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露

(長沙大學外語系，湖南 長沙 410003)

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的《爵士樂》中，敘述者用中性的聲音，音樂化的敘事策略，以二十世紀初美國大遷徙運動為歷史背景，講述了黑人夫婦喬與維奧萊特離開南部鄉(xiāng)村融入北方城市的經歷，反映出美國黑人生活的現實及尋求個體與民族認同的努力。作為美國歷史上的真實事件，這場大規(guī)模人口遷徙加速了二十世紀美國城市化進程，無論在速度上還是在程度上都堪與最早的移民北美大陸相媲美，黑人成為這場移民的主流。對以喬夫婦為代表的黑人而言，遷移不僅僅是一場生存地理位置的改變，更是他們脫離南方農村生活方式、融入北部現代工業(yè)化城市生活的一次拔根，黑人從一種文化移植到了另一種文化。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黑人大遷移和城市黑人聚居區(qū)的形成促進了黑人民族意識的覺醒，城市黑人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美國社會中，成為二十年代新黑人文化運動的先驅。《爵士樂》記錄了黑人歷史上這一重要時刻。小說中，城市不僅充當了故事的歷史背景，本身也作為黑人身份和文化重建之地成為敘事中心，詮釋了美國黑人特有的文化。對美國黑人而言，他們面臨雙重文化體驗，自奴隸制時期被販賣到美洲大陸以來，他們從未停止追尋非洲母體文化的根，但同時又堅持在美國多元文化，尤其是白人主流文化中建立自身獨特的文化與民族認同。

一 哈萊姆:美國黑人文化中心

小說主人公喬和妻子維奧萊特于1906年來到紐約的哈萊姆定居。作為20世紀初黑人大遷徙運動這一歷史事件的參與者，他們親身見證了哈萊姆復興的全盛時期。故事發(fā)生在1926年，哈萊姆成為夢想實現之地，人們離開鄉(xiāng)村，擁入城市，以期獲得更好的經濟和社會地位，作為與歷史聯結的城市本身也成為夢想的客體和工具?！毒羰繕贰返臄⑹稣呙枋隽怂龑⒊鞘幸曌髑槿说母杏X，“我為這大都會發(fā)狂……這樣一座城市讓我容易做不切實際的美夢，容易感情投入?！保?］P5人們渴望在這新的歷史時刻重新定義自己的位置。哈萊姆復興的一個巨大驅動力即是為所謂的黑鬼呈現一個新的主體，他們抵制白人為黑人建構的在智力和精神上低人一等的觀念，他們相信，新的黑人既是獨立個人，也是獨立種族的一分子，他能像主體一樣自由思考和行動，這種對新黑人身份的渴望導致了文本中提到的種族暴動。《爵士樂》的故事起源于黑人攝影家詹姆斯·范德澤(James Van Der Zee)的攝影集《哈萊姆死者之書》(1978)，敘述本身作為死者之書展開，描述了一個創(chuàng)傷重復上演，并不斷被新黑人審視的地方。就像十六世紀跨越大西洋的奴隸通道，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哈萊姆復興之城是黑人歷史上的零度時刻［2］P223。敘述者為這些移民之夢提供的語境消解了對城市生活的平靜再現，聲音在真實與虛構，連續(xù)與停頓之間搖擺不定。它承認自己的不可靠性，質疑最初的權威聲音，并最終被多重聲音所取代。敘述與沉默之間的瘋狂振動呼應著世紀之交城市的狂熱精力，到處是正在修葺的建筑工地，1926年的哈萊姆不僅是黑人社區(qū)，甚至不是一個城中之城，而是美國黑人的首都。在二十世紀哈萊姆復興中，城市充當著黑人自主構建的優(yōu)勢之地。1904年，黑人企業(yè)家菲利浦·佩頓(Philip Payton)說服白人房產所有者把房子租給黑人中產階級家庭，哈萊姆很快成為歷史學家吉伯特·奧索夫斯基(Gilbert Osofsky)所說的“黑人的紐約”，繼而成為“黑鬼天堂”［3］P5?！毒羰繕贰分?，正是持續(xù)不斷的社會、政治和經濟恐怖主義加速大批自由人向北方城市移民。黑人離開他們已經扎下根來生長了幾代的南方鄉(xiāng)下，到北方和西部的城市里去尋找機會，這是另一場美國傳奇，與其他美國傳奇一樣充滿了冒險、希望和失望。敘述追隨著喬和妻子維奧萊特的北遷，記錄下他們逐漸萌芽的認同感，哈萊姆正變?yōu)楹谌说膽S之地。按照美國黑人作家勒若瓦·瓊斯(LeRoi Jones)的說法，黑人社區(qū)所帶來的結果就是，“黑人就是黑色皮膚的種族，這是他們唯一的本質共性。至于他們的鄉(xiāng)土意識，地理和社會學上的過去的特征都被抹去了?！保?］P217黑人在大都市中的經歷揭示了他們可以具有廣闊多樣的發(fā)展前景，而這些是他們過去在南方或者在非洲時所看不到的。用歷史學家納森·哈金斯(Nathan Huggins)的話來說，他們的發(fā)展歷程是“從鄉(xiāng)村的共同性到城市的多元化”，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開闊了他們的內心世界，同時也造就了一種新的種族意識?！胺N族的形成需要共同的生活，哈萊姆滿足了這一需求?！保?］P143

