《新西西佛斯神話》里西西佛斯承擔由上往下推巨石的那座山坡，正是《天的孩子》里“宗教”和“孩子”去鎮(zhèn)上獻黑沙鐵時碰見的那座顛倒重力定律的怪坡，西西佛斯遇見的，愛上的小孩正是“天的孩子”；而“孩子”為了取暖燒掉的所謂禁書，《魏晉七賢》《野草》《唐宋律》《高老頭》《羅密歐與朱麗葉》《少年維特之煩惱》《大衛(wèi)·科波菲爾》《石頭記》等，突兀的又固執(zhí)的在被絢爛的火焰埋葬前，將自己的名字告知讀者，譬如一塊聳立在黃河岸上的墓志銘。這是一部由書寫作的書，當“作家”意識到自己應當用筆記下這一切，不為“孩子”，不為國家，不為紅花，不為五星，當“作家”天啟般覺得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應當被命名為《故道》時，由《故道》組成的章節(jié)才真正顯現(xiàn)了魅力，“作家”這個形象才真正變得立體和豐滿。如果將“作家”“確定我的書名為《故道》”那一刻作《故道》一書自覺的標志，那么此前的《故道》僅僅是作為《四書》的章節(jié)存在，行文中采用的第三視角敘事方式僅僅同《罪人錄》、《天的孩子》產(chǎn)生一種補充的效果；而此后的《故道》具備了獨立于其它三本書的特質，甚至在《故道》中存活的“作家”也從此具備了肉身。那個只會流水賬般記錄育新區(qū)大小瑣事的“作家”突然間喚醒了自己的鼻子，他聞到了“劈柴的木香味，濃得仿佛讓人走進了油坊間。從燒柴上滴出的木油汁，一滴滴呈著紅色落在火道邊，然后又因炙烤和火溫，嘭的一聲燃起來。那木汁的香味吞進肚子里”；他的耳朵被打開了，他“聽見了來自地面碎細吱吱的響，以為那是來自大地和田野夜間必有的聲息和細語，尤其在星星高掛、月亮當空、萬籟俱靜的子夜中，月光和星光落在地面的游移會有那水流似的響，還有這荒野間草長花開在子夜時的神秘響聲和語音”，他“隱隱細細地聽到我的枕頭下有蛐蛐爬動的聲響走進我的耳朵里……我聽到來自麥田那邊麥棵和草根在沙土地下跑動的腳步聲，似乎還有你爭我奪的扯拽和不安，仿佛那些麥苗、草根在地下打架樣；他的眼睛重獲了新生，他看到“天上血雨漫舞，如半銀半紅、一絲絲透明的細柱扭著身子豎在麥地間。臉和地面垂直時，穿過那紅白相間的雨簾雨帳朝前看，能看到雨外晴天處的太陽光明彤照，金黃燦然，如燃在大地漫卷在遠處的火”。

伴隨著感覺的鮮活，“作家”的人性也得到了復蘇。事實上不止是“作家”，“宗教”、“音樂”、“學者”、“孩子”、整個育新區(qū)的罪人、這些曾經(jīng)的知識分子都在此后經(jīng)歷著人性的磨練與考驗。我仍然愿意將《故道》的自覺作為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前，育新區(qū)的人們還承受著回家的誘惑，他們在紅花五星的機制下勞作，生活，互相監(jiān)視；在對家人的思念和渴望中，放棄自己的常識，放低自己的尊嚴；在此之前，“孩子”還經(jīng)歷著前往京城的誘惑，像一名初生的嬰孩般不顧一切，爭報產(chǎn)量，損毀自然，大煉鋼鐵；在此之前，“宗教”還無法放棄自己的信仰，圣母瑪利亞的畫像和黑色封面的《圣經(jīng)》是他甘愿用肉身護衛(wèi)的；在此之前，“音樂”還沉浸在和“學者”隱秘的戀情里，神諭般的夢讓她墮落至此，卻也找到了心中最愛；在此之前，“學者”還為了給“音樂”掙得永久離開育新區(qū)的五星，拋開自己的理性和清高，游離在大眾之外；在此之前，“作家”還只受著五顆五星的誘惑，監(jiān)視同僚，記錄言行，討好“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育新區(qū)的人們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甚至那些逐漸增加的紅花五星還帶給他們仿佛近在咫尺的希望，和遙遠的家的影子。