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東

李白樂府詩《胡無人》云:“嚴風(fēng)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zhàn)士三十萬，將軍兼領(lǐng)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guān)，虜箭如沙射金甲。云龍風(fēng)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fēng)云飛揚，安用猛士兮守四方。”〔1〕后三句為敦煌本所無，乃后人所續(xù)。古今論者或謂此詩是寓某時事的有本事之作，或認為并無本事而屬尋常邊塞詩，與此分歧相應(yīng)，各自對此詩的系年亦不同。歧說主要是因?qū)υ娭小疤兹朐聰晨纱荨本涞睦斫馑?，而愚以為論者似均未得其解，故茲不揣谫陋，試略考其本事，并?jù)之系年，以就正于專家。

詩之本事，指詩所詠物事、情感的原委。凡詩皆詩人因其見聞感遇而作，而見聞感遇有專、泛之別，所以詩的本事亦可作廣狹二義理解。若就廣義而言，則可謂無詩無本事，然此義大而無當(dāng)，故不為言詩本事者所取，如《樂府古題要解》卷上云: “梁劉孝威‘城上烏，一年生九雛’，但詠烏而已，不言本事?！薄?〕吳兢不以劉孝威所詠為本事，即因其泛而非專。本文所言本事亦僅取其狹義，即專指某具體之事。為免生歧義，故先以明此。

(一)

持《胡無人》詩有本事之論者，當(dāng)以唐段成式為最早，其《酉陽雜俎》前集卷12云:“李白名播海內(nèi)，……及祿山反，制《胡無人》，言‘太白入月敵可摧’。及祿山死，太白蝕月?！薄?〕北宋王讜《唐語林》卷2亦同其說:“李白名播海內(nèi)，……嘗制《胡無人》云‘太白入月敵可摧’，及祿山犯闕，時太白犯月，皆謂之不凡耳?！薄?〕其后，宋楊齊賢即引《酉陽雜俎》以注“太白入月敵可摧”句的本事〔5〕。明朱諫《李詩選注》卷2雖引其事而錯其書名為《西京雜記》，然亦據(jù)之而說“白作此詩，蓋以寓當(dāng)時事也”〔6〕。此詩既被認為有本事，古人即據(jù)以系年，如《唐詩紀事》卷18云:“此詩祿山反時作。祿山死，太白蝕月云?！薄?〕安祿山反于唐玄宗天寶十四載 (755年)十一月，死于肅宗至德二載 (757年)正月，是則計有功系詩之年在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到至德二載正月前后，其所本蓋出段成式或王讜之書。元蕭士赟亦據(jù)天象占驗而言此詩的本事，然所系之年與計有功不同:“此詩必作于上元之間，據(jù)太史之占而言也。按《唐書·天文志》:上元元年五月癸丑，月掩昴，占曰胡王死。三年建子月癸巳，月掩昴，出昴北。八月丁卯，又掩昴?！逗鬂h·天文志》曰:太白主奎、婁、胃、昴、畢、觜、參，又主邊兵。又《晉·天文志》曰:昴七星，又為旄頭，胡星。李白統(tǒng)言之以太白也。自茲數(shù)年之后，安史相繼滅亡，恢復(fù)兩京。即此詩而驗諸史，蓋可知矣?！薄?〕今人亦有據(jù)天象占驗而系此詩之年者，如詹锳不從蕭士赟的上元年間(760年至762年)之說，而系于至德元載 (756年)，并考云:“按祿山卒于至德二載正月乙卯，與蕭氏所引上元元年事固不合。但《舊唐書·肅宗紀》云:‘至德二載四月太史奏歲星太白熒惑集于東井?！兹朐禄虺鲇趥髀勚`。又《新唐書·韋見素傳》云:‘天寶十五載十月丙申有星犯昴，見素言于帝曰:昴者胡也，天道謫見，所應(yīng)在人，祿山將死矣。帝曰:日月可知乎。見素曰:福應(yīng)在德，禍應(yīng)在刑，昴金忌火，行當(dāng)火位，昴之昏中，乃其時也。既死其月，亦死其日。明年正月甲寅祿山其殪乎。帝曰:賊何等死?答曰:五行之說，子者視妻所生，昴犯以丙申。金木之妃也，木火之母也，丙火為金，子申亦金也。二金本同末異，還以相克，賊殆為子與首亂者更相屠戮乎。及祿山死，日月皆驗?！梢姰?dāng)時此類傳說甚盛。即或‘太白入月敵可摧’之說，出于時人傅會，然此詩之作在祿山初反時蓋無庸致疑也?！薄?〕①“ 丙火為金，子申亦金也”當(dāng)斷作“丙火為金子，申亦金也”，文意始合韋見素語之旨。詹先生與《新唐書》中華書局點校本均誤。參后文之注?！缎绿茣ろf見素傳》所記天寶十五載即至德元載，其年七月肅宗即位而改元。詹先生之所以系詩于至德元年，當(dāng)因此年十月十六日丙申適“有星犯昴”的天象及韋見素所言占驗傳聞。今人亦有另據(jù)本事而系于此年者，如徐嘉瑞云:“按至德元載夏四月郭子儀引兵自井徑 (東按，當(dāng)作陘)出，至常山與光弼合蕃漢步騎共十余萬，與史思明戰(zhàn)于九門，思明大敗。復(fù)攻降趙郡，生擒四千人，詩或在此時作?！雹凇额j廢之文人李白》，原刊于鄭振鐸編《小說月報·中國文學(xué)研究專號》，茲轉(zhuǎn)引自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482頁。郭沫若亦系此詩于至德元年，唯未言所據(jù)〔10〕。

