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祖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全球化語境與“后政治”時代的中國文學危機
陳學祖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全球化”語境使得中國文學無論在精神層面,還是藝術層面均面臨著“全球化”與“本土化”、主流與邊緣、價值定位與審美取向、模仿與創(chuàng)造等諸多問題。由于中國作家和思想家普遍在處理以上問題時出現的失誤,使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喪失了自我。實際上,中國文學當下所面臨的不是如何走向世界,如何與世界對話的問題,而是如何解決文學本身價值定位和文學史定位的問題。其中最關鍵的則是如何建立中國自己的文學精神和價值取向,如何確立自己的主題、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以及藝術表現策略。在這一總體目標之下,深入到各種文體,探尋諸文體本身存在的各種問題。只有各種文體內部的問題獲得了較為完善的解決,中國文學的整體素質和藝術質量才能獲得根本的改變,才能夠解決其在國內的生存危機,并經由自身發(fā)展而獲得與世界文學平等對話的權力。
全球化;后政治時代;中國文學;民族化;西方化
“全球化”問題首先在政治、經濟、教育、科技和文化的領域展開討論,之后逐漸延伸到了其它各個領域。在這一背景之下,文學的“全球化”問題,近年已經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作家及文學理論家們的高度重視。
當前文學界關于文學“全球化”問題的討論核心,就是文學研究的合法性及其未來存在的可能性的爭論。許多文學理論家已經明確意識到:隨著全球化腳步的推進,文學危機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他們深深地擔憂:隨著文學邊緣化進程的加劇,文學(尤其是創(chuàng)作和閱讀)是不是將會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針對這一問題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悲觀的理論家們認為,隨著全球化腳步的邁進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文學時代將會被一個圖像時代所取代,文學藝術曾經所承擔的一切功能將會由聲像藝術或其它的藝術形式去實現;[1]而在樂觀的理論家看來,在未來社會,作為純粹形態(tài)的文學將會終結,但“文學性”,即曾經由文學藝術建構起來的那些富有詩意色彩的質性或者說“詩性”將會彌漫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文學并沒有消亡,消亡的只是文學的傳統(tǒng)形式。[2][3]由文學存在的可能性問題,進而延伸到文學研究在未來社會存在的可能性問題。對文學前途持悲觀態(tài)度的文學理論家對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存在的可能性提出了疑問和擔憂,[4]而那些樂觀主義者則對文學研究的未來前景充滿著希望和憧憬。無論對文學的未來持悲觀態(tài)度還是樂觀態(tài)度,都可以舉出諸多的事實和理由,但一個普遍的事實是:世界范圍內的民眾對于文學的冷漠與拒絕以及作家和理論家們逐漸邊緣化的社會身份,已經處處顯示出文學于夾縫中求生存的必然宿命,即使是那些樂觀主義者也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梢哉f,在這個“全球化”時代,曾經輝煌燦爛的文學時代逐漸離我們遠去,文學危機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也成為作家和文學理論家們必須面對的關鍵性問題。
站在當下的“全球化”理論立場來看,文學的“全球化”問題包含著多個層面的問題,但不論問題如何復雜,都隱含著這樣一個意識:即“全球化”是與“本土化”相對而言的,因此,“全球化”與“本土化”的關系及其相關問題,構成了文學“全球化”問題的基本層面,幾乎所有的問題都或顯或隱地圍繞著這對關系展開。
事實上,“全球化”還是“本土化”的問題,始終是伴隨著中國新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一個最突出的問題?!拔逅摹睍r期,新文學的理論家們與保守派、復古派的文學論爭自不待言,即使是后來關于“革命文學”、“民族形式”、“新詩發(fā)展道路”等的論爭,也可以歸結為“西方化”還是“民族化”的問題,其實質就是“全球化”還是“本土化”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世界文學與國家民族文學之間的關系問題。堅持“西方化”的理論家出于文學“現代化”的迫切心情,試圖通過引入西方文學資源,促進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成熟;堅持“民族化”的理論家則由于面對西方強勢文學,產生了身份認同的焦慮,因而試圖經由對中國本土文學資源的運用來削弱西方文學話語的侵入,同時使得中國文學能夠突顯出自己的特色。20世紀40年代關于“民族形式”的討論、建國初30年對于西方文學資源的拒斥、20世紀80年代中期發(fā)生的“尋根文學”等等,除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同時還是作家和理論家們面對西方強勢話語的焦慮心態(tài)的表現。
