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家里的壁虎越來越多。也許是從院子后面的樹林里爬出來的，至少有一些是，它們長得如同苔蘚一般，要是趴在樹干或者墻沿不動，根本看不出。還有一些也許原本就住在附近，身上有淡紅或是深黃的斑紋，體形略微小一些，躲藏在沙發(fā)、地毯的角落里，人一走動，便嗖地溜了出來?？傊?，他出差回來，也許是因?yàn)樘鞖鉄岬木壒?，突然覺察壁虎無處不在，不知道什么時候一抬頭，冷不丁就會看見它們趴在窗戶上、天花板上、墻壁上，或在沙發(fā)縫隙里游走穿梭。為此，他只好給整座房子買了一套更加嚴(yán)密的紗門紗窗，欠下了大半月的工資。工人這幾天就來安裝。
　　這棟房子是去年深秋時分買的，第一回度夏。三間臥室的平房，外加大小相當(dāng)?shù)牡叵率遥患胰谧⊥线m。何況，他們只花了很少的錢。前一任主人說，他買的時候已年久失修，價格簡直相當(dāng)于白送，他那時候剛結(jié)婚，也愛做木匠活兒，就自己花了一番心血修整打理，現(xiàn)在離了婚，要回溫哥華去了，只能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了。
　　他們驚喜交加，沒多費(fèi)唇舌，當(dāng)場就定了下來。總之，對口袋里并沒有多少錢，卻急于安定下來的他們來說，看見這房子，仿佛看不見的、沉甸甸的未來撥開云霧，朝他們透出一絲光線來，心房一下就亮了，有底了。
　　很快，他們就搬了進(jìn)來。樓上生活，樓下書房，他們相信寧靜致遠(yuǎn)就此開始，一望無際。
　　房子背倚緩緩的山坡，庭院和一片漫長的樹林相接。他們不會做果醬，整個冬天，客廳地板上攤的全是長了黑點(diǎn)的紅蘋果，沒有超市賣得那么漂亮，但吃起來也很清脆香甜。
　　還沒搬進(jìn)來的時候，他們想著傍晚或者清晨可以到樹林里散步，但真的搬進(jìn)來，其實(shí)也沒去過幾次，唯有女兒鬧著要去時才拖拖拉拉勉強(qiáng)出門。對他們來說，每次所見并無不同，大半干涸的溪流邊，水獺咬斷的樹干橫七豎八地躺著。女兒老是想去找水獺的家，但他們實(shí)在提不起興趣跟在她身邊東鉆西竄，忍受枯枝、爛泥和寒冷。
　　寒冷的冬天就這么過去了，這一年連接兩個學(xué)期，他每星期四天，要上三門不同的課，外加寫論文，瑣碎生活的壓力，簡直沒法睡個好覺。
　　春季仿佛只是剎那之間，夏季已經(jīng)悄然降臨。他們只住了這么短短的時段，房子似乎已經(jīng)被不請而至的壁虎占領(lǐng)了。他根本不清楚，哪里來的這么多壁虎，常常一開門，就有一只從紗門下溜了進(jìn)來。
　　壁虎也有好處。自從有了壁虎，女兒放學(xué)回家，不再纏著他講故事，不再操起棍子去試玻璃的硬度，也不再拿起油漆和松節(jié)油試圖刷房子，她一心只有壁虎，一個人也能玩得很快活。但討厭的是，她總是拿把刀，刀起刀落就砍掉了壁虎的腦袋，把殘尸用竹片串起來掛在走廊上。他仍然不得不緊跟在她身后，以防她殺心大起，四處汁液亂濺。
　　太太顯然不如女兒這么享受壁虎的如影相隨。今天凌晨，他正在為論文絞盡腦汁，頭頂上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緊接著，樓梯咣咣作響，太太光著腳從臥室一路逃下來。她跑到儲藏間拿了手電，又一路跑回去趴在地上照來照去，動靜大得他連思路都亂了。
　　她上班后，他補(bǔ)了一會兒覺，醒來時天色已大亮，煮咖啡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趁著太太去上班，女兒也去了幼兒園，花一天時間好好清理房子，在工人裝紗窗紗門之前，先把屋里能趕走的壁虎都趕走。勞動也是一種休息，就這么辦吧。他拿著捕蟲的網(wǎng)，從儲藏間角落開始翻查。
　　一只灰塵滿滿的紙袋。
　　紙袋里，居然是臺北學(xué)生的告別禮物——他以為早就扔掉的小玩意兒，沒料到太太全托運(yùn)來了。裝在透明瓶子里的紙星星，竹子風(fēng)鈴，把有每一個學(xué)生簽名的紙塞進(jìn)夾層灌制的透明塑料杯……還有！一枚滲著血色的黃石頭，聽說刻了他的名字。他當(dāng)然，當(dāng)然記得誰喜歡篆刻，也記得這份單獨(dú)的禮物是如何被塞進(jìn)了這只紙袋。
　　停車，從車庫直接通往房間，每對情人都有自己的通道，保證路上不會遇見其他人。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布局，立刻覺得太人性化了。他下了車，拎著這只紙袋上樓，又拎著下樓，上了車。在熟悉的房間里，紙袋里添了這份禮物。
　　握在手心的石頭不那么冷了，有了他的體溫。
　　他找來一張紙，但找不到印泥，只好找了一小筒還沒徹底干掉的紅油漆，加了點(diǎn)松節(jié)油，小心地蘸了蘸，印在紙上。
　　費(fèi)瑞恩，花體英語繞著這幾個中文字，雕成了一串花環(huán)。
　　他沒想到她是這么刻的——其實(shí)也沒想過她到底怎么刻的。他甚至都想不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有沒有叫過他的名字。即使叫過，應(yīng)該叫的是“馬修”吧，誰知道呢？
