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海
(河南師范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馬克斯·布萊克(Max Black,1909—1988年)是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曾師從羅素和維特根斯坦學習數(shù)學哲學,一度被認為“代表了分析哲學的最高發(fā)展”[1]133。其最卓越的理論貢獻是隱喻的相互作用理論(interaction view of metaphor),他對隱喻認知性的論證使得隱喻擺脫了僅僅作為話語修飾成分的歷史命運,從而開啟和推動了蔚為壯觀的當代隱喻研究。布萊克的另一個重要理論貢獻是揭示了科學研究所使用的模型(model)和隱喻之間的親緣關系,并且用隱喻的認知性來論證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的不可替代性,為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的運用奠定了合理性基礎。當代學者高度評價布萊克關于模型及其與隱喻親緣關系的研究,法國著名解釋學家利科指出:“模型與隱喻之間的親緣關系的觀念有著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以至布萊克把它作為文集的標題?!保?]229英國著名女性科學哲學家海西繼承了布萊克對隱喻和模型問題的關注,她謙虛地承認:“我不得不說這些論證不過是布萊克的注腳而已?!保?]158布萊克一方面批評了社會科學研究對數(shù)學模型的濫用,另一方面肯定了模型在推動科學知識進步和創(chuàng)新方面具有的重要力量。模型和隱喻在本質(zhì)上都涉及兩個異質(zhì)性領域之間的轉(zhuǎn)換問題,一方面人們渴望有一種超越的力量能夠幫助我們實現(xiàn)這種轉(zhuǎn)換,另一方面人們又擔心對異質(zhì)性領域的跨越缺乏合法基礎,這是模型在自然科學研究中得到廣泛應用的同時受到廣泛質(zhì)疑的根本原因。布萊克對模型的理性基礎及其與隱喻親緣關系的考察為人們擺脫這種搖擺不定的立場提供了幫助:假定自然科學研究所創(chuàng)制的理論模型和它所應用的對象領域之間具有同構性,這種同構性允許我們對模型的適用與否進行客觀的評價,這是模型的合理性基礎和超越性力量的源泉。
模型有很多種類,從兒童玩具中的汽車、飛機模型到經(jīng)濟學中的水利模型,乃至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原子模型,這些模型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存在很大的差異。用布萊克的話說,模型本身是一大片“遼闊的疆域”,普通人和科學家都在不加反思地使用。為了更好地說明模型對于科學知識進步和創(chuàng)新所具有的重要價值,布萊克首先對模型進行了類型學分析。他指出,從模型的字面意義來看,最典型的模型是展覽館里的輪船模型、兒童玩具中的飛機模型等,大家不會首先想到玻爾的原子模型,所以我們將模型和科學聯(lián)系起來本身就有種隱喻性的味道。布萊克認為,這些字面意義上的模型是對某些真實存在的或想象性的物質(zhì)對象的三維縮略,這個模型所摹寫的那個物質(zhì)對象則被稱之為是模型的原型。在日常語言中,我們有時還用模型代表設計的范本,比如服裝設計師的“春裝模型”、“1959年的福特汽車模型”,或者用來意指某些模范(examplar),比如“對方程式的模型解答”等。除了這些相對簡單的三維縮略意義上的模型,以及“模型”這個語詞在日常語言中的豐富多樣的用法之外,對科學研究更重要的是一些復雜的模型,這些模型隨著復雜程度和抽象程度的提高能夠滿足人類在科學研究中的各種目的和要求。
