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茵
(無錫商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江蘇 無錫 214153)
莊子在《齊物論》中曾說道:“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钡罏檎扬@之“道”,其“道”也就遠遁于外了,論辯的“言辭”總有它所到達不了的地方。這也就是在說明,言“象”、立“言”不足以來表達“大美”。因為“大美”的超越性已然不是言“象”、立“言”所能夠把握的。
“象”作為主觀的視象,與心相關(guān),作為心的一種顯現(xiàn)。既然是顯現(xiàn),便有虛實之分,即顯現(xiàn)的可以為實相,也可以為虛相,二者無主次、高低之分,只是顯現(xiàn)的方式不同。將“象”納入到“大美”的視域關(guān)聯(lián)中,可以分為兩個面向來觀入與理解之,試圖將顯現(xiàn)于心的具象穿越虛無的美感視覺,這兩個面向即是:顯于象與隱于象。
在關(guān)于莊子對“大美”的描述當中,以“象”稱美為一貫的手法,通過對象的比擬與描述來映襯“大美”?!按竺馈睙o形無相,既不可以以一種具象的特征將自身的美映襯出來,也不可以通過外在的陪襯物自我顯映于差異化的顯現(xiàn)之中,它唯有借寓言故事來加以說明,這一點類似于周易“以卦言事”。按照“以象附之”的比擬與闡釋,即是說明,象有顯現(xiàn)“大美”的能力,“大美”可以為象所呈現(xiàn),此呈現(xiàn)是作為呈現(xiàn)“有象之象”而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作為“無象之象”而隱喻其中,“有象之象”是具體的呈現(xiàn)也就是指“可見之象”。此種“可見之象”與“無象之象”相區(qū)分,它彰顯自身可以顯化“大美”的屬性特質(zhì)。
莊子在形容大椿樹的“大美”說:“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保ā肚f子·逍遙游》)[1](p11)很顯然此種顯現(xiàn)“大美”的方式是通過一種具象的表達而實現(xiàn)的,“八千歲”表達不只是時間上的跨度,而更是在對大椿樹綿延不絕生命之美的一種禮贊,春秋各為“八千歲”這樣很具體地將大椿樹“大美”的形象從虛中抽取出來而幻化為一種實在。比如還有對櫟社樹之“大美”的刻畫:“其大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shù)。”(《莊子·人間世》)[1](p170)同樣,通過“數(shù)千牛”、“百圍”、“十仞”、“十數(shù)”這樣的近于生活經(jīng)驗的表達,將抽象的“大美”還原為一種生活經(jīng)驗,毋庸置疑能讓“大美”在生活經(jīng)驗的層面回歸到真實、具體。莊子諸如此類的通過側(cè)面的“象”來描述“大美”的事例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出來,因為所有的事例都具有一個共同點即是:通過“有象之象”的呈現(xiàn)來還原“大美”的輪廓。
“大美”通過“象”來映襯,那么“象”自身是否可以盡“大美”?答曰:不足以盡“大美”?!跋蟆辈蛔阋员M“大美”在于:其一,“象”作為有形的事物表達,它只是暫時的,而暫時的事物轉(zhuǎn)瞬間即為化為無,故而它自身還構(gòu)成不了“大美”;其二,構(gòu)成“大美”事物的特征不外乎在于其自身的抽象性、不確定性與超越性。抽象性指的是它不是一種具體美的表現(xiàn),具體美的表現(xiàn)一般都是“小美”,而抽象性的美才算稱得上是“大美”,也只有抽象性才能激發(fā)觀者想象的思維,而“大美”也一般與觀者的想象有所關(guān)聯(lián),這樣無疑使得抽象性的事物更接近于“大美”;不確定性指的是構(gòu)成“大美”的事物往往不拘泥于單一的形式,而“象”作為單一形式的展示,所以不足以盡“大美”,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超越性指的是構(gòu)成“大美”的事物往往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能力,現(xiàn)實的東西按照柏拉圖來講,都是不美的,只有抽象的“美的理念”才是“大美”的,因為現(xiàn)實美的事物都是對“美的理念”的一種模仿與分有,既然是分有與模仿,無疑其層次沒有抽象美的理念之高。所以象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事物,它不可能具“大美”。
對于象作為“大美”的映襯與表達,雖則其自身不足以構(gòu)成“大美”,但在對待“象”時不可固執(zhí)其中,因為如上文所講的那樣,它本身就是暫時、片面的。莊子說:“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盵1](p756)又接著說:“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1](p756)在這里,樂與悲傷作為“象”語的表達,它轉(zhuǎn)化逆來,可為什么莊子會“悲”,因為它感嘆世人為“象”所固執(zhí),即為“物逆旅耳”。這些“象”無論在物,還是在人都是作為一種瞬間存在的形式而存在著,所以說在對待“象”上不要固執(zhí)其中。在看到“象”呈現(xiàn)“大美”的同時,也要警惕“象”自身的虛無化的特征。