　　他把印章塞進(jìn)了抽屜里。這么多壁虎，總不是一天能解決的，先讓太太晚上能睡覺。他拿著捕蟲網(wǎng)上了樓。
　　樓上都鋪了地毯，屋角空空如也，翻起來看了一下，什么也沒有。再用吸塵器吸床底，衣柜底，除了薄薄的灰，什么也沒有。他站起來，一眼看見床頭柜上有個透明的小瓶子，應(yīng)該是裝注射劑的瓶子，瓶底還有一縷纖細(xì)的澄黃。
　　他拿起來瞅了瞅，幾排白線，頂端標(biāo)注了“0.3 ml”。他疑惑地湊到鼻子前聞聞，沒有味道，順手把瓶子放回臺燈座上，拎著吸塵器繼續(xù)去查看女兒的房間。
　　等等。剛伸出手，想擰開女兒的房門，他又覺察出有些不對來。
　　一個星期前，從北京出差回來，他就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到底是什么不對？他索性放下吸塵器，回到臥室，拿起那個小瓶子，對著光看，邊看邊想。
　　暴烈的陽光從透明的瓶身中穿過，折射，一縷縷炫目的光散向四面八方。眼睛花了。
　　到底有什么不對？
　　出差的半個月，和太太每隔兩天通封郵件，一周一個電話?；貋硪院?，一切如舊，他每天忙于功課，她天天早起送女兒去幼兒園。她喜歡她的工作，甚為難得。要知道，這些年跟著他從紐約到臺北，再轉(zhuǎn)到西雅圖，她幾乎沒找到過像樣的工作。
　　這怪不得他，也許也怪不得她。在大陸，她原本是中學(xué)英語老師，跟著哥哥來到美國，一直就沒有找到好的謀生辦法，陷于一無所長的窘迫情緒中。正是那段時間，她在夜校遇見了他。他們順理成章地戀愛，結(jié)婚。
　　她一直對他心懷感激。剛談戀愛，她說，幸運(yùn)的是，在最悲苦的日子，遇見了你。他充滿激情地回答，你選擇了我，應(yīng)該我謝謝你。婚后，他溫情脈脈地回答，我們的相遇，是上帝給我們共同的禮物。女兒出生后不久，他對生活也失去了耐心，突然一天便徹底改了口，好在還有我來拯救你。她略微一愣，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得對，謝謝你……
　　她再也沒有感嘆過他們的相遇。
　　仿佛一拳打出去，砸在棉花上，他只落了個愧疚和無趣。他有時也會想，要更關(guān)注她的感受。但每每爭執(zhí)時，終究忍不住，總是反唇相譏說，難道我不是你的救星嗎？
　　是的，我是你的救星。聽起來多么荒唐可笑。即使她確實(shí)一無所有，他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從碩士讀到博士，前前后后的六年，畢竟是一無所有的她，耐心地陪伴同樣一無所有的他度過，何況，她還教他識文斷字。
　　無論如何，之前她能找到的散工，不過是替人家看孩子，店里站柜臺，辦公室接電話，這些工作不能讓他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好轉(zhuǎn)，還讓從小嬌生慣養(yǎng)、自命不凡的她心存不滿，抱怨越來越多，他煩不勝煩，終于連一句安慰話也說不出口了。沒想到，搬進(jìn)新家以后，好運(yùn)氣接踵而來，她得到了一份讓自己高興的工作——是她等待多年獲得的、唯一算得上智力型的工作。她因此覺得自己的智力終于在多年后，得到了與之匹配的重視。
　　看著她高興的樣子，他沉重地在心里強(qiáng)化了她的可憐可悲。時光漸逝，從一個美妙的年輕女郎，變成拿著調(diào)羹跟在女兒后頭奔跑的蓬頭垢面的婦人，從相信自己的脫俗才華在氣氛壓抑的大陸得不到充分施展，到擁有一份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內(nèi)衣公司管理銷售數(shù)據(jù)庫的工作就興奮不已。歲月，這便是歲月終于翻了牌，亮給一個個自命不凡的靈魂的生命真相！
　　
　　自然，他也挪不出太多的心思去可憐她?；楹?，他原本也以為會踏實(shí)生活，養(yǎng)兒育女，其樂融融。沒料到，做了一年多的記者，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搶新聞的雄心，只好回頭再去讀書，湊巧，那段時間，電視上關(guān)于中國的報(bào)道越來越多，為了今后的工作，也因?yàn)榧抑杏鞋F(xiàn)成的中文老師，他開始攻讀中國文學(xué)，賦閑在家的她就此成了他最有耐心的中文啟蒙老師。
　　那些年，他們沒有錢，但有更好的未來幻想——他畢業(yè)，她生孩子，沒料到艱苦根本沒打算離開他們。經(jīng)濟(jì)越來越衰敗，他只有幾次代課的機(jī)會，只能接受臺北的一份臨時教職，兩年過去，才得到助理教授的職位，回到北美，回到西雅圖——這個在他眼里，鳥不拉屎的地方。
　　北美，他的家鄉(xiāng)，然而這卻并不是美夢的開始。
　　期待從助理教授變成正式的終身教授，又要七年，這七年他便是砧板上的肉，不是給日常生活便是被以國際交流之名、充當(dāng)空中飛人的終身教授們剁?？梢灶A(yù)料，他，以及所有的助理教授要走的路，就是把所有的精力、能力搭上去，熬到心力交瘁、血肉模糊，也許有可能，也許沒可能，贏得一個當(dāng)空中飛人的終生保障。