第一類模型是比例模型(scale models)?!斑@個標簽將涵蓋所有保留了相關比例的各種物質(zhì)對象、系統(tǒng)或過程(不管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的相似物。包括化學或生物過程被人為減速的那些實驗(‘慢速運動實驗’)以及那些試圖按照縮微的方式模仿社會過程的實驗”[4]220,比如建筑公司中的建筑物模型等。比例模型的創(chuàng)制可以滿足一定的目的,比如在建造房子之前按照圖紙建造一個模型會幫助我們了解這個房子建好以后看起來是什么樣的,建造一個飛機模型會讓我們了解到飛機何以能夠飛起來,等等。我們之所以創(chuàng)制比例模型是因為人類總是習慣以自己的尺度去度量萬事萬物,然而在世界上有很多事物或大或小到我們無法直覺地加以理解的程度,這時通過創(chuàng)制模型,“我們試圖把遙遠的和不可知的對象帶入到我們自己的中等尺寸的存在層次上來?!保?]221所以布萊克強調(diào)模型不一定比原型小。模型有時可以放大,比如我們可以做一個和蜻蜓大小相當?shù)奈米幽P蛠砀玫赜^察蚊子。
布萊克同時強調(diào),就我們試圖通過比例模型達到的上述目的而言,其中有一定程度的自欺成分,因為比例的改變必定會產(chǎn)生一些不相干的屬性和對原型的屬性有一定的扭曲。比如,將原子彈的模型縮小到一定程度就不會爆炸了,而將蒼蠅的模型擴大到一定程度后就無法飛離地面了。所以在使用比例模型的時候,要警惕比例的變化所帶來的影響,不能想當然地從模型直接推論原型中存在對應的屬性或變化,因為“從比例模型到原型的推論在本質(zhì)上是不確定的,需要補充性的確證和修正”[4]221。
第二類模型是類推模型(analogue models),“類推模型是指計劃用新的介質(zhì)(medium)來盡可能忠實于原型中的關系結(jié)構和網(wǎng)絡的方式去復制某些物質(zhì)對象、系統(tǒng)或過程”[4]222。在比例模型中,原型和模型在比例方面存在顯著變化,而類推模型更強調(diào)的是模型和原型之間的異質(zhì)性,也就是說涉及到介質(zhì)的改變,例如經(jīng)濟學中的水利模型,商品流通和水流顯然是不同質(zhì)的,還有計算機中的電路模型,電路的開關閉合和二進制運算也是不同質(zhì)的。類推模型和比例模型之間存在很多相似的地方,但這兩種類型的關鍵差異就在于相應的解釋方法是不同的。對比例模型的解釋依賴于同一性,比例模型除尺度的改變之外,要盡可能忠實原型,我們從模型到原型的推論的效力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兩者的相似性程度。而類推模型則有所不同,它往往由更抽象的目的來推動,不要求模型在外觀和介質(zhì)等方面忠實于原型,它所要復制的是原型的結(jié)構。所以對于類推模型來講,不是同一性(identity)而是同構性(isomorphism)支配著我們對類推模型的解釋。
相比較于比例模型,類推模型具有更大的自由和抽象性,同一種結(jié)構可以通過無限多樣的介質(zhì)來表達。所以布萊克指出,“這就使得類推模型成為一種有力而危險的事物。從模型中不可避免的不相干性和扭曲得出謬誤推論的風險現(xiàn)在以夸張的尺度呈現(xiàn)出來”[4]223。在比例模型盡可能忠實于原型的情況下,比例的變化仍然會導致不相干性和扭曲,這種危險在類推模型中就更加突出了。所以,對類推模型的使用要更加慎重,“任何自稱是對類推模型的科學運用都要求獨立的確證。類推模型所提供的是看似可信的假說,而不是證明”[4]223。
第三種類型是理論模型(theoretical models)。布萊克認為科學研究對模型的廣泛使用可以分為兩種基本的用法:一種是模型的啟發(fā)式虛構用法,另一種是模型的存在用法,兩者的差別在于是否承認模型的使用所產(chǎn)生的理論實體的實在性。比如麥克斯韋和開爾文在研究中都使用了電磁場和以太模型,但是麥克斯韋早期認為電磁場中的以太僅僅是啟發(fā)式的工具,是虛構的,而開爾文則認為以太就是真實的物質(zhì),其屬性是獨立于我們的想象力的。兩者的不同在于麥克斯韋認為電磁場好像充滿著一種物質(zhì)介質(zhì),而開爾文認為電磁場就是一種物質(zhì)介質(zhì)。麥克斯韋和開爾文對以太模型的用法分別屬于虛構用法和存在用法。布萊克指出,這兩種用法各有優(yōu)劣,虛構用法懸置了本體論疑問,但缺乏解釋力量,而存在用法容易導致自欺,正如當代自然科學最終承認了電磁場本身的實在性,但并不承認把以太作為介質(zhì)解釋電磁波一樣。
