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則杰
(浙江大學(xué) 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28)
清代女性詩歌的研究,正方興未艾,足以成為一個專門的領(lǐng)域。關(guān)于女性詩歌特別是女性詩人,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問題需要探討。筆者陸續(xù)寫有若干札記,希望能為該領(lǐng)域的學(xué)術(shù)研究做一點(diǎn)微薄的貢獻(xiàn)。
清初鄒漪是一位較早從事當(dāng)代女性詩歌總集編纂的男性詩人。其所輯《詩媛八名家集》八卷,分選王端淑(玉映)、吳琪(蕊仙)、吳綃(冰仙)、柳隱(如是)、黃媛介(皆令)、季嫻(靜姎)、吳山(巖子)、卞夢玨(玄文)八人詩詞,人各一卷;又《詩媛名家紅蕉集》上、下二卷,合選其他六十六位女性作家的詩歌。兩書構(gòu)成姊妹篇,現(xiàn)今都有傳本。除此之外,已故胡文楷先生《歷代婦女著作考》附錄之一“合刻書目”,還著錄有一種《詩媛十名家集》。
《歷代婦女著作考》該處,《詩媛十名家集》、《詩媛八名家集》兩條并存,書名“集”字均作“選”。[1]848-849關(guān)于兩書的關(guān)系,胡先生認(rèn)為《詩媛十名家集》應(yīng)該是在《詩媛八名家集》的基礎(chǔ)上再“增選二家”而成。[1]849《詩媛八名家集》一書,胡先生當(dāng)時只在原北京圖書館見到一種殘本,“存吳綃、吳琪、柳如是、吳山、卞夢玨五家”。[1]849而《詩媛十名家集》此外五家,胡先生依據(jù)有關(guān)文獻(xiàn)線索,推測為王端淑、黃媛介、顧文婉、浦映淥、季嫻。
這里的王端淑、黃媛介、季嫻三人,從現(xiàn)今的傳本來看,果然都在《詩媛八名家集》內(nèi),可以想見胡先生的推測確實(shí)非常準(zhǔn)確。顧文婉、浦映淥二人,結(jié)論很可能也是正確的。但下面這段關(guān)于浦映淥的推測過程,卻似乎還有可疑之處:
《梁溪詩鈔》:“浦映淥,字湘青,江蘇無錫人,世居前澗,武進(jìn)黃云孫室。著有《繡香小集》。(鄒流綺《詩媛名家》序云:‘湘青詩,名籍甚,偕其配深閨倡酬,琴瑟伉儷歡相得。觀《望遠(yuǎn)》諸詩,字字艷卻字字幽,字字淺卻字字深,進(jìn)于道矣?!币源酥衅钟硿O詩。[1]849
這里所引《梁溪詩鈔》整節(jié)文字,原見卷五十二《閨媛·二》第三人浦映淥小傳[2],胡先生略有改動。其中括號內(nèi)的文字,則是《梁溪詩鈔》編者摘錄的一條評論資料。檢《詩媛名家紅蕉集》,這條評論資料見于卷上第二十二人浦映淥小傳[3],《梁溪詩鈔》編者僅僅把原文“琴瑟伉儷歡相得”前面的“歸武進(jìn)進(jìn)士黃云孫”改為“偕其配深閨倡酬”,又后面的一個“也”字刪去。這也就是說,《梁溪詩鈔》所謂的鄒漪(流綺其字)《詩媛名家》,很有可能是指《詩媛名家紅蕉集》,而不一定是指《詩媛十名家集》。單純依據(jù)這條資料,不足以證明浦映淥一定就在《詩媛十名家集》之內(nèi)。當(dāng)然,鄒漪后來將浦映淥連同其小傳從《詩媛名家紅蕉集》移入《詩媛十名家集》,這個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
附帶關(guān)于《歷代婦女著作考》的文字,在標(biāo)點(diǎn)上也有需要調(diào)整的地方。例如上引“湘青詩,名籍甚”,中間的這個逗號應(yīng)當(dāng)去掉。又引據(jù)《眾香詞》推論顧文婉(避秦人)的一段:
《眾香詞·射集》目錄避秦人,姓字無,無錫人,《十大家選》小傳云。見鄒流綺《選集》。[1]848-849
核之《眾香詞》原書(射集第五人),應(yīng)標(biāo)點(diǎn)作:
《眾香詞·射集》目錄:“避秦人,姓字無,無錫人。(《十大家選》)”小傳云:“見鄒流綺《選集》?!保?]