所謂“大美”隱于象,“隱于象”即是說明“大美”無象,但“大美”無象并不是在說“大美”的虛無,“大美”作為隱于象它自身區(qū)別于無,因為它是“有”,此種“有”是作為“象外之象”而存在的?!跋笸庵蟆彼朴腥魺o,但絕對不是虛無。
莊子言“物我并生”、“物我為一”,這種“為一”、“并生”本身即是對“大美”其共在狀態(tài)的一種表達,說明“大美”是作為共在而敞開自身的。天地萬物流逝不定、變化不居,因此其敞開于萬物之上的“大美”也變化莫測,在不同的形式上顯現(xiàn)著道化萬物的內(nèi)在力量?!按竺馈彪[于萬物,作為“象外之象”而顯映之、變幻之。
莊子所描繪的人物當中,并非個個相貌俊美,也有一些人物相貌奇丑,身體殘疾,比如在《莊子·德充符》篇中,叔山無趾、兀者王駘、支離疏等人物不是面貌猙獰,就是身體欠缺,但是這些莊子所刻畫的人物形象雖然有失“大美”形象,但他們個個備受人們的尊敬和愛戴。正是因為他們自身內(nèi)在德的修養(yǎng)之境界高,此種境界就是一種無形的“大美”,此種“美”無關(guān)乎“象”,它也超然于象之美。正如莊子所說的“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1](p217)有“德”才有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品格,才有“大美”的顯現(xiàn),這樣自然會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所以與之相比,外在的相貌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綜上所述,“大美”在顯于象的同時,也隱于象,它若有若無,有顯有隱,時虛時實,它顯化于有無、虛實、顯隱之間。可以說“大美”已然超越了“有象”與“無象”的邊界,是作為“象為之象”而呈現(xiàn)出。
“大美”不顯于“言”,其原因有二:其一,言自身的限制使其無法所言,二是“大美”不言因其“道”的超越性。
莊子在《天道篇》有曰:“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1](p488-489)
世人所貴者為書,因其書中之言,言之所貴即為意,但意卻不可以轉(zhuǎn)述,即“不可以言傳”。世人貴于言,而后立著成書。莊子以“道”為貴,而世人卻貴于言。在莊子看來,“言”是末,而“道”為本,語言只是一個表象,除此無它。
由此而觀之,“大美”作為“道”之本的體現(xiàn),它隱斯于言語的表象之中,它切入生活的意蘊之中而無法言及。所以莊子有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者不言即深知言語的穿透實力不足以穿越“大美”的意象的表達,那些為語言所傳導的也不是真正的“大美”之境。
此外,所謂“辯也者,有不見也”,言的本質(zhì)在于“知”,此知作為“知向”而不是“知得”?!爸颉痹谟谝鈺c體悟,而“知得”在于理論建構(gòu)與邏輯梳理。莊子說:“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盵1](p1069)所謂“判”與“析”作為“知得”而呈現(xiàn)出,用“知得”去探求“大美”必然有失。
綜上所述,由于言自身的局限與欠缺穿透的能力以及人取“知得”的理性邏輯,無法言及“大美”之美?!把灾M,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莊子·則陽》),[1](p914)言與知都無法超越于具象的物象之表達,所以,“大美”無法為“言”所切中。
“大美”的無須通過語言的通道而呈現(xiàn)出,因為“大美”無需言。莊子曰:“至言去言?!保ā肚f子·知北游》)[1](p765)“至言”的“大美”是“去言”的。莊子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地”、“四時”、“萬物”以無言的方式而運行之。此種無言的方式更好地傳達出了樸素“大美“的呈現(xiàn)無關(guān)乎其它而只關(guān)涉到寂靜無聲的言語。
同樣的道理,“言”作為人的活動,它與自然的“言語”相區(qū)分。即是“言非吹也”(《莊子·齊物論》),[1](p63)自然的“言語”是純粹的無目的性的言語,它與任何企圖無關(guān)涉,但作為人活動的“言語”與人內(nèi)心的目的是相聯(lián)系的,語言也同時建立起人存在的根基,建立了是非曲直的標準。在孰是孰非中各自相互爭執(zhí)中,“道”已經(jīng)藏匿,“大美”隱沒。《莊子·列御寇》篇有言:“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盵1](p1045)如果人能回歸到一種無所為并且對自然萬物不實施干預的話,融入天地萬物的并生之中,即萬物即我的境界,那么“大美”何需言。