布萊克認為,撇開科學家應該采納對模型的虛構用法還是存在用法不談,這里所涉及的“模型”和“比例模型”以及“類推模型”有著顯著的不同。比例模型和類推模型都必須在實際上組合起來才能實現(xiàn)其想要達到的目的,而不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而科學家在理論探究中所使用的模型則無需實際組合,“理論模型(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并不真的構造出來:這種方法的核心在于以某種方式來談論”[4]229。從比例模型到類推模型是模型抽象性程度的提高,模型的根據(jù)從同一性轉(zhuǎn)移到了同構性,而從類推模型到理論模型是模型抽象性程度的又一次提高,使模型的根據(jù)從構造轉(zhuǎn)移到了描述。理論模型試圖用一種人們所熟悉的理論去談論新的領域中的現(xiàn)象,通過這種原本適用于其他領域的語言的引入,使得我們對所研究的領域產(chǎn)生了新的理解,也就是說,“理論模型的使用在于引入一種新的語言或用語,是通過把一種熟悉的理論拓展到新的應用領域來表明的”[4]229。比如在“聲音是以波的運動形式傳播的”這個理論模型中,我們用“波的運動”去描述“聲音的傳播”,“波的運動”就是一種理論模型,是用成熟完善的關于波的理論去談論和描述一個全新的聲音現(xiàn)象領域,從而發(fā)現(xiàn)聲音傳播方面的某些規(guī)律。
布萊克認為,除了上述三種模型之外,還有一種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廣泛使用的模型,即數(shù)學模型。社會科學研究利用數(shù)學模型來進行推論,以增強自己論證的力量和說服力。布萊克認為這樣做本無可厚非,但是有不少研究者并不注重對用來構造模型的前提假設和事實進行充分的研究,在經(jīng)過數(shù)學模型的演算之后,也不注重對結(jié)果進行驗證和進一步的佐證,過分迷信數(shù)學模型本身的精確性所產(chǎn)生的說服力量,這種做法阻礙了嚴肅的社會科學研究。布萊克認為,數(shù)學模型并不是真正的模型,它僭用了模型的名稱,實質(zhì)上只是對“理論”或“數(shù)學化的處理方式”的自命不凡的替代,它并不具有一般研究者所期待的充分的解釋效力。所以,在理論模型對于科學研究的價值及其運作的邏輯原理進行說明之前,布萊克對社會科學研究濫用數(shù)學模型的做法給予了批判。
社會科學研究對數(shù)學模型的應用和效力有一些錯誤的暗示,這些暗示使得數(shù)學模型擁有了非同一般的解釋力量。比如我們認為所研究的對象中的各種關系可以投射到集合、函數(shù)等等作為相關數(shù)學理論主題的抽象領域上去;并且各種社會因素和力量之間的關系就被數(shù)學實體之間的關系所“模型”,這個模型要比原型更簡單、更抽象;數(shù)學等式的運作和演算涉及到某種無形的機制,這種機制的運作就說明或部分地解釋了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系統(tǒng)的運作,因此我們就可以把數(shù)學演算的結(jié)論還原到社會系統(tǒng)中,從而得出相關的結(jié)論。
布萊克認為,從數(shù)學演算所涉及到的這個無形機制的運作來解釋社會系統(tǒng)的運作,這種做法是最值得懷疑的。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對數(shù)學模型的應用一般分為以下幾步:(1)確定原型領域中想要考察的變量;(2)根據(jù)變量之間的關系構造經(jīng)驗假說;(3)為了進行數(shù)學公式化和對變量進行處理,進行劇烈簡化;(4)對所產(chǎn)生的方程式進行求解;(5)把結(jié)果轉(zhuǎn)化成可以在原型領域中加以驗證的結(jié)果;(6)把簡化過程中施加的限制盡可能去除,從而增加理論的普遍性。比如要研究某一地區(qū)某一歷史時期的人口變化,我們可以確定個體數(shù)量和死亡的個體數(shù)量,遷出的人口數(shù)量和遷入的人口數(shù)量等等作為變量;然后提出假說,假設一定時期內(nèi),出生的人口數(shù)量和原始人口數(shù)量之間存在一定的比例關系;接下來選擇最簡單的方程式來處理假說;隨后對方程式進行求解,再把求解的結(jié)果轉(zhuǎn)化成在原型領域中可以驗證的形式;最后把假設的適用范圍盡可能擴大,使之成為普遍的規(guī)律。布萊克認為,對社會問題進行數(shù)學化處理的優(yōu)點在于,我們可以把數(shù)學分析引入到任何經(jīng)驗研究領域,通過數(shù)學模型可以增加研究的精確性,通過數(shù)學計算進行推論的簡便性以及可以幫助人們直觀地把握研究對象的結(jié)構,等等。但是數(shù)學模型的引入同時會帶來很多風險,尤其是“成功的數(shù)學分析所要求的極端簡單化處理會帶來將數(shù)學的精確性混同于原型領域經(jīng)驗確證的力量的一系列危險”[4]225。
