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論點摘編
致林建法的信
賈平凹
《帶燈》在二〇一三年元月出版后,我始料不及的是社會反響能那么強烈。近日讀過了許多業(yè)內(nèi)的和行外的讀者評說,可以說寫作三年來的驚恐得到撫慰,被理解的感覺如鏡中開花。有一個讀書人,是外地的,他來西安辦事,想方設法尋到了我,和我一個下午都在說《帶燈》,他說故宮里有個匾額寫著“諸神充滿”,而《帶燈》里則有著種種意象,他喜歡著這些意象。于是,他逐一點擊那些彰顯的和彌漫的、隱喻的和暗示的,于文字之間或者文字之后,我要說的、我想說的、我欲說還休又欲罷不能的話。小時候我在鄉(xiāng)下,傍晚常在田埂遇見狗,狗夾著尾巴跑起來,但那并不是狗,一經(jīng)喊出:狼!狼就立即拖長尾巴逃了。我就覺得我是那尷尬的狼。那天,我和他談得最多的還是文化背景的問題,這也是我服氣他,而與他待了一下午的原因。我覺得文化背景的問題很重要,所以就想將自己的一些認識再說給你,得以交流和求正。
古人講,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這是我們活人的總的法則?!稁簟防锏膸羰侵袊鐣罨鶎拥囊患壵ぷ魅藛T,這一級政府工作職能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是尋找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和社會維穩(wěn)。這兩項工作使帶燈深受難場,她每天面對的是潑煩、焦慮、痛苦、無奈和辛勞,地位的低下,收入的微薄,又得承受上責下罵,如風箱里的老鼠。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完全憑著精神的作用在支撐,支撐的或許是信仰,是向往,是愛情,是虛幻,甚至只是一種傾訴和宣泄。這就有了她一次一次給元天亮的手機短信。我對這樣的帶燈充滿了敬意,又哀嘆著她命運里注定的悲慘。正如書中的帶燈在說:她是佛桌前的紅燭,火焰向上,淚流向下。佛桌前的紅燭是莊嚴的,帶燈是地位低微,但她是國家干部,在為國家服務,是國家各項政策通往廣大農(nóng)民的河面上的橋板和列石。書中所寫的種種事情,有著陰暗和殘酷,但絕不是胡編亂造,它來自生活,是從藏污納垢的土地上長出來的一片雜草,或是從地面沙塵騰浮的霧霾。這就是寫當下現(xiàn)實社會的艱難之處,畫鬼容易畫人不容易。它不能憑空想象,它不討好。除了有一貫的勇敢,它并不是在作調(diào)查報告,它是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就要有文學味。
那么,為什么在寫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又是選擇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日常事務工作,讓帶燈攪入其中處理那么多的棘手和難堪的事?我想要說的是,圍繞在帶燈身邊的故事,在選擇時最讓我用力的是如何尋到這些故事的特點,即中國文化特有背景下的世情、國情、民情。我知道在中國改革開放深入時期,在社會大轉型時期,社會矛盾前所未有的出現(xiàn),人性的惡與善也集中爆發(fā),也有了激烈的左派和右派的爭論。在《帶燈》中,可能左派能尋到攻擊右派的依據(jù),右派也能尋到依據(jù)攻擊左派。我強調(diào)的是,中國基層社會出現(xiàn)的種種矛盾和人的各種行為,它是帶著強烈的中國文化特點的。人類都在尋求新的發(fā)展,每個國家都在改善,尋找適應自己的發(fā)展道路,而中國的情況既不同于中東、非洲,也不同于東南亞和歐洲、拉丁美洲。中國人的人際關系和處事的思維決定了中國在社會大轉型期的所有矛盾特點。順著這個思路和角度去參考當下的中國,或許有許許多多的解法,或許一時仍是無解,但關注它,思索它,這是最重要的,任何極端的以西方思維和以專政思維去理解和處理都是難以適應的。正是尋找著中國文化特點下的背景和環(huán)境,帶燈所在的櫻鎮(zhèn)才發(fā)生著種種矛盾糾紛,她也在其中糾結著,掙扎著,撕裂著??梢哉f,我們的國家面臨著深入改革的大的機遇,也面臨了很大的困境,而如何面對著這種困境和如何走出困境,這一切,都是為人類發(fā)展提供著一份中國的經(jīng)驗。
張載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做人要大境界,為文也要大境界。以文觀察世間,有敢擔當,讓別人眼里看著有些荒唐,于自己卻是嚴肅,真實地呈現(xiàn)社會,真誠地投入情感,認真地對待文字。
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日
(摘自《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