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隨筆與書評
陳昕印象
——《出版憶往》①序
俞曉群
這幾年做出版,不管多難,每年總要為出版人出幾本小書。劉杲、沈昌文、鐘叔河、朱正……從前輩做起,一本本做下去,直到同輩、晚輩,了卻我一點承繼與存留的愿望。
陳昕的集子,我當然想做。因為在這個變革的時代里,我始終認為,陳昕是一位標志性的人物,是我認同的角色?,F(xiàn)在真的拿到他的書稿,我認真翻讀,興奮之余,細細思索,心底里涌出一些敬畏的情緒。
其一是他的理論水平。陳昕雖然身居要職不少,頭銜不少,榮譽也不少,但以我聽聞,行家們對他最多的肯定是 “出版家”和 “出版理論家”。從經(jīng)常見于報端的大塊文章,到一本接著一本的著作,觀其內(nèi)容,都不是應時的筆談,而是實實在在的學術論說。比如《中國圖書定價制度研究》,是他集調(diào)研、實踐與理論分析于一體的理論著作,也是國家立項專題研究的項目。
還有《中國出版產(chǎn)業(yè)論稿》,其中許多論點獨樹一幟,敢說真話,敢亮自己的觀點,十分難得。此書出版于二〇〇六年,那時正值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做得風生水起,身為老總的陳昕自然很忙,但他應復旦大學出版社賀圣遂社長之約,從自己一百萬字的文章中,選出四十多萬字成書,確實厲害,也讓我感到驚奇。此類實證性、學術性的書是很難寫的,他的時間何來呢?是天賦,是勤奮,是三十年的積累?環(huán)顧出版業(yè)內(nèi),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面對這些,我怎么會不產(chǎn)生敬畏的感覺?
其二是他的資歷。我第一次見到陳昕,是一九九五年。在劉杲倡導下,中青年編輯研究會成立,胡守文任會長,陳昕任副會長,我是委員。成立會上見到他,四十幾歲的人,面上的印象是穩(wěn)重、謙和、寡言,目光中的傲氣卻掩飾不住。不久“中青年編輯論叢”出版,陳先生的《編匠心集》收入其中,讀后我立即感到,雖然我們的年齡相差無幾,他的出版經(jīng)歷之豐富,認識之高遠,卻遠在他的同代人之上。
以書為線索,一九八五年陳昕組織出版“青年學者叢書”,翌年他策劃推出“當代學術思潮譯叢”,還有“當代經(jīng)濟學系列叢書”等。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三年,他先后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擔任領導工作。六年間,他曾經(jīng)策劃了十多套叢書、三四百種選題,親自擔任過近百種圖書的責任編輯。
單說他出版的經(jīng)濟學著作,堪稱這個時代、這個領域的翹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降,他的身邊聚合了一大批精英人物,奉獻出許多優(yōu)秀的著譯。比如一九九二年間,上海三聯(lián)出版林毅夫、盛洪、張春霖和張軍的四部著作,并圍繞他們的著作,召開“社會主義經(jīng)濟的制度結(jié)構(gòu)”研討會,提出了“過渡經(jīng)濟學”的重要概念,今天讀到當時的論文集,其觀點之超前與豐富,且具預見性,確實讓人震動。
至今,“當代經(jīng)濟學系列叢書”已經(jīng)出版二百多本。二〇〇六年,陳昕組織召開這套書“出版二十年座談會”,到會的作者林毅夫、張維迎、樊綱、盛洪、史正富、陳琦偉、史晉川、洪銀興、貝多廣、王新奎、周振華、蔡昉、周八駿、楊魯軍、袁志剛……他回憶道:“這些當年默默無聞的莘莘學子,如今全是赫赫有名的大牌經(jīng)濟學家,政府高官,或商界巨子,但是,他們依然珍藏著那個特定時期積淀的款款溫情和精神純粹,應諾點卯?!?/p>
陳昕還做過許多發(fā)先聲、樹品牌的事情。他最早推出三部西方政治學著作,有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阿爾蒙德 《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與政策》和達爾《現(xiàn)代政治分析》;他最早推出顧準的著作,在香港出版《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鄧小平南方講話后,他立即組織二十多位中國留美經(jīng)濟學家編寫 “市場經(jīng)濟學普及叢書”,趕在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之際高質(zhì)量推出,承擔起為市場經(jīng)濟“時代意識”普及的重任;他出版蕭克將軍主編的《中華文化通志》,引起高層領導的高度重視,并將此書作為國禮。他主編出版“當代經(jīng)濟學譯庫”,他說,“有一段時間是,我們翻譯出版哪位經(jīng)濟學家的著作,哪位就獲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梢娺x書的精到。另外,陳昕每論及一些重點項目,都會列出該書的印數(shù),像《中華文化通志》首印五千冊,十年后還可再版;張維為《中國震撼》,現(xiàn)已累計重印二十八次、七十五萬冊,等等。這其中蘊含著商業(yè)的誠信與坦率,也使他的“出版?zhèn)€案”論述,達到完善。