社會科學研究的目的是為某一社會現(xiàn)象提供因果性的解釋,比如在人口這個例子中,人們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哪些要素會影響人口的變化。數(shù)學模型只是幫助我們從假說出發(fā)進行推論,它并不能提供這種因果性的解釋,“通過表明何種函數(shù)將會符合已知的數(shù)據(jù),單單數(shù)學本身提供的是解釋的形式……因果性解釋必須到別的地方找?!保?]225也就是說要對所研究的社會系統(tǒng)進行充分的實證和經(jīng)驗研究,從而提出可靠的假說。布萊克并不反對社會科學研究使用數(shù)學模型,但是他認為某些研究者濫用數(shù)學模型,忽略對原型領域的研究,用數(shù)學演算的精確性掩蓋假說的不充分性,這是應該受到批判的。最后,布萊克對于社會科學研究使用數(shù)學模型提出了自己的忠告:“要記住數(shù)學化的處理方式并不提供任何解釋。除了用來從原始的經(jīng)驗假說中得出結(jié)論之外,我們不能期待數(shù)學可以用來做別的任何事情?!保?]225
布萊克認為,比例模型和類推模型因為尺度和介質(zhì)的改變,使得基于這些模型基礎上的推論帶有很大的風險,也就是它們和數(shù)學模型一樣對于原型并不具有因果解釋效力,在模型之外人們需要額外的證據(jù)來佐證。但是布萊克認為,理論模型和上述三種模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理論模型可以為原型領域提供因果解釋效力。雖然理論模型在自然科學研究中有著廣泛的應用,但是對于這種模型是否為科學所必須,基于模型所進行的論證是否有效,哲學家和科學家們還有不少質(zhì)疑。布萊克認為,如同隱喻并不是修辭學的風格修飾品一樣,模型也并不是自然科學研究的輔助手段。相反,模型的使用并不僅僅是屬于心理學范圍內(nèi)的事實,“它應該在科學研究的邏輯之中占有一席之地”[4]225。所以布萊克所面臨的任務主要有兩種:一是應對那些反對科學研究使用模型的批評,證明模型為科學研究所必須;二是不僅要證明模型為科學研究所必須,還要證明模型是科學研究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而不是一個外部的因果性因素。
(一)理論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的必要性
布萊克認為,即便是反對科學研究使用模型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模型在自然科學研究中的普遍存在。但是這種事實上的存在并不能證明模型是科學研究所必須的手段。有很多理論家對自然科學研究使用模型的必要性進行了否定,布萊克把這些反對意見分為兩類:一類認為模型是人類心靈為了彌補抽象思維能力的不足而采用的輔助手段,二類認為理論模型只是我們以更形象化的方式來思考和把握抽象物理理論的輔助工具或手段而已。也就是說模型可以作為理解抽象科學理論的輔助手段,但對于不避艱險的理論家來說也并非為科學研究所必須。