二 游走于城市邊緣:身份的錯位與缺失

游走于城市邊緣，人物對自我身份的執(zhí)著追尋是小說《爵士樂》的重要主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紐約上城作為新的開拓地帶給人們無盡的驚奇感，城市生活的誘惑讓人難以抗拒。人物的生存空間被重構，城市成為童話王國，幸福的伊甸園。但是，和大多數莫里森筆下的人物一樣，他們的身份仍然與南方鄉(xiāng)村的根聯系在一起。他們生命的軌跡是由過去的痕跡——他們的記憶構成的。這種記憶賦予他們現在生活的意義，但又阻礙他們充實現有的生活。在弄明白自己的歸屬在哪兒之前，他們必須首先成為“九百個黑人”中的一份子，“在槍支和絞索的威逼下離開維也納，乘大車或徒步從縣城開拔，誰知道(誰又在乎)去哪兒。”［6］P183這種類似猶太人的流放使得城市成為美國黑人的應許之地。主人公喬自幼被雙親遺棄，喬的養(yǎng)母曾告訴他，“噢，寶貝，他們失蹤了，沒有一點痕跡(disappeared without a trace)”［7］P130。喬相信父母失蹤時沒帶走的“痕跡”就是他自己，他將自己的姓改為Trace，即“痕跡”。對痕跡的執(zhí)著追尋構成了小說的敘述張力，在這場徒勞的堅持中，少女多卡斯成為了喬的獵物。城市中的追逐被敘述者隱喻為在荒野地帶上行走，喬內心不斷擴張的虛無感與迷失感在城市空間留下了烙印。從弗吉尼亞的荒野叢林到都市的大街小巷，喬不加選擇地穿越各種地理、心理和物質的邊界，以期獲得完整的自我。喬一生所承受的缺失感源于父母的遺棄，而他自己同樣選擇不要孩子。在循環(huán)敘事中，喬成為自我指代的對象，成為他自己在全城尋找的痕跡?！八诖蠖紩锎筇げ阶咧瑳]有什么妨礙他或者打擾他……大都會看上去像座小鎮(zhèn)一樣空蕩蕩的?！保?］P190與小鎮(zhèn)發(fā)展為城市的一般進程相反，敘述在這里突然顛倒過來，城市化身為安靜的小鎮(zhèn)，發(fā)揮了前文本的功能，喬尋求再一次的改變，試圖找到更加充實、成熟自我的身份痕跡。但是喬的追求出錯了，過去是不能追加的，一個人的存在不能替代已經失去的存在，一個人也不能代表另一個人。同樣的，他徒勞地列舉生命中的七次變化，仿佛是他的存在獨立地作出了這些選擇并掌控了自我的命運，事實上這些改變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的自我，反而解構了自我。像莫里森小說中的其他美國黑人一樣，喬是白人主體下錯位的犧牲品，是一個他者，處于白/黑二元對立中劣勢的一方。既然是錯位，對喬而言在城市多元文化中重新定位是不可避免的。

三 城市爵士樂:多元文化中的身份重構

《爵士樂》表現了錯位的審美。二十世紀初的紐約大都市是一個真實的，歷史性的，發(fā)聲的事件，紐約的哈萊姆不僅僅是非裔美國人的聚焦地，更是多元文化的“大熔爐”。黑人的曼哈頓成為反抗之所，各種受到壓迫的文化實踐浮出水面。在離散的黑人傳統(tǒng)中，錯位的個體開始在城市流動的框架下開始字面上的重構與記憶之旅。城市構建了故事的框架，就像小說開篇被黑白照片框定的被槍殺的女孩尸體一樣，莫里森選擇稱她為多卡斯。