持此詩無本事論者，或不以上述天象占驗說為其本事，認為詩中并未專寓某時事;或因查無“太白入月”的天象史實而持異說。前者如清趙翼《甌北詩話》卷1云:“青蓮工于樂府。蓋其才思橫溢，無所發(fā)抒，輒借此以逞筆力?！苏f詩者必曲為附會，謂某詩以某事而作，某詩以某人而作。詩人遇題觸景，即有吟詠，豈必皆有所為耶?……如《胡無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敵可摧’之句，適與祿山被殺之讖相符，說者又謂此詩預(yù)決祿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驗之法，豈專指祿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騎窺邊，漢兵殺敵之事，初不涉漁陽一語也?！薄?1〕后者如清王琦注云:“蕭氏注……謂此詩必作于上元間，據(jù)太史之占而言。今考《唐書·天文志》，初未嘗有太白入月之事，而蕭妄引上元元年、三年月掩昴之文以當(dāng)之，誤矣?！逼洹独钐啄曜V》于至德二載下附考云:“是年正月乙卯，安祿山為其子慶緒所殺?！队详栯s俎》云……。按新、舊《唐書》俱無太白入月事，其說恐誤。”王琦因查無其事，故所系年亦不在安史之亂前后:“玩‘天兵照雪下玉關(guān)’之句，當(dāng)是開元、天寶之間為征討四夷而作，庶幾近是?！薄?2〕今人安旗對天象占驗之說，與趙、王的態(tài)度相近，其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云:“前人以占星之說附會人事，謂白預(yù)決祿山之死，固屬無稽，至謂白詩系聞太史之占或一時盛傳之說而作，僅膠著于‘太白入月敵可摧’一語以解全詩，其偏頗亦顯而易見?！省逗鸁o人》一詩宜從趙翼、王琦說，以尋常邊塞詩視之?！辈⒅^“太白此篇當(dāng)作于天寶初在朝時”，而系于天寶二年〔13〕。巴黎藏敦煌遺書P．2567、P．2552號唐人寫唐詩殘卷，有李白詩44首，《胡無人》在其中。楊雄即據(jù)以系其年云:“此詩的寫作時間，一謂作于安史之亂前，一謂在其后。王琦注:‘《酉陽雜俎》云……’……敦煌唐人選唐詩作者均開元、天寶時人，所載李白詩四十四首中也沒有一首能看到安史之亂的痕跡?！瓝?jù)此，《胡無人》的寫作時間還是王琦所說為是: ‘當(dāng)是開元、天寶之間?！庇衷?“據(jù)近人岑仲勉先生考證，殷璠《河岳英靈集》編成于天寶四年 (公元745年)或十二年 (公元753年)?！鼗蛯懕纠畎自娕c《河岳英靈集》李白詩相比較，相同篇目中的許多異文殷璠本多與今本同，敦煌本較殷璠本接近原作。說明敦煌本亦在《河岳英靈集》之前?！覀冋J為，唐人選唐詩李白詩的編定不會晚于天寶十一年 (公元752年)。”〔14〕楊先生既言及王琦所引《酉陽雜俎》說的天象占驗，然又據(jù)上述兩點而系年于天寶十一年，明顯亦不以天象占驗說為然。今人中亦有不系此詩之年者，如郁賢皓以為“趙翼之說良是，此詩未必指安史之亂，故暫不編年”〔15〕。