蓋《十大家選》在《眾香詞》的目錄中乃是交代選詞所據(jù)的來源,小傳所云則見于《眾香詞》內(nèi)文作者小傳,決不能混淆為“《十大家選》小傳云”。
補(bǔ)記:門下2010級碩士研究生吳琳同學(xué),專門研究清代女性詩歌,擬撰寫《清代女性詩歌史》。其碩士學(xué)位論文屬于清初這個部分的初稿,題作《清初女性詩歌嬗變研究》。其中敘及《詩媛十名家集》,知該書尚有傳本,所增兩家為顧文婉(顧貞立)、謝瑛;不過原書同樣未見,依據(jù)則是網(wǎng)上文物拍賣信息。
今人李靈年、楊忠兩位先生共同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著錄有杭澄[5],但按照該書體例要求還缺少生卒年。
按杭澄系杭世駿妹,杭世駿生于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吳顥輯、吳振棫重訂《國朝杭郡詩輯》卷三十所收杭澄詩,有《辛未五十悲吟》一題[6]。其他諸多詩歌總集或詩話,也每每選錄此題,堪稱名作。題內(nèi)“辛未”,為乾隆十六年(1751)。據(jù)此逆推,可知杭澄生于康熙四十一年壬午(1702),小于杭世駿六歲。至于其謝世是否就在“辛未”該年,則仍然有待于考察。
附帶關(guān)于杭澄詩集,據(jù)《國朝杭郡詩輯》小傳記載,有《臥雪軒吟草》、《伏枕吟》各一卷,分別為刻本、稿本,現(xiàn)今可能均已遺佚?!肚迦藙e集總目》僅據(jù)蔡殿齊輯《國朝閨閣詩鈔》第四冊卷四,著錄《臥雪軒吟草》一卷。而該《臥雪軒吟草》,所收作品只有七題各一首[7],數(shù)量還不如《國朝杭郡詩輯》多。上引該題,偏偏也不在其中,可能即因此而被忽略了。
前不久因考察“鐵花吟社”之便,見到王景彝《琳齋詩稿》卷五有《題紅薔閣吟稿》一題,正文凡五解:
古有左芬,乃以才聞。古有曹娥,乃以孝聞。才而兼孝,古也未之聞。(一解)吳山越水,鐘奇女子。母氏病篤,欲代之死。刲肉和藥,知有母而已。(二解)長歸延陵,以淑慎稱。井臼余暇,筆墨怡情。徐淑多才,秦嘉有繼聲。(三解)天性纏綿,姑嫜愛憐。閨房唱和,眷屬神仙。嗟乎造物,胡不永其年!(四解)才子悼亡,詞寫其傷。史臣作傳,文播其芳。偉哉彼美,與左曹爭光。(五解)[8]
此詩所題,應(yīng)該是一種女性詩歌別集。經(jīng)查考,其作者為鎖瑞芝。
鎖瑞芝,字佩芬,浙江錢塘(今杭州)人。鎖裕楨女,吳兆麟妻。生于嘉慶十四年己巳十月十九日(公元1809年11月26日),卒于道光十一年辛卯十一月十一日(公元1831年12月14日),年僅二十三歲。十五歲時,曾經(jīng)為母親刲肉療疾。謝世之后,獲朝廷旌表為孝婦。著有《紅薔吟館詩稿》,卷首《旌表孝行準(zhǔn)予建坊記略》載其事跡甚悉[9]793-795。
王景彝此詩,所寫作者事跡與鎖瑞芝完全吻合。又其中第三解“長歸延陵”,切合丈夫吳兆麟姓氏。第五解“才子悼亡”,指吳兆麟所賦《追悼五首,為鎖恭人作》,載其《鐵花山館詩稿》卷三;“史臣作傳”,指曾官翰林院編修、充實(shí)錄館纂修的吳振棫為之撰寫《鎖孺人傳》,亦見《紅薔吟館詩稿》卷首[9]796。凡此等等,都可以印證王景彝此詩所題確實(shí)是鎖瑞芝的《紅薔吟館詩稿》。
《紅薔吟館詩稿》全書一卷,綜合各處著錄,先后有道光刻本、咸豐六年丙辰(1856)刻本、光緒六年庚辰(1880)刻本凡三種。今人胡曉明、彭國忠兩位先生共同主編的《江南女性別集》初編,曾據(jù)咸豐本校點(diǎn)整理,收作上冊最末一種。所說該底本筆者未獲寓目,但從內(nèi)容來看與所見光緒本相同。光緒本的刊刻時間,與吳兆麟《鐵花山館詩稿》一致,原即附于《鐵花山館詩稿》之后。而王景彝此詩,據(jù)《琳齋詩稿》內(nèi)部作品排次,乃作于光緒八年壬午(1882)十一月、十二月之際,可能沒趕上《紅薔吟館詩稿》刻竣,所以《紅薔吟館詩稿》未見予以附錄。但作為研究鎖瑞芝的一種資料,這無疑是值得重視的。
