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伍迪·艾倫《午夜巴黎》。那幾個藝術(shù)家角色蠻有趣：海明威像惡少，菲茨杰拉德像買辦，布努埃爾像工賊，畢加索像神經(jīng)病，達利像白癡。

在漢娜·斯米基的公寓聚會。有趣的是，這些美國姑娘似乎總有點像男子漢。

為備課重讀《訴訟》。第二章對法院的描寫堪稱絕妙。要說明我對卡夫卡的敬佩，那就挑幾段給學生讀一讀。

《詩經(jīng)》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還有街巷邊的土城墻、河溝和桑樹地。

春日慵困，街巷無人，桑樹地里行路的鄉(xiāng)下人在說話。

盧西恩·弗洛伊德那些有大葉子觀賞植物的室內(nèi)小景都畫得很美。

弗朗西斯·培根最有味道的還是他那些三聯(lián)畫。

畫家在塞尚的傳統(tǒng)中增添一些語匯、視角和話題。哲學家也一樣（列維納斯），在胡塞爾的傳統(tǒng)中增添一些語匯、視角和話題。

漢娜·阿倫特那篇寫教皇（龍卡利）的文章中提到，這位模范基督徒不僅信守物質(zhì)的貧困，而且信守“精神的貧困”（the poverty of spirit）。—后者尤可為懷。

想起《山上寶訓(xùn)》中說“虛心的人有福了”（Blessed are the poor in spirit）。為避免漢語歧義，這里“虛心的人”（the poor in spirit）應(yīng)直譯為“精神貧乏的人”。

除非用另一種文明衡量，否則如何得知某個文明的集體精神錯亂癥呢？（魯迅《狂人日記》）

有寫《狂人日記》和《祝?！返聂斞浮Ｓ袑憽恶R上支日記》和《阿金》的魯迅。前一個魯迅被談?wù)摰枚?。也?yīng)該談?wù)労笠粋€魯迅。

哈金的《戰(zhàn)廢品》和《自由生活》非常出色。敘述視角是從某個選擇的困境展開。在此意義上講，哈金所有的長篇都是同一個視角。

我覺得《等待》的結(jié)尾部分處理得不夠理想。描述孔林和曼娜的婚姻結(jié)局以及孔林最后拜訪前妻，讓悲劇的性質(zhì)變得模糊起來了。

看波德萊爾照片，一張大額頭、貞烈美婦人的面孔。

德拉克羅瓦畫中披紅袍的圣約翰，像貓王，已經(jīng)梳著搖滾樂手的發(fā)型了。

拉薩之行。黃昏街角酒吧門口瞥見蜜色皮膚的藏族時尚少年，神態(tài)極高傲，透著這個年齡享樂主義的冷漠和憔悴（蓄著細細山羊胡須的臉）。

可可西里的雨消失在蜿蜒消失的草地和沼澤中。

見了才知道這里連一只飛鳥都見不到。

這個八廓街早就不是更敦群培從窗口眺望女人的那個八廓街了。

我沒有能力評價更敦群培的繪畫技巧。他的素描和油畫我很喜歡，手提油壺的印度少女像，還有白度母畫像等。這位酷愛女人的畫僧是個偉大的詩人。

更敦群培對知識、色欲和佛陀的興趣，處處顯示人的自我定義的原創(chuàng)性。（《西藏欲經(jīng)》）

藏民的家屋，黑顏料髹漆窗框，色彩感大膽的裝飾，襯以藍天和高原光照。

寶雞一帶，綠油油的田地時見孤樹一棵。那些小磚房，門面都做得像壽星的紅漆棺材。

蘭波的福音散文。寫畢士大的洗身池一節(jié)，筆調(diào)尤為深邃。

巴別爾、博爾赫斯和達尼洛·基什也善于此種描寫。

蘭波那種異邦人的視界，—在神性中表呈凡俗，在凡俗中注入神秘。

巴別爾深得其象征主義精髓。

惠特曼和普魯斯特不都是畢生在寫一本書嗎？

惠特曼一首詩的標題—《處女膜喲！有處女膜的人喲！》。

讀熱內(nèi)《小偷日記》。作者身上顯然流著麥爾維爾血液。轉(zhuǎn)瞬的奇想和狂熱，流浪漢信仰和“同志”情誼，百科全書式的敘述欲和揭示欲。

文學批評，博學固然好，最可貴的還是喬治·斯坦納細讀《安娜·卡列尼娜》的那份用心。

喬治·斯坦納深明批評的職責與權(quán)限。他將文學批評置于從屬性地位。他遭到“憎恨學派”的譏笑和詆毀，有什么奇怪的呢？

同樣是談《安娜·卡列尼娜》，他比帕慕克（諾頓演講）談得更有啟發(fā)性。

熊秉明認為倫勃朗《拔示巴》畫的是母性肉體（“母體”），不同于魯本斯“獸體”之肉感。這個看法也許需要修正。倫勃朗畫中的女性都是些村婦，唯有這個拔示巴（確實是做過母親的婦人胴體）畫得秀色可人。