(二)

上述歧說主要因?qū)Α疤兹朐聰晨纱荨本涞睦斫舛?。筆者以為欲判斷《胡無人》是否是寓此時事的有本事之詩，則安史之亂期間有無“太白入月”的天象，其天象有無“敵可摧”的占驗，該詩有無可能寫于此天象發(fā)生之后，此三者的確定是下判斷的缺一不可的前提條件。

在討論三個前提條件的有無之前，試先述論古今注家所解“太白入月敵可摧”之義。太白即金星，為行星。太白入月，就其字面而言，屬天象視運動之行星犯月。前揭蕭士赟注所引三例均為月掩昴，屬月犯恒星星宿，其性質(zhì)與太白入月之行星犯月相異，且所引例中并無太白，故宜為王琦言其“誤矣”。王琦則注云:“《后漢書》:永平十五年十一月乙丑，太白入月中，為大將戮。《晉書》:凡五星入月歲，其野有逐相。太白，將戮。元帝太興三年十二月己未，太白入月，在斗。成帝咸康元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六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其占又皆另有所主，俱未嘗為摧敵之兆。太白斯語，其別有所據(jù)歟?”〔16〕王琦所引天象雖與李詩“太白入月”之字面符合，然其占驗之說又與“敵可摧”相悖，故亦自疑未得詩旨。至于朱諫注云“太白入月，胡有將亡之兆，然后敵人可摧，而犬羊之患易除也”〔17〕，則屬臆說。今人則或僅說詩句之意，而未揭其所據(jù)，如蘇仲翔云:“太白入月:天文現(xiàn)象，占可摧敵，不知何據(jù)?！薄?8〕或唯引據(jù)而無說，如安旗注云:“《史記·天官書》: ‘太白……其入月，將僇?！薄?9〕或誤解所引天象占驗說之義，以強就詩句之意，如詹锳注云:“太白入月，兵象也，主破胡?！妒酚洝ぬ旃贂?‘太白……其入月，將僇。’”〔20〕郁賢皓注云“傳說太白星主殺伐，太白星進入月亮，是大將被殺戮的征兆。此用為敵人被消滅的征兆”〔21〕。安、詹二先生所引“將僇”之將，是敵方抑己方之將，《史記》并未明說，然據(jù)他書可推知?！稌x書·天文志中》載晉成帝咸康“六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占曰:‘人主死’”〔22〕?！妒酚洝?、《晉書》的“將僇”、“人主死”之占，可據(jù)《后漢書志》而得其解，其《天文志中》載漢明帝永平“十五年十一月乙丑，太白入月中，為大將戮，人主亡，不出三年。后三年，孝明帝崩”〔23〕。此人主是己方的漢明帝，則將僇之將亦為己方之將無疑。三位先生所引既非其例，所解“主破胡”等說亦失其據(jù)。古今注家中，唯瞿蛻園、朱金城最幾于其解:“《通鑒》卷九九:道士法饒謂冉閔曰:太白入昴，當(dāng)殺胡王。李詩或即用此。疑道教有此傳說，以勵敵愾同仇之思。入月入昴，不妨任意援用?！薄?4〕然據(jù)本文后面的考證，可知此注亦未達一間而是非兩存。