王景彝與吳兆麟同為“鐵花吟社”最重要的人物,因而此詩之作,實(shí)屬自然。然而奇怪的是,鎖瑞芝詩集的書名,“詩稿”、“詩草”之類或有異同,“紅薔吟館”卻從來沒有作“紅薔閣”的。猜想王景彝是依從《紅薔吟館詩稿》卷首鎖瑞芝仲兄鎖開源序所謂“紅薔吟稿”[9]792,再隨意添加上一個“閣”字。只是這樣一來,讀者不一定能夠?qū)ⅰ都t薔閣吟稿》與《紅薔吟館詩稿》聯(lián)系到一起,所以這里才有考察的必要。好在兩個書名開頭的“紅薔”兩字,多少也為讀者留下了一個線索。
附帶關(guān)于前及胡文楷先生《歷代婦女著作考》正文卷二十《清代·十四》著錄《紅薔吟館詩稿》,稱鎖瑞芝仲兄鎖開源為“聞元”[1]787,蓋因“開”字繁體形近及“源”字音同而致誤。另外該書所附《書名四角號碼索引》,“紅”字之下找不到“紅薔”開頭的書名[1]1012,由此可見其實(shí)際上不無脫漏。
又,今人柯愈春先生《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卷四十四著錄《紅薔吟館詩稿》,稱光緒本為“光緒四年(戊寅,1878)重刻本”[11]1445。這個年份,既與原書牌記“光緒六年,太歲在庚辰(1880),秋九月重刊”不合,也與同卷稍前吳兆麟處“所撰《鐵花山館詩稿》八卷,附……亡妻鎖瑞芝《紅薔吟館詩稿》……一卷,光緒六年刻”不協(xié)[11]1424,很可能屬于筆誤。
又,清末潘衍桐輯《兩浙輶軒續(xù)錄》卷五十四選錄鎖瑞芝詩,小傳稱其“字佩芳”[12],這里“芳”字系“芬”字之訛。民國時期施淑儀撰《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九鎖瑞芝小傳亦沿其誤[13]。
又,前述《江南女性別集》初編本《紅薔吟館詩稿》,卷首《整理說明》敘及吳兆麟,稱其“卒年不詳”[9]789,此則可以參見拙著《清詩考證》第一輯之四《〈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訂補(bǔ)》第四十九條“吳兆麟”[14]。
此外,浙江圖書館所藏道光本鎖瑞芝詩集,據(jù)該館電子書目,書名作《紅薔吟館詩草》,并且卷首另外還有一篇“仁和吳承勛撰”《鎖佩芬女士傳》,但借閱不大方便?,F(xiàn)在先附識于此,容后繼續(xù)留意。
戈鯤化是第一位赴美國哈佛大學(xué)擔(dān)任專職中國語言文學(xué)教授的中國人。據(jù)說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藏書,最初就是從戈鯤化帶去的圖書開始的?,F(xiàn)今該圖書館的墻壁上,還懸掛著一幅戈鯤化作清朝官員打扮的大照片。南京大學(xué)張宏生先生,在訪問期間曾受此觸發(fā),從該圖書館收集到戈鯤化的自撰詩歌別集《人壽堂詩鈔》,和所輯四十壽辰唱和詩歌總集《人壽集》,以及其他大量相關(guān)資料等,整理匯編為《戈鯤化集》,2000年10月由江蘇古籍出版社排印出版。
《戈鯤化集》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可以為我們提供多方面的資料線索。其中《人壽集》,末尾收有“趙氏”、“方云”(字“竹居”,浙江“慈溪”人,“陳山橋上舍森配”)、“周妏姀”(字“綺霞”,江蘇“吳江”人,“葉吉甫上舍鴻年室人”)三位女詩人及其和詩各一組四首[15]246-249,而她們都未見有自撰詩歌別集傳世,因此也特別引起我們的注意。這里只就趙氏,以其作為一個女子的定位問題為主,做一點(diǎn)簡單的考辨。
