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蓉
(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200044)
在中國古代文壇上,雙雙以文采見長的夫妻并不多見。宋代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志趣相投,一同收集金石、烹茶讀書,可謂風雅佳偶。不過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則是李清照多有表達對丈夫的深情與思念的佳作,而趙明誠卻略輸文采,沒有留下回應妻子深情厚意的作品。相較之下,生活在明中葉的楊慎與黃峨夫婦則更勝一籌,他們不僅與李、趙一樣出身名門、極具涵養(yǎng),而且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比翼齊飛,各自留下了不少為對方而作的詩、詞、曲作。這些傾吐夫妻之情的作品,當時即為藝林傳誦,至今仍膾炙人口。將二人集中的互贈往還之作放在一起論析,不僅可以清晰勾畫出楊慎、黃峨夫妻情感交流與變遷的軌跡,加深對他們二人文學成就的認識,還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文學史上夫妻間的文學唱和與贈答,進而對夫妻間的文學交往這一文學現象給予更多的關注。
相門才子、正德狀元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以“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為第一” 而聞名于世。[1](卷一百九十二,5083)工部尚書黃珂之女黃峨(1498—1569),字秀眉,能詩善曲,徐渭贊之曰“才藝冠女班”[2](《楊升庵先生夫人樂府序》, 392)。正德十四年(1519),黃峨嫁給年長她十歲的楊慎為繼室,可謂是“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楹螅酥救は嗤?、吟詩賦曲,多有互贈之作。尤其是楊慎流放云南之后的漫長歲月中,兩人更是通過寄贈往還之作表達離別相思,留下了不少互訴深情的作品。
據朱秉器《續(xù)玉笥詩談》記載,黃峨“雖能詩,然不作稿,即子侄輩不得而見之”[2](《楊夫人事輯》,439)。但黃峨流傳至今的10首詩作中,有5首是寫給丈夫楊慎的,分別是:《寄夫》(又名《寄外》),《寄升庵》(才經賞月時)、《寄升庵》(懶把音書寄日邊),《寄升庵》(丈夫本是四方客)、(聞道滇南花草鮮)。黃峨還是明代著名的散曲作家,但她的作品與楊慎作品混淆的現象十分嚴重,甚至還摻入了元雜劇及一些來歷不明的作品,故作品數量難以確定。任半塘先生編《楊升庵夫婦散曲》,錄黃峨套數5套,小令63首(其中重頭52首),今人一般據此來認定黃峨散曲。但也有一些不同說法,如梁揚、付婷婷認為黃峨“現存小令 59首,套數 3篇”[3](《黃峨散曲藝術特征探析》, 80),王莉芳則指出黃峨的曲作“有套數 2 篇,小令 35 首”[3](《黃峨散曲考辨》,31)。本文參考上述說法,認為在學者們認定的黃峨曲作中,確定是黃峨寄贈楊慎的作品至少有2篇:一是《羅江怨·空亭月影斜》,楊慎《陶情樂府》中收《羅江怨》四首,《吳騷合編》和《名媛詩緯》中,四首皆署名為黃峨,吳梅以為此四詞為黃峨“憶外之作”[4](106),后三首是否為黃峨之作尚可存疑,但第一首《空亭月影斜》之詞情完全是閨人恨別之意,一般公認為黃峨寫給丈夫的作品;二是《黃鶯兒·雨中遣懷》,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一記載黃峨將此作寄給丈夫楊慎之后,“楊又別和三詞,俱不能勝”[5](卷一百五十二),今傳《黃鶯兒》此題共有四首,可見第一首是黃峨首唱之作,另外三首當為楊慎和作,是二人往還唱和的明證。由上所述可知,明確為黃峨寄贈楊慎的作品共有7篇。