誠如王琦所疑，“太白斯語”的確“別有所據(jù)”。史志與李詩的“太白入月”之月，所指其實非一。《晉書·天文志中》云:“元帝太興……三年十二月己未，太白入月，在斗。郭璞曰:‘月屬坎，陰府法象也。太白金行而來犯之，天意若曰，刑理失中，自毀其法?！薄?5〕郭璞占驗語的“月屬坎”，所據(jù)為《周易·說卦》“坎為水，……為月?！x為火，為日”〔26〕之說，而眾所悉知，離、坎二卦所象的日、月均指太陽、月亮，故史志的“太白入月”之月，所指亦同。而李詩“太白入月”之月，則別有所指。在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中，日、月亦指日星、月星。清徐發(fā)《天元歷理全書》卷4《星經(jīng)輯要》云:“日，一星，黃;在房宿西?！?，一星，黑;在昴東，……入昴宿五度?！薄?7〕房為恒星二十八宿東方蒼龍七宿之一，昴為西方白虎七宿之一，日星、月星各為房、昴二宿的恒星。二星以日、月命名的原因，如明徐應(yīng)秋《玉芝堂談薈》卷18“日月二星”條引《甘氏星經(jīng)》所云:“日，一星，在房之西、氐之東。日者，陽宗之精也，為雞二足，為烏三足。雞在日中 (東按，此日指太陽)，而烏之精為星，以司太陽之行度。日生于東，故于是在焉。月，一星，在昴之南、畢之北。月者，陰精之宗也 (東按，當(dāng)以作‘陰宗之精也’為是)，為兔四足，為蟾蜍三足。兔在月中 (按此月指月亮)，而蟾蜍之精為星，以司太陰之行度。月生于西，故于是在焉?！薄?8〕日、月二星是因位于太陽、月亮升起之處，而被命以日、月之名，用以觀測太陽、月亮的運行度數(shù)。李白詩“太白入月”之月當(dāng)即昴宿的月星，詩句所詠屬天象視運動之行星犯恒星，而非史志“太白入月”的行星犯月。若就月星所屬星團言之，李詩“太白入月”實即“太白入昴”。