其三是他的志向。當今出版是一個群雄分立的時代,剛剛脫出計劃經(jīng)濟的窠臼,誰都想各霸一方,找尋虎視天下的感覺?!罢l是天下第一”有意義么?有,但大多數(shù)老總講的是“老子一任,天下無雙”,陳昕不同。雖然他的調(diào)門也很高,他說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要努力成為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文化脊梁!”他贊賞美國著名出版家帕金斯的觀點:“出版家的首義是為天才或才華服務。”但他不是“假大空”,他不追求“橫空出世”的感覺,他說自己的工作,是在接續(xù)前輩們的理念,在做“蕭規(guī)曹隨”的事情,只是希望把事情做得更精彩。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里,他更看重傳統(tǒng)與學理的依托。
他說,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追求不是一座高峰,而是一片高原。而這片“高原”,是由一代代出版人建造的“高峰”匯聚而成的。他以書為標志,總結(jié)出上海人民出版社發(fā)展的三個時期: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確立社會科學出版的第一個高原時代;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是第二個高原時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是第三個高原時代。正是有了這樣的傳統(tǒng)和承繼,上海人民出版社才有了今天“群峰并立”的輝煌。
他說,中國經(jīng)濟學曾經(jīng)有一個以上海三聯(lián)書店為基礎的“三聯(lián)學派”的存在。而這個學派也不是一步形成的,它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到二十世紀末,我國經(jīng)濟學研究的四個發(fā)展時期,每一個時期以書為標志,最終證實了“三聯(lián)學派”存在的價值與貢獻。
他說,他不是一個人在那里孤軍奮戰(zhàn),而是一群人前赴后繼,共同奮斗。陳昕的身邊有許多優(yōu)秀的前輩,他真心地愛戴他們:汪道涵、夏征農(nóng)、王元化、巢峰、宋木文、劉杲……正是在他們的引領下,他才有前行的勇氣。
回顧中國百年出版,我常感嘆,前四十年,它的重心在上海;后六十年,社會變遷,人為北移。但上海的文化底蘊還在,陳昕一干出版精英還在。我說不能輕視上海出版,心意正在這里。
其四是他的定力。在一個商業(yè)化風起云涌的時代里,文化出版受到巨大的沖擊。集團化、上市、融資、造大船、多元化、做大做強、又好又快、跨越式發(fā)展、什么掙錢就干什么、怎么掙錢就怎么做……不是說這些口號都不好,只是不能把手段當成目的,忘記出版的本質(zhì),而且它們一旦形成一種風潮,一種運動,就會帶來不好的結(jié)果。在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有些昏昏然。但劉杲明白,巢峰明白,在歷史的記錄中,有他們的文章為證。
二〇〇九年,我有幸到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參觀他們的精品圖書展廳,我發(fā)現(xiàn),陳昕也明白!雖然他身為集團老總,雖然他在這場商業(yè)化的風潮中,一直處于風口浪尖。但是,他沒有跟風冒進,他沒有忘記文化,他沒有忘記出版的根本!我這樣說,因為在那寬敞明亮的展廳中,有他們精美的圖書為證!那次參觀,陳昕親自講解,他強調(diào)三點,一是這里所擺放的書,都是有文化價值的好書,它們可賣可看,不是擺樣子的形象工程,不是印出來糊弄領導的“假書”。二是那些沒有原創(chuàng)成果的所謂學術書不能進來。三是商業(yè)化媚俗的書,絕不出版。
話說回來。讀陳昕的著作,還引發(fā)我一些個人思考。我是東北人,生于斯,長于斯,錘煉出一副北方人的外部形態(tài)。但我的父親是江蘇人,早年他隨軍北上,時常會吟唱:“馬后桃花馬前雪,叫人爭得不回頭?!敝钡剿ナ狼皫滋?,他面對著北方一望無際、遍野飛花的春天,還在訴說對家鄉(xiāng)月明風清、小橋流水的思念。受父親影響,在我的情感世界中,始終眷戀江南江北,那風暖柳飄、煙雨亭樓的景色。做出版,我最看重傳統(tǒng)。說到傳統(tǒng),不來上海怎么行呢?來上海,見王元化、柯靈、金性堯、黃裳,見陸灝、陸谷孫、陳子善、葛兆光、傅杰、孫甘露,見巢峰、賀圣遂、施宏俊、王為松……還有很多人。
二〇一一年八月上海書展,那一天,我們陪同沈昌文去簽售他的《八十溯往》。忙了一天,直到入夜時分,我們來到老正興,與幾位好友相聚。
上海的夜,風清氣爽,街燈閃爍。陳昕很忙。晚一會兒,他來了。幾天來,他做了“閱讀的春天在哪里”等幾個主題講演。此時,他自己開著車,穿一件紅色T恤,滿身休閑的樣子。他以茶代酒,說話不急不躁,和我們聊到深夜。接著又伴著我們,在上海的街道中慢慢行走。過路口時,他會自然地挽起沈公的胳膊??吹竭@些,我覺得,作為一個文化人,有了這樣一些細節(jié),就完整了。同時也激起我更大的敬畏之心。一個人的可敬之處,在大事;可畏之處,卻在細節(jié)。
那一夜,老酒熏陶,讓我有些精神恍惚??谥胁蛔杂X地流出辛棄疾 《水龍吟》:“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是為序。
俞曉群,當代中國出版家,海豚出版社社長。
① 陳昕:《出版憶往》,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