　　他至今沒有成就感，感覺人生度過三十多年，唯一所得便是一張名校博士的證書。而這份曾經(jīng)被贊美被仰望的光環(huán)，甚至換不來一份能夠安心的工作。他甚至養(yǎng)不活自己的家人，生活之殘酷讓還未來得及消化文學(xué)浪漫的他狼狽不堪。
　　轉(zhuǎn)眼之間，一向落落寂寞扶持他的她，得到了成就感。即使這份職業(yè)，根本不在他眼里，她依然干得熱火朝天，歡喜異常。他冷眼旁觀，甚至有些無法說出口的憤怒——這種被忽略，而且還是因他輕視的，一份并不值得驕傲的工作被忽略。她的成就感轉(zhuǎn)嫁到他身上，就是讓他承擔(dān)更多家庭責(zé)任，讓自己原本就分身無術(shù)、前途叵測的未來變得更加岌岌可危、如履薄冰。但，這種苦悶難以明明白白地說出口——再說了，他每個月到手的薪水不過近四千，無論如何，這金額對需要安定生活的一家三口來說，有些勉強(qiáng)。
　　總之，一切并無異常，她一早去上班，時間恰好可以送女兒，要是他不上課，她開車去。他要上課，她就坐公交車。下午，他去接女兒，從幼兒園接出來到晚飯前由他照顧。她下班回來，親熱地吻吻女兒，然后急急忙忙換上家居衣裳，把一早擱在外頭的魚，或者是牛肉的包裝剝了，塞進(jìn)烤箱里。
　　近幾年，他們的每一頓飯都吃得沉默寡言。這也沒什么反常的，誰家有個五歲的孩子，誰都能理解，有孩子爬上爬下，嘰嘰喳喳，說東道西，大人的注意力只能被她無休止地轉(zhuǎn)移，還有什么機(jī)會聊自己的話題呢？
　　那么，究竟是什么不對？
　　飯后，輪到她看孩子了，他洗碗，然后備課——是的，是備課時段。以往備課，他聽到，或者說能感覺到，她們兩人在樓上客廳里看動畫片，讀書，說笑，玩健身球，總之，隨便做什么，多少都有動靜。
　　可是，最近，仿佛，有些不對。
　　偶爾，他能聽到響動，感覺到她們的存在。大部分時間，屋里靜謐得如同只有時間在流動。有一回，他恰好上樓去找藥，意外地撞見她們從院子后門進(jìn)來，兩人的頭發(fā)仿佛都有些露水的濕氣，女兒握了一大把懸鉤子，太太抓了一把樹枝，兩人都笑得臉色飛紅。
　　不過，他當(dāng)時什么也沒問。夏天的傍晚，到樹林里散散步，在院子里坐一會兒，再正常不過了。也許媽媽愿意陪女兒去看水獺，順便采一把枝葉回來，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真的沒什么不正常嗎？
　　他把小瓶子塞進(jìn)褲袋，決定到院子里去看看。
　　所謂院子，其實(shí)是前房主將房子和山林斜坡之間的一大片空地都耕種了，一小片菜地種了卷心菜、豆角、辣椒、菜豆、大蔥，菜地的盡頭鋪了水管，蓋了棚屋，還特意用木棍扎出了一圈柵欄，圍著柵欄種了蘋果樹。
　　除了剛搬進(jìn)來，要收拾日積月累的落葉殘枝以外，他幾乎沒怎么來過這里。安頓以后，太太找園丁幫他們仔細(xì)打理了菜地和蘋果樹，然后這地方就歸太太和女兒了。所以，一時間，走在蜿蜒的田間小徑上，感覺有些陌生。
　　他在棚屋里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不對。
　　瓶子，裝黃色液體的瓶子，這里有更多。各種尺寸的小瓶子，都還沒用過，大大小小，擱在泡沫盒子里。
　　木板架上，堆放的竹片有火烤過的痕跡。他拿起來翻了兩下，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污跡。原來女兒串壁虎的竹片，是從這里找來的。還有，一把生銹的剪刀，一個塑料盆，一大瓶已經(jīng)用了一半的氯胺，一扎剪得整整齊齊、長短相同的麻繩。
　　地上扔著一個木筒。木筒，他想起來了，出差回來，他在門廊下看見一個同樣的木筒。他順口問，干什么用？太太說，泡制中藥。
　　中藥？他揀起來，聞了聞。到底是什么氣味？他放下木筒，不是木筒，而是棚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略為古怪的味道，如同變質(zhì)食物，或者清洗劑的氣味。
　　他轉(zhuǎn)回屋前的門廊下。那個木筒還在，就擱在窗臺上。他掀開蓋子看了看，空蕩蕩的，沒有味道，也沒有內(nèi)容，什么都沒有。
　　
　　晚上洗碗的時候，他一反常態(tài)，故意磨磨蹭蹭，豎著耳朵聽母女二人的動靜。
　　女兒在地毯上攤開一張白紙，叫太太把手按在上面，繞著她的手畫線。這是她慣常的游戲，今天畫只手，明天畫只腳6yRWn+uWpcjXhJU4PzApFw==，要是有大紙箱，還可以畫個人，涂上奇怪的顏色。樓上樓下，墻上貼的到處都是女兒的作品——全家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身體。
　　他猜她們還會畫一會兒，只好下樓。在樓下，他也未能安心備課，翻開的書本仿佛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字母，字句都在腦海以外飄浮，耳朵還是在專注地聽著樓上。書桌前的窗戶上，兩只小壁虎白嫩的肚皮亮在他面前，仿佛鐵了心給他無限的信任。他用筆尖敲了敲玻璃，壁虎飛快地消失了。
　　大約隔了四十分鐘，他起身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躡手躡腳，他幾乎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最近半年，過了半夜十二點(diǎn)，太太睡著以后，他常常這樣，躡手躡腳，上樓，輕輕掩上門，開車出去。
