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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傳奇

2012-12-29 00:00:00從維熙
上海文學 2012年5期


  1997年春夏之交,我曾回訪山西永濟監(jiān)獄的伍姓湖勞改農(nóng)場。之所以重訪勞改故地,是因為那兒不僅是我勞改生活的最后一個驛站,還有一個非常關愛受難知識分子的勞改隊隊長陳大琪——遺憾的是當時陳大琪因病在外地住院,我失去當面向他答謝對受難知識分子關愛之情的機會。
  當回訪到我住的那間窯洞之時,一個曾經(jīng)浪跡天涯的難友王臻,像脫韁野馬似的,闖入我的心扉。歸京之后,緣分又讓我和他在銀雪飛舞的公園相遇,因而激起了為這個知識分子中的“另類”畫像之愿。筆者為浪人王臻畫像的文字中,涉及到了當年陳大琪關愛知識分子之往事,因而在追朔王臻曲線人生的同時,此文也是代表當時受難的知識分子群體,表達對“文革”年代勞改干部陳大琪的誠摯敬意。
  
  浪人王臻的肖像
  
  王臻在我二十年勞改生涯的同類中,算得上一個十分平凡而富有傳奇性的人物。該用什么文字來勾畫他的肖像才準確呢?在眾多循規(guī)蹈矩的受難知識部落中,他是一條不安分的甕中游魚,說得更為形象一點,他是老右群落中的“吉普賽人”。我最早知道他的曲線人生,是在1968年北京茶淀農(nóng)場七千名勞改分子“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講用大會上,他那巧舌如簧之嘴,引用毛澤東的語錄,把他自己逃離勞改囚甕的罪行,批判得體無完膚。當時,我就覺得其人是個怪才,但因當時我和他不在一個勞改分隊,因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到了“文革”頂峰時期,大墻里的老右全部轉(zhuǎn)到山西,像水中浮萍時聚時散一般,我和他才相聚在黃河之濱的伍姓湖農(nóng)場(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稱其為永濟監(jiān)獄第三勞改中隊)。最初,他曾對我有過誤解,把我看成知識分子中出賣靈魂的“猶大”。后來,還是文學這把鑰匙,解開了他的那把心鎖,使我和他成為苦難中的相知?;趯ξ业男湃危@個過早謝頂?shù)拇髠€子王臻,便像竹筒倒豆子般,把他奇特的人生對我傾吐得一干二凈。話題是由郁達夫的作品說起的,他開口就吟頌郁達夫的詩篇:
  家在嚴陵灘下住
  秦時風物晉山川
  碧桃三月花似錦
  來往春江有釣船
  可能是出于我的文學細胞還沒有死絕之故,我和他很快產(chǎn)生了相吸的引力。他何以對我背誦郁達夫的詩章,因為他這只幾次從大墻電網(wǎng)中破網(wǎng)而出的不死鳥,曾經(jīng)浪跡到郁達夫的故土富春江。
  王臻原本是民政部干部中的一個筆墨秀才,“反右”之前曾經(jīng)代筆為他的上司寫過報紙社論,自然在單位里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劃右的直接誘因,現(xiàn)在聽起來猶如隔世的“天方夜譚”。當1957年“反右”運動如火如荼展開時,有一位同事,在王臻讀過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中,發(fā)現(xiàn)了書頁上有紅藍鉛筆勾畫出的許多道道,有的地方還打了問號,這就成了他倒霉大半生的原因。其實這些鉛筆道道是王臻用以表示自己懂與不懂或似懂非懂的符號,并不意味著他否定什么或?qū)Α墩谓?jīng)濟學》存有敵意。但是在那個風雨年代,他標寫下的紅藍道道和問號,就成了他“莫須有”的罪狀,說他意在否定當時被視為圖騰的蘇聯(lián)(此書由蘇聯(lián)出版而后譯成中文),而反蘇必然反共,于是在大大小小的批斗會上,王臻成了千夫所指的階級敵人。加上他在“大鳴大放”期間,說過一些同意儲安平論點之類的話,于是罪上加罪,王臻成了最早上《人民日報》的大“右派”之一。
  可是就在披露此新聞的時候,王臻失蹤了。是出自他文心不死的浪漫,還是表示他對“莫須有”的抗議,抑或是出于此公天性中的放蕩不羈?他說是三種精神元素合而為一之故,支配他一拔腿就去了他的文學偶像郁達夫的故土富春江。在秀麗的富春江畔他首先尋找郁達夫的故園,由于時間的推移,富春江雖然仍在日日夜夜地流淌,但那兒已然沒有了郁達夫的遺跡。孟浪了幾天之后,他這個云游僧找不到投宿的廟門,只好踏上返家的路程。他走水路先從杭州到上海,又由上海到青島——就在駛往青島的客輪上,他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當然,家人知道他自殺會痛苦的,但是長痛不如短痛,歷經(jīng)巨痛之后,家人畢竟會漸漸淡忘他的。主意打定之后,他便在船上尋找自殺的時機。白天船上的眼睛太多,他把時機選在了晚上。他沒有注意到的是,當他深夜在船弦邊徘徊,隨船的水上公安已然盯上了他,當他在告別這個冷漠的世界,一閉眼跳海的時候,那名公安一下子從后邊抱住了他。王臻沒能死成,其后果可想而知,待他在嚴密看管下登上青島碼頭的時候,民政部“反右”領導小組的成員,已然在岸上恭候他了。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私自出逃并企圖自絕于人民,當然是罪上加罪。他被押解回民政部后,一輛西城公安分局的囚車,直接把他送進了延慶勞改磚廠的大墻。
  這只是王臻與眾不同的生命傳奇之一。之二,是到了1961年的大饑荒年代,當時全國工業(yè)下馬,他從磚廠轉(zhuǎn)到了茶淀勞改農(nóng)場的于家?guī)X分場。在那片荒蕪的大蘆花蕩里,許多知識分子成了“浮腫號”,王臻亦難逃此劫。當時生吞活剝蛇、鼠、蛙者比比皆是,其理由不外填飽肚皮。為此,受難的知識分子,還找到一條理論根據(jù):任何動物中都含有動物脂肪,這些動物脂肪能夠轉(zhuǎn)化為熱能,有助于浮腫號闖過鬼門關。王臻雖然也得了浮腫,但他不吃這些所謂動物脂肪,有別于其他同類的生存手段是拒絕出工,以保存生命中僅有的一點點熱能。
  一天,隊長找到他說:“你干不了重活干輕活。勞改勞改,不勞動怎么改造你的反動思想?”
  “我的手都拿不動鐵鍬了,怎么出工?”
  “你真不出工,就送你到應該去的地方!”