楊慎寄贈黃峨的作品,除上面提過的《黃鶯兒:3首之外,還有《江陵別內》、《春雪寄內》、《贈內》、《青蛉行二首》(寄內)等5首詩歌,《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沁園春·壽內》、《千秋歲·壬寅新正二日壽內》等3篇詞作,共有11篇。綜上所述,則楊慎、黃峨夫婦的往還之作共計有18篇。至于二人集中其 它抒寫相思的作品,如黃峨《失題》、《別意》等詩,《越調斗鵪鶉·憶別》《黃鶯兒·惜別》二首、《綿搭絮·秋夜有懷》四首等曲,楊慎《寄遠曲》等詩,《中呂·粉蝶兒·十二闌干》套數、《金衣公子·秋夕憶別》等曲,雖然從內容看來很可能是為思念對方而作,但因未能確認是否為往還之作,故未計入統(tǒng)計。
從內容上看,楊慎、黃峨的往還之作可以嘉靖十三年(1534)楊慎納妾為界,分為前后兩期:黃峨的《羅江怨·空亭月影斜》、《寄夫》(又名《寄外》)、《寄升庵·才經賞月時》,楊慎的《江陵別內》、《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沁園春·壽內》、《春雪寄內》、《青蛉行二首》(寄內)等篇章為前期往還作品,多互訴相思與離恨,表達夫妻間的深情厚意;兩人相互贈答的《黃鶯兒》4首及楊慎《贈內》詩亦或仍屬前期作品,但已可窺見兩人情感追求之不同;黃峨的《寄升庵》(懶把音書寄日邊)、《寄升庵》(丈夫本是四方客)、(聞道滇南花草鮮)、楊慎的《千秋歲·壬寅新正二日壽內》則為二人后期往還作品,感情內涵更為復雜,反映了夫妻感情由濃轉淡直至出現裂痕的全過程。
嘉靖三年(1524),亦即楊慎、黃峨婚后五年,楊慎因“議大禮”得罪嘉靖皇帝,被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開始了后半生長達三十五年的流放生活,而這一對琴瑟合鳴的夫妻,也被迫分離三十余年。
楊慎被貶往云南之時,黃娥伴送他出京,同行至江陵,而后楊慎獨往云南戍所,黃娥則孤身返回四川婆家。楊慎寫下一詩一詞,向妻子傾訴離別之情:
《江陵別內》詩云:
同泛洞庭波,獨上西陵渡,孤棹溯寒流,天涯歲將暮。此際話離情,羈心忽自驚,佳期在何許,別恨轉難平。蕭條滇海曲,相思隔寒燠,蕙風悲搖心,菵露愁沾足。山高瘴癘多,鴻雁少經過,故園千萬里,夜夜夢煙蘿。[6](第三冊, 282)
《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詞云: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 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6](第四冊, 413)
勸汝一杯,關山迢遞,我馬崔隤 。想玉堂金馬,曾同富貴;竹籬茅舍,也共塵埃。事過眼前,老來頭上,卿不見吾發(fā)白哉。故園好,彩衣稱壽,何日同回?天涯勸我寬懷,欠酒債拔卿金雀釵。笑孔肩薄首,夫人書法;嵇心羊體,仙子琴才。道韞家聲,黔婁夫婿,此怨休將造化埋。六如說,打開夢幻,新拜如
夫妻同行至洞庭湖,轉眼分離在即。楊慎之詩描畫了二人依依話別的場景,飽含離別之悲情。又懸想自己即將面臨的在荒遠滇南的孤獨生活,凸顯對故鄉(xiāng)及對妻子的眷念之情。楊慎之詞以雙飛之鳥、團圓之月,反襯作者面對夫妻離別時的無奈與憂愁,景真情切。在楊慎向妻子傾訴離情的同時,黃峨也寫下《羅江怨》曲為丈夫送別:
空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長亭十里,陽關三疊,相思相見何年月。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鴛鴦被冷雕鞍熱。[6](第四冊,518)
這首散曲描寫黎明時夫妻分離的場景,格外驚心動魄:金雞驚啼,擾人清夢,促人離別;長亭送行,唱遍《陽關》,不知再見是何年何月;淚血愁結,心緒萬千;被冷鞍熱,對照鮮明,道出了離別給夫妻雙方帶來的心靈傷痛。楊慎、黃峨夫妻離別時的往還互贈之作,其中的別恨既深重又濃烈,真實地反映了二人在被迫分離時的怨憤之情,同時也反襯了二人廝守時婚姻生活的和諧美滿。
