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吉東

（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天津 300191）

“近代中國社會的劇烈變革是一曲多重變奏的交響曲，其主題是圍繞政治核心而展開的。戊戌變法、晚清新政、辛亥革命等一連串的政治變遷構(gòu)成了近代中國政治轉(zhuǎn)型的主旋律?！盵1](P22)在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戊戌變法在救亡圖存和變法思想啟蒙方面的里程碑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而之所以近代中國維新派知識分子以前所未有的社會影響力和號召力，在全國上下掀起了意義深遠的維新改良運動，就在于時代為他們提供了與舊勢力抗衡的新式武器——報刊。

中國人自辦的具有近代意義的報刊，始于19世紀50年代，但到甲午戰(zhàn)爭時，仍只有寥寥數(shù)家，而且極不景氣，它得到蓬勃發(fā)展，是在維新運動時期。根據(jù)湯志鈞《戊戌變法人物傳稿》統(tǒng)計，發(fā)動、領(lǐng)導和支持變法的重要人物只有50多人，要掀起社會變革的巨浪，顯然力量有限。在西風東漸的影響下，維新人士敏銳地意識到報刊在宣傳維新思想、介紹西學知識、啟發(fā)民智、開通風氣等方面的特殊作用?！稄妼W報》第1號發(fā)表《開設(shè)報館議》，論述報刊有六大作用：“廣人才”、“保疆土”、“助變法”、“增學問”、“除舞弊”、“達民隱”?？涤袨檎f：“新報尤足以開拓心思，發(fā)越聰明，與鐵路開通，實相表里”。[2](P149)維新派每成立一個新的組織，康有為都將辦報作為一項不可或缺的大事。1895年在草擬《強學會章程》時，更把“刊布報紙”、宣傳黨義作為強學會的四大重心工作之一。

梁啟超在論及報刊與國家及社會輿論之關(guān)系時，認為“報館者，國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鏡也，文壇之王也，將來之燈也，現(xiàn)在之糧也”[3](P54)。在《時務(wù)報》中又著重指出：“西人之大報也，議院之言論紀焉，國用之會計紀焉，人數(shù)之生死紀焉，地理之險要紀焉，民業(yè)之盈細紀焉，學會之程課紀焉，物產(chǎn)之品用紀焉，鄰國之舉動紀焉，兵力之增減紀焉，法律之改變紀焉，格致之新理紀焉，器藝之新制紀焉”[4]。譚嗣同也在《（湘報）后敘（下）》中，把創(chuàng)學堂、建學會、辦報刊看成是維新變法最重要的手段。正如汪康年所言：“夫報者主持輿論者也，引導社會者也。善則大局蒙其福，不善則大局受其殃”[5]。

早期維新派的辦報實踐活動主要來自王韜和鄭觀應等人。王韜在1874年2月4日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循環(huán)日報》，并在該報主持筆政10年?！堆h(huán)日報》是我國近代第一家宣揚變法自強的報紙，以“強中以攘外，諏遠以師長，變法以自強”為宗旨，主張要為振興中華、抵御外敵而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要進行政治經(jīng)濟各方面的改革，使中國富強起來。

1895年后，隨著維新運動的深入，各地維新志士以極大的熱情創(chuàng)辦報刊。尤其1898年“百日維新”期間，光緒帝頒準官紳士民辦報詔，更進一步促進了各地報刊的飛速發(fā)展。據(jù)李提摩太《留華四十五年》統(tǒng)計，在1895至1898年的3年內(nèi)，全國報紙種數(shù)陡增了3.7倍，難怪1898年9月20日《中外日報》說：“報館之盛為四千年來未有之事。”[6](P135)在短短不到4年的時間里，全國共出版了約90種報刊，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上海、天津、廣州、香港等沿海城市，而是波及到內(nèi)地，如杭州、蘇州、無錫、開封等地。除了以政論見長的綜合性報刊繼續(xù)發(fā)展外，還出現(xiàn)了專業(yè)性報刊、純商業(yè)性報刊、文藝娛樂性報刊、文摘性報刊、圖畫報刊、白話報刊，以及以青年、婦女和兒童等各類社會群體為對象的報刊。比較有名的報刊有康有為、梁啟超的《中外紀聞》、《強學報》，汪康年、梁啟超主持的《時務(wù)報》，嚴復、夏曾佑的《國聞報》，徐勤、麥孟華負責的澳門《知新報》，譚嗣同、唐才常等人的《湘學新報》(《湘學報》)、《湘報》等。維新派仁人志士以這些報刊為陣地表達維新變法的重要性，在官員士子間廣泛宣傳維新思想，擴大輿論影響力。