何以知李詩之月為月星而非月亮?此從以下三點可證。首先，從天象占驗來說，戰(zhàn)國以來，多以趙地為昴宿的分野，如《漢書·地理志下》云:“趙地，昴、畢之分野?！薄?9〕①戰(zhàn)國以前未以晉趙之地為昴之分野，如《國語·晉語四》云:“實沈之虛，晉人是居。”韋注:“虛，次也。是居，居其分次所主祀也?！秱鳌吩?‘高辛氏有子，季曰實沈，……主祀?yún)?，唐人是因，……故參為晉星。’”(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344頁)《左傳·昭公十五年》:“唐叔受之，以處參虛，匡有戎狄?！倍抛?“參虛，實沈之次，晉之分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1372頁)而太白星，又如《漢書·天文志》所云:“天下匽兵，野有兵者，所當(dāng)之國大兇?！薄?0〕則“太白入昴”必于太白所當(dāng)、昴宿所應(yīng)之趙地不利。如《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鄒陽云:“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wèi)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薄?1〕后半句所言為白起伐趙之事，其“太白蝕昴”即含趙國大兇的占驗說。又，晉趙之地在春秋時即有狄人與華夏之民錯壤雜居，且自魯莊公、閔公之世起，狄人東侵，東方的邢、衛(wèi)、周、鄭、齊、魯、宋等國多被狄患，至魯宣公、成公之世，方為晉國平息〔32〕。狄、胡作為北方民族之稱謂，又多相混，如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之胡即含春秋狄人之裔，李白《至陵陽山登天柱石，酬韓侍御見招隱黃山》“天子昔避狄，與君亦乘驄。擁兵五陵下，長策馭胡戎”〔33〕，亦其互文混用之例，因此狄胡所居趙地所應(yīng)之昴宿，復(fù)有前引《晉書·天文志》的“胡星”之稱?！疤兹腙摹弊匀灰嘤杏诤瞬焕?，如《北史·胡長仁傳》載北齊武成皇后長兄胡長仁，謀害宰輔和士開，“遂賜死。先是，太白食昴，占者曰:‘昴為趙分，不利胡王?！L仁未幾死”〔34〕。上揭瞿蛻園、朱金城引《資治通鑒》所載法饒之言，其占亦同。李詩“太白入月敵可摧”之?dāng)?，?jù)其后“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句，可知指胡人，故其“太白入月敵可摧”的占驗，與《北史》、《資治通鑒》所載二占驗相合，可證李詩“太白入月”實即“太白食昴”之義。其次，就本詩內(nèi)證而言，“太白入月敵可摧”下接“敵可摧，旄頭滅”句，而如前揭《晉書·天文志》所云，昴七星“又為旄頭”，則“旄頭滅”之“旄頭”適與其太白入月之月所屬“昴”相呼應(yīng)。若其太白入月之月為月亮而非昴宿，“太白入月敵可摧”與“旄頭滅”就各不相蒙了。唯李詩“旄頭滅”之旄頭非用其昴宿別名之本義，而為其引申義，《魏書·崔浩傳》載“明識天文，好觀星變”的崔浩言:“臣觀天文，比年以來，月行奄昴，至今猶然。其占:‘三年，天子大破旄頭之國?！淙?、高車，旄頭之眾也。”〔35〕李詩“旄頭”蓋即此“旄頭之國”和“旄頭之眾”的引申義，此義正與其后的履胡腸、涉胡血、懸胡、埋胡之詩意相應(yīng)。故本詩內(nèi)證亦可明李詩之月為月星。復(fù)次，就李白詩集的內(nèi)證言之，其《南奔書懷》云:“太白夜食昴，長虹日中貫。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36〕詩中的太白、長虹、秦趙，明顯是用前揭《史記》之典②其“秦趙”，亦兼用《史記·趙世家》“趙氏之先與秦共祖”之典，以隱喻唐肅宗與永王李璘的操戈內(nèi)鬩。參郭沫若《李白與杜甫》，《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4卷，280頁。。李白既用其典，自然知道太白食昴及其占驗。不過如瞿蛻園、朱金城所說，在《南奔書懷》中，此典“乃別指軍興之象”〔37〕，而未用其占驗一端。故從《南奔書懷》的用事，可明李白并非因不知太白入昴及其占驗，遂以互不相干的指月亮的“太白入月”與昴宿別名的“旄頭”，拉雜湊泊成句而已。據(jù)上三點，足證李詩之月為昴宿之月星而非月亮。至于李白何以不徑用昴而用月字，從字音和修辭上推測，昴與旄頭之旄，在中古亦音近同，故李白蓋于臨文之際，以月替昴，用借代的修辭格，既避與旄音同，又取月的月星之義，而不與天象占驗相違。