別后兩年,楊慎回蜀攜黃峨共赴戍所,兩人在云南共同生活了近三年,嘉靖八年(1529)六月因楊慎之父楊廷和病故,兩人同回四川奔喪。嘉靖八年(1529)新正之際,兩人還同在云南,楊慎專門寫下《沁園春·壽內》為黃峨祝壽:來。[6](第四冊, 426)
從中不難看出楊慎由衷嘆服妻子的琴才書藝,但更傾心于妻子的堅貞與賢德。能同富貴更能共貧賤,黃峨的不離不棄是楊慎灰色人生中的一抹亮色。雖然是在生活艱苦的戍所,但有了黃峨的寬解與支持,楊慎不再怨天尤人,在詞中流露出豁達之態(tài)。
然而,在兩人回鄉(xiāng)辦完父親的喪事之后,楊慎獨回云南,黃娥則留在家中管理家務,自此兩人天各一方,只能互寄詩詞以致相思,寫下了許多往還互贈之作。如看到空中飄灑的白雪,楊慎想到的是與謝道韞一樣具有“詠絮”之才的妻子,他寫下《春雪寄內》詩:
春陰郁未開,春雪犯寒來。點綴過花徑,飄揚度玉臺。望迷河畔草,歌落隴頭梅。并起因風興,還思道韞才。[6](第三冊, 351)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黃峨也是心里夢里都掛念著丈夫,她的《落梅風》曲之三有云:
春寒峭,春夢多。夢兒中和他兩個,醒來時空床冷被窩。不見你空留下我。[2](《楊夫人詞曲》卷二, 412)
雖然楊慎的詩句筆觸集中于詠雪,于篇末才點明對妻子的思念之意,黃峨的曲辭也不曾直抒對丈夫的相思,而只寫了一場春夢醒后的悵惘,但對讀兩人的作品,完全可以體會到他們夫妻“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心靈共振。
楊慎、黃峨作品中大量吟詠離別相思的作品,說明了夫妻二人長久別離的愁苦處境。在這樣的離別中,不僅團圓是一種奢望,就連互通音信,也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楊慎《青蛉行二首》(寄內)之一感嘆道:
青蛉絕塞怨離居,金雁橋頭幾歲除。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6](第三冊,237)
對于被迫分離的楊慎、黃峨夫婦而言,一封家書足以慰藉他們的相思,緩解他們的憂慮。然而被貶蠻荒、相隔千里,使得他們連這樣小小的心愿都無法達成。黃峨那首著名的《寄夫》詩也指出了這一點: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聞空有刀環(huán)約,何日金雞下夜郎?[2](《楊夫人詩集》, 430)
此詩首聯(lián)點明丈夫謫戍的命運及夫妻兩地分居的現實處境,反用鴻雁傳書之典,道出他們夫妻間音信不通的悲涼,其慨嘆與楊慎如出一轍。中間兩聯(lián)既以夫、妻對舉,進一步闡述丈夫遠戍南荒久不能還、妻子空閨老去形容憔悴的具體表征,又用互文筆法,寫出這種離居生活帶給他們的“薄命”、“斷腸”之感、“愁”、“怨”之情。他們的愁與怨,無疑既有夫妻相思之愁,又有命運不公之怨,故而至為沉痛。尾聯(lián)以盼不到統(tǒng)治者的赦免、夫妻在等待中希望落空作結,表明黃峨不僅了解丈夫的心靈需求,而且和丈夫一樣急切盼望著生活早日回歸正常態(tài)。
楊慎、黃峨的夫妻離居,不僅是愛情不能圓滿、夫妻不能相聚的感情悲劇,也是似錦前程突然中斷、人生信念倍受摧挫的命運悲劇。因為造成楊慎、黃峨長久分離的最主要原因,是楊慎被流放云南這一事件。被貶謫的命運,將楊慎從狀元轉變?yōu)樽锶恕恼蚊鬓D變?yōu)檫吘壔宋?,他的人生道路因此逆轉,這無疑是楊慎人生經歷中最大的挫折與屈辱,同時也給他的家人增添了長久的精神負擔與痛楚。故楊慎、黃峨夫婦的相思之作,有著比吟詠一般的男女之情更為深廣的內容,而他們的心靈共振,也達到比一般的相思怨別更為深入的境地。黃峨的《寄夫》詩,就道出了他們夫妻對當局的期望與失望,既是他們夫婦心意相通、懷抱深情關注對方的具體體現,更是他們命運無法自主、期待一再落空的真實寫照。
楊慎與黃峨的相思情感雖然誠摯而且深入彼此的靈魂,但長達三十年的分居生活,還是間阻了兩人愛情的繼續(xù)發(fā)展。且由于古代社會對男女性別角色規(guī)定的不同,他們兩人之離別處境與離別心境的差異越來越明顯,以致感情終于出現裂痕。