　　
　　開車出去，先載上米妮，再找一家餐館吃夜宵。他經(jīng)常一邊吃，手里還要拿著一本書，結(jié)果無非是米妮不滿意他的陪伴，他也不滿意自己的功課。
　　但只有四年多的時間了，要是不能發(fā)表足夠數(shù)量的論文，正式教職將化為泡影。米妮嘲笑他說，你又要上課，又要應(yīng)付學(xué)生，帶孩子，寫文章，保護(hù)你老婆不受外遇的傷害——按說，你應(yīng)該沒有時間外遇才對。
　　他無言以對。
　　是的?？雌饋恚Φ貌豢砷_交?？雌饋硭坪跤钟械氖菚r間外遇。
　　從臺北的第一個外遇，到如今的米妮——這一回，只要一召喚，甚至她根本懶得召喚，只要到了半夜時分，他便自覺主動地飛奔出門，給她送冰激凌，送巧克力，帶她吃夜宵——她住在朋友夫婦家，他們甚至找不到多少機(jī)會做愛——除非，她朋友下午不在家的時候，他接女兒之前，繞到她的住處，盤桓一兩個小時。
　　他們的機(jī)會少得可憐。那么，難道他所做的一切，唯愿多看她兩眼？其實(shí)他也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索求什么，只是感到?jīng)_動，沖動指向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至于每一個沖動的真正意義，還來不及思量。
　　他就像活在夢中，不愿意讓自己清醒。米妮看起來比他清醒，卻意外地愿意縱容他的不清醒。她說，這是因?yàn)樗枰獞賽鄣母杏X，并不需要戀愛的實(shí)質(zhì)。
　　總之，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如此順?biāo)浦邸Ｋ?，她隨便他糊涂。他裝作自己沒有家庭的負(fù)累，她裝作享受一場質(zhì)地純正的戀愛。
　　他帶著她光明地戀愛，游走于城市每一個角落。他和她去學(xué)校的冰激凌店，在那兒他看見了自己的學(xué)生，卻仍舊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冰激凌遞給米妮，享受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甜美。甚至連米妮都震驚于他的糊涂，伸出指頭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太陽穴，意思是：你瘋了？！
　　瘋了。也許他就是個瘋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承擔(dān)后果。這些年來，他越來越糊涂，不清楚自己做什么，要什么，將來會得到什么。一切都不甚清晰，仿佛身處其中的生活，和他能意識到的現(xiàn)實(shí)，隔了一層模糊的印花玻璃。
　　
　　
　　他上樓看見的光景是，女兒躺在媽媽的肚皮上，兩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他給她們蓋上毯子，一無所獲地回到地下室，坐到書桌前，盯著面前攤開的幾本書。
　　棚屋、竹片、氯胺、瓶子……一切仍然都是謎。
　　
　　他們戀愛一年，結(jié)婚八年，關(guān)系一直很融洽。但女兒出生的頭一年，也許是對做父母的責(zé)任毫無預(yù)期，女兒無休止的需要?dú)⒌盟麄兇胧植患埃麄兊年P(guān)系急轉(zhuǎn)直下。并非因?yàn)楸舜撕雎裕嗟氖且驗(yàn)樗麄兘z毫也沒打算忽略對方，陡然而來的生活壓力讓他們不適，于是他們互相轉(zhuǎn)嫁、推拖、抱怨、指責(zé)，繼而大發(fā)雷霆，甚至好幾次，太太直接將杯子砸到他臉上。
　　就是始于這一年，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相信自己無堅(jiān)不摧的他，不容分說被無力感抓住，從此再未能脫身。而他必須處理密集瑣碎的現(xiàn)實(shí)，實(shí)在沒有時間為自己傷感，于是，無力感索性也像他一樣，不假思索，一氣呵成地拔除了他妄想的堅(jiān)持和反抗。
　　一邊是經(jīng)濟(jì)拮據(jù)，一邊是突飛猛進(jìn)的開銷，失意、失業(yè)以及失去自我的大把可能，他的睡眠時間大量減少，省下來的時間都花在了網(wǎng)上。只有在網(wǎng)上的時候，他才感覺些許歡快，生活中垂死的情懷一點(diǎn)點(diǎn)在意淫中復(fù)活。
　　第二年，他在臺北找到了工作，沒到三個月，網(wǎng)友就變成了他第一次的外遇。
　　第一次。他渾身顫抖，體內(nèi)充斥著上下奔走、無盡擴(kuò)散的暖流。他也想過，這是不是愛情。但已經(jīng)全然不能想清楚了。不想，只做吧。不過，這段日子，因愧疚而對太太格外地好，力圖修補(bǔ)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確鑿的事實(shí)。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兩人眼淚嘩啦，發(fā)誓相愛相守過一生。