當然,所有這些只是中國文學“全球化”問題的局部表現,并且這些問題的“全球化”特征并不像當前這樣突出,但把這些潮流中所出現的問題歸結為“全球化”初期或前“全球化”問題,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它們畢竟表現出了“全球化”問題的部分特征。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言:
今天人們到處都在談論全球化。什么是全球化呢?這個詞顯得有些奇怪。它既指一個過程,也指一個模糊的完成狀態(tài)。全球化既是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同時也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也許到完成還非常遙遠。我們大家一直都在全球化,例如都受全球氣候或氣候變化的制約。甚至最封閉的國家,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國際貿易或其它外來的影響,例如古代穆斯林對中國的影響,佛教在中國的傳播,等等。[5]
依據米勒的說法,“全球化”問題在中國已經不是一個新問題,只是當時多從其它層面進行考察,并無“全球化”理論的自覺思考。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中國文學如何面對其它國家尤其是西方國家的文學資源,一直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核心問題。
與其它領域的“全球化”問題相似,中國文學在“全球化”問題上同樣涉及到以下幾個層面的問題。
首先是作為弱勢國家,中國文學如何面對西方或其它國家的強勢文學的問題。從20世紀中國文學的相關討論來看,一直存在著一種文化身份喪失以及自我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中國新文學從觀念到表現策略,幾乎成為西方思想及其文學觀念的翻版或理論實踐,如許多新文學作家或者理論家曾經指出,中國新文學實際上就是西方文學的移植。以至于我們要指出一個作家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師承關系的時候,通過閱讀這個作家的作品來確定其風格及表現策略之后,基本上可以與西方的某個或某些文學思潮相對應;只要從這些文學思潮去尋求代表這些思潮的西方作家與中國某位作家之間的關系,總可以找到其顯然的聯系。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基本上建立了這樣一種價值判斷:西方的東西都是好的,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好的太少。這一價值判斷是建立在政治、經濟、科技等較有客觀規(guī)律的領域之上的,而其核心和基礎,則是經濟優(yōu)越論,即經濟基礎決定了文學的先進與否。這實際上表現出中國現當代知識分子在“全球化”問題上的一種偏見,這種偏見產生的根源在于混淆了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本質區(qū)別,以一種線性進化論觀點來看待包括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的所有事物。在自然科學上,其出發(fā)點是正確的,而以線性進化論來看待人文社會科學則是錯誤的。
這里面的問題相當復雜。自然科學的進步表現在物質生產水平的先進;而人文社會科學的好壞則是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層面的問題。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是技術累積型的,說一加一等于二可能是對的;但在作為經驗積累的人文科學之內,一加一就不一定等于二。尤其是文學藝術,現代的文學作品就一定優(yōu)于古代的文學作品嗎?在整個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在文學觀念上始終存在著一個陷阱:即西方=現代,現代=先進。這一觀念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興起的幾次回歸傳統(tǒng)的浪潮都如曇花一現?!拔逅摹睍r期,新文學的理論家們與保守派、復古派的文學論爭自不待言,即使是后來關于“民族形式”、“新詩發(fā)展道路”等論爭中,其影響的時間和力度均極為有限。在“改革開放”政策實行以后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尋根文學”中,其所涉及的問題仍然是一個弱勢文學如何與強勢文學對話的問題,即“尋根文學”試圖確立一種民族文學的文化立場,尋求中國文學的本土文化特質,并以之與洶涌而來的西方思想文化進行平等的對話與交流。但“尋根文學”之后的“先鋒文學”、“新寫實小說”、“新生代小說”等思潮的崛起,意味著“尋根文學”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對抗進入中國的西方文化姿態(tài)和策略的失敗。
