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哲學研究
拯救精神:從阿倫特意志理論的視角出發(fā)
張靜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人的精神生活有三種:思維、意志和判斷,這是人自身所具備的能力。面對“無思”的社會現實,就需要對精神生活救贖,這是行動的前提條件。從阿倫特現代意志理論出發(fā),審視思維和判斷能力,實現對人的精神生活的拯救,從而使現代人過上一種崇高的行動生活。
意志;精神生活;思維;判斷;行動
漢娜·阿倫特 (Hannah Arendt 1906-1975),美籍德國猶太人,出生在一個世俗猶太人家庭,曾師從馬丁·海德格爾和卡爾·雅斯貝爾斯,在雅斯貝爾斯的門下獲得哲學博士學位。身為二十世紀杰出的思想家,阿倫特生活于極權主義的黑暗時代,一生經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炮火的洗禮。當納粹登上歷史舞臺之時,阿倫特被迫流亡輾轉到美國,但她沒有一刻忘記猶太民族所經歷的苦難。作為一名具有責任心的知識分子,她積極關心政治生活,一生主要致力于政治理論的研究。阿倫特在哲學和政治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思想閃耀著無盡的光芒,盡管困境重重卻依然愛這個世界,是一位二十世紀充滿激情思考人生的偉大女性。
在現代社會,哲學觀念與政治行動之間存在很大的張力。在二十世紀的黑暗中,阿倫特清楚地看到哲學涉入政治所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德國大批知識分子拋棄良知投身納粹,向政治妥協(xié),導致公共領域的衰落,這令阿倫特痛心疾首。在完成博士論文《奧古斯丁愛的觀念》之后,阿倫特盡量避免談論純哲學,把關注點集中在政治領域。但是在面對二十世紀這個匪夷所思的年代所發(fā)生的種種事件之后,阿倫特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一切并非僅僅作為政治事件而出現,而是人自身出現了問題。面對現代行動領域的危機,阿倫特晚年明確提出“回到哲學中去”,即深入到人的精神生活進行探討,以期從對人的精神生活的探討中增進人行動的能力。人的精神生活有三種,包括思維、意志和判斷,這三種能力內在于人自身之中。現代社會是一個“無思”的社會,面對眾多的“無思”的人,必須要完善人的意志能力,增強人的行動能力。并且,意志能力是思維能力和判斷能力間的重要因素,對拯救精神意義重大。
阿倫特認為,意志是現代人身上所具備的重要能力。她通過不厭其煩地援引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話給予人意志能力深深的肯定:“我們的內部意識告訴我們,我們有一種能力,而人類的所有外部經驗卻告訴我們,我們從來沒有運用過這種能力?!盵1]2意志的存在是一種事實,阿倫特分析指出,現代社會中,意志是人內心的一種感覺和精神狀態(tài),是我們用于將來的心理能力,意志內部充滿沖突,“我愿意”和“我不愿意”同時發(fā)生,自己與自己的內心展開激烈的戰(zhàn)爭。當“意愿的我”作出一方的抉擇,則變成了既定的事實,也就成為了行動的結果。由此可知,意志指向將來,是一種開端啟新的能力。在這個世界上,新人不斷出生,因為出生而獲得了創(chuàng)始能力,意志面向未來,在不確定性之中開始計劃,試圖去創(chuàng)造未來。新的開端意味著新的希望,其中蘊含著人的意志,意味著無限的可能。
首先,意志具有自由性。談意志就一定涉及到自由的問題,這是意志活動的主要特性。阿倫特在《精神生活·意志》全書一開篇,就表示她“將討論意志能力,包括自由的問題”[1]1。其實自古以來,神學家、哲學家都紛紛肯定意志自由的特性。無論是奧古斯丁“我愿意和不愿意”的選擇,亦或是康德排除感性質料的純粹理性,都表征著意志是自由的。阿倫特這里主要是受奧古斯丁的影響,意志的自由主要是一種選擇,意志面向將來,將來會出現很多可能,這就需要人去選擇,因而是自由的實現??梢?,意志能力與自由是相互纏繞的,二者的關系非常密切。
其次,意志與行動有關,是一種關涉于政治行動的自由意志。人的意志能力自古以來就與行動與實踐密不可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阿倫特的意志與政治行動相關聯。因為所有的意志都是與行動有關的,如奧古斯丁的意志是與神圣行動有關,康德的意志是與實踐行動有關,每個理論家的立足點不同,因而論域發(fā)生分歧。阿倫特是站在政治行動的立場上來考察人的意志能力,因而她的意志自然也就是一種關涉于行動的自由意志。