　　頭一回外遇，當(dāng)然，以他收到贈別禮物而告終。是不是遺憾，他也不知道。
　　她的性格就是沒性格。這是米妮問他的時候，他唯一能夠想到的答案。
　　她智力平常，外表平常，性情也平常，在一家替黑社會洗錢的事務(wù)所做會計(jì)，工作以外，就是吃飯睡覺看電視，和他每周兩次開房，勤奮而認(rèn)真地解決性欲，大約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出格的事兒。
　　那些光線被窗簾擋在外頭，昏昏沉沉的午后，那些只有身體的激烈、欲望的低吟，躁動而靜默的片刻，回想起來已經(jīng)不甚清晰了。仿佛一場小憩之后，消失不見的疲憊與倦怠，遠(yuǎn)不如那枚藏在抽屜里的印章來得利落、清楚。
　　米妮有性格，她真誠、直率。作為一個畫家，她的最大樂趣自然是美，甚至不惜偏執(zhí)，把一切在她眼里不夠美的都斥之為不堪入目——比如，他日漸肥厚的肚子。她說，一個肥厚的肚子，無益于性高潮的產(chǎn)生。她說，你們的關(guān)系缺乏美感，讓人厭惡生活。
　　太太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出軌，是在西雅圖。
　　那是他在一夜情網(wǎng)站找到的伴侶。一個早早結(jié)婚，三十一歲已有了兩個孩子的荷蘭女人。他們第一次約會，不過是在網(wǎng)上聊了幾句，便一起溜了出去，她棕發(fā)碧眼，身材豐潤，他高大英俊，知識淵博，相見甚歡。再后來，她是居家太太，他呢，有個上班族的太太，用哪家的房子完全憑樂趣，頗為狂野。
　　突然打掃干凈的浴室，梳子上纏著的過長的棕色頭發(fā)，偶爾沒有清除的浴液，但在發(fā)現(xiàn)一枚陌生的發(fā)卡之前，太太一直未動聲色。不過兩個月時間而已，那一回，他們不眠不休，談?wù)劸涂?，哭哭就吵，激烈的時候太太沖到廚房要拿刀殺全家，動情的時候，兩人如同新婚之夜般熱情做愛。
　　是的，新婚之夜。
　　他甚至都懷疑當(dāng)初為何如此堅(jiān)持。早在十幾歲，他便和鄰居女孩偷情。未料到了大學(xué)，也不知道是因?yàn)槁牰嗔送瑢W(xué)的女朋友來過夜的動靜，還是因?yàn)樘?dāng)時的女朋友是牧師的女兒，他為了更加愛她，便一心一意信仰她的信仰，修煉圣潔的觀念和圣潔的身體。到兩人的感情漸漸疏離，他才想到，如果當(dāng)時沒有這么癡愚，他也許不至于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
　　他們反復(fù)地爭吵、和好，沒料到有日子沒得到他的音訊，以為自己被拋棄的荷蘭女朋友帶了一壺?zé)峥Х葋戆撮T鈴。那時候，他們租住在城中公寓里，聽到門鈴，他毫無防備地開了門，一壺濃郁的咖啡迎面潑來，燙得他哇哇亂叫——幸好，她還沒往他臉上澆。
　　躲閃之際，他發(fā)現(xiàn)，荷蘭女人竟然是帶著孩子來的。她的一兒一女，一個三歲，一個五歲，眼巴巴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母親扔下咖啡壺就往屋里沖齊聲尖叫。
　　她還沒來及沖到他太太面前，已經(jīng)被他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出去。
　　不過，已經(jīng)晚了，太太就在客廳里，將這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一幕幕快動作，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沖進(jìn)臥室，想把女兒藏起來。
　　幸好無事，女朋友和她的兒女們被擋在門口。他打電話叫管理員把她們送走。管理員來了，她們就真的走了，從此再也沒來過。這種意外的沉默甚至讓他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懷疑不是真的，但她確實(shí)沒再來過。
　　來的是她丈夫。
　　她丈夫，半夜時分打電話給他。那位丈夫干脆地咆哮了幾句，每句話夾雜了一連串的臟詞，“你睡了我的女人，就得付代價?！薄拔业抖寄ズ昧耍s緊把你老婆和女兒藏起來，哪天她們?nèi)f一被強(qiáng)奸了，你不會像干我老婆時那么痛快吧。”
　　這般恐嚇，讓他想起童年。那些因?yàn)槌煽儍?yōu)秀身體羸弱而被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男生一次次威脅、勒索、痛揍的日子。當(dāng)他還是個孩子時，他以為自己是無辜的，他發(fā)誓要報(bào)復(fù)他們。而這一回，他終于相信自己并不無辜了。
　　歷史早已預(yù)告了未來，而他卻未能領(lǐng)悟。他怎么會相信憑借優(yōu)秀的大腦，一路上行，就能為自己贏得安全——他問米妮。
　　米妮以一種詼諧的眼神瞅著他，你連女人都不會挑，還好意思說自己有優(yōu)秀的大腦？
　　是??！她說得不錯。這是個尖銳的問題，他越走越遠(yuǎn)，淪落到現(xiàn)在，竟然無法證明自己有優(yōu)秀的大腦。她認(rèn)識他的時候，得到的全是反證。她是世上最有理由鄙視他的人。