  “勞改政策是講人道的,隊長你不會這么做?!?br/>  “你是有意抗拒改造,我就不信無產(chǎn)階級專政制服不了你!”
  “那是你濫用專政的權力,我也會做出我的選擇!”
  在專政的囚甕中,還沒有一個敢于這么頂撞勞改干部的。王臻以身試法,他當天就被關進了禁閉室。王臻告訴我,這是他整個勞改生涯中的靈魂閃光時期,“一個自殺未遂的人,還怕死嗎?”當天,他就采取了絕食抗暴的行動。雖然當時勞改犯們已經(jīng)到了饑不擇食的程度,但他還是把從洞口送進來的那碗白薯面摻苦麻菜的稀粥,毫不猶豫地潑在了地上。他想,餓死躺倒在地上,是個直直的“一”字,比弓著腰身倒下,死得更像個人!
  該怎么說呢?算他命硬,在陰陽界的十字路口上,總有生門為他而開之故吧。幾天絕食鬧得沸沸揚揚時,獄醫(yī)奉場里頭頭之命,到禁閉室為王臻做體檢——如果是有意抗拒出工,升級嚴辦,但是獄醫(yī)的檢查結(jié)論是:王臻浮腫已然到了中期,建議場里最高頭頭對他解除禁閉。王臻因此離開了禁閉室,住進了滿是浮腫號的囚舍,雖然也吃不飽肚子,但是配發(fā)一點點營養(yǎng)保健的葡萄糖粉,每天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加上他心態(tài)豁達,又闖過了死亡關口。
  這是王臻求死而生的命運傳奇之二。之三,比他前兩次的自戕,多了一些曲折?;?962年廣州會議的南風北吹,在周恩來主持的那次會議上,做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小道傳來的消息說,陳毅還在會上親自為右傾分子岳野平反,并當眾為岳野斟酒。這個消息震動了勞改農(nóng)場里的所有老右,蝸居在囚甕中的受難知識分子,似乎都從中嗅出來一絲解凍的信息。王臻也不例外,他當時甚至為自己沒有死在禁閉室而暗自慶幸,產(chǎn)生了生存下去的欲望。但那不過是天空中一閃而過、瞬間即逝的海市蜃樓,那一絲候鳥鳴春的聲音,很快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暴雷所取代。接著,“文化大革命”的苦戲鳴鑼開場,受難的知識分子夢斷殘更之際,王臻生與死的沖突,又一次在靈肉中爆發(fā)。在苦苦思索之后,他選擇了另一種與命運抗爭的方式:能逃則逃,逃向遠遠的天之涯海之角;逃不成則死,死在什么地方都比在這兒茍且偷生要強。“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這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亂世之際,留下的人生坐標。
  
  在勞改農(nóng)場出逃是很困難的,而上帝好像有意成全他的臆想——他的盲腸炎犯了。當?shù)貏诟尼t(yī)院對這種病是無法進行手術的,因而當他疼得直不起腰時,勞改隊批準他去北京公安醫(yī)院進行手術。行前的告誡自然是不可少的,不外是在醫(yī)院治病期間不許亂說亂動之類,王臻對此連連稱是。當他在醫(yī)院割完盲腸之后,先到北京家里探視年邁的老母,然后以亂裹亂地與“紅衛(wèi)兵”一起登上南下的火車。上車之前,他已然瞄準了地處邊陲的云南,此時中國正在進行抗美援越戰(zhàn)爭,何不借口去抗美援越混過云南邊界?就是混不過去被子彈擊斃,也比自殺的色彩要壯麗得多?;谶@種孟浪的情懷,他買了云南省地圖,先是一路南下直抵昆明。到了昆明后,他登上了去往開遠的小火車——目標邊塞河口。
  待他到了河口之后,才發(fā)現(xiàn)要通過邊界并非易事,這兒設有邊防檢查站,對過往行者皆要進行嚴格盤查。此時正是冬季,云南的氣溫雖然比北方高出許多,但因其常常腹中無食,而不得不裹緊從北方穿來的破棉大衣,過流浪漢的生活。王臻自覺衣衫襤褸,不敢白天闖關,想借夜晚偷偷繞過關口。大概熬到了第三天的夜晚,他藏在為邊防戰(zhàn)士補充給養(yǎng)的菜棚子里,正在一邊以白菜充饑,一邊籌劃如何夜過“華容道”之際,一道雪亮的手電光束,突然照到了他的臉上,他被邊檢人員帶到了檢查站。起始,他憑借著聰明,還能應對一時,堂而皇之地大講他來這兒的目的是為抗美援越之類的豪言壯語,可是當邊檢人員要他拿出身份證明的時候,他無法自證是清白的身份。顯然人家看出他的破綻,當夜把他送到河口邊防收容所。幾經(jīng)盤問,王臻無法自圓其說,挺到最后無路可走時,他不得不道出自己是勞改“右派”,但他不忘說明,是為了立功贖罪才來抗美援越的。
  大約過了一周時間,北京茶淀農(nóng)場主管他的劉隊長和一個內(nèi)勤干事,專程來云南押解他。有意思的是,這個生性豁達的王臻,在歸途上,隊長批判他的逃跑行為時,他竟然與勞改干部開起玩笑來。
  劉隊長說:“你的膽子賊大,居然竄到云南邊陲來了!”
  王臻笑嘻嘻地回答說:“這地方風景這么美麗,我要是不來這兒,你們有機會來云南逛景嗎?所以我雖然又犯了罪,而對你們可是有功的!”王臻說這些話的意思,不外是想緩和一下專政與被專政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希望兩位干部在押解他回勞改農(nóng)場的歸途上,能夠人道一點。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的殘忍?!标犻L用毛主席語錄回答他,“本來可以考慮不給你戴銬子的,但是你檔案中有前科,劃你‘右派’時你就逃跑過,還想自絕于人民,所以還是要給你戴上這個?!闭f著,隊長從兜里掏出了黑亮的手銬。
  王臻伸出手來,“行,只當我們演出的是一場20世紀的‘男起解’吧!”
  “你還油嘴滑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不吃你這一套。”一雙冰冷的“鐵鐲子”套住了王臻的雙手后,隊長再次特別警告他,“你一路上別找麻煩,找麻煩是罪上加罪?!?br/>  “隊長盡管放心,我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
  此話說過沒有兩分鐘,三人正好路過一個煙攤,“報告隊長,我想吸煙?!?br/>  “逃號還想吸煙,真是美死你了。不行!”