中國作家在接受西方文學資源的時候,也許不無創(chuàng)造,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說,除了魯迅等個別作家之外,成功者寥寥。這也是當下中國新文學的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吳炫最近指出中國作家對于經驗的“穿越”問題。他在一系列文章中,以大量的作家作品的實例分析,說明了中國作家難以穿越現實經驗及其所接受的西方文學經驗。比如他對殘雪評價甚高,但認為即使是殘雪,也并沒有實現對現實經驗和西方文學經驗的“穿越”,正是這種局限使得殘雪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最有成就的一個方面——建立現代意義上絕對個體的開拓,也沒有走出卡夫卡、博爾赫斯等外國作家的陰影,換言之,殘雪的小說成了這些西方作家小說的中國版。包括殘雪在內新時期文學都存在這一局限。正如吳炫所言:“中國現代社會是一個要誕生真正的現代個體的時代,而不是個體已經存在、和社會構成了截然對立的時代。”正因為如此,殘雪小說所反映的絕對的個體在現代中國是不存在的,具有一定的錯位性和超前性。這同樣是“朦朧詩”的主要問題。“朦朧詩”那個時候的“我”只是個大寫的抒情主人公,除了我想干什么的“我”,并無具體的思想性的“我”的誕生?!拔也幌嘈拧敝械摹拔摇钡降资鞘裁?,北島可能是經不起追問的。因為“我們首先應該經歷‘我是誰’的追問階段,而不是直接說‘我不相信’。你還不是你,你憑什么說你不相信呢?所以,我們的結果是什么呢?我不相信這個,也不相信那個。如果說我不相信這個,不相信那個,只是相信自己,那么這個‘自己’是什么,恐怕又說不出來?!盵6]實際上,這里提出了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普遍問題,即如何立足于本土經驗——包括現實經驗和藝術經驗來接受西方經驗?!耙粋€人的個體經驗如果和我們的人類經驗相溝通,這就是作家應該努力思考的問題,創(chuàng)作的用力點就應該在這里。個體經驗、中國文化境遇和人類狀況一體化,這叫做從個體走向人類?!盵6]這表明“本土化”仍然是“全球化”的根本立足點和基本前提,否則,就很難實現藝術上的超越,并為世界文學增添新的文學經驗和藝術價值。所以,從當前的中國文學狀況來看,重要的不是可不可以吸收西方文學經驗的問題,而是在接受和轉化西方文學經驗的同時,尤其要充分發(fā)展本土文學經驗的問題。只有本土文學經驗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才能具備對西方文學經驗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超越的可能性。
由這一問題引申出的另一重要問題是,本土文學經驗的充分發(fā)展是與西方文學經驗平等對話的關鍵。從現在中國文學對西方文學的接受狀況來看,在現階段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之間仍然不是一種平等的對話關系。雖然中國作家的新文學作品的各種譯本已經很多,但并不能為國外文學研究者所重視,國外漢學家絕大多數都是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為核心,幾乎很少有人研究新文學。即使在除大陸之外的中國境內,港臺學術界對于新文學的態(tài)度也遠遠遜色于古典文學,例如港臺各大學50年代以來的碩士博士論文,以新文學為研究對象的寥寥無幾。這說明一個事實,新文學在海外的地位遠遠難以與中國古典文學相匹敵,因此,即使是能夠與西方對話的也只是中國的古典文學而非新文學。其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中國古典文學那些經典作品不但能夠表現作家個體的生命體驗和生存經驗,而且其個體經驗和藝術體驗是和整個人類經驗相溝通的,是個體經驗、中國文化境遇和人類狀況的一體化;而中國新文學從個體的生命體驗和生存經驗到文化境遇和藝術經驗,都源自于其對西方文學的接受和生硬模仿,大多以西方的思想和藝術觀念來反思中國的現實,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的是以西方的思想和藝術表現手段來處理中國的題材的傾向。這些作品雖然能夠在思想藝術上獲得與西方經驗的某種同一性,卻往往因其難以獲得本質上的超越而不被西方文學所認同,從而形成一種非平等的對話關系。在對話過程中集中地表現為單向度的傳輸或者接受,即中國文學不斷地跟著西方思想和文學潮流奔跑,卻難以找到自己思想藝術的獨特性。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才更彰顯出如魯迅、沈從文、廢名、余華、莫言、蘇童、王安憶以及其他“尋根文學”作家們在新文學中的歷史意義,即這些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切入了中國經驗,其對西方的接受是從中國生存現實和文學經驗出發(fā)并以之為最終歸宿的。只有弄清了這個問題,才能確立接受的立場和選擇的標準。事實上,中國作家接受西方的文學經驗,最終是為了創(chuàng)造中國自己的文學,但這種文學又能夠打通人類經驗,從而使得既確立自己的民族文學的特性,又能切入世界范圍內的民眾的生存經驗和審美經驗。問題在于絕大多數的中國作家并沒有把握好這一點。
在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將“本土化”與“全球化”協(xié)調起來幾乎成為當下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最突出的問題。既立足于本土經驗,又能適當地吸收西方思想和藝術經驗,才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我們自己的特征的文學;也只有建構起自己的思想體系和文學經驗并創(chuàng)造出體現自己的思想體系和文學經驗的優(yōu)秀作品,才能與西方思想及其文學經驗進行平等對話。