　　那你怎么解決的？米妮問。
　　怎么解決的？真是一場噩夢。電話未能驚醒女兒和太太，卻讓他一夜不眠，一早跟在她們后頭，非要送她們走，開車的時候眼睛四處亂轉(zhuǎn)，生怕角落里殺出一個持刀暴徒。把女兒送進(jìn)了幼兒園，太太一轉(zhuǎn)身便說，走，咱們回家，我請個假，也許咱們可以談一談。
　　談的結(jié)果是，當(dāng)天他們一起去了幾個警察局。幼兒園附近的、大學(xué)附近的、公寓附近的，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第一個警察局里，警察聽畢，一揚(yáng)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再看看他太太，問，那么，這位威脅你的先生的太太，和你有性關(guān)系？
　　他感到些許局促。
　　警察仍然有禮有節(jié)，哦，你可以回家想想再來……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太太轉(zhuǎn)身走開。
　　后來的兩個警局，她就一直在外頭，坐在車?yán)锏人?br/>　　就是因?yàn)檫@個，太太鄭重地提出了買房子。她答應(yīng)原諒他一回，但不會有下回。她說，你傷害的不止是咱們的女兒，還有那兩個站在門口的孩子。她還說，為了保護(hù)女兒，你也必須潔身自好。
　　太太說得也對。
　　他的女人都對了。只有他錯了，一錯再錯。
　　他不想傷害太太。這個陪伴了他這么多年，一路辛苦走來的女人，她和女兒是他在世上最不想傷害的人。他愛她們。
　　米妮笑了，以她慣用的一半挖苦、一半理解的語氣回答說，原來受傷害的除了你女兒，還有別人的孩子……一個中國式的偉大女性，嫁給了一個美國式的高尚男性，果然是善良加偉大的天作之合……中國式善良攻無不克，美國式高尚土崩瓦解。
　　他喜歡米妮的刻薄，也許是愛。但這一回，他確實(shí)覺得，他現(xiàn)在的問題是全人類的困境，而不是中美關(guān)系的博弈。但怎么和米妮解釋呢？既然米妮已經(jīng)覺得，他們只是中美關(guān)系無數(shù)笑話中的一個，也許還是最無聊的一個。
　　他只能裝作聽不懂，繼續(xù)講下去。
　　接下來的大半年，在認(rèn)識米妮之前，他確實(shí)做到了，潔身自好，一心努力維護(hù)婚姻。即使經(jīng)濟(jì)窘迫，假期還是把女兒送回紐約爺爺奶奶家，他們夫妻則去度假，修補(bǔ)瀕臨破裂的關(guān)系。
　　
　　但未見好轉(zhuǎn)，往往一說話，已經(jīng)冷了場。她好不容易找到話說，他便不由自主地目光顧盼，眼神游離。反之亦然。漸漸連他們自己也羞于面對這種尷尬的情景了?；貋砗螅杩趥湔n住進(jìn)了地下室，太太心照不宣地送女兒上床后，就睡在樓上的臥室里。他們再次分居，只是這一回，他們還得假裝恩愛。
　　真悲慘。米妮說，我可憐你。
　　
　　樓上的寂靜讓他坐立不安，仿佛有什么在撓他的心，說不出來是焦灼，還是寂寞。他想上樓叫她們回房間睡覺，但起來又坐下，仿佛頭像閃爍的米妮隔著屏幕伸出手，拉住了他。
　　他遲疑半晌，才問，你好嗎？
　　米妮立刻回復(fù)，不太好，不太壞。你知道，這就是日子。
　　他仿佛得到了鼓勵。我給你送冰激凌去。
　　米妮也許在那頭冷笑，許久才回答，可笑。
　　也許，也許，既然你這么覺得。
　　不是也許，是肯定。
　　我很擔(dān)心你，顯然，你心情不好。
　　見到你，大概更糟糕吧。
　　你讓我難過，真的。
　　是嗎？沒關(guān)系。反正你沒腦子，難過一會兒就好了。
　　太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這會兒出不去。晚一點(diǎn)，你希望我去看你嗎？
　　米妮沒有再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她的頭像暗了。他又等了一會兒，她沒有再上線。
　　
　　他在一家畫廊遇見了米妮。實(shí)際上，是他們一家三口去畫廊。畫廊是米妮的朋友開的，米妮的這對夫妻朋友請她來美國辦畫展，住在他們家。女兒和太太都喜歡米妮的畫，覺得既浪漫又童真。聽說米妮住在他家附近，太太還搭訕說，都是中國大陸來的，哪天到家里吃飯吧。她問米妮要了名片，似乎到現(xiàn)在，還擱在客廳的雜物盒里。
　　他看出來了，太太喜歡米妮，和他一樣。難道這是他們當(dāng)初能夠結(jié)合的原因？終歸是有一些相同之處吧。他覺得，米妮渾身散發(fā)的是一種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卻是普通人可以親近、可以追求的理想氣質(zhì)。大概太太也是這么想，他揣度。
　　他不需要名片。鬼使神差，第二天他就直接去了畫廊。米妮問他為什么來，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來看你。
　　米妮眼睛一眨不眨，訝異地看著他，漸漸，嘴角滑出一絲笑意。他也跟著笑了，脫口而出的是，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
　　是的，她沒有拒絕他。她說她很高興孤寂的生活有人偶爾作伴兒。