  可是此時王臻已用他那戴著銬子的雙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煙攤上拿起一包煙。等隊長制止時,那戴銬的雙手已撕開了煙盒的封口,“隊長,你們先替我付上錢吧,只當我是先借了你們的出差錢,回農(nóng)場后從我每月三十二塊錢里扣除?!?br/>  “你這個反革命!”隊長雖然狠狠地罵了王臻一頓,但還是把煙錢付給了煙販。因為煙盒已然撕開,何況他們還要急于趕路——云南到渤海之濱茶淀農(nóng)場的路途十分遙遠。之后,他們登上從昆明北歸的火車,王臻一路上沒給隊長再出什么難題,只是一件事,他是違抗了命令的——隊長讓他合上大衣,使乘客看不見他手腕上的“鐵鐲子”,王臻卻偏偏敞開大衣,向乘客表示他的囚徒身份。對此他還有理論:“隊長,這‘鐲子’是你們給我戴上的,干嘛要怕別人看見?再說,你們倆只有兩雙眼睛,而車廂里有幾百雙眼睛,我自亮身份,不是有利于革命群眾對我施行監(jiān)督嗎?萬一你們夜里睡著了,我再跳車跑了呢?我這是替你們著想,也好減輕一點兒我逃號的罪行。爭取回場之后,你們對我寬大一點!”
  專政是鐵。他這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只會給他帶來更為嚴重的后果。特別此時正是“文革”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期,就是劉隊長內(nèi)心真的同情王臻,也不敢對王臻的新罪有絲毫開脫。歸場后的第二天,一塊“現(xiàn)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就掛在了他的胸前。本來場里是要把他擲進禁閉室反省的,但是考慮到他是個活教材,便決定讓他當一個“反革命耙牌”,白天干活勞動時摘下來,傍晚收工后把牌子再掛上,拉著他四處游斗。大小批斗會連軸轉(zhuǎn),連批斗他的人們都感到疲憊不堪了,才算又熬過了一天。王臻在這段沉重的日子里,不是不想以自戕結(jié)束生命,可是夜間有專人值班看守,想死還死不成呢!
  這種疲勞戰(zhàn)進行了一個多月,有一件事使王臻的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全場上下當時正在尋找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劉隊長覺得王臻的嘴皮很有功夫,每次在批斗他的會上,他都能熟背一些毛主席的教導,把自己批得一無是處——當時哪個勞改中隊能出這么一個尖子,那首先要歸功于隊長對毛主席的忠貞?;诋敃r“形而上學”的風行,隊長把“活學活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隊長首先讓他參加了584分場的試講,經(jīng)過場里對勞改成員中四個典型的評比,王臻以其無所不能之嘴,力克其他三個“活學活用”的典型而獨占鰲頭。分場場長最后決定讓王臻參加了西荒地幾個分場聯(lián)合舉辦的“活學活用”講用大會。
  那天西荒地像過節(jié)一般的熱鬧,有千余名勞改分子,從各個分場匯于一個空場,聆聽同類講述“活學活用”的偉大成果。我也是聽眾的一員,于是有了見識“馬列語言魔術大師”王臻的機緣。當時他把“文革”形勢說得天花亂墜,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我坐在臺下的小馬扎上,曾把初次見到的王臻,視為當代的蘇秦、張儀。當然,同類們都明知其全是違心之言,還不得不為其詭辯術鼓掌叫好。王臻就是因為這次的所謂“活學活用”,而被摘下“現(xiàn)行反革命”的大牌子。
  這是王臻絕路逢生的命運傳奇之三,之四的傳奇就更具有對那個年代的諷刺意味了。就在“活學活用”大會開過不久,王臻名揚西荒地之時,他再次從勞改農(nóng)場失蹤了。這個永不安分的囚徒之魂,重蹈他“吉普賽浪人”的舊轍,又一次從囚甕中外逃,去尋覓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摯愛在浙江,宋代女詞人為躲避戰(zhàn)亂曾逃遁于此,他心目中的偶像郁達夫也落生于斯,因而他再次來到了浙江的富春江。時值夏天,他夜宿在江邊東漢年間留下的古跡——隱士嚴子陵的西釣臺。那兒是一片拱出地面的松林,林中嚴子陵紀念亭的石碑早已被“紅衛(wèi)兵”推翻在地。那塊倒地橫臥的石碑,就成了王臻夜宿的石床。待他在濤聲和蛙鳴的合奏中一覺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一只長尾松鼠把他準備早上吃的半袋餅干,已從石碑上拉向松林之坡,正在那里美美地啃咬。最初,王臻想從松鼠口中奪食,繼而一想,那只松鼠和他同屬于流浪家族,于是他便坐在石碑上,靜觀松鼠將他的早餐全部吃光。之后,他沿著美麗的富春江,低吟著1950年代印度電影中的《拉茲之歌》:“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直奔向船塢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杭州西湖。按照他的構想,是在西子湖畔瀟灑夠了,到“柳浪聞鶯”這個最勾人幻夢的地方,重演一回古代名士投湖的苦戲。此時他的身上已無分文,自知已然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站。登船是要買船票的,他一不想學勞改隊中的“三只手”,知識分子鄙視扒竊的行為,更不想向行人乞討,接受別人的任何施舍。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混上游船去往杭州。他的第一個設想并沒遇到多大障礙,過去他有以亂裹亂擠上火車的經(jīng)驗,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沒有料到剛上船不久,他那身襤褸的衣衫,引起水上公安的注意。公安并沒想到王臻是個勞改犯,而懷疑他是“文革”中外逃的余孽殘渣。幾經(jīng)盤察,王臻又成了網(wǎng)中之魚。
  
  王臻自知這次是完蛋了。古人云:事不過三。這已然是他第四次以卵擊石,押解回甕自然在劫難逃了??墒牵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連王臻也未料到的是,他被押回勞改農(nóng)場時,正趕上林彪“一號戰(zhàn)備令”頒發(fā),茶淀的勞改犯中的老右也要遷往三線腹地山西。王臻得利于這次混亂的大遷移,不然,僅僅褻瀆“活學活用”一條,給他戴上一頂什么鐵帽都不過分,再加上幾次出逃之罪,賞給他一顆子彈也不無可能。但是蒼天有眼,竟然在歷史的旋風中,把他這片枯葉也吹到了山西。于是,便有了我們在伍姓湖勞改農(nóng)場的相識。
  
  我與浪人的半生緣
  
  人生如棋。在苦難人生的大棋盤上,王臻這只曾經(jīng)浪跡天涯的“不死鳥”,曾把我看作知識分子中的白臉曹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到達新的勞改驛站后,我的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第一天起,我就不再扛著鋤頭和鐵鍬下地服勞役,而成為百十多號服役人中的“統(tǒng)計員”(被同類稱之為“頭人”或“二隊長”)。
  不僅同類奇怪,我對這種安排也很費解。第一,我不是同類中愛打小報告的“耳報神”;第二,我不是勞動能手,管理我們的陳大琪隊長,何以要讓我出任這個角色?擔任這個角色的人出于工作需用,不服勞役已讓同類眼紅,更為扎人眼球的是,與勞改人員不同睡一個大炕上,而獨居一間窯洞。一個十幾年與同類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我,突然像只孤雁離群而飛,不是挺刺激同類神經(jīng)的嗎?