再次,意志具有個性化和多元化的特征?,F代的社會處于多元化的時代,這是現代的時代表征。人們紛紛追求多樣性和復數性,這是與時代精神相契合的,而“復數性”的人之境況也是阿倫特孜孜以求的不懈追求。由于人本身是個體性的,個體性就代表著復數性的存在,保證了人的繁多性,因而人的意志是多元化的。多元化的意志具有特殊性的特點,代表著寬容的原則。可以容忍相反的意見,可以吸收不同立場的觀點,這樣會使公共領域更加發(fā)展壯大,公共領域是一個敞開的空間,可以聆聽不同的聲音,每一個主體意志都有發(fā)言的權利。倘若意志是一般的,會導致政治空間的徹底崩潰,產生極為嚴重和可怕的后果。若只有“單一性”的意志,倒退回“一元化”的時代,可怕的現實后果是難以想象的,災難是難以估量的。普遍性的意志是行動領域的危險和障礙,因而,必須擁有特殊性、個性化的意志,才是公共領域得以進行發(fā)展的前提條件。
最后,意志對于行動具有動力性的作用。意志不僅僅關涉于政治行動,而且意志作為行動的動力,能夠指導行動,對行動具有鼓動作用,它是“自發(fā)地開始一系列連續(xù)事情或狀態(tài)的力量”[1]4。阿倫特一直強調積極行動,要人們去過一種合乎人性的政治生活,意志的動力性要求人們重建公共領域,讓公共生活再次成為人們的根本生活?,F代“無思”的普遍社會現實表明,因為復數的人失去了自我意愿選擇的能力,因此導致行動領域的“無思”狀態(tài)。個人的自我意志消失不見,順從地聽命于他人的意志,導致行動領域惡行的出現。當然,這是從反面來看意志對于行動的鼓動作用。談及意志對行動具有動力性或鼓動性,意在表明意志是行動的動力,在面對公共領域中的政治事件時,人自身的意志能力起著很大的作用,它會左右行動的發(fā)生發(fā)展。正確的多元意志,會對公共領域起促進作用,繁榮復興衰落了的公共生活。因而,行動是人的意志的踐履,是意志外化和意志顯現實現的過程。
阿倫特在精神生活的一開篇便是對人的思維能力的考察,如果說公共領域是一個顯現的世界,那么人的思維能力則是一種隱蔽的事物,是被遮蔽了的。阿倫特最為贊賞加圖的話:“一個人的有為從來不多于他的無為,一個人的孤獨從來不少于他獨自一人時的孤獨”[2]扉頁,這就是哲學家思辨的生活,哲學家總是獨處的,在獨處中運用思維能力,在沉思中獲得思維體驗的幸福,這被認為是一種形上的思辨。阿倫特認為思維不是一種靜觀宇宙的形上思辨,而是現實的人的現實的活動,體現為一種精神的獨立思考的能力,是與世界、與政治打交道的人的內在的精神能力。這體現了阿倫特對于人的思維能力應用領域的革命變革。
面對思的領域和思的活動,阿倫特尤為推崇和贊賞蘇格拉底。蘇格拉底稱自己是“牛虻”、“產婆”和“電鰩”,就是說思維活動是一種省察的能力,一種與行動有關的自我反省的能力。第一,當人的思維能力對自身行為的意義、對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標準進行審視的時候,它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破壞和顛覆的作用,“思維是顛覆性的,思想之風是一種能橫掃人們得以指導自己行為的一切既定準則,使城邦陷入無序狀態(tài)和迷惑公民的颶風”[2]199。歷史上廣為流傳的“蘇格拉底之死”就源于這種對于傳統(tǒng)的破壞和顛覆,說他教唆青年和不敬神,所以被城邦處死?!疤K格拉底生得很丑,但是死得很美”[3]73,他的死之所以“美”,是因為他運用人的思維能力反思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反思的生活將是沒有意義的,經過審視的人生才是值得過的人生,他為人類殉道而死。蘇格拉底要做的不過是去思維,這使人生充滿意義,即充實地生活,人的思維能力要在行動中去考察。在現代,尤其是極權主義出現的時候,需要有像蘇格拉底這樣的“牛虻”,刺激大眾去思維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可悲的是,在當時納粹時期,大部分人都缺少自主的思維能力,如艾希曼,他忠誠于納粹的命令,堅信其正確性,對其不加反思,缺乏思維能力,盲目地接受了納粹的教條和標準。
第二,人在運用思維能力之時,是一種自我與自我展開對話的過程。這種對話體驗遵循著和諧的原則,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就是人的思維活動要與自身保持一致,要與自我形成一致。在和諧的自我內心對話中,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和不該做什么。這也就解釋了蘇格拉底主張的“無人有意作惡”,當想去作惡時,思維會提醒你:真的想和一個殺人犯生活在一起嗎?因而,在內心的對話體驗中,人避免了作惡。在思維的時候,通過“我”與“我”的對話,力圖使自己的內心聲音保持一致,反思現實“到底該做什么”。在大屠殺中,無思的人放棄思維的能力,僅僅聽從外界的聲音,不會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缺少內心對話的體驗,導致了惡行的出現和行動領域的深重危機和苦難。