而在此之后，發(fā)生在“孩子”帳篷的大火不僅燒毀了“孩子”的獎狀，還燒毀了屬于育新區(qū)罪人們的紅花和五星。謊言，猜忌彌漫著曾經(jīng)有條不紊的育新區(qū)；憤怒，嫉妒使這些曾經(jīng)的知識分子用最粗俗的語言，用最原始的方式懲罰那通過出賣而率先拿到五顆五星、偷偷離開育新區(qū)的“作家”。當尿液被自然的視為侮辱的手段，當生殖器被坦然的當作懲罰的武器，育新區(qū)的生存環(huán)境已經(jīng)退回到人類初始的蒙昧狀態(tài)。我們曾經(jīng)沖破黑暗時代的勇氣、我們經(jīng)歷啟蒙后的痛并快樂、我們掌握了自然規(guī)律時的興奮、我們探索著科學邊界的小心翼翼和宏圖壯志、我們改善著人和人之間相處原則的欣慰，這一切被一場映紅了天邊的火燒為灰燼。罪人們拋卻了所有獲得的紅花五星、他們因承受回家的誘惑而獲得的寧靜，在這場火光沖天中變?yōu)闉跤?。這一刻催生的謊言猜忌和憤怒嫉妒，亦如《新西西佛斯神話》中的西西佛斯“開始懊悔他在山的那邊路上碰到的那孩子，懊悔他對那個孩子的愛”。不同的是，西西佛斯在新的懲罰中重新找到了寧靜：“他越過神的懲處看到了山下的禪院和俗世炊煙圖。他愛上了這俗世的禪院煙圖”，而育新區(qū)的罪人們卻在繼大火之后再次面臨著大饑荒的考驗。這是來自神的懲罰，“神說話：‘人都狂妄了，讓他們白白滴血勞作吧。’”這是對我們無限自信的懲罰，這是對我們熱衷現(xiàn)世的懲罰，這是對我們惰性的懲罰，因為“惰性產(chǎn)生從適，從適蘊涵力量”，而這力量是摒棄了獨立而理性的思考換得的，這力量源自各種不同的誘惑。

正因為我們不是于懲罰中找到存在意義的西西佛斯，我們置身育新區(qū)的罪人們才會在大饑荒中狼狽不堪的掙扎，這是掙扎著活下去，也是掙扎著尋回我們的人性。即使他們選擇了吃死尸果腹，至少我們還記得那兩個吃后便梳洗整理、上吊自殺、留下道歉信的“文化處長”和“教育部副廳長”；即使“音樂”選擇了出賣自己的身體換取以供生存的口糧，至少我們還留意到她總會偷偷的放一半糧食在“學者”的被窩里；即使他們都迷失在饑餓和死亡里，至少我們還有“學者”拋開了此前游離的、邊緣的、自我心靈上的放逐，肩負起掌舵人的重責；至少我們還有“作家”，讓我們看到了救贖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家”寫下《罪人錄》是他原罪的開始，雖然他給了自己足夠的理由：只有記下育新區(qū)發(fā)生的一切，他才有機會離開這里好好寫本關于育新區(qū)的書，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夠在紙張和墨水嚴格被控制的情況下記錄寶貴的素材。但當他拿著五顆五星在偷偷回家的路上，被育新區(qū)的同僚們狠狠打倒在地、狠狠的羞辱，并且毫不憐惜的點燃了他的五顆五星和寶貴的稿紙時，“作家”“卻連一點悲傷和怨恨都沒有，反而覺得渾身輕松自在得沒法兒說”。而他離開育新區(qū)，獨自生活在曠野中，選擇用鮮血澆灌麥棵，這樣的行為已經(jīng)不僅僅是為了討好“孩子”以得到離開育新區(qū)的五顆五星，這也是“作家”潛意識里的愧疚。