　　以及，孤寂的身體。他想。
　　那天，她上了他的車。雨后才幾天，他還沒洗車，車身到車窗，到處都是飛濺的泥水，女兒挖土的臟兮兮的小鏟子扔在副座的腳下，后座上除了女兒的兒童座，攤的到處都是舊報(bào)紙、舊雜志、撕裂的食品包裝袋。米妮略微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戲謔地問，鄰居的垃圾你們都順路帶走嗎？猶太人果然會賺錢呀。
　　他們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幾乎繞著城市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他把車停到了山頂。他摸她的發(fā)梢，然后順著發(fā)梢向上，順勢將她的腦袋攬?jiān)谛厍?。她抬起頭，嘴唇靠近他的耳畔，他扳過她的臉，親吻她的嘴唇。
　　即便如此，他也猜得出來，如果他不說我愛你，米妮恐怕也不會提及。
　　開始，每回聽到他說愛她，米妮欣然地笑而不語。他第一次提出分手時，她的反應(yīng)讓他難忘，常常在他僅存的記憶碎片中閃爍而過。當(dāng)時他為什么提分手？對了，是因?yàn)槟菐滋焯诩依镏狄拱啵盟碾娔X，翻看了他的上網(wǎng)記錄，在一夜情網(wǎng)站看見了他和數(shù)個女網(wǎng)友的往來。那一切都在他和米妮來往之前。
　　太太含淚望著他，眼淚漸漸干涸，然后轉(zhuǎn)身而去。那時已經(jīng)半夜，他又驚又怕，鉆進(jìn)樹林里找了一個多鐘頭，才發(fā)現(xiàn)她好端端地在自家棚屋里整理工具。
　　嚇?biāo)牢伊?。他說，一定要分手。我答應(yīng)過她，好好生活，修補(bǔ)我們的關(guān)系。我不能再讓她失望。
　　米妮仿佛被猛然抽了一耳光，驚駭，恐慌，惶惶然地看著他，試圖鎮(zhèn)定下來，卻又禁不住顫抖。她抱住沙發(fā)坐墊，仿佛想要掩飾不安，卻又隨即撲倒在沙發(fā)上，將臉埋在靠枕里，他懷疑她哭了。不過還沒到一分鐘，她就坐了起來，眼睛干干的，腔調(diào)也是干巴巴的，你真讓我失望啊。
　　他不吭聲。
　　米妮深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原本以為，我能讓你清醒一點(diǎn)。
　　他問，你說的清醒是什么？我很清醒。我愛她。
　　米妮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笑了，請你清醒地繼續(xù)愛她去吧。
　　為了安慰她受傷的心靈，他開了老遠(yuǎn)的路帶她去城里最好的冰激凌店，挑了木瓜、芒果、懸鉤子、椰子四種口味的，告訴她說，甜品可以安慰受傷的心靈。
　　之后，他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提一次分手，自然，她也就不再當(dāng)真，或許也沒當(dāng)假。她總是啞然失笑，說，好，再見。
　　一而再，再而三，他似乎永遠(yuǎn)乖乖地回去。而她的態(tài)度一日比一日譏誚，哇，又是你。嗯，下次開口之前，一定請你先動一動你優(yōu)秀的大腦……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了。
　　她的笑容不再喜悅，而是頗為荒唐、詼諧。反正縱然剛提出分手，他還是帶她去吃冰激凌，親吻她，甚至把她帶到辦公室，做愛。
　　剛進(jìn)大學(xué)，分配的辦公室只有一張窄小的桌子，一個鐵皮書柜。是他自己到二手店里配了環(huán)繞的電腦桌，淡綠色的沙發(fā)，有兩三學(xué)生會談也不會坐不下，中午不能回家時，就在沙發(fā)上躺著備課。就是這張短小柔軟的沙發(fā)，成了他們鍛煉身體柔韌，發(fā)泄無處散發(fā)的能量的地方。
　　他原本喜歡做愛時她發(fā)出的種種聲音。而后來，她的低吟越來越少，嘆息仿佛絕無僅有。她似乎總要趕時間，早早地穿好衣服，說要回家洗澡。最后一次，她已經(jīng)披上了大衣，戴上了手套，他拉住她隔著毛線的手，說，我愛你。也許哪一天，我會站在你家門口，按你的門鈴，等你給我開門。
　　她一點(diǎn)也不高興，甚至帶了幾分厭惡，滾蛋，你只愛你自己。
　　那你為什么和我在一起？
　　因?yàn)槲也粣勰悖驗(yàn)槲覠o聊所以我慷慨。我喜歡助人為樂，幫人離婚。說句實(shí)話吧，我覺得你們兩人都心智不全，為了女兒的幸福，你們趕緊離婚吧。讓你太太找個能照顧她的老男人，你去找個能陪你玩的小女人，保證你們?nèi)叶寄苓^上幸福生活。真的，這是我能給你的，最真誠最善良的建議了。要努力??！
　　這么說，我應(yīng)該謝謝你？
　　還是我謝謝你吧。你讓我知道我實(shí)在是高估了自己。我?guī)筒涣四?，只好請你幫我了，請你幫我滾蛋，立刻，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
　　你沒有孩子，你不了解我們的情況。
　　哦……了解……你們到現(xiàn)在還有這么可怕的妄想……還好，我比你清醒點(diǎn)。我知道我只愛自己。其實(shí)吧，你和你太太也是，但你們偏要假裝偉大，假裝深情。要是哪一天，你們愿意承認(rèn)只愛自己，你女兒就幸福了。真的，連這事實(shí)都不承認(rèn)，你們的問題解決不了。