  何故有此安排?同類不解,我更不解。
  為此,當陳大琪在隊列前宣布這一消息時,站在我身后的王臻,突然用腳踢了我小腿一下,當我回過頭去看他時,他佯裝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兩只眼睛直溜溜望著天空。很顯然,他這一腳是表示他對我的蔑視。我內(nèi)心雖然十分惱火,但在隊列中無法表現(xiàn)出來。多虧會后陳大琪把我叫到中隊辦公室,對我明析了讓我出任統(tǒng)計員的原因,不然的話,以王臻的生活態(tài)度,不知還會演繹出什么讓我難堪的故事呢!
  至今,我還記得陳大琪把我叫到中隊辦公室的細節(jié):他讓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忐忑不安地剛剛坐下,便立刻站了起來,因為勞改犯面對專政干部,只有站著低下腦袋說話的份兒,哪有與專政人員平起平坐的權利?長著黑臉膛的陳大琪笑了,“在《百家姓》里,你的姓氏有點怪,讓我想起我上小學時的一件事。當時語文輔導教材里,有一篇題為《故鄉(xiāng)散記》的散文,作者也姓從……于是我翻看了一下你的副檔,才知道‘反右’前你是個青年作家,并確認了作者就是你……”我當時雖然心跳如同擂鼓,但是在瞬間還是明白了這位隊長讓我出任統(tǒng)計員的原因,是出于愛才和惜才。我青年時代的一篇散文,成了我不再睡大炕,而獨居一間窯洞的原因。再者,統(tǒng)計資料需要填寫許多表格,與眾多同類混居于一個大炕上,是沒有辦法完成這項工作的。
  我急于釋懷的就是要找到踢了我一腳的王臻。這個知識分子群體中的浪人,不僅是個生命灑脫、走南闖北而百無禁忌的漢子,還是個巧舌如簧、能呼風喚雨的文化人,一旦他煽動同類,對我冷眼相待,我會十分痛苦的。在十多年苦難的勞改生活中,無論承受多么沉重的壓力,我始終恪守做人的良心底線。于是在第二天下午,勞改隊收工后,我急于找到王臻。也算是巧合吧,我正要去找他時,他手提著臉盆,正從自來水管旁洗完身子過來。當時正值夏日,他渾身上下只穿著一條短褲。我迎面擋住他,還沒容我說話,他倒搶先開口了,“頭人,原諒我昨天的一腳。”他低垂下那黑黑的臉膛說,“我要向你說明的是,我腳上生有腳氣,實在是癢得難耐,在地上來回搓腳時‘擦槍走火’,踢在你的后腿上了,絕非有意……”
  “你那張賽過蘇秦、張儀的嘴,在北京茶淀農(nóng)場七千人‘活學活用’大會上,我已然領教過了?!蔽掖驍嗔怂脑捳f,“昨天你是‘擦槍走火’也好,有意‘開槍’也好,用不著你自白,我心里明白。我要對你說的是,你這狙擊手選錯了對象!”
  他把臉盆放在路邊,扭回身想說什么,我不容他開口,便抄起他的臉盆說:“走!跟我到統(tǒng)計室,這兒說話不方便……”他跟在我身后高聲說:“君子坦蕩蕩,為什么要到你住的窯洞里去說?”
  我不理他,待他走進窯洞后,我把洞門關上了。時間不容許我和他多磨嘴皮子,我便把陳大琪讓我干這份差事的緣由,對他陳述了一遍。然后,我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蹲下身子用一支鉛筆,扒開他的腳趾說:“我看看你有沒有腳氣,怕是怨氣長在心上了吧!”
  他愣住了,像尊雕塑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很顯然是我的話擊中了他的脈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奪過我手中的鉛筆說:“我的戲演到頭了。常常光著腳丫子干活的勞改犯,怎么會有腳氣呢,都怨我……怨我……誤把洋蔥頭當驢糞蛋子了?,F(xiàn)在我醒過悶來了。你就是1957年上了報紙,折翅的‘四只黑天鵝’之一的從維熙?現(xiàn)在我向你請罪!”說著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我鞠躬。
  我忙拉起他,坐到木凳上。他感慨地對我說:“我想不到你就是北京當年的‘黑天鵝’之一,還說得通,因為我們從沒在一個隊改造過,所以錯把朱砂當了黃土,屬于情理之中的事兒。讓我費解的是,勞改隊隊長陳大琪,是對我們施行專政的干部,他何以會有別于其他勞改隊長,對你產(chǎn)生愛才和惜才之心呢?你不感覺太難以思議了嗎?”
  我說:“你就別浪費腦汁了。對我如此,對咱們知識分子的受難群體,也絕對是個菩薩?!蔽疫呎f,邊從兜兒里掏出一包綠葉香煙,兩個人便吞云吐霧起來。到了吃晚飯時,我從食堂打飯回來,他已經(jīng)端坐在我的木桌前,并拿來五角錢一瓶的白薯干酒,我倆便邊聊邊喝起又苦又辣的酒來——在勞改隊除了過年過節(jié)允許勞改人員喝酒,在平常是違反勞改條例的。但從結(jié)識他的第一天起,就與他一起違背監(jiān)規(guī),并讓我和這個浪人成為從相識到相知的難友。因為從這天起,他成了我獨居窯洞里的??汀1疚纳掀飳懙剿拇翁与x大墻又被抓捕回來,久經(jīng)磨難而不死的浪人,成為苦難知識分子群體之一絕。他說,他之所以對我傾吐他的靈肉之痛,既是內(nèi)心的宣瀉,更是對我的一種托付——他生于1925年,年長我八歲,他說他會死在我前面,自己無法向后代講述這頁歷史,期望我能為他圓夢,讓“今日之事”,成為“明日之師”。
  我說:“你壯若一頭蒙古野馬,已經(jīng)幾次過鬼門關而不死,怎么會……”
  他說:“你是福相,你看你剛到這兒,隊長就讓你戴上‘烏紗帽’了。連你自己都沒想到,這就是命運。”
  “這不是我的命好,而是陳大琪是個菩薩。”我說,“有這么個隊長,是咱們大伙兒的福分?!?br/>  他說:“但愿如此?!?br/>  我和王臻說這些心里話時,正值1976年的初夏。到了這年的7月,發(fā)生了唐山地震,9月9日毛澤東絕別人寰。無論是中國年史上,還是大自然的悲愴紀錄中,都是極不尋常的一年。特別到當年10月,中國歷史上石破天驚的事情發(fā)生了。記得,10中旬的一個周末,我奉命騎著自行車到縣城去買統(tǒng)計工作使用的紙筆。因為蒲縣(古稱蒲州)地靠黃河風陵渡,王臻便建議我借機騎車去看看母親河,以抒解心情的惆悵。他說:“機會太難得了,到了那兒麻煩你替咱們同類(指勞改‘右派’),向母親河鞠個九十度的大躬,就說對不起生我養(yǎng)我的中華民族,本來都可以成為彩蝶的,為民族獻身的,卻一直在繭里為蛹?!蔽依斫馔跽榈男木w,答應他只要時間允許,我一定完成這次心靈的祭祀。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當我走出縣城文具店,跳上自行車奔往風陵渡,路過火車站的時候,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車后座。我扭頭一看,是從北京探親歸來的同類阮祖泉。他肩上背著沉甸甸的背包,手里還提著一個網(wǎng)兜,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是想讓我馱他回隊。
  
  開始我有點沮喪,因為去風陵渡散心的愿望泡湯了,但老阮是正在辦理“保外就醫(yī)”的重病號,縣城離監(jiān)號有三十華里,讓他從縣城徒步走回勞改隊,我于心不忍。于是,我立刻調(diào)轉(zhuǎn)車把,準備馱他一起“打道回府”。他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急于爬上自行車的后座。
  我說:“老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東西丟在火車上了?”