李詩“太白入月”為“太白入昴”的天象，業(yè)已得證，那么安史之亂期間有無此天象呢?前揭詹锳引《新唐書·韋見素傳》云天寶十五載十月丙申“有星犯昴”，此雖可證安史之亂期間昴宿嘗被行星所犯，然無以明犯昴者即太白。詹先生又引《舊唐書·肅宗紀》:“至德二載四月，太史奏歲星、太白、熒惑集于東井。”因太白此時在井宿，故詹先生亦疑“太白入月或出于傳聞之誤”。其實，此天象并非傳聞有誤，《舊唐書·天文志下》云:“至德元載十一月二十六日，熒惑、太白同犯昴。”〔38〕則見在安史之亂期間，確有“太白入昴”的天象發(fā)生。又，作為胡人之應(yīng)的昴宿，因其被認為關(guān)乎安祿山的運數(shù)，在此特殊時期亦格外引人關(guān)注，如詹先生引韋見素言:“昴者胡也，……明年正月甲寅祿山其殪乎?！\殆為子與首亂者更相屠戮乎?！逼浜?，安祿山果于甲寅之次日乙卯，為其子安慶緒所弒，而合于韋見素臆說而中的預(yù)言①韋見素之說有合于數(shù)術(shù)之理者，亦有不合者。其預(yù)言安祿山死的時間所本之理為:“昴金忌火，行當(dāng)火位，昴之昏中，乃其時也。既死其月，亦死其日?！薄瓣闹柚小?，據(jù)《尚書·堯典》“日短，星昴，以正仲冬”之說(《十三經(jīng)注疏》，119頁)，當(dāng)在日短之冬至日。陶唐時代用昴在昏時居天空南方午位正中之日，以校正仲冬之月之起訖日。然以歲差之故，節(jié)氣西退而恒星東行，故至唐玄宗、肅宗之世，“昴之昏中”之日蓋已為至德二載孟春正月初五甲寅，而非冬至之日。又，昴為西方白虎之宿，西方為金方，故昴屬金?！瓣闹柚小睍r所行當(dāng)?shù)哪戏轿缥粸榛鹞?。依五行生克說，火克金，故昴金行當(dāng)火位之時，亦昴所應(yīng)之安祿山被克死之日。韋見素此說合數(shù)術(shù)之理。然其對安祿山死之方式的預(yù)言則未盡合數(shù)術(shù)之理。韋見素云:“五行之說，子者視妻所生。昴犯以丙申。金，木之妃也;木，火之母也。丙火為金子，申亦金也。二金本同末異，還以相克，賊殆為子與首亂者更相屠戮乎?！贝苏f不通之處至少有三。其一、韋言丙、申本同為金，并以此二金隱喻二兵之相屠戮;兼用為子之丙火克為母之申金，隱喻為子之安慶緒克為父之安祿山。其所言為曲說，原屬不必。因丙為火，申為金，乃干支與五行配屬之古說(見《淮南子·天文》，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277頁)。而依五行生克說，丙火、申金本即有相克關(guān)系，原不必待立丙申之本同為金以及丙火為申金之子之說而始相克。其二、為立丙、申“二金本同”之說，韋見素以“子者視妻所生”之理，定丙火為金所生之子，而使丙火得其所從生之金之性。金既能生，則必為妻，故韋見素言“金，木之妃也”。韋說實?！逗榉丁粪嵭⑺啤坝?，木也，為金妃”(《詩·小雅·漸漸之石》孔疏引，《十三經(jīng)注疏》，500頁)之古說。其三、金既克木，則金當(dāng)為木之夫，而木為金之妃，故鄭說合于五行生克之理，而韋說則違之。。無論韋見素的占驗實有與否，如詹先生所說，“可見當(dāng)時此類傳說甚盛”，傳說之盛益可見昴宿之令人格外關(guān)注。而在十月十六日丙申之后的第四十日，又有“太白入昴”的天象發(fā)生，此天象為李白所措意，亦不無可能。

