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丁
(中山大學東南亞研究所 廣州510275)
今年是導師朱杰勤先生誕辰百年紀念,作為先生的不成器學生,不知該如何下筆,只能回憶二三事作為紀念。
其實,我當年決定報考朱杰勤先生的博士研究生純屬偶然。
1984年底,香港大學舉辦一個華僑華人歷史研討會,我作為在讀的中山大學東南亞研究所的碩士研究生隨中山大學老師們一起參加了研討會。去到香港,當時會議主辦方港大歷史系的趙令揚教授單獨拉我到一邊,交代我說:會議已經(jīng)安排我和暨南大學歷史系朱杰勤教授住在一起,讓我照顧朱先生的起居。于是會議期間,我一直陪著朱先生。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朱先生。坦率地說,開始時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在中山大學讀東南亞歷史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各位老師們都把朱先生的著述作為必讀參考書,無論是朱先生早期的東南亞古史和華僑史的考證,還是華僑史、中外關系史的研究著述,我們都讀得滾瓜爛熟,心里對朱先生欽佩萬分。一旦與久仰的大師面對面,確實不知道該如何交往。尤其是作為會議參加者,我提交的那篇小文章,不知道會不會被先生批得體無完膚?
出乎意料的是朱先生竟然是那么的平易近人。剛一見面,先生就笑容滿面詢問著我個人學習的經(jīng)歷,然后說要仔細看看我準備在會上宣讀的論文。很快,晚餐后一個小時,先生就在房間里與我談起了論文,而且居然一開口就是表揚,讓我頓感意外。于是我向先生匯報自己的寫作緣起、史料搜集過程和寫作思路。作為知名的歷史學家,朱先生不僅不嫌我淺陋,反而非常認真聽我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然后教我分析那些史料,指出進一步深入的途徑,讓我茅塞頓開。
那天與先生從晚餐后一直談到半夜。臨睡前,先生突然問我:“你想不想進一步深造?來考我的博士研究生怎么樣?”說實在的,此前我并未打算報考暨南大學。一方面是因為那時中山大學東南亞所已經(jīng)決定讓我碩士畢業(yè)后留校工作,特別是領導和碩士期間的老師們都希望我先工作一段時間,然后出國留學或去國內(nèi)其他大學深造。另一方面,我不久前剛剛去過廈門,很是為廈門和廈門大學的海灘美景所吸引,并與幾位老友相約將來一道去那里讀博士。在那時,中國的研究生制度剛剛恢復,全國的博士研究生導師屈指可數(shù),朱杰勤教授是廣東全省唯一的歷史學專業(yè)的博導,中山大學歷史系都還沒有博士授予權。所以最初我沒敢往報考朱先生這方面想,于是先生這么一問,便成了我最終的選擇。
步入師門至今,我一直感慨。倘若沒有這次香港的機緣巧合,倘若沒有朱先生那番諄諄教誨,后來那三年暨南園的學習生活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作為前輩長者,作為著名教授,先生那種誨人不倦的精神和平易近人的風范,最是值得我輩后人學習的。
1985年9月,我到暨南大學深造。每周,研究生們都要去朱先生家里上課,因為先生不久前在外地參加學術會議時跌傷了腿,行走不便。而且,那時博士研究生沒有專門的課室供上課用。
每次去朱先生家上課,師兄弟們都很高興。先生家中備有一方小黑板,大家圍著先生,一邊品茶,一邊討論學術,氣氛熱烈融洽。先生雖然年事已高,但對于上課的認真,卻是很多年輕教師們所無法相比的。談到史料,先生總會讓我們?nèi)苌戏瓡?,然后爬梳整?談到研究,先生又會讓我們各抒己見,然后一一點評;最后布置讀書計劃,讓大家回去自己看書。先生還經(jīng)常要求我們師兄弟之間要多交流,互相切磋,不要關起門來搞學術。
在暨南大學讀博期間,平常,大家都各自去圖書館查資料,或者在房間里讀書。記得入學后不久,有一天我正在研究生宿舍里讀書。同窗的朱凡同學突然帶著朱先生敲門而入,讓我非常吃驚。一方面,先生不久前在外地摔傷了大腿,走路一直是一拐一拐的,行動不便。另一方面,說實在的,我讀書多年,從來就沒見過教授到學生宿舍和研究生宿舍探訪的,何況是朱杰勤先生這樣大名鼎鼎的學者。對我來說,這可是開天辟地第一回,事先還沒有任何通知,完全可以說是突然“襲擊”。
朱先生笑瞇瞇地進來后,先不坐下,而是仔細打量著我房間里面書架上的書,然后翻著我亂糟糟攤在書桌上那堆書——我正在寫相關專業(yè)的文章。我窘迫地看著房間里橫七豎八的雜物和攤得一桌的書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上壬耆辉谝猓潞笙仁菃柶鹞易x書情況,給予我很多鼓勵,讓我心情慢慢放松下來,隨后又詢問我生活上有何困難和問題,使我倍感溫暖。
我忐忑不安問起先生如何來到宿舍,朱凡這時才說:“朱先生要來看看大家的學習和生活情況,所以讓我用單車載他來!”要知道先生年事已高且腿腳不便,坐在自行車后座前來,還要爬好幾層宿舍樓梯,真讓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時隔多年,這段往事仍然讓我記憶猶新。捫心自問:對于晚輩,對于學生,如今的我,自己能夠做到這樣么?
我在暨南園讀書時,朱杰勤先生是暨南大學僅有的兩位博導之一,地位崇高。那時的報章雜志經(jīng)常有他老人家的消息。有一年回家時,我父母還特意拿出剛出不久的《廣東畫報》,上面有對先生的專訪,有好幾幅彩照。
1988年6月我們畢業(yè)前夕,幾家報社來采訪朱先生。其中有位《羊城晚報》記者在朱先生家中,要給先生照幾張相片,準備登報。于是我們幾位學生也被用各種姿勢擺弄在老人家身邊。先生高高興興地配合照相,完全沒有煩言。
畢業(yè)那天,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天的《羊城晚報》居然刊登了我們與朱先生合影的相片,而且居然是在頭版!與當下不同,那時的國內(nèi)媒體對于尊師重教的新聞還是非常在意的。
更讓人意外的是,廣州還有一位畫家,后來看到報紙和畫報上刊登的我們與朱先生合影的相片,居然用油畫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還在畫展中展出。其畫作,又刊登在大報上,被我的師兄弟們看到,并且轉告給已經(jīng)離開了暨南園的我。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那個年代,全民經(jīng)商的浪潮強烈沖擊著校園,國內(nèi)各地大學教師流失嚴重??墒窃诙鲙煹挠绊懴?,我卻從未想過要放棄專業(yè)離開講壇。先生那種人格魅力,那種大師風范,一直都是我前行的動力和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