  他搖搖頭神秘兮兮地回答我:“沒丟什么,只是魂兒嚇得出殼了?!?br/>  “此話怎講?”我不解其意地望著他,“遇到小偷了?”
  “沒有碰上‘佛爺’(小偷的代稱),我的耳朵倒是當了一回‘佛爺’。”他說,“我穿過軟臥車廂時,聽到兩個身穿軍官服的軍人,在輕聲說……說……把……”
  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變成結(jié)巴嗑子了,是不是你的病又犯了?”
  他看看我們周圍沒有行人,把嘴巴伸到我的耳邊,輕輕地吐出一句悄悄話:“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外傳,江青被抓起來了?!?br/>  我頓時愣住了,久久沒能吐出一句話來。這對整個中國來說,如同一聲驚天霹靂。老阮讓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棵大柳樹上,盡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他還是把嘴對準我的耳朵,對我述說沒說完的故事,“當時我心跳得雖然如同擂鼓,但還想聽聽下文,便假裝網(wǎng)兜掉在了車廂通道上,蹲在那兒撿網(wǎng)兜的樣子,聽那兩個軍官繼續(xù)說出下面三個人的名字——王洪文、張春橋和姚文元。當我還想有滋有味地聽下去的時候,兩個軍官似乎發(fā)現(xiàn)了門外有人,便將軟臥車廂的門重重地關上了?!?br/>  輪到我魂飛膽顫了,因為老阮與我咬耳朵的悄悄話,分量太重了。它不僅關聯(lián)到中國的前途,還關聯(lián)到我們這些倒霉的老右們的命運。1957年到1976年,我們已然身陷囹圄近二十年了,在這六千多個日日夜夜中,慘烈的十年“文革”讓我們深信物極必反的人間哲理,而王、張、江、姚盤踞在北京的中南海,延續(xù)著“文革”的路線前行,不僅把中國經(jīng)濟推向毀滅的深淵,還讓我們這些受難的知識分子永遠是甕中之鱉,從理智上判斷王、張、江、姚到了橫行的末日,也符合歷史發(fā)展的邏輯。
  火車上聽來的悄悄話,畢竟不是文件傳達,因而我叮嚀這位來自商業(yè)部的同類說:“你耳朵當了一回‘佛爺’的事,回隊后千萬不能宣揚,萬一是謠傳,怕是要先關進禁閉室,后按反革命論處的?!?br/>  老阮感謝我的提醒說:“我是要管住我的嘴??墒沁@事太刺激了,讓我在嘴巴上貼封條,確實有點困難。”
  記得,我當天馱他回到監(jiān)舍的路上,忘記了路途顛簸的疲勞。雖然沒有看上母親河一眼,可老阮帶來的悄悄話,已然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因而盡管鄉(xiāng)間土路上無人擋道,我還是不斷地按響車鈴自樂——那不僅是我們落難群體的希望之歌,更是迎接中國曙光的交響曲?;氐疥犂铮译m然知道王臻是個“擴音器”,可還是難以按捺內(nèi)心的狂跳,把這個消息低聲告訴了他,同時不忘警告他,千萬要鎖住自己的嘴。
  人高馬大的王臻,笑得像只樂開了口的葫蘆,像在七千人“活學活用”大會上宣誓那般對我宣誓,一定要把這撼天動地的消息鎖在心里。讓我沒有料到并為難的是,老阮僅僅回到隊里兩天,陳大琪隊長就來到我工作和居住的窯洞。起始,我以為是來詢問全隊勞動情況的,但他走進窯洞后并沒有查看攤在桌子上的統(tǒng)計資料,而是掏出一包煙來,就坐在木椅上獨自噴云吐霧起來。
  盡管這位隊長十分關愛受難的知識分子,對我個人也盡力呵護,但他畢竟是監(jiān)獄部門對我們執(zhí)行專政的干部,今天何以會到一個囚徒的窯洞來閑坐?我開始不安了。正在我肚子里捶鼓之際,他讓我關上了窯洞的木門,把我叫到他的身旁,低聲對我耳語道:“阮祖泉近日剛從北京回來……聽有人匯報,是你用自行車把他馱回隊里的,他沒對你說些什么?”陳隊長平日講話時嗓門十分洪亮,此時卻語聲如絲。
  響鼓不用捶,我立刻明白了他來窯洞的主題。一時之間,我腦子里亂成一團,要是實話實說吧,等于出賣同類;裝傻充愣吧,又對不起這位好心腸的隊長,我陷入兩難之中,本能地低垂下頭。在這一刻,我首先想到禍起蕭墻的因素,不排除是阮祖泉,但他和我過去同在一個勞改隊呆過,是謹言慎行的人,不太可能在同類中惹是生非。最有可能開閘放水的人是……我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心里暗暗自責對王臻太感情用事,但又不能把此判斷告訴陳大琪。
  沉默。無言……
  讓我耳驚心跳的是,意想不到身為勞改隊長的陳大琪,竟然對我低聲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你別想得太多,我來只是向你核實一下此事的真?zhèn)?。該怎么……怎么……對你說呢,有一些問題,你們知識分子心中想的事兒,也是我們勞改干部心中想的事情。中國要走向何方,是每個愛國的中國人心里共同的問號。本來,我聽了別人匯報之后,可以直接找阮祖泉詢問核實。我怕他不敢說實話,所以我就找你來了……”
  至此,我心里已然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老阮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把火車上耳朵當了“佛爺”,聽到兩個軍官之間的悄悄話,又以悄悄話的方式,告訴了他信得過的人。還有,王臻這個炮筒子,直接告訴了與他同號住著的老右,而別人又用悄悄話告訴了他們的相知——最后,有人匯報到了陳大琪的耳朵里。事已至此,我別無出路,只有像竹筒倒豆子般,把那天與阮祖泉相遇的經(jīng)過,仔細地對陳隊長描述了一遍。
  我等待著挨批——兩眼不敢直視陳大琪的臉。
  片刻之后,只聽他“啊”地叫了一聲。我抬頭一看,才知道他只顧聽我說話而忘了吸煙,煙頭燒疼了他夾煙的手指。他甩掉煙頭并把它踩滅之后,對我笑了,然后悄聲地對我叮囑了一句:“別說我來問過這事?!?br/>  我驚魂未定地應了一聲。