前文所說判斷《胡無人》是否是本事詩的三條件中，其一、其二皆已具備，最后來看其三，即該詩有無可能寫于“太白入昴”天象發(fā)生后的時間性條件。如前所述，楊雄考證寫有此詩的敦煌殘卷“唐人選唐詩李白詩的編定不會晚于天寶十一年”。若據(jù)此說，則《胡無人》即不可能寫于至德元載的天象之后。楊先生的論證實有未密處，如其推理的前提之一，即“敦煌唐人選唐詩作者均開元、天寶時人”，并不能據(jù)以推出“《胡無人》的寫作時間還是王琦所說為是:‘當(dāng)是開元、天寶之間’”。因為詩人中有死于安史之亂以后者，如李白、高適、大歷中的著作郎李昂等即是②敦煌詩卷中有二李昂，此李昂參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5冊《補正》卷1陳尚君的考證，中華書局，1995年，30頁。，故不能排除《胡無人》寫于安史之亂中。其推理前提之二，即“所載李白詩四十四首中也沒有一首能看到安史之亂的痕跡”，此判斷本身未經(jīng)證實，因為《胡無人》即有可能是寫安史之亂的時事詩。以未經(jīng)證實者為論據(jù)的論證，顯然犯了“預(yù)期理由”的邏輯錯誤。又，據(jù)敦煌寫本與《河岳英靈集》的異文，既可推出更近原貌的敦煌寫本在《河岳英靈集》前的時間先后關(guān)系，亦可推出二版本雖有優(yōu)劣卻又并行的共時性關(guān)系。甚至還可推出敦煌本在《河岳英靈集》之后，因為有可能是敦煌本雖在后，然其所祖版本優(yōu)，而《河岳英靈集》雖在前，其所祖版本卻劣。楊先生只取其一而不論其二、三，故所推寫卷“李白詩的編定不會晚于天寶十一年”的結(jié)論亦未必是。如徐俊的考訂即可證其誤:“原卷實存作者十人，詩一〇八題一一九首?！_振玉云:‘……以卷中避諱諸字考之，尚為唐中葉寫本?！冈碇蟹病馈匀惫P，……為避唐太宗諱，而‘誦’字不避唐順宗諱 (如王昌齡《題凈眼師房》 ‘朱唇皓齒能誦經(jīng)’、高適《遇沖和先生》‘每誦西升經(jīng)’)。又卷中高適詩有《同呂員外范司直賀大夫再破黃河九曲之作》，考哥舒翰擊吐蕃，悉收九曲部落，時在天寶十二載五月，為卷中存詩可考知的最晚創(chuàng)作年代。知此卷編選和鈔寫年代當(dāng)在天寶十二載 (七五三)以后，唐順宗李誦即位 (八〇五年)以前。又伯二五六七卷背載有《癸酉年沙州蓮臺寺諸家散施歷》，記蓮臺寺于是年正月三日至二月八日所受布施。池田溫先生將‘癸酉年’定在貞元九年 (七九三)，可作正面詩卷鈔寫時間的印證”。徐先生于楊先生所局守因素之外，能綜寫卷的避諱、詩本事、卷背雜寫的紀年等多重根據(jù)，以考詩卷的編、抄時間，其說自然視楊說為勝，故筆者從徐說。不過，檢視原卷照片，誠如徐先生所說，正面詩卷“篇幅甚巨，書法秀整，行款謹嚴，為敦煌詩卷精品之最”〔39〕，而卷背雜寫的運筆、結(jié)體多行書之率爾，且篇幅甚小〔40〕。卷背的書寫顯然屬舊紙再用，書寫時間當(dāng)在正面詩卷抄寫之后。故此卷編、抄年代不必如徐說寬至52年的范圍，而可縮于天寶十二載至貞元九年的40年之間。敦煌詩卷編、抄時間的大體范圍既得確證，若據(jù)天象發(fā)生的時間，假設(shè)《胡無人》可能作于至德元載或略后，并相應(yīng)下移敦煌詩卷編、抄的上限時間至此年，縮短編、抄時間范圍為37年，則新得的編、抄時間范圍亦在已確證者之內(nèi)，二者并不沖突?？梢姶思僭O(shè)可成立，亦即是此詩有可能寫于至德元載太白入昴的天象發(fā)生之后。

三項前提條件雖已齊備，而對斷定《胡無人》是本事詩來說，三者僅屬必要條件。因為尚需排除二情況，即無論《胡無人》寫于天象發(fā)生前抑其后，均與實際天象無關(guān)，李白唯用鄒陽等所言天象占驗之典而已。此二情況尤其是后者，在事實上存在的可能性雖甚微，然在邏輯上卻必須假設(shè)有其可能性，而據(jù)目前的材料，還無以絕對排除之。因此，已齊備的三前提并不具斷定其事之實然所需的充要條件性，作為考證結(jié)論，亦只能說李白《胡無人》詩很可能是寓有至德元載太白入昴之天象占驗的本事詩。

(三)

《胡無人》既然很可能是本事詩，則可據(jù)以系其年。眾所周知，李白在安史之亂中以入永王李璘幕府而得罪?！疤兹腙摹钡奶煜蟀l(fā)生于至德元載十一月二十六日，而次年二月二十日“戊戌，永王璘敗死”〔41〕，此詩即可粗系于天象發(fā)生至李璘敗死的82天之間。