這張令人顫栗的照片中被謀殺的女孩永遠不曾講述的故事正是敘述者的聲音試圖要講述的。而這個垂死女孩想要保守秘密的企圖和敘述者對敘事權力的預留之間形成了微妙的對等。小說預言了它自己的故事，像爵士樂一樣，包含了敘述者一再重復的旋律，且每一次都煥然一新。聲音以人物的苦痛經歷為食，并不斷進行自我質疑。敘述再現了黑人的主體缺失與文化錯位，而音樂彌補了敘述聲音無法完全提供的歷史背景。它重組了從南方苦難之地逃離的黑人移民的漫長旅程，以獨特的北方城市為舞臺，城市成為黑人主體與文化的重構之地，成為過去創(chuàng)傷痕跡的存在與發(fā)聲之地。對城里的黑人居民而言，城市既是朋友也是敵人。在這里，人們同樣需要為自由而戰(zhàn)，否則它將成為新的恐怖與破壞之所，因為“南方的白鬼發(fā)火了，因為黑人正在離開;北方的白鬼發(fā)火了，因為黑人正在到來。”［9］P135個體在城市的境遇取決于能從它那爭取到什么，任何進入這方領地的人都必須進行重新定位，獲得自我身份認同，這既取決于集體聲音的變奏，也依賴個體發(fā)現自我獨特聲音的能力。

城市最終充當了人物新生自我發(fā)展的舞臺，但這種身份的重構需要克服重重困難甚至是幻覺。喬幻想獲得單一完整的自我，他相信通過占有他人他能夠創(chuàng)造那個自我。而這種幻覺最終化為夢中的陰影，“那陰影被限制在某幾條特定的街道里，以便居民們能夠輕松地嘆息和入睡……它伸展著——就在那兒——在夢的邊緣伸展著?！保?0］P242城市對主體身份的建構與毀滅的兩面性被同時納入文本，如同城市人行道上人們天天邁過的裂縫，那些讓維奧萊特迷失自我的裂縫，既暗示了錯位主體心理上的崩潰，也提醒我們對身份形成具有積極作用的某些缺口存在的必要性，就像小說中井的雙重意象，它既是維奧萊特母親選擇自殺的死亡之洞，也是發(fā)現自我，獲得平和的開放空間。當維奧萊特和喬歷經考驗重新結合，最終在城市中獲得自我與他人的身份認同時，井成為安全的愛和寬恕的象征:“維奧萊特將一只手放在喬的胸口上，仿佛那是太陽照亮的井沿?！保?1］P239

四 結語

在城市多元文化中，自我的位置需要被關注、被確定。這個關于自我的新繪圖毫無疑問地與現代大都市的發(fā)展進程緊密聯系在一起。作為構建人物身份的關鍵因素，城市不僅僅是一種客觀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一種典型而獨特的生活方式，揭示一種主觀的生活氛圍。這種生活方式與農業(yè)文明的生活方式最大不同就在于城市文化本身的主體心理暗示性。與自然的寧靜與和諧不同，城市是喧囂的，城市生活是競爭性的。它那交錯縱橫的街道，高大林立的商店與寫字樓，繁忙流動的交通車輛，神秘莫測的夜生活，時時刻刻刺激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心靈。在這種表面場景背后，人們不知不覺地產生一種對物質的占有欲以及補償性的享樂需求?！毒羰繕贰分械募~約哈萊姆對于剛剛擺脫奴役的黑人而言，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他們渴望在城市多元文化中獲得全新的身份，實現自我認同，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可避免地被城市所蘊涵的意識形態(tài)所俘虜，人性欲望之維度面臨著巨大考驗與挑戰(zhàn)，人物遭遇了城市與自我的雙重局限:他們努力，失敗，在城市空間中重新展開想象，追尋痕跡。

《爵士樂》發(fā)表于1993年，距今不過二十年，小說所探討的社會轉型時期問題正是今天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現實寫照，能引起我們的巨大共鳴?！毒羰繕贰分兄魅斯谂c大都市融合的過程中有過迷失、彷徨、退縮，但最終通過與家庭、社區(qū)和他者構建起一種相互尊重、相互依賴的關系獲得了歸屬感，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定位。同小說所描述的一樣，我國正處于城市化發(fā)展的轉型時期，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日益加劇的生活壓力、社會風氣的轉變導致相當一部分人消沉苦悶、信仰缺失、精神失落，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加劇。小說中提倡的性別公平、性別尊重和性別友愛，頌揚用愛和寬容構建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在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實現自我身份認同，對我們在構建城市群文化體系時傳播人性平等觀念，構建先進的性別文化，促進“和諧文明”城市建設具有積極的現實作用。

［1］［6］［7］［8］［9］［10］［11］托妮·莫里森.爵士樂［M］.?？?南海出版公司，2006.

［2］Toni Morrison.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M］.New York:Vintage，1993.

［3］Gilbert Osofsky.Harlem:The making of a ghetto:Negro New York，1890 －1930［M］.Chicago:Ivan R Dee，1996.

［4］Daniel J Boorstin.The Americans:The democratic experience［M］.London:Phoenix Press，2000.

［5］Nathan Huggins.Harlem renaissanc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