謫戍云南永昌的楊慎和居守四川新都老家的黃峨在生活處境方面有極大的不同,離家在外的楊慎雖為罪人,但以其宰相家聲與狀元名望,得到了當地官員的護佑及云南友朋的幫助,故而行動相對自由,除永昌外,他在安寧、昆明等地都居住過,與滇中士人多有交游。寬松的環(huán)境,給楊慎提供了“縱酒自放”[1](卷一百九十二,5083)、消遣愁懷的機會。《云南通志》中說他“戍永昌,遍游諸郡,所至攜倡伶以隨”[7](卷三十),《四川通志》更是詳細記載他的放浪行為道:
與人游,無問貴賤,酒間吟次,時命聲伎,佐之舞裙歌扇,笑擁彌日。在瀘州嘗醉,糊粉涂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游行城市。[8](卷四十五)
當丈夫在外放浪形骸的時候,妻子黃峨卻在家過著謹嚴莊重的生活。朱秉器《續(xù)玉笥詩談》謂黃峨“嫻于女道,性復嚴整,閨門肅然,雖先生(指楊慎)亦敬憚之”。[2](《楊夫人事輯》,439)可見黃峨本人是個謹守閨范的女子。在當時社會對男女性別角色要求不同的情況下,楊慎雖是受到轄制的罪徒,卻還能縱情揮灑性情、自由展露才華,擁有一片廣闊的天地;而黃峨雖是安居度日的自由人,卻只能禁錮著自己的身心、壓抑著自己的才華,在幽居中度過漫長的三十載。兩人的這種境遇差異,在往還唱和的《黃鶯兒·雨中遣懷》曲中表現得十分鮮明:
黃峨《黃鶯兒·雨中遣懷》云:
積雨釀輕寒,看繁花樹樹殘,泥途滿眼登臨倦。云山幾盤,江流幾灣,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6](第四冊,519)
楊慎《黃鶯兒·雨中遣懷》云:
絲雨濕流光,愛青苔繡粉墻,鴛鴦浦外清波漲。新篁送涼,幽芳弄香,云廊水榭堪游賞。倒金觴,形骸放浪,到處是家鄉(xiāng)。[6](第四冊,519)
同樣是寫雨,黃峨筆下的雨是“積雨”,帶著寒意,摧殘繁花,造成泥途,令人不快;楊慎筆下的雨卻是“絲雨”,帶著溫潤,滋養(yǎng)著青苔、新篁,帶來了綠水、幽芳,令人賞愛。同樣是寫生活狀態(tài),黃峨仍然在家鄉(xiāng)苦苦相思、苦苦等待,還在為無法向遠在云南的丈夫寄書而煩惱,然而楊慎卻已詩酒風流、放浪形骸,未必記得家鄉(xiāng)還有期盼自己歸來的親人。雖然楊慎的放縱、風流不乏佯狂避禍的意思,但畢竟這樣的生活比起黃峨之困于閨閣要瀟灑得多。
如果黃峨固守閨中的等待與期盼,能得到楊慎同樣癡心的報答也就罷了,可楊慎不過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普通丈夫,本著傳統(tǒng)文化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希望有子嗣傳承血脈。更何況,根據明代律法,謫戍之人年過六十許子侄替役而得放還,故被皇帝永遠流放的楊慎,不免希望以子替役來脫離苦海,所以他更真切地體會到了子嗣的重要性。他曾寫下這樣的《贈內》詩:
迢遞鄉(xiāng)關隔益州,歸途雨沛更云油。重看周雅歌祁父,又聽陽關唱杜秋。明月迥臨天左界,寒宵回夢閬西樓。五紋絲履休勞寄,好看生兒似阿侯。[6](第三冊,492)
此詩表達了楊慎對妻子的最切實的期待,即希望黃峨為自己增添子嗣。但是夫妻長期分居,孩子從何而來?當然,楊慎最終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就是納妾。據明簡紹芳《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楊慎年譜》記載,嘉靖十三年(1534)楊慎納妾周氏,第二年生一子同仁[6](第六冊,1278)?!皨褂谂馈钡狞S峨,真的能按照禮教的要求平靜地接受丈夫另有新歡的事實嗎?請看下面這首《寄升庵》詩:
聞道滇南花草鮮,輸君日日醉花前。銀河若得鳷毛渡,并駕仙舟聽采蓮。[2](《楊夫人詩集》, 434)
此詩全無先前寫給楊慎的《寄夫》詩的沉痛氣息,用語爽快利落。前兩句語帶雙關,字面上是羨慕丈夫流連花草的灑脫人生,字面下未嘗沒有對丈夫另覓新歡的暗諷及對他移情別戀的埋怨。對于楊慎納妾的行為,遠在四川的黃峨在禮教約束下根本無權反對,甚至還要感激丈夫納妾生子減輕了自身未能生育所承受的種種壓力。所以即便心中含酸,黃峨還是表達了與丈夫重逢、找回舊日恩愛的美好愿望。