正是由于中國作家和思想家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關系上出現的失誤,使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失去了自己的根基。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失語”狀況,雖然指的是文學批評,但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又何嘗不是“失語”呢?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于西方思想和文學藝術經驗的生硬模仿,使得這些作品成為西方文學的中國版,這本身就是中國文學失去自己的“母語”的集中體現。長期以來的這種“失語”狀況,使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錯過了一個又一個良好的機會,從而造成了當下中國文學的危機。
當下中國文學所面臨的問題,一方面使得其在與西方文學經驗的對話關系中處于非平等地位,另一方面也造成其難以適應“全球化”時代的挑戰(zhàn)。當下的中國文學所面臨的問題與其說是一個關涉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問題,不如說是中國文學本身在“全球化”時代是否能夠生存以及如何生存的問題。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在“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學已經面臨深重危機。這種危機一方面是世界性文學危機在中國文學中的反映,但最根本的還是20世紀中國文學本身存在著太多的問題。就前者而言,主要是隨著“全球化”時代逐漸走向現實,作為“全球化”標志的政治、經濟、文化及科技等領域呈現出來的特征成為影響文學發(fā)展的巨大的外在主宰力量。由于快速的交通和運輸方式的發(fā)展,學者們已經突破了地域時空的限制,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相距甚遠的學者、作家能夠互相往來,共同從事學術研究、舉行會議或舉辦學術演講,他們已經不屬于特定的國家或地區(qū),而成為世界所共有的思想資源和共同財產。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任何一種文學理論觀念,只要你愿意閱讀和接受,都可以獲得其文本?!昂髠鞑r代或‘無紙工業(yè)文明’時代。這個時代,紙將逐漸消失,人們閱讀將通過網絡進行。今天,很多電子閱讀器只要插進小硬盤或者一個軟件,在手掌大的一本閱讀器上就可以設定閱讀界面、閱讀色彩、閱讀方式、字體大小,里面儲存的書相當于整整一書架。這種后傳播時代的資訊保存和提取方式,使閱讀變得隨意方便,可以使思想網絡般地傳播,并可以輕易傳播到海外。”[7]傳播媒介的變革尤其是網絡載體的大量涌現已經根本改變了人們的閱讀方式。從作者方面來看,任何一個作家甚至文學愛好者都既可以建立自己的網頁,在上面發(fā)表自己的作品,也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文學專門網站,使自己的作品公諸于世。這種閱讀與發(fā)表的迅速以及世界范圍的傳播,為中國文學的真正“全球化”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在這樣的時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已經不單純是一種個體行為和國家行為,其所面臨的文學境遇也不僅僅是國內文學的比較和選擇,而是進入世界性的閱讀范圍和評價體系,面臨著更多的人的閱讀和多個國家民族文學的競爭與挑戰(zhàn)。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而這種挑戰(zhàn)是非常嚴峻的。強勢國家文學借助于現代交通運輸和電子傳媒等便利手段,大量地輸入中國,卡夫卡、博爾赫斯、普魯斯特、川端康成、米蘭·昆德拉等世界級的現代作家占據了大多數中國讀者。大學中文系除了其中的一部分學生沉迷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審美境界,絕大多數學生都沉迷于對外國文學的瘋狂閱讀,其癡迷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而對于新文學尤其是近年的文學則相對冷漠。其關鍵在于,在他們閱讀了大量的外國現代派作家的作品之后,再來閱讀中國新時期作家的作品,往往感覺到其文學經驗基本上是外國文學經驗的舶來品,當然,也有超越,但其超越的程度極為有限。其關鍵原因在于,新時期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經驗的最主要來源,是外國經典作家的文學作品。近年北京的新世界出版社推出一套叢書,名為“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叢書由新時期以來最有實力的數十位作家親自編選出對其影響最大的十部短篇小說作品,結果顯示,除魯迅和張愛玲外,十之八九都是外國文學作品。