維新報刊向讀者進行了救亡圖存的宣傳，喚起了中國人民的憂患意識。當時的外報，無論是宗教性的還是綜合性的，無論是中文的還是外文的，都以宣揚殖民主義為主，而維新報刊則旗幟鮮明地反對殖民主義，無情揭露了帝國主義巧取豪奪的可恥行徑，向讀者呈現(xiàn)變法自強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剖析“俄北瞰，英西賧，法南瞵，日東眈”和“敵無日不可以來，國無日不可以亡”的形勢以及帝國主義“無端而逐工，無端而拒使，無端而索島岸，無端而攬鐵路，無端而涎礦產(chǎn)，無端而干獄訟”，乃至“輕我，賊我，野蠻我，奴隸我，禽獸我，尸屠我”的種種罪行；提出了關(guān)稅自主，發(fā)展民族工業(yè)，與帝國主義進行“商戰(zhàn)”等主張；發(fā)出了“叱咤英俄，鞭笞歐美。振我夏聲，昌我華種”的號召[7]。從而喚醒了許多知識分子和士大夫，激發(fā)了他們的愛國熱情，使他們積極投身于救亡圖存、變法自強的運動中去。

而在政治變革方面，維新報刊則成功地營造了以變法自強為核心的社會輿論。以康有為、嚴復等為代表的向西方尋求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按照資產(chǎn)階級改良的需要，將西方資產(chǎn)階級政治社會學說介紹到中國來，猛烈抨擊現(xiàn)實社會及其價值取向，使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得到了一次很大的解放。

康有為的《強學會序》是一篇震人心弦的維新派政治宣言書，它描述了當時中國危亡的形勢，號召士大夫支持變法維新，共謀“中國自強之學”?！白x之者多為之淚下”。嚴復在天津《直報》上發(fā)表《辟韓》的文章，向往西方的民權(quán)，提倡民權(quán)。他說：“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日：國者，斯民之公產(chǎn)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而中之尊王者日：天子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訓，猶奴虜也。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于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chǎn)子也。設(shè)有戰(zhàn)爭之事。彼其民為公產(chǎn)公利自為斗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夫驅(qū)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8](P135)。其在《國聞報》上發(fā)表《天演論》譯文，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話語成了人們的口頭禪?！睹駡蟆罚ǖ谝黄冢┰u論說：“自嚴氏書出，而物競天擇之理，厘然當於人心，而中國民氣為之一變?！盵6](P103)

《時務(wù)報》是維新運動時期影響最大的報刊之一。它所刊登的政論文章，傳播了民權(quán)、議院等帶有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啟蒙色彩的政治觀點，從而初步宣傳了“設(shè)議院”“興民權(quán)”等政治主張，抨擊了封建專制制度。梁啟超的《變法通議》在《時務(wù)報》上共連載21期，全面論述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軍事諸方面的改革主張，最后得出結(jié)論：“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在廢科舉；而一切要其大成，在變官制。”[2](P21)這是維新派帶有綱領(lǐng)性的文件，在社會上引起廣泛的反響。尤其是那“變亦變，不變亦變”的呼喊，振聾發(fā)聵。汪康年在光緒二十二年八月份《時務(wù)報》上連續(xù)發(fā)表了“自強三策”，又撰《論中國參用民權(quán)之利益》一文，強調(diào)“天下之權(quán)勢出于一則弱，出于億兆人則強。此理之斷斷然者?！边@一申張民權(quán)的論調(diào)，開風氣之先。張之洞曾在《勸學篇》中對《時務(wù)報發(fā)行后所產(chǎn)生的影響作了中肯的評論：“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創(chuàng)開報館，廣譯洋報，參以博議，始于滬上，流衍于各省，內(nèi)政、外事、學術(shù)皆有焉。雖論說純駁不一，要可以擴見聞，長志氣，涕懷安之酖毒，破捫籥之瞽論。于是一孔之士，三澤之農(nóng)，始知有神州；筐篋之吏，煙霧之儒，始知有時局，不可謂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學問之一助也?！盵9](P47)就連維新運動的反對者胡思敬也說：“乙未（光緒二十一年）以后，士習日囂，無賴者混跡報館，奮髯抵掌，議評國政。農(nóng)學、商學、算學、蒙學諸名色，此猶一家言也。津、澳、閩、粵、湘、漢之間，私署地名，大張旗幟，以次流衍，都二十余家，而《時務(wù)報》蔓延最廣?！盵1](P198)

與上海《時務(wù)報》相呼應的澳門《知新報》，先后發(fā)表梁啟超的《知新報敘例》、《說群》、《保國會演說》等18篇文章，還登載康有為歷次呈給光緒皇帝的《為膠事條陳折》、《為條陳商務(wù)折》、《請及時變法折》等奏折全文，使許多沒有到達皇帝手中的文章在民間有了廣泛的流傳，擴大了新思想的影響面?！断鎴蟆酚梦鞣健疤熨x人權(quán)”的學說來闡述民權(quán)平等的合理性?！叭巳私猿刑斓刂畾庖粤⒚?，即人人皆有自主之權(quán)以立命。權(quán)也者，我與王侯卿相共之者也；國之者，非獨王侯卿相之國，即我群士群民共有之國也。”[11]