  他又低聲對我耳語了一句:“但愿這不是謠傳,而是真的?!敝?,他拉開窯洞的門,走出了窯洞。至此,我懸著的一顆心才算落到了地上,額頭上熱汗卻流了下來。
  此事過后不到一周時間,陳大琪讓人通知我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我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機。他讓我在椅子上坐定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份文件給我看。我最初認為是抓捕王、張、江、姚的消息得到了確認,接過文件只看了幾個字,汗珠便流淌下來。這是一份來自山西勞改局的文件,上面印著我的名字。
  陳大琪笑著說:“你別緊張,仔細往下看……”
  看完文件,我血涌心懷,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表達我的心意。文件上寫的是:經(jīng)山西老作家馬烽、胡正……與省勞改局共同研究后,決定把我調(diào)出勞改農(nóng)場,去山西某個城市的文聯(lián)工作。對我說來這如同是一個夢,一個從來未曾臆想過的夢,因而一時之間坐在陳大琪對面的我成了啞巴。
  “過去,你認識這些老作家?”他問。
  我鎮(zhèn)定一下狂跳的心,告訴陳大琪,我只讀過他們的作品,從沒有見過面。其中,我只認識馬烽的愛人段杏綿,因為1955年中國召開第一次青年作家代表會議的時候,段與我同是北京代表團的代表。說到這兒,我死去的記憶忽然被自己激活了,便對陳大琪說:“對了,我在晉城勞改煤礦挖煤的時候,因為有一天在《山西日報》上見到了段杏綿的文章,并得知她已是馬烽的夫人,便寫了封信給她,說些當煤黑子的生活。是不是這封信觸動了山西老作家們,不然……不然……何以會有這個公文下來?”
  陳大琪遞給我一支煙說:“你該高興才是,抽支煙靜靜心吧!”
  這是我勞改以來,第一次吸勞改干部的贈煙。至今我已忘記是怎么走出那間辦公室的,唯一沒有忘記的是出門下臺階時,我由于心緒興奮,一只腳踏空而扭傷了腰。盡管如此,我邊走邊揉著后腰回到窯洞時,內(nèi)心卻充滿了快意。在大墻和電網(wǎng)中為囚十多年了,這么多年中還沒見到一個獲得自由的人,我卻是其中的幸運兒,要重操以筆為犁的耕耘工作。此事無論對我還是對我的同類,都像一聲驚雷,讓我們重見生命中的一線曙光。
  
  當天晚上,我激動得忘記了打飯,獨坐在窯洞里發(fā)呆。王臻是每天與我共進晚餐的,這天他端著飯菜進來,以為我病了便要替我打飯。我從癡呆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拉著他的手并關上窯洞的門說:“我已經(jīng)吃飽了?!?
  “你是不是得了瘋癲癥?看你碗筷都在這兒擺著,怎么……”
  我控制不住興奮的神經(jīng),把剛才發(fā)生的顛覆命運的消息,一古腦都告訴了他。他并沒有過多的震驚,說了句“物極必反,這是個信號,說明我們也快熬到頭了”。之后,他就拉開抽屜,找出我的飯票,拿起碗筷便為我去食堂打飯。歸來之后,他警告我說:“越是這個時刻,你越要愛護身子。熬了這么多年,萬一在天亮之前的五更天倒下去,那才叫天下奇冤呢?!?br/>  這就是王臻。在困境時他沒有淚水,在順境來臨時他沒有過多的歡欣。他的膽子大得驚人,吃過晚飯后,各組都在學習報紙之際,他找來曾向尚小云學過京劇的朱小梅,并帶來一把二胡,想在窯洞里為我慶祝一番。我說:“不行,這響動太大了……”他說:“陳大琪是個好隊長,即使他聽見了,也知道這是為了什么?!蔽艺f:“隊長好,才更要替他考慮,響動大了,會讓他為難的。我提議到周末晚上,我們一塊兒熱鬧一回,朱小梅也來,你看如何?”
  在歷史發(fā)生巨變的日子,真是瞬息萬變。令人想不到的是,就在周末的下午,山西臨汾文聯(lián)一位名叫蘇家棟的同志帶著調(diào)令,親自到我所在的勞改隊,調(diào)我去臨汾文聯(lián)工作了。此事再也無法藏掖下去。同類們?yōu)槲腋吲d,王臻便在這天晚上當了為我送行的導演。至今,我還記得當天的情形:有的同類擠到窯洞為我祝賀,有的摘來田地中的野花,王臻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瓶杏花村酒,他讓朱小梅反串花旦,清唱京劇中的《鳳還巢》。如此這般的景象,把初到勞改隊的蘇家棟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他說:“想不到,你們這兒這么寬松……”我趕緊為他解疑說:“我不是由‘鬼’還原成人了嘛,一輩子也就這么一回,大家有點走形了?!?br/>  王臻將一杯酒舉到蘇家棟面前說:“辛苦你了,請喝了這杯!”蘇家棟被感動了,便一口吞下這杯酒。性情中人王臻幾杯酒下肚后,便又裸露出他的本性,在頻頻與大家碰杯之后,還要張羅著去找酒,我制止了他,并宣布歡送會到此結(jié)束,因為時間已接近午夜,蘇家棟還要到場部招待所夜宿。當難友們散去之后,蘇家棟說他不去住招待所,要感受一下底層生活。當天夜里,他與我同住于這間勞改隊的窯洞。
  當我告別勞改隊那天,王臻主動向隊長請纓送我到永濟火車站。除了幫我將行李、雜物搬到馬車上之外,還特意把我勞改歲月中的“四件寶貝”塞到了車上。寶貝之一,是我挖泥用過的鐵鍬;之二,是我挑水用過的扁擔;之三,是我收割稻谷用過的鐮刀;之四,是我在勞改煤礦挖煤時用過的木棒榔頭。他說這些寶貝是歷史見證,可以防止我得失憶癥(若干年后,香港鳳凰衛(wèi)視來我家采訪時,曾把我人生的“四件寶貝”搬上了熒屏)。此外,在馬車上,王臻還把他請纓送我時與陳大琪的一段趣話,講給我聽。
  他說:“陳隊長,明天讓我送從維熙去火車站吧!”