然而就在黃峨還懷抱夫妻團圓的夢想時,楊慎似乎已在現實的壓力下、在放浪的生活中、在新歡的陪伴下、在時光的流轉中,漸漸淡漠了對妻子黃峨的情與愛。且看他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為黃峨所寫的《千秋歲·壬寅新正二日壽內》詞:
瑤池阿母,本是神仙侶,謫向人間官府。住攝提,貞孟月,中子逢初度?,樝鲅?,春回北斗斟云醑。麟筆春秋譜,彤管毛詩語。女洙泗,閨鄒魯。五福中天聚,百秩從今數。最難得,芝蘭庭下斑采舞。[6](第四冊,443)
不可否認,這首詞寫得喜氣洋洋,對妻子也是極盡贊美之能事,很是符合壽詞的標準,但缺乏前文提到過的《沁園春·壽內》詞中那種發(fā)至內心的對妻子的深情與感激?!芭ㄣ簦|鄒魯”的贊語,固然是對黃峨“嫻于女道”的肯定,但未免有“官樣文章”之嫌,當丈夫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頌揚妻子時,大約對妻子的感情也已相當疏遠、相當稀薄了。就在這年的八月,楊慎又納曹氏為妾,第二年曹氏生一子寧仁[6](第六冊,1279)。黃峨如果曾經有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美好夢想,至此也徹底幻滅了。黃峨曾作《雁兒落帶得勝令》曲:
俺也曾嬌滴滴徘徊在蘭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綢繆在鮫綃帳。俺也曾顫巍巍攀他在手掌兒中。俺也曾意懸懸閣他在心窩兒上。誰承望忽剌剌金彈打鴛鴦,支楞楞瑤琴別鳳凰。我這里冷清清獨守鶯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魚水鄉(xiāng)。難當,小賤才假鶯鶯的嬌模樣。休忙,老虔婆惡狠狠做一場。[2](《楊夫人詞曲》卷三, 422)
雖然此曲的寫作時間尚有爭議,但根據曲中內容,更像是楊慎納妾之后黃峨的抒憤之作。曲中的女主人公,大膽潑辣,以舊愛的身份對負心人及其新歡大加聲討。她的《折桂令》曲亦是開篇即云“寄與他三負心那個喬人”[2](《楊夫人詞曲》卷二, 416),可見對負心人和負心的行為,黃峨還是有怨的?,F實生活中的黃峨當然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大失身份去“惡狠狠做一場”,只是借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發(fā)泄丈夫納妾時自己的心理失衡罷了。漫長的時光,無疑會淡化楊慎、黃峨夫妻的濃情,楊慎在云南另筑愛巢,更加速了這個情感淡化的過程。此時的黃峨,只能冷靜地面對丈夫的變心,且看她的又一首《寄升庵》詩:
懶把音書寄日邊,別離經歲又經年。郎君自是無歸意,何處春山不杜鵑。[2](《楊夫人詩集》, 433)
從《寄夫》詩的哀愁到《寄升庵》(聞道滇南)詩的暗諷,再到此詩的淡然,從中不難讀出黃峨對楊慎情感變化的軌跡。經歲又經年的等待,已經足夠讓黃峨認清丈夫情已轉薄的事實,已經足夠讓她從含怨到倦怠。楊慎是納妾還是狎妓,黃峨已經“懶”得計較了。楊慎、黃峨這對曾經的神仙眷侶,終于敵不過時間的沖擊、現實的摧挫、社會性別的不平等關系,在長年離居的生活狀態(tài)中,淡漠了彼此的情意,成為了世間常見的“相敬如冰”的夫妻。
楊慎與黃峨夫婦的往還之作,從互訴深情的相思,到彼此冷淡的應酬,再到懶得應付的疲憊,清晰展現了他們的夫妻之情在三十余年的分居中逐漸變化的過程。最初的相思恨別之作,展示了一對患難夫妻之間真摯的情感與深沉的思念,更展示了他們之間深刻的理解與心靈的共鳴,以互動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充實了古典文學中夫妻之情這個主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后期的往還之作,真實生動地展現出楊慎、黃峨的夫妻感情逐漸破裂的過程,從這些作品中,既可以探出二人感情變遷的脈絡,了解這對夫妻最隱秘的心態(tài)變化,又能讀出相當多的社會內容,如他們二人在生活的自由度、情感的專一度等方面都存在不對等的關系,正反映出歷史上曾普遍存在過的夫妻感情之付出與回報不平等的社會現實。正是由于這種不平等的存在,黃峨三十載“守活寡”的生涯,遠比楊慎三十余年的流放生涯更具悲劇性,也更應贏得后人的尊敬與同情。