　　也許，米妮說得對。
　　我愛我的太太。如果她再發(fā)現(xiàn)我外面有女人，就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我了。我不能失去她。我們還是分手吧。
　　放心，她會原諒你的。她永遠(yuǎn)都會原諒你的。你忘記了，她是偉大的中國女性……哦，我怎么忘記了，你要分手吧？好的，真的拜托，再別來找我了。我不是你媽，也絕不當(dāng)你后媽！
　　這一回分手，是他回來以后，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面，仿佛真的成了最后。雖然在網(wǎng)上，她還是和他客氣地說話，但他再也沒能見到她。
　　
　　樓上一聲響，仿佛什么東西落在了地板上。
　　他豎起耳朵，輕輕站起身來。
　　太太從樓梯口俯下身體，圓臉因此變得有些虛胖。哎，我今天中午見了米妮……畫廊的米妮，你記得她嗎？
　　他腿一軟，想重重坐回椅子上，卻還是勉強(qiáng)站住了。
　　太太瞅著他，咦，米妮，畫家，中國人。
　　他緩緩坐下，拉開抽屜，一眼看見印章，趕緊又關(guān)上了，清清嗓子。怎么啦？
　　太太下了幾層臺階，在樓梯上坐下了。最近，我晚上老是睡不著，找她見了幾次。
　　這么說……她還是精神科醫(yī)生？
　　差不多吧。太太神秘地笑了笑，我喜歡她。她說話真有意思啊！
　　哦？很難想像你們有什么可談的……你們都談了些什么？
　　
　　我告訴她，這幾年我們很少去教堂，我很內(nèi)疚。
　　這樣啊……她有什么看法？
　　她說……太太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需要的時候自然會去，用不著的時候自然不去，人和老板都是這種關(guān)系。
　　他笑了起來。旋即，又收起了笑容。太太是個虔誠的人。嗯，我覺得也是，不要內(nèi)疚，不去就不去吧。
　　信了大半生，突然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再信，還是挺難過的……
　　嗯，我明白。
　　嗯，對了，我還告訴她，自從家里有了壁虎，你半夜不再出門了。
　　什么？！
　　大腦轟然作響。這一聲“什么”，從喉嚨里出來得如此艱難。
　　你今天去棚屋了吧？藥水灑了一地……上回，我告訴她，你半夜常常開車出門，車庫的車輪印子，輪胎上的雪印，擋板的泥印……就連車?yán)锏臇|西，位置都不一樣了。論文壓力太大？或者是有什么事兒？有日子了，我也睡不好。她告訴我，她小的時候，爸爸在夏天的夜里經(jīng)常去一個阿姨家?guī)退虮诨ⅲ龐寢尵蛶プケ诨ⅰ?br/>　　他覺得自己臉色一定刷白。他往座椅后背靠了靠。鎮(zhèn)定。
　　……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自從家里總發(fā)現(xiàn)壁虎以后，爸爸晚上再也不出門幫阿姨打壁虎了。
　　你……是瘋了吧……你是說，你帶著女兒去抓壁虎？
　　太太眼里浮出一絲笑意。
　　我就知道告訴你，你會說我瘋了。不光是抓，米妮還教我們怎么做藥。她媽媽教的她，她說，壁虎是治神經(jīng)衰弱的中藥，只要把壁虎的腸子剔掉，用氯胺洗洗，剁成泥，蒸餾成水，就是藥了……嗯，你沒發(fā)現(xiàn)？我眼圈都黑了，睡不好呀。太太說著，指了指自己的眼圈。
　　他垂下眼睛，絞盡腦汁想——她們到底談了什么？她到底知道什么？
　　等等。
　　太太的神態(tài)是從哪里來的？她一反平日歇斯底里的樣子，仿佛掛在她臉上的是米妮的面具，一種說不出的表情。
　　一陣暈眩，一個念頭閃過。也許，自他回來之后，他感覺到的不對，并不只是夜色中消失的種種動靜。原來，還有，太太，人也不對了。怎么會，怎么會？她的眼梢和嘴角竟然些許上揚(yáng)了，他回想了一下，覺得甚至連她近來走路的步態(tài)也格外輕松。
　　也許她聽了米妮的話？米妮總愛說，不管信不信，先自信。米妮不甘示弱，敏感急躁，急于保護(hù)自己，自然擅長裝出極自信的模樣。幾次分手，從她突然的抽搐，滾倒，到越來越堅(jiān)硬的冷漠。
　　他知道，他真的知道。
　　仿佛有光在太太的眼眶里滑動，她伸手抹了抹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淚。
　　他連連咳嗽，掩飾自己的困惑和尷尬。
　　也許女兒突然醒了，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人。他們聽到她的尖叫，媽媽！媽媽！
　　太太站起身，哎，媽媽這就來……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對了，米妮要去法國進(jìn)修了，我這么麻煩人家，挺不好意思的，是不是該送禮物給她？你幫我想想，送什么好。
　　太太和女兒從他頭頂走過去，太太似乎在說話，而女兒是跳著走的。
　　電腦發(fā)出“叮當(dāng)”一聲——米妮上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