比如余華編選的《溫柔的旅程——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中所選作品,除魯迅的《孔乙己》外,其余均為外國作家;莫言的《鎖孔里的房間——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中,中國只有魯迅的《鑄劍》;蘇童《枕邊的輝煌——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中國只選了張愛玲的《鴻鸞禧》;王朔的《他們曾使我空虛——影響我的十部短篇小說》,所選中國作家作品有元稹的《鶯鶯傳》、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和魯迅的《采薇》等等??梢?,中國新時期以來作家的文學經驗除了魯迅、張愛玲外,基本上來自于對外國作家作品的閱讀經驗。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那么多大學中文系學生迷戀那些外國作家了,同時也不難理解中國文學在“全球化”時代的命運了。學者們在政治、經濟、科技和文化等領域的“全球化”問題上,存在著一種深深的隱憂,即認為這些領域的“全球化”實際上就是“美國化”或至少是“西方化”,“全球化”過程事實上是美國或西方的價值觀念體系的世界化擴展過程,對于許多的發(fā)展中國家無疑意味著民族性的逐漸喪失。經濟、科技領域的“全球化”反映了人類所面臨的共同問題,如經濟危機、環(huán)境保護、國際犯罪等等的必然訴求,但在是否也要建立一種世界同一的文學經驗和審美觀念體系,卻是爭議頗多的問題,因為文學固然強調以個體經驗穿越人類體驗,但其根本立足點還是在于獨創(chuàng)性。缺乏獨創(chuàng)性,這是中國新文學面臨著危機的根本原因所在。
顯然,“全球化”給中國文學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較之于正面的促進是更大的。除此以外,中國文學還將與世界文學一樣面臨著其它一些文學危機。例如互聯網作為文學傳媒的出現,解構了傳統(tǒng)的文本定性和閱讀程式:
首先是造成了作家寫作的未終結性。人們寫一篇文章,可以隨時隨地的根據不同的心境添加,文章成為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一個文本。同時網絡上儲存的文本,可以被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空間加以理解,并可以不斷地提出反問、批評、修正。因此,批判也變成了一個永遠沒有完結的過程。
其次,由于 BBS的帖子使得每一個人都可以發(fā)言、發(fā)聲,所以文本的“經”的地位、文本“闡釋”的知識精英地位和權威性正在消失。每一個人都可以發(fā)言,每一個人都可以對任何解釋加以懷疑,沒有任何解釋是終極的,每一種解釋都要接受其他解釋的挑戰(zhàn),使得意義變成一種散漫性的,而終難歸于唯一的“吾道一言以蔽之”的所謂終極結論。
再次,傳播時代每一個人都可以寫出幾百萬、上千萬的文字,這其中除了有部分嘔心瀝血的精品外,相當多的是情緒化的、語病迭出的、胡寫亂涂的文化垃圾。文化垃圾的泛濫使得今天產生優(yōu)秀的思想,或者使優(yōu)秀思想文本浮出這類文化垃圾的水面變得非常艱難。這表明,后傳播時代是文化垃圾和精英思想并存,它在消解了“經典”地位的同時已經宣布:一切都要經過時間的檢驗,一切都要化進人類閱讀的心靈當中,由一個人的思想變成千萬人的思想。這種思想才會不斷地傳播并且存在下去。[7]
網絡文學的出現形成作品的未完成性以及經典和權威的消解。在鋪天蓋地而來的文學作品中,由于其隨意性、游戲性色彩使得作品的質量極為低劣,“垃圾文學”彌漫網絡文壇,藝術上值得稱道的作品極為稀少。由于為數極少的優(yōu)秀作品往往被“垃圾文學”的潮水所淹沒了,以至于讀者只見“垃圾”而不見精品,讀者對于文學失去應有的信心。所有這些無疑都直接影響著當下中國文學的存在方式和生產方式,成了中國文學所必須面對的問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政治、經濟、文化和科技等的全球化對于文學所產生的巨大影響。這些影響雖然并非直接影響,但卻有可能是根本的影響。如喬·卡茨最近在總統(tǒng)選舉期間,他瀏覽網絡,“看見了一個新的國家——數控國家——最初的涌動和一種新的后政治哲學的形成。這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模糊而難以限定,表現出從古舊教條拯救出來的某些最好價值的混合,如自由主義的人文主義,保守主義的經濟機遇,以及強烈的個人責任感和自由激情。”[5]經由網絡營構出的這種新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無疑極大地沖擊了傳統(tǒng)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運行方式,它必將會對文學產生深遠的影響。