此外，其他報刊如《蜀學報》(成都)、《利濟學堂報》(溫州)、《譯書公會報》(上海)、《嶺海報》(廣州)、《經(jīng)世報》(杭州)、《渝報》(重慶)、《廣仁報》(桂林)、《福報》(福州)等也辟有論說、中外紀事、各國要聞、各報選錄等欄目，宣傳和轉(zhuǎn)載維新變法思想。維新報刊種類繁多，內(nèi)容豐富，難以盡述。但這些社會精英的報紙傾向于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報道，關(guān)心與其他國家的對比以尋求立國之道的目的是一致的，使“中國民氣為之一變”，人們開始關(guān)心國事，改變了以往不敢言國事的沉悶局面；“要救國，只有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逐漸成國人共識。

“有效的傳播媒介是一種能動的倍增器，可以大大加快社會變革的速率”[12](P1)。正是借助報刊的力量，維新運動促成了近代中國第一次思想解放熱潮，在一定程度上重構(gòu)了晚清中國的政治思想，“他們繼承和發(fā)展了洋務(wù)派‘引進西法，稍變成法’的認識，豐富了早期改良派的君主立憲思想?！盵13](P70)維新報刊掀起的輿論沖擊波深深震撼了社會精英階層，把一切要求變法自強、救亡圖存的人集合起來，整合了變法力量，導致了一些官紳價值取向的變革。從而鑄造了一批具有現(xiàn)代人格的官紳，他們是未來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先驅(qū)，并對以后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更為重要的是，在整個戊戌運動期間，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通過辦報活動，逐步提高了對報紙這一輿論工具的認識，報刊第一次作為政治斗爭的重要輿論工具走進歷史的舞臺，這是開天辟地的偉大創(chuàng)舉。它使以往那些傳統(tǒng)的、原始的宣傳方式和手段，如檄文、揭貼、傳單、號外、漫畫等為之遜色，造就了我國近代報業(yè)的繁盛局面，為我國報業(yè)的發(fā)展積累了寶貴的實踐探索經(jīng)驗，他們提出的辦報主張，開啟了近代中國新聞理論的先河，為中國報刊事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但另一方面，維新派報刊的政治性、黨派性過于濃烈，即把報紙作為政治的工具、政黨的工具而不是新聞傳播的工具。相對于甲午以前的報紙:“開報館者，唯以牟利為目標，”報紙“所掂拾報告者，大率里巷瑣聞，故報紙資料大半模糊而瑣細”的特點不同，維新報刊的主要內(nèi)容多以政論為主，有學者對此做過專門的統(tǒng)計，以維新時期的重要報刊第1至10期為例：《時務(wù)報》共399篇，完全談?wù)撜蔚奈恼?10篇，占29.7%；《知新報》330篇，政治類90篇占29.6%；《湘學新報》280篇，政治類104篇占34%；《渝報》211篇，政治類85篇占41%；《嶺學報》274篇，政治性的147篇占58%；《蜀學報》296篇，政治性的145篇占50%。從以上統(tǒng)計來看，政治類文章的比例大約在30%左右，有的高達58%。這個統(tǒng)計雖不夠精確，但它基本上反映了這些報刊對政治問題的關(guān)心和重視程度。[14]而新聞報道未能成為報刊的主角;即使新聞報道，也成為發(fā)表政見的工具，或夾敘夾議，或使用編者按語，寓評論于報道之中。[15]

正是受到這種新聞觀念的影響，晚近時期繼維新派之后的中國政治家們，盡管政見不盡相同，但卻幾乎承襲了這種把報紙看作是政治工具的定位，報刊日益作為黨派斗爭、階級斗爭的輿論工具，作為黨同伐異的喉舌工具，其教化民眾、指導工作的職能不斷得到強化，而其信息傳媒的職能卻始終未能得以真正落實。

［1］劉世軍.近代中國政治文明轉(zhuǎn)型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2］翦伯贊等.戊戌變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3］梁啟超.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jīng)歷［A］.清議報（第 6冊）［C］.北京:中華書局,1991.

［4］梁啟超.論報館有益于國事［N］.時務(wù)報,1896-7-1.

［5］李里峰.汪康年與近代報刊輿論［J］.學術(shù)研究,2001(7).

［6］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上）［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

［7］梁啟超.論中國之將強［N］.時務(wù)報,1897.6.1.

［8］王栻.嚴復集·辟韓（第 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9］張之洞.勸學篇［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10］胡思敬.戊戌履霜錄（卷一）［M］.1913.

［11］畢永年.存華篇［N］.湘報（第34號）.

［12］閭小波.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中的傳播媒介［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5.

［13］張晉藩.中國憲法史［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14］徐柳,凡朱浩.戊戌維新時期報刊勃興之原因及其特點［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94（4）.

［15］張麗萍.對梁啟超新聞思想的歷史觀照與反思［J］.社會科學輯刊，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