布萊克認為,我們首先可以把隱喻和模型進行簡單的類比,然后參照相互作用理論對隱喻認知性的證明來證明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的不可替代性和必要性。傳統(tǒng)觀點認為隱喻是純粹風格修飾性的,但是布萊克的隱喻相互作用理論已經(jīng)令人信服地說明了隱喻的非修飾性和不可替代性。根據(jù)相互作用理論,當我們使用一個隱喻表達式時,這個表達式一般由首要主詞和次要主詞組成,比如在“人是狼”這個表達式中,首要主詞是“人”,次要主詞是“狼”,這兩個主詞分別適用于兩個不同的事物系統(tǒng)(人和狼),在隱喻表達式中我們把適用于狼這個事物系統(tǒng)的次要主詞用以描述人這個事物系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狼”就好比是一個透鏡,通過這個鏡子我們以一種新的方式來看人,并且改變了我們對于人的看法。這個隱喻表達式所產(chǎn)生的意義是整體性的,不能歸于“首要主詞”和“次要主詞”其中任何一個,并且我們使用任何字面表達式都無法窮盡這個隱喻表達式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這個隱喻表達式就把人和狼兩個彼此獨立的事物系統(tǒng)帶入到一定的認知和情感關系之中。所以,布萊克認為,“隱喻性思想是一種獨特地獲取洞見的模式,不能被解釋成是對普通思想的修飾性替代品”[4]237。
布萊克認為,“對于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的作用,我們差不多也可以這樣說”[4]237。如果說存在和隱喻對等的字面表述,那么隱喻就是修飾性,但實際上我們發(fā)現(xiàn)隱喻的意義不能通過任何字面表述來完成,所以隱喻就是非修飾性的和不可替代的。如果科學研究對某一領域的研究已經(jīng)完成,并形成了抽象的公式化表述,這個時候我們來利用模型的話,那么模型就是對某些既已完成的科學研究程序的替代,因此不為科學所必須。但實際上在使用模型的時候,往往是在原型領域相對比較陌生和混亂的時候,我們通過從相對熟悉和確定的認知領域選擇某一理論學說去對原型領域進行“模型”,從而使得原型領域變得有序化,并且發(fā)現(xiàn)原型領域內(nèi)新的連接和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模型并不是對某些科學程序的替代,而是科學研究的必要組成部分。
(二)理論模型的合理性基礎
布萊克把模型和隱喻進行類比,證明了模型在科學的初創(chuàng)階段所具有的重要價值,證明了模型為科學所必須。但是科學理論不能僅僅停留在模型階段,它還需要將自己的研究成果用形式化的方式表達出來。布萊克設想,有些批評家會提出進一步的批評意見:“模型會產(chǎn)生其他方式無法獲得的洞見,這仍然不過是一個心理學的事實。最終產(chǎn)生的理論內(nèi)容是可以完全而充分地用數(shù)學方程式來表述的”[4]237。也就是說,即便模型在科學研究中是必須的,但是我們最終的理論成果經(jīng)過抽象和公式化處理,可以不需要再提到模型。我們不能因為模型是科學研究所必須的一種工具,就把模型看作是科學研究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削鉛筆為科學研究所必須,但不是科學研究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模型同樣如此。
布萊克與上述批評家的分歧就在于:模型的使用和科學研究之間到底是一種因果性的關系還是一種合理性的關系。因果性的關系就是處在科學研究的邏輯領域之外,但是能夠?qū)茖W研究產(chǎn)生一種刺激,比如削鉛筆的活動和科學研究的關系就是因果關系,這種因素并不能對所產(chǎn)生的科學知識有理性的證明關系。而合理性的關系是知識內(nèi)部不同要素之間的證明和支撐關系。一種方法究竟是因果性的還是合理性的,判斷標準就是:“我們之所以把一種研究方式稱作是合理性的,就是因為它具有理性基礎,也就是說,當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理由來證明我們所做的事情,并且容許進行明確的評價和批評時”[4]238。布萊克認為模型并不是科學研究的因果性刺激因素,因為模型具有合理性方法所要求的理性基礎,并且我們可以在這一合理性基礎上對模型適用與否進行客觀的評價。
布萊克認為,雖然模型在不同的研究領域之間進行了跨越和轉(zhuǎn)換,但這種轉(zhuǎn)換并不是任意的,我們使用模型的前提假設就是兩個研究領域之間存在同構性。如果通過經(jīng)驗證明所預設的同構性不存在,我們就要放棄所選擇的理論模型。如果經(jīng)驗證明了這種同構性存在,那么所形成的科學知識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模型所預設的同構性的明確闡述,同構性是模型帶來的,因此最終取代模型的形式理論無法消除模型,這就使得模型成為科學研究的一個內(nèi)在組成部分而不是外在的可有可無的刺激性因素。