事實上,由于全球化在各個具體的國家的程度并不一致,因而政治、經濟、文化和科技等因素對于各國文學的影響也不盡一致?!叭蚧睂χ袊膶W的影響,我認為最突出的是一個“后政治時代”的到來。所謂“后政治時代”并非不要政治,而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已經不是社會價值的中心,至少不是唯一中心,而是存在著多元的價值標準和價值元素共同構成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人們的視野更加開闊,更加著力于社會和人的全面發(fā)展,政治傾向和政治觀念不再成為決定人們命運的唯一籌碼。中國“后政治時代”出現的標志,大而言之就是新時期以來中國上層領導已經能夠站在“全球化”的視野來作出決策。如20世紀70年代末期開始提出的“改革開放”政策以及后來的市場經濟理論,就是其突出表現。尤其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一觀念的提出和實行,標志著中國社會的根本轉型,即由此前的政治中心向經濟中心的轉變。這一轉變對于文學發(fā)展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這種影響并非直接的,而是經由整個社會價值觀念的轉變實現的。由政治中心向經濟中心的轉變最突出的結果就是整個中國社會價值觀念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傳統(tǒng)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元論價值中心被解構了,中國社會的價值觀念由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元論價值中心向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多元價值中心轉變,即使在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層面上還存在著精英階層的價值觀念和民間價值觀念。這種價值觀念的轉變對于中國文學的影響是徹底的、根本性的。
政治意識形態(tài)中心的結束標志著延續(xù)了數千年的文學鼎盛時代的終結。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元論價值中心時代,文學與政治成為社會運行的最重要支點。文學不但成為政治運行的重要方式,而且是其最主要的工具。文學經由對政治的參與而獲得其崇高的地位,所謂的“學而優(yōu)則仕”,對于農業(yè)中國而言實則是“文學優(yōu)而仕”,因為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所謂的“學”主要是對于歷史文物典章制度的學習,而文學則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孔門四科就有“文學”,雖然其內涵與現在所謂“文學”不同,但在注重文章辭令上卻是一致的,孔子所謂:“不學詩,無以言?!贝撕?,“詩教”逐漸成為詩歌承擔的最主要社會功能,同時統(tǒng)治者也可以經由詩歌來體察民情,觀察民風民俗。先秦時代,《詩經》成為重要的外交辭令,《左傳》《國語》等先秦史書中關于引用《詩經》作為闡明政治觀點的重要手段的記載比比皆是。漢代在五經博士之中就有“詩博士”(詩經博士)。詩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以至于到了唐代,不但應制詩極為流行,而且“以詩取士”,在科舉制度中設置了與詩有關的科目。即使在大量的抒情性作品中,也寄寓著深沉的政治情感和政治上失意的怨憤之情。五四時期,新詩承擔著社會啟蒙的使命;抗戰(zhàn)時期,詩歌成為戰(zhàn)斗的武器和喚起民眾的號角,如聞一多就稱田間的詩是“戰(zhàn)斗的鼓點”。解放初30年那種彌漫全國的政治抒情詩更為集中地體現了詩歌與政治的密切關系。即使是被稱為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的“朦朧詩”以及“傷痕反思小說”等文學潮流,那種對非正常年代里的不正常現象的揭露和反思,也同樣彌漫著濃重的政治激情。除了在表現策略上的超越之外,在內容和情調上基本上沿襲著政治抒情詩的傳統(tǒng)。然而,“朦朧詩”作為中國社會由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元論價值中心向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多元價值傾向和價值元素轉變的過渡性文學,強烈的主體意念對于詩歌文本的介入,已經標示出人性的解放和人的自由的張揚。作為社會主體的獨立而理性的自我的出現,是人的自由的前提和基本條件,使人們自由選擇價值標準成為可能。
真正標志著一個“后政治時代”的到來的是“后朦朧詩”以及新潮小說的興起。如果說“朦朧詩”的最大意義在于以藝術的方式確立了人的自由及其主體地位,那么“后朦朧詩”以及新潮小說等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則是對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進一步解構。新潮小說以極端的形式探索以及對人類自身的哲學問題的關懷取代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敘事中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激情;新寫實小說則進一步把筆觸轉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新生代”小說甚至極度地張揚欲望主題和快樂原則,尤其是某些作家探索了可能性的生命存在方式,表現出了想象的新向度。