上文重點論析了楊慎與黃峨夫婦往還之作的社會價值,其實他們這類作品的文學意義更是不容忽視。
中國歷代才女輩出,留下了不少寫給丈夫的作品。春秋時秦國宰相百里奚之妻曾賦《琴歌》三首,指責丈夫“今日富貴忘我為”的負心行為[9](第三冊,880),但未見百里奚的和答之作,算不得夫妻之間的文學往還。秦漢時項羽垓下兵敗賦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0](《項羽本紀》,201)虞姬以歌相和,用“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之語表達了與項羽同生共死的決心[10](《項羽本紀》正義引, 201),可算是夫婦(準確的說,虞姬只是項羽的姬妾)唱和的最早記載,可惜卻是兩人面臨死亡時的“絕唱”。東漢時徐淑、秦嘉夫婦情深意濃,互有贈答書信及詩作,開啟了夫妻贈答的先河,但秦嘉的五言《贈婦詩》三首是否偽作目前尚在爭論中。魏晉六朝以降,“贈外”、“寄夫”一類詩題在女作家的作品中時有所見,但留下夫妻往還互動佳話的卻不多。故此,楊慎、黃峨夫妻往還作品的文學史意義顯得尤為突出。他們上承徐淑、秦嘉開創(chuàng)的夫妻往還贈答傳統(tǒng),超越李清照與趙明誠、唐婉與陸游、管道升與趙孟頫等夫妻文人,以數量超于前人、質量更勝一籌的夫妻往還之作,充實了文學史上夫妻文學互動的內容。
晚明直至整個清朝,隨著才女的迅猛增加及婦女文學的發(fā)展,像楊慎、黃峨夫妻一樣以詩詞贈答的文學夫妻變得常見起來,如晚明吳江沈宜修與其夫葉紹袁、會稽商景蘭與其夫祁彪佳、康熙時徐德音與其夫許迎年、乾隆時錢孟鈿與其夫崔龍見、乾嘉時席佩蘭與其夫孫原湘、道光時汪端與其夫陳裴之、道咸時袁華與其夫楊伯潤、咸光時左錫嘉與其夫曾詠、光緒時包蘭瑛與其夫朱兆蓉等等,夫妻皆有文采,時相唱和,留下了大量夫妻贈答之作。但即便如此,楊慎、黃峨夫妻的往還作品仍以其深度和廣度占據了重要的地位。
唱和贈答是一種文學交往行為,有利于文學的交流、創(chuàng)造和再創(chuàng)造。本已是生活伴侶關系的夫妻之間一旦建立起這種往還唱和的文學交往關系,不僅可以加深二人之間的情感交流,也會促進彼此的文學創(chuàng)作。明清之際的著名文人錢謙益、柳如是夫婦,婚后“相得甚歡,題花詠柳,殆無虛日”,每次錢謙益寫出新詩,柳如是很快就有和作,“風追電躡,未嘗肯地步讓”,以致二人“旗鼓各建,閨閣之間,隱若敵國云”[11](徐芳《柳夫人小傳》, 229)。由此可見,夫妻之間良性的文學互動,有助于激發(fā)他們的創(chuàng)作激情和創(chuàng)作靈感。同時,因為已有親密的夫妻關系,他們在進行文學交流往往更容易被對方所影響。就拿楊慎、黃峨夫妻來說,楊慎是鼎鼎有名的狀元才子,“以博洽冠一時,其詩含吐六朝,于明代獨立門戶”[12](卷一七二,1502),他的詩歌具有博學、綺麗的特點,他在《升庵詩話》中說“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予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杜韓兩公耳”,強調“詩文用字須有來歷”[13](卷十一)。此詩不事雕琢,以自然之筆寫自然之景及閨中生活,清新流暢而情趣生動,頗得自然天成之妙。而嫁給博學多才的楊慎之后,黃峨的詩風有所變化。如她那首著名的《寄夫》詩,前兩句化用了“鴻雁傳書”、“雁不過衡陽”、“織錦回文”等三個典故,第三句“妾薄命”乃樂府古題,第五句用《詩經·小雅·采薇》“曰歸曰歸,歲亦暮止”之意,第六句用《詩經·衛(wèi)風·伯兮》“其雨其雨,果果出日”句意,第七句“刀環(huán)約”典出《漢書·李陵傳》,第八句化用李白《流夜郎贈辛判官》“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回”詩意,八句詩用了八個典故,很符合楊慎“詩文用字須有來歷”的作詩標準,與她少女時期的率真詩風大不相同。不難看出,在楊慎、黃峨夫妻的文學往還過程中,黃峨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丈夫詩學觀念的影響,在詩歌風格上有與丈夫趨同之勢。