讀《紅與黑》，讀到于連在貝尚松神學院突然昏倒那一幕，覺得這本書像是以前沒讀過似的。司湯達有不少筆觸是奇特而有趣的。寫主教在穿衣鏡前試衣，這個細節(jié)讀來讓人著迷。

譯《在西方的注視下》（Under Western Eyes）?？道碌墓P觸極為精致，但一旦帶有腐蝕性的嘲諷，其表現(xiàn)的力度就減弱了。（寫日內(nèi)瓦那些章節(jié)）

《八月之光》的十七、十八、十九這幾章感覺還是有些粗率。海因斯夫婦和珀西·格雷姆的出場像是滑稽劇里跑龍?zhí)椎?，又有一種夢魘的氣味。這是?？思{小說的一個特點，角色全是古怪的（孕婦莉娜這個人其實也是古怪的），他們輕易即可進入劇情的核心，像魔術(shù)師的道具召之即來。作為配角他們顯得太過獨特和主動，作為主角又明顯戲份不夠；他們的故事不能在已經(jīng)設(shè)定的框架內(nèi)充分展開。?？思{對布局和線索的配置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是精心加以控制的，用他的話說就像是設(shè)計師布置櫥窗展覽。但是這幾章的處理似乎還是顯得有些聰明過頭，最后給人的感覺嚴格說來有點像是在堆砌。

昆德拉何以沒有看出馬爾克斯激流般的語言是源自于?？思{？

《八月之光》寫克里斯默斯的部分尤其濃艷。

《八月之光》寫得最動人的還是克里斯默斯的成長史和初戀。還有莉娜的性格，也寫得妙，單純而又深不可測，她那種單純似乎到了讓人覺得有趣而害怕的程度。拜倫·邦奇和海托華牧師的那幾場對話也寫得十分出色。

?？思{擅長將惡棍的故事寫得凄惻感人。莉娜和克里斯默斯，這兩個人物都不是觀念的象征或某種抽象觀念的人格化產(chǎn)物。他們的形象中糅進了深刻、富于活力的思想，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善人與惡人，純?nèi)货r活的。這兩個人物的光芒似乎將另一個主角海托華牧師掩蓋了。然而，無論是克里斯默斯、莉娜、海托華牧師還是拜倫·邦奇，這些形象唯有在青春的善感和青春的追思之中才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

性挫折，失敗感，孩子氣，一事無成的荒廢，恐懼生活者，老處女，神經(jīng)失常和精神分裂，被社會驅(qū)逐的人……福克納創(chuàng)造他的人物譜系，經(jīng)由豐富的內(nèi)省和詩性的直覺，揭示了這些表面上毫無干系的人物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珀西·格雷姆割掉了克里斯默斯的生殖器，這一幕的聳人聽聞與金魚眼用玉米棒子強奸譚波爾并無差異。克里斯默斯的無能與金魚眼的無能在本質(zhì)上也沒有差異。

唐納德·亞當斯（Donald Adams）的評論是錯誤的，他認為，同情和公理已進入此書，在道德主題的表現(xiàn)上是一個飛躍。

強烈的沉思性格和強烈的自然主義，兩者本質(zhì)上有一致取向。

強烈的沉思性格。風景畫的悲劇味。（雷斯達爾的風景畫是與絕對物展開的對話。）

《敖德薩故事》插圖本（戴驄譯/王天兵編）的封面，是一幅巴別爾的照相。明朗的大額頭，眼鏡片后面那種一覽無遺的嘲弄而快活的眼神，他慣常的狡黠笑容，像是隨時都在伏案聆聽或構(gòu)思他的滑稽故事。

對巴別爾來說，寫作等于是搞宮廷政變（借用木心的一個用語）。

《敖德薩故事》中文版收錄有作者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的自傳小說《路》，回憶一九一八年冬，他只身一人從敖德薩前往彼得堡，投靠剛成立的蘇維埃肅反委員會—契卡。由于故事的敘述加入了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有些細節(jié)讓人著實感到震驚。

作者敘述他在基輔換車后，車站報務(wù)員開始檢查證件，坐在巴別爾旁邊的是一對新婚夫婦，他們是教師?！皥髣?wù)員看了他倆由盧那察爾斯基簽署的委任狀，便從皮襖里拔出一支槍管又細又臟的毛瑟槍，朝著教師的臉就是一槍”。隨后，報務(wù)員的助手“解開死者褲襠的扣子，用一把小折刀割下死者的生殖器，將它塞進教師妻子的嘴里”；“教師妻子柔軟的脖子一下子粗了起來。她一聲不吭?！q太人被逐出一節(jié)節(jié)車廂，攆到雪地里。槍聲像人聲那樣時起時伏?！?/p>