為什么在精神生活的一開始,阿倫特將人的思維能力置于首位來考察?上述可見,面對傳統(tǒng)的標準,人需要反思與批判的精神,去看現實善惡,再作判斷,所以人的思維活動在邏輯上理應在先去得以考察,這就是使思維放在首位的原因。人的思維能力的作用是很大的,它直指無思的社會現實。阿倫特的思考是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考察,經過反思現實的活動人們才能抵制惡行的發(fā)生。面對“無思”的大眾社會,就需要有思維能力的人出現,人的自主的思維能力能夠完善人的精神,醫(yī)治行動領域的頑疾,使“無思”之人變成“有思”之人,使“無思”社會變成“有思”社會,這體現了人的思維能力的政治意義。
意志和思維都面向的是人本身,人運用這種內在的精神能力去面對現實世界,對現實社會發(fā)生的事情作出合乎于理性的思考和選擇。思維是對現有事物的思考,而與思維能力不同的是,人的意志能力面向未來,預測未來,籌劃未來,在這種籌劃中,發(fā)揮意志的作用,意志所具有的這種可預測性,是由將來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應用于未來的意志引導行動的發(fā)生,思維是對行動的進一步思想,二者對行動都有促進作用。人的思維能力和意志能力共同作為人的內在的能力,發(fā)揮不同的作用,卻都對完善人的精神生活有著很大的意義,同時對行動領域危機的解決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阿倫特對于人的判斷能力的思考,深受康德的影響,尤其是其三大批判之一的《判斷力批判》。它是康德“未曾寫出的政治哲學”。在康德審美判斷力這部分中,康德是非常重視特殊性的問題的。而阿倫特汲取了康德的養(yǎng)料,也同樣重視特殊性。阿倫特之所以重視特殊性,是與其對于政治的理解和評判是分不開的。在政治生活中,大眾社會發(fā)生著一個個具體的事件,這些具體事件是存在差別的,不可能用整齊劃一的思維方式加以把握。政治與特殊性、差異性、個別性有深刻淵源,要連結在一起去考察。如果分割開來的話,也就出現了“形而上學的恐怖”,重“普遍”而輕“差異”是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標準和特色。而在政治領域中,具體的政治現象是有差異的和特殊的,不可能用一致的概念體系網羅一切政治現象,要從人自身的理解出發(fā),從個性出發(fā)面對多元的社會現實,作出正確的判斷。
阿倫特不光討論了特殊性,同樣提出與他人契合的擴大了的精神即 “精神的擴展”?!皵U大了的精神”就是在公共領域中,人要盡可能地擴展自己的思想,聆聽他人的聲音,與他人形成交流,在溝通與討論中獲得他人的同意。通過自我的判斷能力,每個人可以抒發(fā)表達自己的見解和意見進入行動領域,同時要把更多他人的想法考慮進來,在公共的舞臺上亮相,達成和他人的交流和對話溝通,“判斷的力量建立在他人潛在同意的基礎上,在判斷中活躍著的思想過程不像純粹推理的思想過程那樣,是我與我自身的對話,而是首先和始終置身于我和其他人的一種想象的交流當中,即使在我獨自一個人做決定的時候,我也必須最終從想象的交流中,獲得他人的認同。從這種潛在的同意中,判斷獲得了它的特殊有效性”[4]204。這種公共舞臺的交流使人不再僅僅是一個有限的個體,判斷使人超越個體的有限性,這其中所形成的意志意見,便是一種擴大了的精神。
阿倫特的判斷要求人從他人的立場來看待問題,這就要訴諸人所具有的共通感,即共同感覺??档略谡務撁罆r,在形式的客觀性上,看到人所具有的主觀條件,這就是人共有的共同感覺。共通感具有一種可交流性和可傳達性,是人性中所固有的。例如我們說這朵花很“美”,這并不是在于事物自身有“美”的客觀屬性,而原因在于人所具有的表達這種感受的“主觀普遍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同愿望就是康德的共通感。所以說,共通感的基礎是大家的共同感情,為彼此所普遍共同具有的。因為有了這種共同感覺,人與人之間才構成無障礙的交流,共同在行動領域中彰顯自身。共通感使自我與他人共同在場,這使得自我與他人之間具有了可交流性。這樣,在行動領域中,人在運用自己的判斷能力時,就會期待得到他人的贊同,得到他人同意,共通感使彼此的看法達到協(xié)調一致,這就實現了政治的意見的有效性。