相對詩歌而言,黃峨在散曲方面受楊慎的影響要小一些,可謂與丈夫“旗鼓各建”。楊慎散曲的主體風格是“俊而葩”[14](卷四,218),與他的詩歌一樣較為講究文采,與當時曲壇的雅化潮流相一致。但黃峨散曲的主體風格是“本色”[15](183),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稱“她的文字的狂放處,即以風流才子見稱的她的丈夫楊慎相較,也當退避三舍”[16](329),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亦稱“黃峨的散曲,酣暢潑辣處勝于楊慎”[17](1088)。前文分析過的黃峨與楊慎往還所作之《羅江怨·空亭月影斜》、《黃鶯兒·雨中遣懷》等曲,風格也是偏于雅化的,但其散曲還是以《雁兒落帶得勝令·俺也曾嬌滴滴徘徊在蘭麝房》這樣潑辣鮮活的居多。大約是脫離了夫妻贈答的情境,散曲更適合黃峨傾吐胸中郁積的情緒吧。
夫妻往還唱和贈答,是文學史上不可抹殺的一種文學交往行為。因為夫妻間私密化的關系,夫妻唱和贈答往往比一般友朋之間的文學往還,在創(chuàng)作與情感交流方面更深入,文學互動更積極主動,對彼此的影響也更鮮明。楊慎、黃峨夫妻的文學往還,只是其中的個案,而對夫妻文學交往的特質、成就、意義等的探討,還有相當大的研究空間。
[1]張廷玉, 等.明史[M].北京: 中華書局, 1974.
[2]王文才.楊慎詞曲集[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4.
[3]涂紅.國際黃峨學術研討會曁第八屆中國散曲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 中國文史出版社, 2006.
[4]吳梅.顧曲麈談[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
[5]王世貞.弇州四部稿[M].四庫全書本.
[6]王文才, 萬光.楊升庵叢書[M].成都: 天地出版社, 2002.
[7]鄂爾泰, 等.云南通志[M].四庫全書本.
[8]黃廷桂, 等.四川通志[M].四庫全書本.
[9]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 中華書局, 1979.
[10]司馬遷.史記[M].上海: 上海書店, 1988.
[11]谷輝之.柳如是詩文集[M].北京: 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 1996.
[12]永瑢, 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 中華書局, 1965.
[13]楊慎.升庵詩話[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Z].上海: 上海醫(yī)學書局, 1916.
[14]王驥德.王驥德曲律[M].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3.
[15]趙義山.明清散曲史[M].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7.
[16]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M].上海: 光明書局, 1935.
[17]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