巴別爾僥幸逃過一命，穿過這個嚴寒的布滿槍殺和兇兆的人間地獄，忍饑挨餓，最后到達目的地。在設(shè)立于皇宮的契卡辦公室參加工作，他的感受是—“一天未過，我就應(yīng)有盡有了—有衣服、飯食和同志，那是忠于友誼、生死與共的同志，除了在我們國家外，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有這樣的同志?！毙≌f結(jié)尾的最后一句話：“我的思想充實而愉快美好的生活，就這樣在十三年之前開始了。”

巴別爾大概沒有想到，就在這間辦公室，也是猶太裔的詩人曼德爾斯塔姆后來親眼目睹契卡的官員胡亂填寫死刑名單，那種草菅人命的做法簡直令人發(fā)指。詩人因憤怒至極而失去理智，竟瘋狂襲擊契卡人員，差點丟掉性命。

巴別爾本人則于一九二○年加入布瓊尼元帥的騎兵軍進攻波蘭，在曼德爾斯塔姆鬧事那會兒，他已經(jīng)不在那間辦公室工作了。

他沒有告訴我們，那些“忠于友誼、生死與共”的同志，是否要比火車上殘殺猶太人的同志更加富有人性，表現(xiàn)得更好些。

《路》對革命暴力的描寫是出色的，就像巴別爾的其他作品，寥寥幾行字便將某個不尋常的場景浮雕般刻畫出來，而形成這個場景的歷史和社會學原因，通常需要一部或幾部長篇小說才能解釋清楚。這是作家巴別爾過人的本領(lǐng)。與其說是由于他的行文簡潔經(jīng)濟，就像人們提到海明威的文字時稱頌的那樣，還不如說，巴別爾的作品包含著他老師莫泊桑也未必具備的寫作訣竅，那是一種獨特的腌制和加工原材料的方法，是一種“言語的煉金術(shù)”。

《路》的基調(diào)前后不統(tǒng)一，盡管故事的線索連貫，交代也是完整的。前半篇敘述令人屏息，充滿殘酷和震驚，后半篇則別有意趣，是在枯索寂靜的呢喃自語中蕩漾的一點氤氳熱氣。作品雖寫暴力和黑暗，基調(diào)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悲劇。因為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結(jié)局不是前面敘述情節(jié)的一種解脫或解決，而是加入了另一種質(zhì)料的東西，加以調(diào)制和混合，—融入他的幻象或迷人的自我鏡像。

也許，《路》最感興趣的讀者未必是同時代猶太裔作家愛倫堡、曼德爾斯塔姆、帕斯捷爾納克等人。未必是作者深表感激的契卡辦公室的同志，還有崇拜他的那批固定的讀者群。它的第一讀者應(yīng)為阿爾蒂爾·蘭波，詩人和冒險家，已在前一個世紀末的馬賽港醫(yī)院里去世。

蘭波拜讀小說會作何感想？看到這個精通法語的猶太小伙子九死一生逃脫劫難，以其親身經(jīng)歷兌現(xiàn)《彩畫集》的幻象，—在被占領(lǐng)的宮殿里，身穿國王打補丁的睡袍，秉燭細讀這個朝代走向毀滅的編年史……

是的，巴別爾兌現(xiàn)了蘭波詩歌里的幻象。也許他做了詩人夢寐以求也做不到的事情。在皇后瑪麗婭·費奧多羅芙娜的書房里，他抽著沙皇的雪茄煙，斷斷續(xù)續(xù)聽見帷幕后面有人在介紹他：“小伙子是自己人……”于是，他便成了攜帶毛瑟槍和死刑令的契卡一員。

小說結(jié)尾交代此次冒險的結(jié)果，如同是蘭波詩歌的一個注腳或片段：“……在原彼得堡市政府大廳的一個單獨的角落里，我開始翻譯外交官、縱火犯和間諜的供詞?！?/p>

姜白石：“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p>

是孤魂，亦是詩魂。

李長吉：“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p>

“夢中夢”（愛倫·坡一首詩的標題）可用來概括李長吉。

陶淵明：“徒設(shè)在昔心，良辰詎可待?！?/p>

以陳寅恪所說的“新道家”看陶淵明，頓覺索然無味。

廬山某展廳掛有一幅陶淵明家鄉(xiāng)全景圖。湊近觀之，藍天下昏睡的一片平地，令人略感悵惘的平原風景或平面景觀。