若據(jù)李白入李璘幕府的始末、心態(tài)，則可更縮小系年的時段。自至德元載春以來，李白由宣州而之溧陽、尋陽等五地〔42〕，求人汲引以報效國家，終因未果而于此年秋入廬山隱居〔43〕。李璘則于其年“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將數(shù)萬人”〔44〕，李白亦被“永王璘辟為府僚佐”〔45〕?！袄畎壮跸律綍r是至德元年 (天寶十五年)十二月下半月”〔46〕，而本月二十五日“甲辰，永王璘擅引兵東巡，沿江而下，……然猶未露割據(jù)之謀”〔47〕，李白“適逢永王的水師也由武昌開到九江”〔48〕，故亦得預(yù)水軍，從永王東巡。其后，李璘攻丹陽而露割據(jù)之心;占據(jù)丹陽后，麾下或擁眾叛離，致其旋又敗北南奔;至大庾嶺而被擒殺〔49〕〔50〕。李白則在“璘起兵，逃還彭澤;璘敗，當(dāng)誅?！?(郭)子儀請解官以贖，有詔長流夜郎”〔51〕。李白入李璘幕府的始末即如此。其入幕前后的心態(tài)亦有變化。天象發(fā)生時，李白還未從永王而在廬山，此期的心態(tài)如《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所云:“大盜割鴻溝，如風(fēng)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fēng)疊?！鄙w以此前干求無果，故有此消沉的歸隱之思。又，其后在水軍幕府所作《與賈少公書》，回顧應(yīng)永王辟命之事云:“辟書三至，……難以固辭，扶力一行?！睉?yīng)辟前所作《別內(nèi)赴征》其一云:“王命三征去未還，明朝離別出吳關(guān)。”〔52〕李白所以會固辭王命，當(dāng)與其歸隱廬山期間的消沉心態(tài)有關(guān)。而入幕之后，其心境即丕變，如《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云:“詩因鼓吹發(fā)，酒為劍歌雄?！薄队劳鯑|巡歌》其二云: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薄对谒娧缳浤桓T侍御》云:“繡服開宴語，天人借樓船。如登黃金臺，遙謁紫霞仙。……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愿與四座公，靜談金匱篇。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薄?3〕此類詩句可見李白此期意氣昂揚、自負樂觀的積極心態(tài)。然《與賈少公書》又露相反的心境:“白綿疾疲苶，……才微識淺，無足濟時。雖中原橫潰，將何以救之?！綁m忝幕府，終無能為。唯當(dāng)報國薦賢，持以自免?！薄?4〕郭沫若論之云:“他自己已經(jīng)感覺著，在幕府里面等于灰塵了。李白在幕府中的生活，整個計算起來，只有兩個月光景。心境轉(zhuǎn)變得很快，環(huán)境也轉(zhuǎn)變得很快。還沒有來及讓他薦賢自代，他只好從前線奔亡了?！嬲脑蚴抢瞽U并不重視他?！畎赘叨燃ぐ旱男木澈芸斓剞D(zhuǎn)而為極端的灰心，不是沒有來由的?！薄?5〕可見在天象發(fā)生到李璘敗死的82天期間，李白有從居廬山的消沉，到初入幕府的激昂，終轉(zhuǎn)為幕府后期的灰心之心態(tài)歷程。而《胡無人》詩的情緒屬樂觀、激昂一類，尤其如周勛初所說:“李白字太白，……李白在安祿山初反時，制《胡無人》樂府曰‘太白入月敵可摧’，雖是托言天官家占驗之法，然亦寓有比喻義，認為自己在剿滅安祿山叛軍的行動中可大顯身手。”〔56〕至德元載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天象為“熒惑、太白同犯昴”，李白所以不取熒惑火星而取太白金星，容或有周先生所言自喻之意在。而此自喻與詩中“霍嫖姚”之隱喻同，亦與上引初入幕府所作諸詩之自比謝安、樂毅、魯仲連，如出一轍。李白蓋激勵于至德元載四月之郭子儀、李光弼大敗史思明于九門，以及十一月之太白犯昴天象，而隱喻以霍去病、太白星，明己亦欲領(lǐng)“漢家戰(zhàn)士三十萬”，似“太白入月”而摧敵滅胡①此句承學(xué)友李瑄先生見教而補，謹致謝忱。。是知在天象發(fā)生后的三段心態(tài)歷程中，《胡無人》詩的情緒唯同于初入幕府期的心態(tài)。又，《胡無人》云“旄頭滅”，初入幕府期的《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亦云“所冀旄頭滅”，蓋俱與實際天象不無關(guān)系。因此，《胡無人》亦很可能作于李白初入幕府期間，亦即從至德元載十二月下半月，到其從“永王正月東出師”(《永王東巡歌》其一)〔57〕的至德二載正月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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