雖然文學對于社會問題的關注仍然存在(如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新現實主義小說,如反貪小說、偵探小說、改革小說等),但在“新生代”小說以及某些先鋒詩人的詩作中,對正面價值的反叛和意識形態(tài)的淡化,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學風尚,形成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小說的分庭抗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問題在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文學仍然存在著觀念性大于審美性的嚴重缺陷,大多數小說似乎是先有一種觀念,然后再去尋找故事和人物形象,建構故事情節(jié)并展開敘述。觀念敘述的模式使得這些小說帶有更強烈的觀念演繹的痕跡,缺乏對人物深層的人性內涵進行更為復雜的表現,用胡風的話來說,就是沒有表現出作家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沒有表現出人物在事件面前那種深刻復雜的靈魂的搏斗。而年輕的“新生代”小說家和新潮詩人們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們以徹底的反傳統(tǒng)姿態(tài),解構了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學理想和創(chuàng)作原則(如后新詩潮的“三還原”、“三逃避”、“三超越”等)。從先鋒小說對于人的存在的荒誕性的表現,到新寫實小說對于日常生活詩性的消解,然后再到“新生代小說”對于人的形而下層面的渲染和描繪,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元化中心時代的一切價值觀念都遭到了根本的懷疑和否定,人的肉體存在形式成為其小說人物活著的終極價值和最高目的。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成為掏空了精神追求和文化理想的沒有靈魂的肉體空殼,對肉體存在的現實性及其可能性方式的探尋被這些新潮小說家們發(fā)揮到了極至。生存困境、死亡、暴力、罪惡、性游戲、同性戀、人獸戀等等,凡是壓抑和放逐肉體生命的一切因素都被譴責和詛咒,一切張揚和放縱人的肉欲的一切觀念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贊賞與肯定。大多數都彌漫著濃重的肉體享樂主義的頹廢和“赤裸的暈眩”,“商品化的現實與人的精神的無根性”構成了新潮小說的重要價值維度。由于在大多數新潮作家那里,文學正面的精神價值被否棄,其小說所表現的價值取向被徹底的人生價值虛空和歷史虛無性所籠罩就勢在必然了。
新潮文學的價值虛無,必然導致另一問題,即文學是否能夠確證其本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在文學自身的價值和意義結構中,除了作家自己所賦予的部分之外,尚需要社會與讀者的認同和肯定,否則文學便成為一種虛無的存在。而現實卻是,當下物質化和商品化浪潮已經導致了人們的精神危機。一方面,對于外在的物質的追求構成了部分人的根本愿望,物已經成為其自身存在的終極依據和自我確證的方式,自身陷于人性的異化狀態(tài)而不自覺;另一些人們則已經意識到外在物質欲求產生的沉重的精神壓抑,但由于物質欲望的強烈沖動以及社會整體思想的裹挾使其難以超越世俗。這部分人雖然對物欲對于人的異化有所警覺,卻無力也無法找到適當的精神超越之途,從而陷入自我人格的分裂及其內在沖突中。文學大量地表現其精神困境固然能夠較為客觀自然地反映這些人們的精神現實,能夠起到一定警世作用,但如果僅僅停留在對于現實的逼真描寫而不能提出走出精神困境的途徑;只是一味渲染人類的精神困境而不能折射出理想的光輝,那么,必然只會令人們厭倦生活,而不是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念和希望,這樣的藝術作品只能使人們陷入更深的迷茫和困惑,徒增其精神壓抑以及生存的荒誕感、虛無感,甚至陷入更深的精神危機之中。這樣的作品遭到人們的拒絕也就成為其必然的宿命。
從對現實經驗的體察及其表現方式而言,這些作家提倡的是所謂的“個人化寫作”。他們摒棄傳統(tǒng)的社會公共經驗和宏大敘事,轉向對自我個體人生經驗和生命狀態(tài)的體察和表現,張揚自我內心獨特的人生秘密。這些作品所表現的生存經驗和生命體驗的獨特性,探尋自我內在精神以及身體的形而下存在維度,對于文學表現視域的拓展無疑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他們拒絕人們所共同面臨的現實問題,一味地咀嚼個人的孤獨、壓抑、自我人格分裂等封閉性經驗,一味地欣賞自己的身體、行為和情感狀態(tài),甚至沉迷于自戀之中無法自拔或者自我隱私的揭露。除了滿足那些窺隱癖者的獵奇心理和窺伺欲望之外,大多數讀者難以接受這些作品。因為這些作品過于私人化的經驗世界難以引起讀者共同的文學想象,因而不是讀不懂就是出于反感而放棄閱讀。正如孫紹振所言:“我傾向詩歌不能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最好詩歌能維持一個相當穩(wěn)定的廣泛的讀者群。如果我這個看法是對的,那么詩歌的現狀就面臨著危機。這個問題表面上是詩歌讀不懂的問題,實際上是詩歌藝術的主題、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都發(fā)生了激烈的變動,作者的探求,所進入的層次,讀者的想象力無法到達。作者的探求本來是應該與讀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按照西方流行的閱讀理論,作者寫完以后并不是一個作品的終點,只有讀者也參與創(chuàng)造了,作品才得以完成?,F在有些作者寫出來的作品好像就不想讓讀者參與?!盵8]作品不是僅僅寫給自己看的,而是作者奉獻給整個社會的精神產品。如果其產品遭到了社會的拒絕,那么,這種產品要么過于超前,要么就是有問題的產品。殘雪和刁斗的某些作品可能屬于前者,但絕大多數屬于后者。這樣一種有問題的文學在國內都面臨著生存困境,又如何能夠與世界文學對話?