人的意志能力與判斷能力都涉及特殊事物,更接近現象世界,這是二者的共同點。在面對共同的政治的歷史事件時,差異性和復數性顯現出來,每個人身上都具備個體的意志能力和判斷能力。在公共領域之中,每個人的意志和判斷顯現出來,要關切他人的意志和判斷立場,形成各自的言談,聆聽他人的聲音,在公共的舞臺上與他人交流,通過辯論溝通的方式達成一致的意見和見解,這樣就保證了公共領域的有效性和合法性。個體的意志不能凌駕于公共的意志之上,個體的判斷也不能不在乎他人的在場,在行動領域中,“復數性”的人們需要保存政治的多樣性和差異性,才能避免罪惡歷史的重演。
判斷是人內在的能力,判斷是決斷的準備。意志指向未來,籌劃將來,預測以后的事情。通過判斷能夠很好地指導將來,對善惡的思辨和理解能夠引導將來行動領域的走向。阿倫特指出意志只是人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并非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她更為看重人的判斷力。人的意志的能力是有限的,畢竟意志存在于私人領域之中,自己與自己展開對話,意志是我的意志與其反面否定的意志間的對抗。判斷雖作為人的一種內在的精神能力,卻直指公共領域,面向行動,為人的政治生活服務,判斷是離行動領域最為貼近的人的能力。
總之,面對“無思”的社會現實,拯救人的精神生活,就需要現代社會的每一個人積極參與公共生活,積極思維,運用自己的意志和判斷能力來實現自身的救贖。人的這三種能力是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在一起,同時起作用。意志在人的精神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人沒有意志能力,這在阿倫特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人作為行動的存在,居于 “過去與未來之間”,若失去了“未來”這一維度,人類豈不是沒有了“明天”?對于人的可預測性的把握,判斷能力的增強,作出正確的思考,是人面對精神生活應有的態(tài)度,也是對于拯救精神生活的一種合理的方式?!鞍B鼘徟小弊鳛橐粋€歷史事件一去不返,可是作為精神事件所帶來的深重創(chuàng)痛是否真的能永遠不再來?這是阿倫特最大的隱憂。思維、意志、判斷三者有著各自的維度,共同構成人的精神生活,“思考給判斷和意志提供了可供選擇并加以判斷的 ‘思想之物’;意志給思考和判斷提供了自我的性格,從而給對話式的思考,公正無私并便于交流的判斷提供了基礎。那么判斷,對思考而言:提供孤獨中的思考所不具備的與他人的關聯,即擴展的精神。對意志而言:提供一個由批評者和觀眾組成的公共領域,向其發(fā)送自己的抉擇,讓人愉悅或不快,讓人爭辯和討論”[5]138。在三者的關系中,意志最大的貢獻就是給了人一個“明天”,去與人的過去和現在和解,給人以希望的展現,這就是對人的精神生活的拯救。但思維和意志終究是軟弱的,它們都居于私人領域,與自身對話,而轉變這種局面就必須訴諸于人的判斷力,實現從私人領域向公共領域的轉變。對于在現代性背景下艱難喘息著生存的人類來說,人需要“救贖”。這個“救贖”并非求助于天啟神靈,而是自身的“救贖”,阿倫特訴諸于人的行動生活,所以,就要求我們去行動。
[1][美]漢娜·阿倫特.精神生活·意志[M].姜志輝,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2][美]漢娜·阿倫特.精神生活·思維[M].姜志輝,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3]張志偉.西方哲學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4][美]漢娜·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M].王寅麗,張立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5][美]伊麗莎白·揚-布魯爾.阿倫特為什么重要[M].劉北成,劉小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卞實)
B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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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74(2013)06—0045—04
2013—08—20
張靜(1987-)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辯證法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