他無法待在那片被他出賣過的土地上，而他也只有用如此自殘的方式平息自己潛在的愧疚。所以當他看到“音樂”的宿舍里有他被偷走的《罪人錄》時，當他意識到“音樂和學者對我什么都知道，而我每天還依舊去偷記他們的言行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是被音樂和學者扒光衣服的人。想到接下來，我必須在黃昏之前面對音樂和學者，有一個想念如一片草中突兀出來的尖刺扎在了我的腦子里，使我的腦里刺疼一下兒，渾身又哆嗦一陣子，緊跟著，我的雙腿仿佛抽了筋般顫抖脹裂得讓我無法直直地站在音樂的床鋪前——我的天！——當我想到我曾經(jīng)割破十指、雙腕、雙臂、雙腿和動脈去澆血脈時，我竟又想到我應該從我的身上——雙腿上——割下兩塊肉，煮一煮，一塊供在音樂的墳前，一塊請人吃掉，由我看著那人一口一口噘著我的肉”。作家內心的慚愧只能夠用割下自己的肉奉獻給學者和音樂才能平息。以肉身的疼痛來表達如此慘烈的贖罪，這是一種洗禮，這是一種修煉，這是一個讓作家尋回自己人性的旅程。所以“作家”會選擇帶領育新區(qū)的眾人前往未知的歸家之旅。雖然前途未知而路途漫長艱險，雖然學者勸慰他們哪兒都一樣，可能長途跋涉更加危險，但作家那番贖罪的自白給了我們希望：“這次是我鼓動大家逃走的。這些人，我都在《罪人錄》中記過他們許多事，贖罪我該把他們帶出去”。

《四書》故事的結尾完結在“作家領著人眾往外走”，還完結在因發(fā)現(xiàn)黑沙煉鐵而早早離開育新區(qū)的“實驗”帶著一家老小復又前往育新區(qū)，幻想著那里“地廣人稀，春季間萬物花開，有吃不完的東西啊”。這個戲劇性的結尾不是錢鐘書《圍城》中“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的無奈，而是一種對贖罪，或者確切的說，對重新找回獨立而理性思考能力的贊美與期待。因為在那片曾經(jīng)仿若此岸伊甸園的育新區(qū)，“孩子”已經(jīng)完成了耶穌死亡的儀式，而“學者”也化身為守候孩子的教徒。在那片死去的土地上，宛若猶大的“實驗”只會跌入深深地獄。

當然，閻連科的《四書》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比如突然出現(xiàn)的、謙卑的國家領導，比如學者總是喋喋不休的標榜著讀書人這個身份。或許就如但丁的《神曲》：地獄和煉獄的描繪那么生動多變，而天堂的美好卻顯得單一，我們總是無法真切圓融的表達我們感知以外的世界，那是想象力也無法抵達的地方。但這并不妨礙《四書》成為一部非常出色的書，成就文革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高度。至少他拓展了新的表達方式：那種用寓言和真實混雜的表述手段，那種游離在歷史外部，卻又深入人性的思考方式。特別是他開創(chuàng)性的將文革與大躍進、知識分子改造融為一體，并將貫穿一致的思考表現(xiàn)在文本中，還別出心裁的將文革造成的苦難具象為不可抑制又壓倒一切的饑餓，讓無法言說的痛苦用真切的肉身來表達。而更讓人掩卷深思的是閻連科對這段歷史的疑問和嘗試性解答。在他制造的模糊時空中，閻連科探尋的腳步擺脫了對歷史的亦步亦趨，也沒有單純的將矛頭指向某一個人或某一個階級，他試圖解答的是一個整體的，甚至人性的總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