因此,中國文學當下所面臨的不是如何走向世界,如何與世界對話的問題,而是如何解決文學本身價值定位和文學史定位的問題。其中最關鍵的則是如何建立中國自己的文學精神和價值取向,如何確立自己的主題、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以及藝術表現策略。在這一總體目標之下,深入到各種文體,探尋諸文體本身存在的各種問題。只有各種文體內部的問題獲得了較為完善的解決,中國文學的整體素質和藝術質量才能獲得根本的改變,不但能夠解決其在國內的生存危機,并且經由自身發(fā)展而獲得與世界文學平等對話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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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obalizationContextandtheCrisisofChineseLiteratureinthe“Post-political”Era
CHEN Xue-zu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Globalization” context makes Chinese literature faced with many problems, not only at spirit level, but also at art level, such as “globalization” and “l(fā)ocalization”, the mainstream and edge, value orientation and aesthetic orientation, imitation and creation. Chinese writers and thinkers generally make mistakes in dealing with the above problems, which make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ot only lose its foundation, but also lose its self. In fact, the present Chinese literature is not only facing the problems of how to go global and how to communicate with the rest of the world, but also how to solve the problems of its value orientation and literature positioning. One of the most critical problems is how to establish its own literary spirit and value orientation, its own theme, form, imagination, emotion, and its intellectual pursuit and artistic strategy. Under the overall objectives, Chinese literature must explore the problems deeper into all kinds of style. Only when the internal questions of various styles have a more perfect solution, the overall quality and artistic qualit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an obtain a fundamental change. This can not only solve the survival crisis of Chinese literature, but also obtain the power of the equal dialogue with the rest of the world through its own development.
globalization; the “post-political” era; Chinese literary crisis; nationalization; westernization
2011-09-12
陳學祖(1970-),男,湖南道縣人,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I206
A
1674-2338(2013)01-0080-08
(責任編輯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