  陳大琪搖搖頭:“你不會趕馬車?!?br/>  他說:“從維熙會趕,我跟車不就行了嗎?”
  陳大琪說:“你回來怎么辦?”
  這句話點到了王臻的痛處。勞改這么多年,他憑借自己高大而結(jié)實的身軀,沒有他不會干的農(nóng)活,可唯獨沒有與牲口打過交道。王臻無奈之下,突發(fā)奇想地回答陳隊長說:“正因為我沒有趕過馬車,您才應當讓我去實踐一回。不然的話,勞動改造的十八般武藝中,我不是留下缺口了嗎?毛主席語錄里曾說……”
  “閉嘴吧!我知道你的本事之一,是能背誦毛主席語錄。”陳大琪說,“此外我還知道你有空子就逃跑,已經(jīng)當過三次逃號了,對吧?”
  王臻連連點頭之后,反詰陳大琪說:“噢!您是怕我再當一次逃號吧?我再傻也看得清天黑天亮,曙光就在眼前,從維熙就是我們的光標,我們……”
  陳大琪笑了,“別說了,你去給他送行吧?;貋淼臅r候,你可別把車趕到河溝里去……”
  王臻說:“您放心,回來時我不坐在車上,用手緊緊拉著馬的籠頭,帶著馬車回咱中隊交差!”
  說到這兒,王臻得意地放聲大笑起來。我沒有笑,內(nèi)心被深深的患難情誼所感動。按人類性格學分析,我和他絕不屬于同一品種,但是正由于彼此相異才彼此相吸。到了永濟火車站附近,我把車拴在一棵樹上,為了確保馬兒安分,又取出一籮筐草料讓它進食。待我處理好牲口,回過身想扛著行李和箱子去車站托運時,王臻早已肩扛手提走在我前面了,留給我的除那“四件寶貝”之外,只有些洗漱用的零星雜物。我風風火火地追上他,怨他為我負重太多,他卻回答我說:“為苦難中相識的難友,當驢當馬我都心甘情愿?!边@就是他和我話別之語,至今我還銘刻于心。
  當我登上脫離“鬼界”的火車,與他隔窗相視時,他一邊咧著大嘴朝我笑著,一邊揮動著大手與我告別——此時此刻,我凝視著這只歷經(jīng)各種磨難而沒折翅的不死鳥,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再見——”
  “再見——”
  到了臨汾不久,阮祖泉的小道消息就變成了中國的最大新聞。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四人幫”被繩之以法的消息時,全民歡呼雷動。臨汾文聯(lián)下屬的蒲劇團,敲鑼打鼓走街串巷慶祝“四人幫”覆滅。不久,中央關于為錯劃“右派”改正的“55號文件”下達,我從駐足兩年的臨汾,回歸了北京文壇。在臨汾期間,我完成了《大墻下的紅玉蘭》的寫作,并在西安將其郵往上海《收獲》雜志,歸京后接到的第一封信,是胡耀邦同志寄自中央組織部的信函,信中除了問候王蒙、劉賓雁和劉紹棠之外,還以“沒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之詩句,鼓舞我勇敢地面對歷史。那段時間,我全然沉溺于筆耕之中,正像我《走向混沌》第一部序言中所自白的“才子浪情,賭徒揮金,自古有之,并都自認為那是一種別樣風流。我已勞改二十年,一無金銀可揮,二無才情可以浪擲;我的生活體察和感情積累,不允許我‘玩弄文字’只允許我向稿紙上噴血?!?br/>  就在這些時日,我想起那些我必須為之塑像的知識分子,否則不僅愧對歷史,更愧對自己的良心。其中人物百相之一,就有浪人王臻,但是苦于分手多年,不知到哪里找他。我曾給民政部人事部門打過電話,詢問他平反后的去處,得到的回答是,已然退休去處不詳。真是應了民間諺語中“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咫尺難相逢”的典故。1999年,北京是個無雪的冬天,一直到了2000年的元月3日,云片開始在天空集結(jié),繼而雪花像滿天飛舞的白蝴蝶,紛紛揚揚破天而落。望著這降臨在新世紀的遍地銀雪,我扔下手中的筆,神往起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美麗意境,便身穿紅色的羽絨衣,去附近的團結(jié)湖公園看雪。公園湖心的一泓碧水,早已結(jié)成堅冰,許多孩子一邊滑冰,一邊在漫天雪霽中呼喊,頗有騾駒掙脫出籠頭般的野興。此情此景讓我想起童年的腳步,似乎讓我回到童貞的夢境之中了。
  “你好!想不到在新千年開頭的日子,我倆又在風雪里相逢了?!闭驹谖疑磉叺囊粋€頭戴禮帽的老者,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斑@是我們的緣分,也是白雪公主的安排?!?br/>  我的視線從孩子們嬉戲的湖面,轉(zhuǎn)向了身旁的老者。感官告訴我,我們曾在哪兒見過面,但他的帽檐遮擋著大半個臉,一時之間,我竟然沒有識別出他就是當年浪跡半個中國的浪人。直到他脫下頭上的黑色禮帽,并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如果不是貴人多忘事,你該不會忘記禿頂王臻吧?”
  我像醉酒那般,先是產(chǎn)生了暈眩之感,待我清醒過來,立刻高興地叫了起來:“真是你?四死而不死,并送我出監(jiān)號的王臻!”
  握手。
  擁抱。
  在擁抱的瞬間,我驚異地推開了他——因為我穿的是厚厚的羽絨服,而他卻身穿薄薄的夾克衫。
  
  “你……不要命了?”我問,“怎么還像在勞改隊時那樣耍彪?”
  他張開兩條胳膊,對我解疑說:“穿過冰河的人,不知道啥叫冷。我每天晚上還洗冷水澡呢!可惜這兒不能冬泳,不然我可以跳下冰河,給你看看今天的王臻,還是當年的硬漢!”
  說這話時,漫天大雪還在飄飄而落,我怕他凍出感冒,便拉著他的手說:“快中午了,我倆去吃火鍋暖暖身,順便敘敘情吧!”記得,我們出了團結(jié)湖公園,走到一家火鍋店時,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雪人。待我倆脫掉雪衣,在餐桌前坐定之后,同時發(fā)出的第一聲感嘆就是“你老了……”試想,從19世紀70年代末,到2000年之初,歲月已然流逝過去二十多個年頭,七千多個日日夜夜,天地間的石頭都會風化,何況是肉體凡胎的人?