以“無象”而言“大美”,以“象”而言“大美”,或以“無言”言“大美”,這些表達都含有一種悖謬的性質(zhì),因為“大美”超象而絕言,如何企圖通過“無象”而言“大美”,以“象”而言“大美”,或以“無言”言“大美”都是“大美”的一種偏失,“大美”不是可以通過邏輯推理或者分析可以把握的。越是固執(zhí)于“大美”的尋求,就越會停留于“象”的層次,從而產(chǎn)生滯待。當我們產(chǎn)生滯待的那一刻,所謂的“大美”早已逃之夭夭。所以,我們捕捉“大美”的前提是要破除“象”的顯化與“言”的表達,也只有超越“象”與“言”,才有可能認識到把捉到“大美”。
何為“象罔”?他只是莊子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在莊子的《天地篇》有記載:“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1](p944)
這個故事記載的是關(guān)于黃帝遺失“玄珠”而復得的這么一個故事。首先黃帝下令“知”去尋找,但“知”“索之而不得”。后黃帝派“離朱”去尋找,但“離朱”還是“索之而不得”。爾后黃帝派“喫詬”去尋找,但“喫詬”還是“索之而不得”。最后,黃帝讓“象罔”再次去尋找“玄珠”,出奇意外的是“象罔”找到了黃帝遺失的“玄珠”。
其實這個故事暗含了很多的“道”于其中,故事中的“玄珠”即是對“道”的一種隱性表征,也可以作為“大美”而隱含之,“知”即是“智”也,“朱”即是顏色,“離朱”即是指形色,“喫詬”指謂的是“辯言”,而最后所謂的“象罔”即是“無象無言”的引入。故事雖則簡單,但是蘊含著莊子深刻的智慧與見解,后人郭慶藩釋曰:“象罔者,若有形,若無形,故曰眸而得之。即形求之不得,去形求之亦不得也。”意思即是說,“象罔”得“玄珠”于有形與無形之中,在有形與無形當中“眸而得之”,此“眸而得之”并不是遵循某一特定的方向,而是在于其自身之境界。境界的層次提高了,故而易求得“大美”。
通過“象罔”來呈現(xiàn)“大美”,在莊子的文本中不乏其陳,如莊子所描述的“無極之野”、“大莫之國”、“六合之外”等,其實都沒有逃離“象罔”的指引。莊子將“大美”之境置于一種無限的時空之中,那種試圖通過理性之思而進達所謂的“大美”之境界都是徒勞的。
“昔者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丛唬骸绖t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jīng),云行而雨施矣?!瘓蛟唬骸z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保ā肚f子·天道》)[1](p475-476)
舜曾經(jīng)問堯,天王如何用心治理天下?堯回答說,“不敖”、“不廢”、“苦死者”、“嘉孺子”、“哀婦人”。舜的回答是,這樣作是“美”,但不算“大美”。堯就問,如何才稱得上“大美”,舜就回答道:“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jīng),云行而雨施矣?!眻蚋袊@道:你是與天相結(jié)合,我卻與人相結(jié)合。所以,莊子說,天地向來都尊為大,堯帝與舜帝都以天地為“大美”。
堯之用心都是有其“象”,此象在舜看來,都是小象,算不上“大美”;而天地安寧于恒常,無形似有形,顯于無象之中。但正因為其無形而有為,所以“天德而出寧”,其源于“大美”;晝夜有經(jīng),其經(jīng)在晝夜具象之外而顯化,云雨相生,四時運行。所以,“大美”無象,卻表達于“象”,此“大美”之象以超然于象本身而作為“象外之象”而呈現(xiàn)出來。
莊子對語言保持有一種戒備,以至于他對語言保有否定的態(tài)度。但《莊子》本身就是由語言而構(gòu)成的。“大美”不能為語言所傳達,莊子卻借用語言的這一工具來達到“大美”之境界。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1](p944)
莊子所講的這個故事很好地解答了“言”與“意”之間的矛盾?!败酢本褪侵覆遏~的簍子,也就是說,魚簍是用來捕魚的,捕到魚了之后魚簍就沒有多大的作用;兔網(wǎng)的作用是用來捕兔,捕到兔子后兔網(wǎng)也就沒有什么大的作用;言語是用來理解“意”,理解了“意”,“言”也就自然遺忘了。所以莊子借此故事是在告知對“意”的領(lǐng)會與理解雖然借助于“言”,但不是執(zhí)泥于“言”,此種“意”即是對“大美”的一種表征,太執(zhí)著于“言”,就會“錯失”“大美”。
莊子在否定語言的同時,也借用了其語言這一通達的工具,通過其“無端崖之辭”來達到言說這一目的性,但言說的目的不在言說之中,也不在言說之外,而是“破言”,以“言無言”的方式去叩開“大美”的窗戶。對于這些真正能得意而忘言的人,又何必與其言說?故而莊子有嘆:“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綜上所述,“大美”顯于象,又超然于象,有無相生。在其顯現(xiàn)時,表現(xiàn)于具象之中,在其隱失時,又超于象外,化為“象外之象”?!按竺馈背^于“言”,對“大美”的洞見必須超脫于言語的限制。因此,只有超象絕言,直指世界的本體,以“道”通觀萬物,才能領(lǐng)悟“大美”之境。
[1][清]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