在隱喻和模型的關系上,布萊克的前后期觀點發(fā)生了變化。在早期僅僅對隱喻相互作用理論進行形象化表達的時候,布萊克認為隱喻是單一的、簡單的,而模型是系統(tǒng)的和復雜的。他認為:把模型和隱喻進行簡單類比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我們必須指出理論模型和隱喻的差異所在,從而幫助澄清對于在科學研究中使用理論模型的種種疑慮。理論模型是一種用我們更熟悉的理論去描述我們尚不熟悉、有待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原型領域的一種研究方式,雖然我們可以把科學研究所使用的理論模型稱之為“隱喻性的描述”,但卻不能將理論模型和隱喻進行簡單的等同。隱喻是簡單的,而理論模型具有系統(tǒng)的復雜性,這種系統(tǒng)的復雜性正是理論模型能夠用來對原型領域進行豐富多樣的探究的重要前提。理論模型同隱喻的差別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隱喻往往是相對比較簡短的陳述,而理論模型則是一個復雜的理論系統(tǒng)。布萊克認為在傳統(tǒng)修辭學的術語中,更為接近理論模型的是寓言或神話而不是隱喻,也就是說隱喻往往是單一的陳述,而理論模型是由一系列陳述構成的集合,這些陳述彼此之間是一個系統(tǒng)的關系,所以使得理論模型能夠講述一個關于原型領域的“完整故事”。這種系統(tǒng)性和復雜性是隱喻所欠缺的,即便將寓言和神話與理論模型作類比也是不充分的。
其二,隱喻是建立在常識基礎之上的,而理論模型是建立在扎實的科學理論基礎之上的。隱喻的使用者只要求具有一個文化共同體所公認的常識就可以了,比如在“人是狼”的隱喻中,你只需要理解關于狼的兇狠、狡猾等常識而無須了解關于狼的動物分類學知識。但是理論模型的使用者則需要預先掌握一種扎實的科學理論,比如,在“聲音是以波的運動形式傳播的”這個理論模型中,使用者必須對“波的運動”相關的科學理論非常熟悉才能把它作為模型去探究聲音的運動。
當布萊克后來完成對隱喻相互作用理論的形式化表述之后,他發(fā)現(xiàn)隱喻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每一個簡單的隱喻背后都隱藏著兩個對象領域之間的同構和映射關系。布萊克不再認為隱喻是簡單的模型,其實在任何一個簡單的隱喻下面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模型,“隱喻只是冰山下的模型露出水面的一角”[5]。布萊克的這種轉(zhuǎn)變說明,隱喻一方面從語義層面來看是簡單的,另一方面從運作機制來看卻是復雜的。任何簡單隱喻的運作都涉及到人類在兩個異質(zhì)性領域之間的類比,這正是理論模型在科學研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原因。
[1]伊麗沙白·迪瓦恩.世界著名思想家辭典[M].夏基松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
[2]保羅·利科.活的隱喻[M].汪堂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Mary B.Hesse.Models and Analogies in Science.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66.
[4]Max Black.Models and Metaphor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2.
[5]Max Black.More about Metaphor.Dialectica,1977,(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