此本《人壽集》,趙氏名下注為“褟心”“三水”“湖司馬之母太宜人”[15]246,引號之間原以空格標(biāo)示。如此依照《人壽集》的原注體例,則趙氏字“褟心”,籍貫廣東“三水”,其子為“湖司馬”。但是,《人壽集》前面男性作者中,有“褟鑒光”一人,名下注為“心湖”“三水”[15]164。這就是說,褟鑒光字“心湖”,趙氏名下所注應(yīng)當(dāng)是“三水褟心湖司馬之母太宜人”。猜想《人壽集》底本該處乃雙行小字,《戈鯤化集》整理時未加細(xì)辨,但也不排除原書本身刊刻錯誤的可能。唯其底本遠(yuǎn)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原書核對只能寄希望于日后有條件去那里訪問的專家。
另外關(guān)于趙氏和詩,其一、其四末尾分別有自注:“前月承以詩贈祝,愧弗敢當(dāng)?!薄靶后呤苏憬?,常慮無所展布?!保?5]246-247檢戈鯤化自撰《人壽堂詩鈔》,光緒二年“丙子”(1876)所作有《褟心湖司馬母趙太宜人八十,四疊前韻為壽》四首,其一起句自注還敘及:“近由粵就養(yǎng)來浙?!保?5]69-70據(jù)此推算,趙氏蓋生于嘉慶二年丁巳(1797),享年在八十歲以上。也許正因?yàn)樗叿痔?,又系女性,或者戈鯤化確實(shí)不知道她的名與字,所以《人壽集》該處只以“趙氏”立目。而其子褟鑒光,系咸豐六年丙辰(1856)舉人[16],此時大約在浙江官為某府通判,故稱“司馬”。
[1]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顧光旭.梁溪詩鈔[M].嘉慶元年丙辰(1796)刻本.
[3]鄒漪.詩媛名家紅蕉集[M].清初刻本.
[4]徐樹敏,錢岳.眾香詞[M].民國二十三年上海大東書局影印毘陵董氏誦芬室重校本,1934.
[5]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第2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6]吳顥,吳振棫.國朝杭郡詩輯[M].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錢塘丁氏刻本.
[7]蔡殿齊.國朝閨閣詩鈔[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王景彝.琳齋詩稿[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9]鎖瑞芝.紅薔吟館詩稿[M]//江南女性別集(初編):上冊.合肥:黃山書社,2008.
[10]吳兆麟.鐵花山館詩稿[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1]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中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
[12]潘衍桐.兩浙輶軒續(xù)錄[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Z].上海:上海書店,1987.
[14]朱則杰.清詩考證:上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
[15]戈鯤化.戈鯤化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16]戴肇辰,等.(光緒)廣州府志[M]//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第1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