  但王臻骨子里百無禁忌的精神絲毫未變,幾盅“二鍋頭”下肚之后,他就開始了靈與肉的自白。他重新回到民政部之后,主動請纓到信訪部門工作。之所以躲避開上層,而選擇繁瑣的工作,全然由于在漫長的勞改生涯中,體察過了社會底層之苦,因而凡是遇到來自底層的訴求,他一絲不茍地上報,直到問題畫上圓滿的句號為止。此外,他重新審閱了1957年的許多資料,無意間讀到劉紹棠和我發(fā)表在當年《文藝學習》上《寫真實》的文章,他大加贊美之后,便對我來了個富有哲理而又尖刻的黑色幽默。他說:“維熙,1957年時你雖然年輕,可是個‘真儒’,現(xiàn)在頭發(fā)白了,可不能從一個‘小真儒’變成‘老犬儒’。”
  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他的話雖然讓我的前額冒出了汗,但瞬間就消化了他的警示。我將他請到家,從書櫥里拿出二十年勞改紀實《走向混沌》,又掏出“悲情三部曲”系列《逃犯》給他,讓他充當最有資格的“真儒”與“犬儒”的審判官。
  他咧開大嘴笑了,“這《逃犯》是不是拿我當?shù)哪L貎???br/>  我說:“其中有你的影子,但不僅你。咱們的同類中與你有過相同人生經(jīng)歷的,還有來自清華大學的姜寶琛、北京大學的張志華,其中最慘烈的是來自燕京大學的姚祖彝,1970年他被槍決于南京,到了1981年才獲得平反……”
  王臻打斷我的話說:“雨花臺多了一個新中國的冤魂?!?br/>  我不想再沉溺于歷史的血色之中——因為這是我和他的雪中初遇,該說點我倆的往事,我便從相片檔案庫中,拿出幾張回訪勞改老巢時的照片讓他過目。那是我在1997年春夏之交,與作家出版社以及臨汾文聯(lián)的友人,訪故伍姓湖的照片。果然,當他見到我和如今的勞改干部,站在永濟監(jiān)獄大門前時,神色頓時輕松起來,特別是他看到我站在那間青磚木窗的窯洞前時,立刻哈哈大笑起來,“哎呀!這不是你由‘鬼’還原成人的前夜,我們聚集在一起,聽朱小梅唱《鳳還巢》的窯洞嗎?”
  我說:“你的記憶沒有‘失聰’,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我有點奇怪,監(jiān)獄怎么會接待你回訪呢?”他不解地詢問我,“對普通人來說,那是個神秘兮兮的地方……”
  我告訴他,我不僅回訪了關押過我和他的永濟伍姓湖,還回訪過他沒去過的曲沃監(jiān)獄。我還去過我和他都沒呆過的天津監(jiān)獄和保定監(jiān)獄。用一句話概括:“隨著歷史新時期的到來,獄政管理有了很大變化?!?br/>  他摸著禿頭,無言了許久,最后道出了他的真切心聲:“中國知識分子,不能忘記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沒有火車頭開路,不僅沒有我們的今天,就連我們的子女,也還要背著反革命子女的黑鍋。”自白了心聲之后,他還告訴我一個他的家庭新聞: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他的兒子如今已然出任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副市長了。父親昔日當過叛逆的“反革命”,兒子當了副市長之事,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幾乎是一則天堂神話,而在改革開放、以人為本的歷史年代,陰陽倒轉(zhuǎn)演繹成為現(xiàn)實,其中包容了中國多少思想因子的巨變?因而王臻的心緒也是我的感悟。我很想見一見王臻的妻子宋世茹,王臻在窯洞里對我說過,因為他的幾次逃跑,曾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勞改單位要向她查問他的去向,街道要像貓防老鼠那般時刻緊盯她的一舉一動,而她除了身背王臻的重負之外,還要撫養(yǎng)幼小的一兒一女,支撐貧寒如洗的家,這簡直如神話中的“女媧補天”那般艱難。
  之后,我去了他家才知道,她不僅培養(yǎng)了兒女,還把三代人——她的孫兒攬于懷中。這個偉大女性的心血沒有白費,她和王臻的孫兒,一反王臻在地上東竄西逃當逃犯的歷史,他飛在九天之上,當了國航的飛機機長。面對體態(tài)瘦弱的宋世茹,我內(nèi)心百感交織,最后我向她彎腰鞠了一躬,向這位時代的“女媧”致敬。我之所以如此,因為記憶中1957年后淪為囚徒的家庭,有許多妻子都“大難當頭各自飛”了,宋世茹不僅沒有離開她的浪人丈夫,反而以自己枯瘦的身體,支撐起這個困頓的家庭。
  為此,在今年的大年初五,我又特意去看望浪人王臻。我想,由于兒孫的成材,他或許搬到新居去住了,所以特意給他打電話詢問。得到的回答卻是,兒孫想在東郊通縣給我們買新樓,我和我們那口子拒絕了,現(xiàn)在仍然住在你來過的舊居。天哪!那是北京最為破舊的簡易樓,記得我去他家時,樓內(nèi)沒有電梯,還要靠兩條腿一層層地攀登樓梯。王臻和他老伴已然是快奔向九十高齡的老人了,何以會寧愿拄著拐杖上下樓?王臻電話中告訴我:“我無法忘卻歷史的音弦……”這對當代人來說,可謂真是浪人傳奇的續(xù)篇!
  我知道王臻仍嗜酒如命,便給他帶去兩瓶醇香的家鄉(xiāng)老酒。登上老樓,走進老屋,我倆坐在沙發(fā)上敘舊時,我的目光飛到對面墻壁上掛著的一幅筆飛墨舞的書法上。那是王臻的生命自白詩。詩曰:
  靜夜四無鄰
  荒居舊業(yè)貧
  句中黃葉樹
  燈下白頭人
  我讀他生命的自白詩時,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在與他緊緊擁抱后,不禁潸然淚下,繼而憶起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穿梭于中國歷史夾縫中時無畏而灑脫的精神光環(huán)……我之所以要為他畫像,因為在那愚忠的歷史年代,他屬于知識分子中的另類,直到今天依然如故。以此為鏡,不是可以掃描當年與今天,各種生存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的靈魂嗎?
  我起身告別時叮嚀他說:“老兄,你可不能再洗冷水澡了……”
  他打斷我的話說:“老弟,對你我來說,健康固然重要,但你我沒有死在大墻里,就已然都是超期服役的‘士兵’了。挺直脊梁度過晚年,對你我來說才是第一位的,對嗎?”
  我說:“感謝老兄的提示,在黃昏年紀,我一定記住要給自己‘補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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